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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随着炮声响起,他本能地拽紧了炮工的一只手,然后他就异常轻巧地同岩石黑炭等一切的一切飘扬了起来,轻轻地飘啊飘,飘到了天上来。他的内心是平静的,感觉也是陌生的;他像摆脱了什么,又像得到了什么。他的魂魄在天上,在那高高的蓝天上;天底下是片片白云,在追随着他去远远的方向游荡。这是他头一次出远门,头一次经见世界上还有这一番天地……

回到卧牛沟村,王二卡才知道,是他们煤矿对面山头的银窝煤矿出事了。银窝煤矿的一名炮工在井下打炮眼填充炸药时,不慎将火药引燃,当班下井的员远名爆破手及员名矿工,死亡源人,受伤员猿人;其中有愿人重伤,圆人已终身残废,均为双眼致盲。银窝煤矿矿长叶顶峰得知煤矿出事后,赶忙让人将进矿道路彻底封堵,准备私下处理事故,解决问题。矿工们要求报警求救,他却急躁焦困地推托说,再等等,再等等。后来,矿工们终于忍无可忍,要求立即报警。最后,生产队长迫于无奈报了警。不多时,警方进入煤矿,守住矿区的各个入口维持秩序。随后,县救护队员进驻矿区,展开了生死大营救。王二卡在医院看到的那一幕,正是临时组建的县救护队人员在抢救受伤矿工。

矿长叶顶峰一看大势已去,感觉现亏难吃,凭着自己对周围地形的熟悉,早在警方进入前便偷偷地溜走了。

叶顶峰逃出煤矿后的第一件事,是将煤矿公开注册账户上的资金悉数取出,未来得及支取的,便转入自己早已准备好了的几个秘密账户。但他本人却并不急于逃跑,而是带着这些现金驱车来到了这次煤矿事故调查处理小组组长汤灿的家中。

汤灿是定坤县分管煤炭工作的副县长,由于工作业务往来等关系,汤县长与叶矿长俩人早已是城里乡外、饭前酒后的老熟人了。如今,既然煤矿出了这等大事,叶顶峰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应该先去城里找找汤县长比较可靠,起码他也该给自己指条出路才是,毕竟他们也算朋友一场呀。

是的,在叶顶峰的内心,他从来没有将汤灿当县长来看待,而是无话不说、无酒不喝、无事不做、无心不知、无肚不明的好朋友。汤灿有事叫他,那就是他叶顶峰自己的事。不!比他自己的事都要重要的天大的事。那如今,反过来,他这个朋友出事了,汤灿总不能不记过去他的好处而置之不理吧?那次,汤灿父亲去世,是他叶顶峰跑前跑后地披麻戴孝,守灵敬香,让外人看了还以为是他自己的老爹去世了呢。还有,那次汤灿做阑尾手术,在医院一住便是一个多月,每天都是他叶顶峰悉心地伺候照料,陪王伴驾,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他老婆在医院坐月子呢。

这样一来,时间长了,不是小小的叶顶峰离不开堂堂的汤县长,而是堂堂的汤县长再也离不开小小的叶顶峰。譬如,汤县长家稍有个啥需要帮忙的碎事烂事,汤县长也好,汤县长的老婆也好,甚至汤县长家的保姆也都会说:“还是让顶峰过来帮忙吧。”于是,叶顶峰就忙不迭地跑过来了,而且他一来往往也是手到事除。有些他没办法处理的,比如,修煤气啦,疏通电路管道啥的,他就带一帮行家里手过来,三下五除二便可搞定。而他能做到的,是绝对不用汤县长亲自招呼的。比如,夜里落下一场雪,第二天,天未亮,他便会叫保姆把门开了,将汤县长院内巷道的积雪清扫一空,待汤县长起床要去上班时,走入院外定会是四周一片白茫茫,唯独自家院内门前雪无痕,汤县长就会不由得摇摇头,笑笑说,这个叶顶峰呀。

如果单从尽义务的角度来讲,叶顶峰将汤灿的家看得比自己的家更为重要,可以说是个尽职尽责的好主男。其实,从叶顶峰的内心来讲,刚开始,他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为别人家做些婆婆妈妈的琐事,实在有失面子。可没曾料到,这样一来,倒比金钱的投入管用得多。他实心殷勤的付出,换来的是汤灿一家人的亲近和信任,这种因生活细节的周到上升为情感上的相互融洽,已使他和汤灿的关系由当初的陌生、央求,发展到如今的熟稔、资助。可以这样说,他办煤矿如果没有汤副县长的一手扶持拉扯,他的事业也难有今天这般火热。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对汤灿的任何事情都异常精心费力,这种精心完全是油然而生的,已远远超出了当初的功利、投机和钻营的范畴。

