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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秋千椅

欧式大铁门占了门脸的三分之二,装饰图案是纵横交错的花叶枝条,打眼看密不透风,细品又疏可跑马。店牌鞋盒大小,四周有小花叶装饰,方正立于门楣之上,上面两个字是铸出来的:午后。

进了门,经过一个大玄关似的过厅,苏蓉看见康默。他坐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秋千椅是藤编的,从天花板上吊下来,他坐在上面既闲适,又有那么点怪异。窗台宽大,通常用来养金鱼的玻璃罐里面养着绿萝,营养液里面根系分明,枝条柔软、叶片翠绿。从罐口蔓延出去,沿着窗棂布好的细绳蜿蜿蜒蜒地向上攀爬。

苏蓉向康默自我介绍,李阿雅临时有事,由她来给他做访谈。

“我是实习生,没什么经验。”

“白纸好啊,”康默笑笑,“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康默是电视台节目主持人,周六周日晚上十五分钟的《读书时间》以及每周一次的谈话节目《捕风捉影》——话题多为时尚热点和某些锐话题——收视率很高。他的主持风格优雅、知性、幽默。

苏蓉从双肩包里掏出本子、笔摆在桌面上,寻常的动作因了康默的审视变得有表演性了。她拿出李阿雅交给她的那张纸看了一眼,清了清嗓子,问:“这次您是媒体界唯一入选‘十杰’的,能谈谈入选感想吗?”

“受宠若惊。”

“对您未来的生活会有什么影响吗?”

康默耸了下肩膀,“拭目以待。”

“您怎么看待这个荣誉?”

“我所以伟大,”康默笑了起来,“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苏蓉脸红了。她搞不清楚怎么做更好,把本子合上转身就走,还是把他的话实录下来发在报纸上?要是能把他讲话时的神情也描写一下就更好了。她的目光瞥向烟灰缸,发现里面有几支细细的抽了一半的烟蒂,过滤嘴的地方有口红印迹。

康默好像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了,收敛了笑容,问她,“你是哪个学校的?”

“——师大。”

“什么专业?”

“新闻。”

苏蓉想起上大学的第一天,新同学见面会开得热情洋溢,大家的发言慷慨激昂,“无冕之王”频频出现,好像讲台上面堂而皇之就摆着个王冠。

“我们是校友,”康默说,“我是中文系的。”

苏蓉知道他们是校友,也知道他学中文。来之前她上网查过他的资料。

“学中文怎么会当主持人的?”

“我们刚上大学时,流行了一阵子舞台剧,我演过哈姆雷特、周萍,也演过屈原,电视台还录播过,后来他们想办个大学生类的娱乐栏目,就把我要过去了。挺没劲的,是吧?”

“有本事的人,”苏蓉说,“都这么低调。”

康默放声大笑时,某些封闭的东西也随着笑声奔涌出来。像点亮的灯笼,打开的酒窖,或者乌云滑过后喷射出来的阳光。他笑得那么厉害,连他坐着的秋千椅都荡漾起来了。

苏蓉也笑了。

“你们现在流行什么?”康默问,“DV、网恋、暴走,反正这一路东西吧,对不对?”

“你说的这些都存在,但因人而异。”

苏蓉就很少涉及这些时髦的东西。上大学的头半年,她过得相当辛苦。课本上的东西她倒不怕,让她困扰的是使用自动感应水龙头,在肯德基闭着眼睛流利地点餐,学会辨别看着很体面其实是地摊货、而一件破烂似的T恤衫却价值过千之类的问题。她还得知道切·格瓦拉的头像、甲壳虫乐队的经典曲目、好莱坞走红影星们的名字、动画片里面的标志性形象、国际一线化妆品品牌以及最流行的文化杂志和网站名称,更别提国内外明星们的逸事和绯闻了。