叶顶峰战战兢兢地来到汤灿家门前,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后,轻轻地按了门铃。大门打开后,和往常一样,毛茸茸的小金丝狗第一个惊喜地扑到他的脚前,欢快地摇动着鬈曲的尾巴,扁平的小嘴衔起他的裤脚,拽着他,拉他进门。所不同的是,今天他的脚步有些沉重,犹豫不决,一看就知是有事。

小金丝狗就“汪汪”地叫了起来,用前爪直挠汤灿老婆文静的脚板,直到文静对它说,好了,我知道了,叶顶峰今天来有事,对吧?小金丝狗向上看看她,像听懂了她说的话似的,不再叫唤,腰一扭,横卧在了对面的沙发上,圆溜溜的一对眼睛,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滑动,像听懂了人话的孩子一般,专注于他们的一举一动。

叶顶峰低垂着脑袋,一支接一支地狠抽放在桌上的中华牌香烟,不一会儿,偌大的客厅便呈灰蒙蒙的一片。保姆从楼上收拾完下来,一看那么一大片雾气,不由得“呀”了一声。汤灿的老婆文静也条件反射般地干咳了起来。保姆连忙过去将窗户打开,烟雾便顺着天窗一缕缕地直往外窜。

叶顶峰这才意识到了什么,遂将烟头熄灭,不好意思地对文静说:“嫂子,你看我光顾想事,抽烟熏着你们了。”说完,他不好意思地看了看站在窗前的保姆。保姆对着他甜甜地微笑着,青春女子的那种浪花般鼓荡着的笑意,使他即刻从沉闷的烟雾中回转了过来,一如打开窗户的客厅,渐渐从浓雾的包裹中解脱了出来。

文静对他说,汤灿来电话了,让你哪里也别去,好好在这里等着他,由他回来收拾你。叶顶峰对着嫂子苦笑着说,那是,那是,如今也只有汤县长可收拾我,我还能怎样?

从早晨等到中午,也不见汤县长回来。文静下班回来后,保姆过来叫他一起去吃饭。他说,我不饿,只想睡一会儿。文静过来说,吃点东西再睡吧,你一个大矿长,遇到点儿事要想得开,可别连我们婆姨女子都不如。叶顶峰就不好再推辞了,过来喝了碗稀粥,筷头子在几样菜碟子里动了动,感觉真的是瞌睡了,就转到餐厅隔壁一楼的卧室里睡觉去了。平常他在汤县长家里帮着干活,晚了不想回去,便睡这里。因此,将这里说成是他的临时卧室也不为过。

也许是连日的惊涛骇浪使他过于疲惫,也许是等待汤县长的到来使他感觉事态能有转机,总之,他刚一挨着枕头,鼾声便四散扬起。

文静和保姆还在细细品尝饭食,忽听他这般动静,相视一笑。保姆起身过来,看了看他那无遮无拦的魁梧身材,想上前给他搭盖件衣裳,又看见文静一直在张望着这边,就没好意思进卧室,只将卧室房门轻轻闭了,将鼾声悄悄关了回去。

主管全县煤炭工作的汤灿副县长是在当天夜里员员时猿园分左右接到紧急电话通知的。当时,他一听是银窝煤矿出事,满脑子嗡嗡炸响,一时间甚至难以拿出对这件事情的处理决断。不瞒众位,由于他和叶顶峰亲如兄弟般的关系,使他实在不忍下达抓捕叶顶峰、关闭这座煤矿的决定。但,那又有何办法?弄不好可能将他自己也牵连进去。现在只能先全力以赴挽回损失,走着瞧了。

汤灿带领由县煤炭、矿管、医疗、消防、公安、安检等部门联合组成的事故处理小组,在紧急赶往银窝煤矿的路上,他拨通了叶顶峰的手机,语音提示已关机。他心里暗暗骂道:这个蠢材,看我到时候怎么吃了你的肉吧。

进入煤矿后,各工作组分头开展营救调查取证等项工作。汤灿紧紧抓住伤员救援这一项主要任务,矿工无论伤势轻重,都一律转移出煤矿,到医院去救治。他给医疗小组交代,救治伤员要保密,决不能宣扬出去,对救援工作造成压力。公安小组的人员过来请示,问要不要追捕矿长叶顶峰。汤灿心急火燎地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有他的煤矿在,他能跑得了吗?他是怕矿难死者的家属来吃他的肉,才不得不去躲避的,等风头过了,他肯定会主动找我们处理问题的。当前,你们主要任务是维持矿上的秩序,坚决制止矿难者家属们的无理取闹,制止他们失去理智的打砸抢、肆意破坏,为善后理赔工作营造一个良好的治安环境。汤灿语重心长地对大伙儿说:人死了,不可能再复活;事故已经发生了,就如同一碗水泼地上,再也无法揽得起来。我们只有汲取血的教训,做好死者家属的赔偿安抚工作,对伤残矿工给予足够的关照,尽最大可能做好善后工作,将事故损失降到最小,将事故影响逐一化解。

汤灿吩咐道,现在请伤亡矿工的家属们选派几个代表来,大家一起商讨一下理赔的事,其他人员请不要再肆意滋事,否则,我们就没办法来处理了。

作为县上分管煤矿工作的主要领导,汤灿对煤矿事故经见得多了,处理起来也算积累了不少经验。按照以往的套路,别看事故有多么严重,也别看家属们有多么悲痛和难以对付,只要将理赔的款项及时足额发放到位,所有的难题便会像融冰一样,被渐次消融化解;所有的愤懑积怨也会像阴云密布的天空,电闪雷鸣过后,便会逐渐晴空万里。在事故面前,一个人的生命就会像待售的商品一样,被标出个三六九等的价格来。有些家属为了抬高死人赔偿的价码,不惜将死人抬来抬去加以要挟。假如按着宗教的说法,人死后有灵魂一说,那么,死者的魂魄此时此刻还是否可以安然?若他的魂魄不得安然,那么,这一悲剧就会由人间延续到地狱,作为一名煤矿工人,真的就那样可怜,那样的苦命吗?作为一名仍然活着的人,作为一名还未经生死历练的人,谁能想到死者的悲痛呢?

汤灿的一贯立场是宁肯自己受气,也决不能让死者受屈,尽最大可能给死者一个还算圆满的交代。活着的人不能去欺负死人嘛。话虽这么说,理论上虽是这么回事,可到哪儿去弄那么多令各方面都满意的钱财呢?特别是像银窝煤矿,这又是自己的老关系叶顶峰开的,他能让他倾家荡产吗?可不这样,他又将如何开展工作?一时间,汤灿陷入了熊掌和鱼二者不可兼得的困惑之中。

汤灿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得知叶顶峰已在他们家里。有叶顶峰在,问题就好解决了,不过,他不想让叶顶峰这么早就露面。如果矿难家属们见到他,无疑会闹得更凶。那样,无论谁都难以收拾这片残局。因此,汤灿给自己的老婆一再安顿,让叶顶峰哪儿也别去跑动,只在家里等他回来。

汤灿知道叶顶峰的下落,处理问题时心里有了底。他大笔一挥,先从县抢险应急专项资金中划拨专款缘园万元,给予源名死难矿工每人员园万元的先期赔付款,剩余员园万元被紧急送往医院作为抢救伤员的保命钱。

诚如汤灿所料,缘园万元县财政专款到位后,原本群情激愤的闹事者立刻像退潮的海水般归于平静。汤灿明白,要想让这片喧腾的大海保持沉稳,还需见机使出个定海神针的招数来,否则,过不了多久,这片既可载舟也可覆舟的大海,还会闹腾起来的。

汤灿使出的这个招数就是发布悬赏两万的通告,缉拿银窝煤矿矿长叶顶峰。汤灿在向县政府常委会议汇报银窝煤矿事故处理情况时说,现在,银窝煤矿已彻底停产整顿,完全在工作组的掌控之中,在未抓到矿长叶顶峰之前,所有事故损失当先由县财政来垫付……

常委们就开始骂娘了,七嘴八舌地直嚷嚷:“这个叶顶峰还真了得,自己拉下的屎,让我们替他来擦屁股。”“这叫得其利,受其害,我们的财政来源于煤炭,适当为煤炭出点儿血,也属必然。”“以后要将煤炭安全生产当做首要任务来抓,不能出一起事故,毁一座煤矿,杀伤一大片。”“要对煤老板加以防范,怎么能将资金全部卷走呢?”“对安全不合格的矿井,就应当早日关闭……”

汤灿静听着常委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不知不觉中竟有些汗涔涔了。还好,常委会经过认真细致的讨论研究,最后还是基本支持了他的意见,让他以稳定大局为前提,将平息事故、防止有人借机闹事,作为首要任务,坚决杜绝上访滋事,谨防恶意消息外泄;公安部门立即出动,将逃跑矿长早日抓捕归案;下一阶段,由汤灿牵头,深入各煤矿,来一次拉网式安全大检查大教育活动,将煤矿事故坚决消灭在萌芽状态之中。

开完常委会,已是夜里员员点多钟。汤灿走出县政府会议室,在走廊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来。太压抑了!为了叶顶峰这个家伙,他这样做值吗?可他不这样做,又能怎样呢?