同宿舍的女孩子都来自大城市,有一个去欧洲旅行过,另外一个东南亚国家差不多走遍了。她们夏天穿大头皮鞋配牛仔短裤,脖子上绕一条好几米长的围巾,数九寒天羽绒服里面只一件无袖T恤,她们对在校园里手拉手的情侣做鬼脸,对在宿舍里面过夜的情人却又视而不见。

她们对苏蓉挺好的,但这个好里面,同时还有一只手,在往外推她。苏蓉说不出具体例子,但感觉很强烈。她觉得自己受的伤害都是化骨绵掌,严重却又不露痕迹。

大三下半学期开始,她到报社实习。先是跟屁虫似的跟着别人东跑西颠,没钱拿还得倒贴车费通信费。半年后开始跑边角新闻,新闻版主任觉得她文笔好,人也不错,有心栽培。她现在有基本工资拿,有各种补贴,还有点稿费,她很知足。

他们闲聊了一下午。临分手时,康默给了苏蓉一张U盘,让她利用上面的资料随便拼一篇稿子,有问题她可以打电话给他,当然了,纯粹的聊天他也欢迎。

“他帅吗?”

“你又不是没见过。”

“你见的是活的啊。”

“你见的也不是死……”苏蓉一笑,让汤呛着了,刘强替她拍了拍后背,她喘了口气,“——明星嘛,肯定长得不赖了,眼睛特别亮。”

“你们聊什么呢?”

“他问我怎么看在身体上打洞的事情,还问学校里穿鼻孔耳洞脐环的人占多少比例,通常去哪些地方打,还有文身的事情,他可能是想做这方面的话题吧。”

午后咖啡馆才5月份就开了冷气,柞木桌面有三本辞典摞起来那么厚,桌面凉得镇手,玻璃杯晶莹剔透,康默替她叫的“卡布基诺”也是冰的。苏蓉从咖啡馆出来,皮肤上面一层鸡皮疙瘩,坐在公共汽车上人还是皱缩的。直到回到这间租屋,进门闻到从骨头缝里炖出来的香气,醇厚、浓郁,毛毛雨似的荡漾在房间里面,她的毛孔才醒转了来。

苏蓉和刘强是高中同学,苏蓉是尖子生,刘强是中等生。高考结束那天,他送她一个小盒子。她回家后打开看,盒子里面是颗玻璃心,玻璃心中间有缝,插着个锡纸做的箭,锡纸箭带着淡淡的烟味,苏蓉费了不少时间才把箭拆开,抚平,背面有首诗: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和刘强的爱情比起来,那个字条更让苏蓉吃惊,字迹细如蛛丝,小如蚂蚁,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写上去的。她想把这个字条再折成那个箭,但无论如何做不到,最后她把它团成一团,扔进装幸运星的小玻璃罐子里。

他们一起来到这个新城市,这个新城市让刘强很兴奋,简直就是一个硕大无朋的玩具,几天的工夫,三十多条常用公交线就像长在他手心里面似的,书店、电脑城、手机城、电影院他如数家珍,连菜市场、夜市他也门儿清。他带着苏蓉四处闲逛,在公园骑双人自行车,吃味道和价钱都说得过去的小吃。

为了见苏蓉方便,刘强在师大附近租了间房,周一到周五他在他们学校附近的网吧当网管,周六周日跟苏蓉一起,她看书,他上网研究菜谱。三年多的时间,刘强从饭来张口变成美食专家,苏蓉请同宿舍的女生到刘强这里聚餐,她们说,刘强调的麻辣汤比重庆秦妈火锅连锁店里的汤还地道呢。他的东坡肉、松鼠鳜鱼,让女生们吃上了瘾。大学最后这一年,他们又要写论文又要找工作,肾虚肝火旺,刘强买了个瓦罐回来,茶树菇炖排骨、花生煲猪脚、黄芪党参炖土鸡,厨房里每日香气袅袅,苏蓉不时对着镜子惊叫,“天啊,又胖了一圈!”

“见到了偶像,”刘强把正嚼的一根黄瓜举到苏蓉的嘴边,“什么感觉?”