汤灿走到机关大院子里,抬头看见天空中的星星泛着清冷的光芒,远远近近的路灯眨着昏黄的眼睛,似清非清地盯着从夜色中稀稀拉拉穿行而过的车辆和行人;越过路灯,天上的星星顿然稀疏,街面上,霓虹灯迷饰下的高楼大厦已将星空和夜色完全吞噬,喧嚣的城市闹腾着夜晚,一股莫名的烦躁在胸间扩展……

司机按了按小车喇叭,汤灿回过头来,见是自己的车子一直跟在他的后面,在等着他上车。他没有理睬司机的招呼,继续沿着街面向前慢慢走着,霓虹灯闪烁翻新,令他双眼迷糊,头脑却渐渐明白清晰过来。他向司机摆了摆手,司机小心地驾着车跟进了他几步,并将前车门小心翼翼地打开。他便不耐烦地又向司机摆了摆手,司机就打转方向,很是乖巧地将车子开走了。

汤灿独自步行着回到家中,但见一楼卧室的灯还亮着。他轻轻地走了过去,听得鼾声从里面传来。他隔着门上面的玻璃,照见叶顶峰在里面睡得正死。他就火了:老子这块盾牌为你在外遮挡乱箭,你倒躲在这里过得舒坦!他将门一脚踏开。叶顶峰从床铺上惊坐了起来。见是他,便稍稍镇定了下来,绵软地说:“大哥,是你呀,吓死我了!”边说边自珍自怜地抚摸着自己的胸口,仿佛刚才的惊吓是从他胸口喷发出来的。

汤灿定定地瞅着他,一句话也没说,只将那张悬赏通缉令递给了他。叶顶峰惊惶地看着,感觉自己面前这位能靠得住的老大哥陌生了起来,他双手颤抖着,仿佛握着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他自己的身家性命。他惊疑地望着这位能救他性命的老大哥,声嘶力竭地说:“大哥,这——这不断送我性命吗?!”

汤灿看着他那副可怜相,平静而又严肃地说:“你知道你的煤矿这次捅了多大的娄子?源条人命,愿人重伤,两人已确定为双眼致盲,是终身残疾,这些人住院疗伤都至少要在半年以上,治好伤出院还得有终身伤残补助,就你那年产仅员园多万吨的小煤窑,你能赔得起吗?”

叶顶峰沮丧地说:“这下子算是全完了!”

汤灿只顾点了一支烟,吸了,将烟盒与火柴扔给了叶顶峰。

汤灿注视着叶顶峰,目光锐利而尖刻。叶顶峰慌张地张望着他,感觉汤大哥从未像今天这般威严过。他如梦初醒,赶忙从被窝起身,拿了随身所携的贵重物品正欲出门,被汤灿挡住了他的去路,沉痛而又坚定地说:“你还是跟我去自首吧,虽说现亏难吃,但这总比你整日东躲西藏、提心吊胆的要好。你放心,有我在,你一定会渡过难关的。”

叶顶峰一听这话,犹如五雷轰顶,想不到等来等去,等到的救命大哥却要将他拱手给人家送去。好你个汤灿,你可真算狠心,竟然如此乘人之危,落井下石,而全然不顾及兄弟情谊。

文静见汤灿将叶顶峰逼在了那里,感觉汤灿这一行径过于绝情。她突然急中生智,直呼叶顶峰,说有顶要紧的一项家务重活,让他出门去搭个手,帮个忙。来到院子,文静将大门用钥匙打开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快出逃,千万不要落到汤灿的手里。叶顶峰万分感激地望着文静嫂子,本想给她跪地叩个响头,一转身,却啥也来不及多想,迅即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过了好一会儿,文静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家中,大惊失色地说:“叶顶峰帮我抬拿东西时,一眨眼工夫,已经不见了踪影,该不会是跑了吧?”

汤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心有余悸地叹道:“我早该将他抓住!”

文静随之将一个小包裹递给了他。汤灿无心去细看,随手将它撂在了一边。过了一会儿,他又像想起了什么,忙将包裹打开。里面是员园捆主席头大钱,外有一张字条,上面赫然写道:

汤大哥:

这次事故太残忍了,我深知自己罪责难逃……这些钱留给你,望你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份儿上,多替我上上下下打点打点,钱若不够宽裕,我再续。

拜托!