“你有完没完?无不无聊?!”苏蓉瞪了刘强一眼,筷子往桌上一拍,起身走了。

“跟你闹着玩呢,你怎么那么没幽默感啊!”刘强过来哄她,“把饭吃完啊。”

苏蓉不理他,径自上网看新闻。刘强把她剩的饭两口吃完,把碗碟都收到厨房里。

苏蓉把康默给她的U盘输进电脑里,里面都是以前他接受报纸、杂志采访时的报道和印象记,还有几张他的照片,有一张是他在一个寺院门口照的,姿态闲闲,就像京剧《空城计》中诸葛亮那句唱词:“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苏蓉给康默打了个电话,说她的报道写好了,发表之前,他想看看吗?

他说好啊,说他在碧湖公园,让她现在就打车过去。

到了那儿苏蓉才知道康默在拍MV,她不知道他还唱歌。她把稿子给他,他随手掖进包里,牵手把她带到一个中年女人面前,问:“她怎么样?”

中年女人用目光从上到下把苏蓉梳了一遍:“试试吧。”

苏蓉被送到化妆师那儿,化妆盒很大,粉残胭脂旧,面刷的刷毛颜色暧昧,睫毛膏黏腻打结。化妆师噼噼啪啪在苏蓉的脸上忙活了一阵。中年女人站在化妆师旁边给苏蓉说戏,说她演的是一个暗恋康默的女生,教她如何用眼睛和身体语言表达爱情。

整个下午苏蓉在导演的指导下跑来跑去,用深情的目光追逐着康默的身影,导演要她做出惆怅的样子,可她不确定如何才算“惆怅”,一个“惆怅”折腾了四十分钟才算通过。康默也比她好不到哪去,他一遍遍地唱同一段歌,每次都要做出新鲜、喜悦、深沉的表情。

拍完已经是傍晚了。康默想请她吃饭,又有个必须要去的聚会,苏蓉看他那么有诚意,又那么为难,就跟他去参加聚会了。

那些人里面苏蓉只认识卜婵娟。她跟康默是同一个电视台的,也是文艺频道的主持人,她代言的地板广告印在好几条线公交车的车身上。

苏蓉脸上带着厚厚的妆,拍了一下午,加上出汗,毛孔都塞住了。跟大家问过好她跑去洗手间洗脸,听见两个女人说看见康默也在这里吃饭,说他比金城武还帅。

苏蓉用香皂洗干净脸,找不到合适的东西擦,甩着水珠往回走,在包房门口她听见有人调侃康默:“80后都带出来了?真好意思啊你!”

“嘴下留德啊,”康默说,“我们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我们想的哪样——”

苏蓉进了包房,话题戛然而止。

她坐到康默身边的空位置上。大家开始讨论刚刚倒进杯里的冰红,卜婵娟话少,吃得也不多,不过那顿饭局下来,她一个人喝了将近两瓶红酒。散局时,她面色酡红,眼波流转,对着康默妩媚一笑。

“你送我回家。”

康默连声道歉,说答应了送苏蓉的,他们还有个采访呢。没等苏蓉推托,已经有人自告奋勇当护花使者送卜婵娟。

康默带着苏蓉离开,在一个路口等灯时,他指着远处的高楼给她看:“我就住那儿。”

“——像个竖起来的珠宝盒子。”苏蓉说。

康默笑了:“去坐会吧。”

康默的房子是个二百多平米的复式,连接上下两层房间的是一段S形的扶梯,锻铁栏杆让苏蓉想起“午后”。房间颜色以蓝灰为主,器皿多是玻璃和不锈钢的,坐在客厅望着外面的灯火,仿佛置身于一个幽深的湖里。

康默给苏蓉倒了杯柠檬水,飞快地把她的稿子看完。

“你写得我都找不着北了。”康默说,“你真是天生的记者。”

“我要早知道记者是怎么回事,”苏蓉说,“才不做这行呢!”

不光她,实习过的同学大多都后悔学了新闻专业,一致认为“无冕之王”是世间最无耻的谎言之一。同寝室有个女生是娱乐版实习记者,她说记者追逐明星无异于群狗从一根骨头上啃肉星,保镖的铜胳铁膊,杵一下半天倒不过气来,搞不好腿还会被踹上一脚;即使是明星接受采访,让你在酒店套房,或者餐馆外面等几个小时也是常有的事。有一次她倒是被大明星请进了房间,可人家一开口就是:“不介意的话先帮我按摩下腿,好吗?”

过了一周,康默的MV播出了。苏蓉暗恋康默的样子被拍得有些傻气,某些表情还鬼鬼祟祟的,但她穿着白T恤衫,新旧恰到好处的水磨蓝牛仔裤,黄色鞋带的帆布鞋,在光影斑驳的林间小路上奔跑的一系列镜头却拍得非常漂亮。她像个小马驹,奔向美好的新生活。康默有几个特写镜头也拍得挺好,他笑容灿烂,像给牙膏做广告似的。

刘强看这个MV时,就像被一盆看不见的水当头泼过,他身上的T恤衫是二十块钱在早市上买的,洗过后垮垮的,但现在好像全靠这件抹布似的衣服撑着,他才没跌倒。

拍MV的事情苏蓉早就告诉他了,去康默家聊天的事情也说了。刘强不相信他们独处了那么长时间,只是聊聊天。

“现在连天方夜谭都不这么编了。”

苏蓉跟他吵了几句。

“你急什么急啊,”刘强又说,“有理不在声高!”

苏蓉也自我安慰,是啊,清者自清,急什么急?但话说回来,女孩子随随便便接受男人的邀请去家里,即使是聊天,也够暧昧的。

刘强跟钟摆似的,来来回回在苏蓉面前走,叽里呱啦吵了半天,最后把门一摔,自己去厨房生闷气去了。黎明时分,苏蓉都迷迷糊糊睡着了,刘强上床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她,他凉得像冰块,跟她道歉:“你心里坦荡才会对我实话实说,其实你完全可以骗我的。我真蠢!”

苏蓉的泪水涌了出来,一只眼睛里的泪水还滑落到了另一只眼睛里面,“比驴还蠢!”她在刘强胳膊上掐了一把。

康默的MV是公益广告,翻来覆去地播,连公交车上面的电视都播。刘强没再跟苏蓉发脾气,他的脾气变成了一个拳击手,每天跟他的理智较量点数,苏蓉好几次想跟他说,“你还是发发脾气吧!”

“词曲写得像棉花糖似的,太黏牙了,”刘强跟苏蓉分手的时候,评论了一下那个MV,“但康默唱得挺好的。”

苏蓉没哭,但全身发麻,微微地冒着冷汗。她第一次凌晨被电话叫醒,赶往一个交通事故现场时也是这种感觉。出租车在铁门和重型卡车中间,像被捏瘪的易拉罐。苏蓉不想往出租车里面看,但她必须得看,还得把这个情景用文字重现出来。肇事的卡车司机脸色惨白,挓挲着两手,从表情上无法确定他是醒着,还是仍旧在梦里。

康默有个很大的开放式厨房,从小到大七个“双立人”平底锅像艺术品挂在墙上,刀、铲等其他厨房用具庄重、优雅、冷漠,还有好几套瓷盘,其中一套白底青花的拆了包装摆在橱柜里面。平时他们喝茶喝咖啡用的杯子是从“宜家”买的,好用,坏了也不心疼。

台桌很大,椅子很舒服。

苏蓉做过一顿饭,那会她跟报社请假,在家里写毕业论文,接连吃了几天麦片、面包和牛奶咖啡,她的胃疯狂地怀念以往的姹紫嫣红、热火朝天。她去楼下超市买了牛肉、各种辅料以及调味品,花了好几个小时,把一锅牛肉块炖成了黑焦焦的炭块。