戴罪之人:叶顶峰

汤灿将这张刺眼的字条一把揉碎。这下他可真急了。他慌忙拿起电话给叶项峰打去,手机已关机。汤灿忙又披衣出门,望着茫茫夜色,感觉黎明变得遥遥无期。

叶顶峰逃离后,汤灿的麻烦事还真的来了。首当其冲的是,源位死者至今都没有安葬,而是以每人每天员园园元的高额价钱在殡仪馆冷冻着。这样一来,家属们就放心了,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等着有关人员上门来求他们协商解决赔偿的事,而不用他们出动去找人。受苦人向来总是处于被动的被支配的地位,毫无说话权谈判权可言,这回他们因祸得福,可以拥有谈判的主动权了。他们甚至希望殡仪馆的收费再高些,那里的费用越高,来找他们谈事的人就越有诚意。

以汤灿为首的政府代表和源位死者家属几经协商撮合,最终初步达成给每位死者员圆万元的经济补偿金,员万元的精神损失费和往返路费,缘园园园元的埋葬费用等,共计员猿援缘万元。扣除先期发给每人的员园万元,这次再给他们每位家属猿援缘万元,并责令他们马上安葬死者。

这一补偿标准,大家基本认可,但有一位家属却迟迟不肯将死者从殡仪馆抬走去安葬,其原因主要是,这名死难矿工是位年龄尚不足员愿周岁的童工。

这名少亡的小男孩叫师有原,来银窝煤矿挖煤已一年有余。他家里有一位老母亲和两个姐姐。小男孩三岁那年,父亲突然暴病身亡,至死都不知道得的是啥病,是母亲守寡十多年,含辛茹苦地将他们姐弟三人拉扯长大。长大便长大吧,偏偏他们姐弟在校学习一个更比一个冒尖,这按理说那该是多好的事呀,可对于贫苦的孤儿寡母一家人来说,这无疑是一种异常愁苦的煎熬,在某种程度上说却是一种悲剧。悲剧之一是,三个孩子一个比一个爱好读书,一个比一个学习好,而本已破败的家庭却很难满足他们求学所需的费用。这种局面要想维持,只能是三个孩子勒紧裤带,省吃俭用;家里的老母亲精打细算,拼命去挣钱。但是这样究竟能支撑维持多久?谁都不得而知,它完全由各种偶然因素来决定,就像大海中漂荡着的一叶小舟,也许一个稍大一点儿的浪头过来,就会帆倾舟没了。悲剧之二是,若这种困苦的局面一旦难以维系,他们三个孩子中有一个、两个或三个便要中断学习,提早进入维持家庭生活的艰难劳作之中。对于一个爱学习、好上进的孩子来说,这无疑是一次美好心灵的自杀,是一次惨无人道的毁灭。可这又有啥办法呢?为了两个姐姐能顺利读完大学,那年,年仅员远岁的弟弟师有原毅然放弃学业,回到家中帮母亲扛起了家庭的重担。师有原说,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他理应为两个柔弱的姐姐挣到学费,为羸弱的母亲分担重负。师有原的退学,在当地学校引起了轰动,因为他是全校的拔尖生呀,学校甚至指望他在即将举行的全县中考中捧回个中考冠军的奖状呢,可是,他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班师回家了。为了不辜负自己的几位恩师对他的满腔期望,他答应老师,待中考时,一定返校参加考试。老师们这才遗憾地将他送出了校门。三个月后的中考中,师有原果然一举夺得全县中考第六名的好成绩,成为该校有史以来取得如此优异成绩的第一人。但是,他却将接到的重点高中重点班的录取通知书偷偷揣进了怀里,满含热泪地走进了煤矿这片昏暗的天地,用他那稚嫩的身子骨去追赶黑色的太阳。

从内心来说,师有原对煤矿还是有感激之情的,因为再没有像这里一样能挣到更多金钱的行当了。相比之下,大多数人在家务农的年收入,还不如在这里挖一个月的煤所得,两项收入的巨大反差,刺激着急需用钱人的强烈愿望。煤矿工作高强度体力活,以及高度危险性,矿工们是再清楚不过了,但是,他们还是甘愿以生命为代价,纷纷铤而走险。为什么呢?一句话,就是因为来钱快!因此,在某种程度上,将煤矿说成是受苦人的银行,说成是受苦人的天堂,其实也不算为过。而我们的优等生师有原将煤块比作太阳石,也是更具亲情和温暖,充满了无限美好的诗情画意,它无形中为这片并没有多少文墨成分的天地平添了些许文化色彩。

师有原在学校是名好学生,在煤矿也是一名好矿工。所谓好矿工,就是挣钱多的那种。在煤矿,谁挣的钱多,谁吃的苦头也就最多。师有原为了供养两个姐姐上大学,他什么苦头都肯吃,什么凶险也敢去碰,别看他年龄尚小,身子骨单薄,干起煤黑子的活儿来却一点儿也不逊色。许多老煤工起先对他很是轻蔑,认为他坚持不了多久,就会自动打退堂鼓的。说来也是,因为他毕竟是个嫩娃娃呀。可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嫩娃娃,每天和几十年的老煤工们一样,在地层底下挥霍着力气,泼洒着汗水,一点儿也不比别人差。虽然有时自我感觉失落、幽怨和沧桑,但是那种在繁重劳动后的轻松和大量付出后的满足感,却使他倍感幸福。特别是将拼命挣来的血汗钱及时地给两位姐姐寄去时,他又是多么有成就感啊!正是这种巨大的成就感支撑起他那副瘦弱而嫩小的身子骨,使他在异常劳苦的矿井里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一季、两季,整整一年顽强地挺了过来。说实话,一个小孩子家,如果没有十万分的心劲儿和毅力,在这样的矿井底下干活儿,他连一天都难以支撑得下去;甚至在未到井下时,便会被吓退了回来。

可是,老天爷竟连这样的一名小矿工也不肯放过。按说,当时,炮工们下井,师有原他们煤工们就该出井了。好不容易盼来一次出井机会的师有原,偏偏在这一节骨眼上遇到了一名炮工。这炮工死皮赖脸地说,自己下井时没注意,将一支矛杆撂井口边了,现在打炮眼急用,可又抽不开身,就麻烦这位小兄弟跑一趟了。炮工一股劲儿地怂恿道:“小娃娃家,腿脚快,小娃娃勤,爱死个人。”师有原很是为难地说;“叔叔,我在井底熬了一晚上,我想回去睡觉,你缺支矛杆就少打个炮眼吧。”炮工就哀求道:“少打个炮眼,就少挣许多钱的。”说完还很亲热地推了把师有原,哀求说:“打成这个炮眼,算你的钱,行吧,小兄弟。”师有原就很是无奈地答应那名炮工跑上一趟,这段距离其实并不算很长,可就是这样短短的一段路程,使他的生命也变得那般短暂。当他将矛杆刚刚交到那名炮工手里,掉转身子往回赶时,炮声响了。随着炮声响起,他本能地拽紧了炮工的一只手,然后他就异常轻巧地同岩石黑炭等一切的一切飘扬了起来,轻轻地飘啊飘,飘到了天上。他的内心是平静的,感觉也是陌生的;他像摆脱了什么,又像得到了什么。他的魂魄在天上,在那高高的蓝天上;天底下是片片白云,在追随着他去远远的方向游荡。这是他头一次出远门,头一次经见世界上还有这一番天地。

小男孩的母亲得知孩子出事后,眼睛睁得大大的,表情异常地冷漠。因为眼里难得出泪,哀魔就向着内心一路犯来,果然,她就癫狂地笑起来,全然不顾守寡多年的娇嫩之躯,将衣服抓扯撕裂,毫不知耻。

人们一直以为她只是哀伤过度,疯一阵就会好起来。哪知,她的疯癫日甚一日,最终在一个深秋的黄昏,赤条条地走出家门,再也无从觅得。

小孩的母亲疯癫离家后,这个家庭就彻底地毁掉了。两个姐姐师有娟和师有媚,一夜之间也成了孤儿,面临失学。她们的弟弟师有原还安放在殡仪馆里,无法安葬,因为现在无论给她们送来多少金钱,都难以弥补这一家庭的巨大损毁。姐妹俩痛定思痛,决定告发矿主,将其依法惩办,方解心头怨恨。他们上告的主要诉求是,自己的弟弟尚且是个童工,而雇用童工,是人情法理所不容的。

负责处理此次矿难事故的汤灿得知这一情况后,十分焦急,一时却又不能想出个万全之策来。

这一日,汤灿接到了在省城读大学的女儿毛毛的电话。电话称,她的大学同学师有娟的弟弟在一起煤矿事故中死了,她母亲也疯了,师有娟现在家破人亡,不能继续上学,这都是这起煤矿事故将她们害成这个样子的。她希望自己的父亲能为这家苦命的人家想想办法,也算做女儿的求他了。她求父亲能严惩矿主,还自己同学一个公道。