为了把附着在锅壁上面的黑斑蹭掉,她的手都快磨破了。她又去买了能让钢锅恢复光泽的洗涤剂,德国产的,一小瓶要一百多块钱,折腾了一下午,最后总算把锅恢复成了原样。

“什么味啊?”康默一进门就问。

苏蓉蜷在沙发里面,泪流满面。

他们找了一家杭帮菜馆,点了黄焖牛肉。等菜的时候,康默像对待小狗似的,手插进她的头发里,揉了揉她的头顶。

牛肉做得酥烂、软香,但色香味离刘强的手艺差了老大一截,苏蓉记忆中的牛肉块从锅里捞上来时,是一碗香气四溢、闪闪发光的金子。

相对食物,康默更在乎饮料。茶、咖啡还有红酒,在他家里都各自有存放的地方,冰箱里的果汁和牛奶总是不等喝完就已经被新货取代。

他们手里总是有个杯子,无论在楼上卧室或者楼下客厅,聊天或者打电脑。他们还经常坐在厨房台桌边上喝东西,谈话内容大多跟书有关,经典名著、当下流行,轻松有趣,或者短小精悍。康默承认,他在《读书时间》里推荐的书有很多是书店希望他推荐的,还是有偿。每周都有一大包书被快递到他家里来,零零散散寄给他的也不少。有一些书他让苏蓉读,读完后把大意讲给他听,在书页上把精彩段落标注出来,如果能上网查查和这本书有关的逸闻趣事就更好了。

虽然书是苏蓉读的,但康默在节目中的发挥精彩极了,旁征博引,风趣幽默,又总能切中要害。在《捕风捉影》的节目上,有个女嘉宾是人造美女,她直言她就是为了得到像康默这样的男人,才去整容的。

有天晚上,苏蓉洗了澡出来,康默穿着白色棉布家居长裤,白色T恤衫,坐在一盏灯下面读书,他的身影映在身后的落地窗上。苏蓉看见了两个康默,一个真实,一个虚幻。

过了好一会,康默才发现苏蓉在注视着他。

“你也知道自己很帅很帅,对不对?”

康默笑了,把她拉到他的膝盖上坐下,在她鼻子上点了点:“你知不知道你傻乎乎的?”

“你才傻呢。”

苏蓉心里明白,她是傻乎乎的。他喜欢她的傻乎乎。他跟她承认,他以前谈过几次恋爱,她跟着他出去,也见识了几个女人。她们都跟卜婵娟不乏相似之处,个个都是白骨精,瘦得皮包骨头,靓丽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她们跟康默都很亲近,苏蓉猜不出哪个是他的前女友。也许全部都是吧。

康默的书房挂着一幅油画,上面画着一个女孩子,鼻子尖尖,睫毛长长,眼睛水汪汪的,既写实又抽象,苏蓉总是想起这个女孩子,就像刚掉了颗牙,舌尖会忍不住去舔牙床上的空洞一样。

苏蓉采访时,认识了一个中年房地产商。第一次见面就夸苏蓉长得好,有旺夫相。专访见报以后,他请苏蓉吃饭,婉转而又明确地表达了他的想法。

“我现在知道自己的身价了,”苏蓉对康默说,“市中心地段一套七八十平米、精装修的房子,加上家具家电,市值七十万左右。”

如果是刘强,这些话会把他变成扔进油锅里的油条,但康默只是笑笑。他的不以为然很像苏蓉同寝室的那些女生,在她的着装、语言模式变得跟她们一致,并且青出于蓝,某些细节闪亮发光时,她们就像康默那样笑。

康默有个大学同学新近当了爸爸,摆百日筵时,他带着苏蓉一起去祝贺。苏蓉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简直就是个大派对。卜婵娟也来了,拿着高脚杯,跟苏蓉拥抱了一下,然后就被几个男人拿俏皮话给围住了。

康默也被人拉走了,除了卜婵娟,还有几个女人,相貌或者气质很引人注目。

苏蓉不认识谁,便去逗小女婴玩,她生下来时六斤六两,小名叫六六。女主人忙着招呼客人,把六六差不多全扔给苏蓉了,苏蓉给她换了两次尿布,喂了一次奶。她的目光偶然碰上了康默,他站在几个同学之间,看着她笑。

抱六六太久,苏蓉觉得自己身上有股奶酸味,一回家就跑去楼上冲淋浴。她洗澡的时候,康默进来了,坐在狮爪浴缸边上:“我们也生个孩子怎么样?”