汤灿在电话里说:“好啊,你很有同情心,很有正义感。那你就请几天假回来一趟,老爸我定会给你们同学一个好的处理结果。老爸就你这一个女儿,你的好同学,也就是爸的干女儿,我胳膊肘子当然不会向外拐的。”

汤灿接完女儿的电话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想不到这么难以理论的师家姐妹中的师有娟会是自己女儿的好同学好朋友。当下,他就对摆平这件难缠的事情有了把握。现在该是万事俱备,只欠女儿回来了。

凭汤灿多年的处事经验,他觉得,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人是有感情讲情面的,某件事情成与不成,就看你的熟人占不占优势。比如投选票,比如评奖项,这都是考验你人气指数的时候。你的熟人多,就肯定会送你个人情,投你一票,说你些好话。包括那么庄严的审判法庭,其实也有人缘成分在里边,只不过从表面上看,人们表演得很隐蔽很生动罢了。

汤佳与师有娟在县城高中上学时,虽不在同一个班,却因都是校美术兴趣小组成员,所以,俩人很熟悉,加之共同的兴趣爱好,时间长了,她俩便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考大学时,她俩又一同报考了艺术类院校,竟然都被省美术学院的绘画班录取。俩人经常在班里出双入对,犹如并蒂莲开的高贵的牡丹花儿,令男同学们痴迷忘我,绘画创作激情猛增,灵感突现。汤佳总是竭尽所能地去帮助家庭贫困的师有娟,俩人就像双胞胎姊妹,买画笔、颜料等学习用品,汤佳从来都是买双份,买衣服也是两件。二十多岁的她们,已经具备了天然的资本,总可以把一件几十块钱的衣服穿得轻舞飞扬,无须再做任何装饰,就可以清清爽爽透出自然的美丽。她们融合了百合的纯洁,玫瑰的妩媚,还有郁金香的清静,日月的精华仿佛集于一身,使她们至纯至真的生命本色绽放出无比绚丽的光辉,也使她们纯洁的友谊之花犹如出水芙蓉而清爽无染。

当汤佳回到家,听父亲说要她去劝师有娟,让她们不要再去找麻烦时,她才感觉到自己的芙蓉湖畔已有黑煤的灰尘在拂过。

汤佳甚是可怜地说:“老爸,我开不了那个口呀,看见有娟家成了那样,除了去帮她,我真的不会去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的。”

汤灿想了半天,一狠心将矿长叶顶峰给他留下的员园万元中的缘万元拿了出来,递在宝贝女儿汤佳的手上,说:“以你的名义,去给师有娟姐妹送去。告诉她们,她们和你一样,也是爸爸的女儿。爸爸不会让她们受罪的。”

汤佳看着爸爸柔和而慈爱的眼神,感觉既陌生而又亲切,她激动而又调皮地扑进老爸的怀里,在毫不设防的老爸脸上亲了一小口,然后连奔带跳地跨出了家门。汤灿笑了笑,看着她那副样子,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毛毛真是孩子气。”

汤佳坐着爸爸的小车从城里出发,顺着通达宽广的柏油路面向着师有娟家所在的窝窝庄方向急速飞驰。为处理师家的事,司机小王曾几次与汤县长驱车前往这个小村子里,对这一段路程他已不再陌生。在城市钢筋水泥的环境中长大、在都市豪华装修的房子里住惯了的汤佳,对沿路农村的茅庵草舍甚感另类。远处,映入眼帘的是千沟万壑茫茫苍苍的黄土高原。时值初冬,远山近峁的植被已剥落,触目所及之处,一派荒凉贫瘠的景象,一如高原上曾经见过的刚刚剪掉毛的羊只,显得光秃竦身而又旧痕累累。

前几天,下过一场小雪。县城里,飘在空中还是雪,落入地面时,却已融化成了柔细的雨滴,人们还一直以为,那只不过是又一场深秋冻雨的延续;而在这穷乡僻壤的山坡阴面,此时却覆盖着一层积雪,尽管雪层时断时续,斑驳陆离,但冬天的身影在这里明显地显现,而且越往山沟里走,冬影越浓。

几乎纵贯整个县境的清阳河,此时逐渐开始封冻。年甚一年、日渐萎缩的清阳河水面,由边及里,已经结上了层层薄冰,河水在冰床中间轻轻舞动,变得细小柔弱,用不了多久,它就会被完全冻结在那片荒阔而又污秽的河床里。从县志得知,这条曾流经县境长达员远园公里,流域面积包括员缘个乡镇,年均径流量达苑援远亿立方米的大河流,此时此刻,让人感觉那不是一条河,倒更似一条冻僵了的长蛇在那里慢慢地蠕动。