“不结婚就生孩子,你想让我妈打死我啊!”

“那就先结婚。”

苏蓉擦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看着康默。

他没开玩笑。

“——干吗跟我结婚?”

康默笑了,“为什么不能跟你结?”

他说完就走了。

花洒里的水慢慢地降温,苏蓉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水底下,她的身体处于一种奇特的状态,就像酒心巧克力。

康默想跟她结婚,还想跟她生孩子。苏蓉对着镜子打量自己,她并不比他身边的其他女人漂亮,她也不比她们丑。她目光清澈,有一些未脱的稚气,固定的、永久性的表情还要过几年才会在她脸上落足。可能就因为这个,虽然她谈过一次恋爱,康默仍然觉得她单纯天真吧。

可她没他想象得那么单纯天真。她留意到他虽然求婚,却没说他爱她,哪怕只是象征性、表演性地说一句。可能他以为她会被喜悦冲昏头脑,压根不会注意这些细节,但她注意了,而且介意。

她知道爱是什么。她跟刘强第一次接吻时,他全身颤抖,牙齿咔嗒咔嗒地打冷战。他在电影院昏暗的光线里面打量她,好像她原本是银幕里面的人,是某种特殊而又神奇的力量把她送到他的身边。他还曾经用力地抱紧她,恨不能把自己擀成个面皮,把她像馅那样包裹起来:“我从来没想过身体会这么好!”他在她耳边一遍遍地低语,“这么好!这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她去找过刘强。他现在在一家建筑设计公司当制图员,那家写字楼的一楼是咖啡厅,苏蓉把普洱茶从酽红喝到淡褐色,终于在电梯那儿看见了刘强。他瘦了,显得更高,头发短短的,黑色弹力短袖T恤衫配黑色牛仔裤,冷眼一看有点像黑客帝国里的里维斯。他夹杂在几个同事中间,离开了。

苏蓉在他们离开后,上楼去他们公司,她说她是刘强的同学。他们说他刚走,要不要打电话给他?

苏蓉说我自己打给他好了。

她看见刘强正在画的图纸,吃惊不小,他的笔触比发丝还细,在一张纸上用三维空间微缩了一栋建筑物所有的细节。苏蓉想起他当年给她的那只锡纸箭,以及他的厨艺,想哭,刘强是三千尺桃花潭水,也是润物细无声。

苏蓉在卧室里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东西,她的东西大部分都放在她搬来时的两个大箱子里面,康默跟她说过她可以把衣服挂进衣橱里,她庆幸自己没挂。而其他东西在这个家里,根本没有拿出来的必要。

她下楼找康默,他在打电话,笑得很开心。苏蓉知道自己会记住这个家点点滴滴的一切,就仿佛刘强画的效果图似的——螺旋楼梯,凸形落地窗,坐起来非常舒服的那组白色沙发——康默也用玻璃罐子装营养液养绿萝,拳头大小,小小一棵绿萝,点缀在茶几上面——以及那组音符般钉在墙上的双立人和美学价值远超过实用价值的青花瓷器,还有书房里的那些书,一直在淘汰,但数量仍像杂草一样在飞快地生长。

还有那幅画。从苏蓉第一眼看到,画中的女人就整夜整夜地徘徊在她的梦里。

康默的电话打完了,也来到书房。

“她是谁啊?”苏蓉问。

康默走到她身后,也往墙上看。

“谁知道。”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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