汽车驶上跨河大桥,拐了一个弯儿,行进在一条黄土道路上,车尾瞬间腾起了一股黄尘,好似喷气式飞机,拖出了长长的行驶轨迹。如此高档的小车也像个破旧的农用三轮车在剧烈地颠荡起伏。汤佳紧紧地捂着胸口,俏丽的屁股半坐在座位上,小心应对着突如其来的一次次猛烈撞击。她想:师有娟每次回家都要走这样的路吧。她又没有小车可坐,她是怎样出入这条漫长的黄土道路的呢?她能从这条路上走出来,已经是一种非凡的造化了。而今,她真的就再也不能跨越这条艰难的道路了吗?

经过了好长时间的颠簸震荡,汽车终于在一户农家小院里停了下来。说是个小院,其实是没有围墙的,只是在靠近三间泥土房子的前面,用与房墙一色的硬泥垫了块巴掌大的灰白地面,围绕这块硬地面的三面边缘便是无限延伸着的黄沙尘土,与四周广袤的高天厚土完全铆合在了一起,如同信天游所唱:庄户人来真舒畅,四周不用栅槛墙。

三间泥土房的门面墙泥皮已脱落,坑坑洼洼,上面仅有一尺见宽的屋檐,整体向下耷拉着,异常寒酸地抬不起头来。麻纸粘糊着的木格子窗户很是变形地嵌在泥墙中,一扇柳木门悬吊在泥墙的另一端,歪歪斜斜的,也许一推就会倒地。

看着汤佳怯生生的样子,王师首先推门进屋。虽是大白天,屋内却一片漆黑。令汤佳大为吃惊的是,在巴掌大的脚地中央,有一根长椽在支撑着屋檩,这让她第一次经见什么是真正的“顶梁柱”。房屋左边是一盘大土炕,紧挨土炕进门一侧是一盘土垒的大灶火,灶火里烧着块大木头,不时向外冒出浓烟,烟味很熏很呛人。黑暗中,汤佳听到有人在叫她。她循声望去,师有娟从炕上被窝里爬了出来。她连忙上前,紧紧地握住有娟的一双手,感觉那双手冰凉冰凉的,她还没说话,泪水却已吧嗒吧嗒地掉下来了。

和有娟同在一个被窝里取暖的还有她的妹妹有媚,姐妹俩形容枯槁,精神倦怠,绝望的心情如同这间破败的小屋,难以矗立。

掐指算来,师家姐妹从学校请假在家已一月有余。前几天,学校让她们及早返校,准备参加期末考试。姐妹俩感觉弟弟死得太冤,母亲疯癫出走,也不知是死是活,思谋再三,还是决定暂缓去学校,继续向上面反映情况,为弟弟洗雪冤情,为母亲讨回公道。师有娟打探到负责处理这起矿难事故的人员中,有自己同学汤佳的父亲,她正要想办法与汤佳联系,希望她能从中给她的父亲说些关照的话,早日为她们家处理这一事件;可未曾想到,今天,汤佳竟然亲自登门来看望她们姐妹来了。这实在是太突然太意外了!当汤佳抓住她手心的一刹那,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她甚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确实就是汤佳那双细腻纤嫩的手在紧握着她,向她传导着无上温暖无上感动的激流。

过了好一会儿,师有娟终于从感激的情愫中恢复了过来。她很是不解地问汤佳:“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你怎么请假从省城来这里?”汤佳没有说是父亲叫她过来的,只说是她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作为知心朋友,她应该来看望照应,并说,今后让她们姐妹俩到她家去住,她的父亲愿认她们俩为干女儿,她们三人就是真正的姊妹了。

汤佳说出这话时,双眼里含满了泪水,令师家姐妹俩一起和她相望垂泪。师有娟万般伤心,万分感动,她一下子扑倒在汤佳的怀抱,姐妹三个人抱团痛哭。

当汤佳将缘万元钱递在师有娟手上时,师家姐妹说什么也不肯接受。汤佳一再说,这是父亲让她带来的。我的父亲,也就是你们的父亲。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既然是一家人,还有啥不可以拿的?况且,你们姐妹上学还要用钱啊!师有娟说,那也不可以呀,说着硬要将钱塞回给汤佳。汤佳无处躲避,就说,天不早了,我还得赶回去,你们收拾好了,改天我就来接你们到我家里去住。说着和司机上了车,一溜烟就开走了。

师家姐妹拿着汤佳留下的缘万元,愣愣地看着车子走远。夕阳的余晖泛出古铜色的光芒,将迟暮的天际点燃在了宁远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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