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秋凉下的苍皇县城。
县城有条苍皇街,街中间有个槽门楼子。槽门楼子里面有截照壁,斑驳陆离。照壁上有干枯了的金银花藤子。照壁后面是排平瓦房,有堂屋。堂屋前的院子里停放着一口棺材,被一顶帆布篷罩着。支撑帆布的柱子上贴着“寸香片纸,概不敢当”的字样。院子里显得很冷清。
苍皇县中学高七三级女知青卿少蓝目光呆滞,盯着有铆钉的棺材盖子。身边两个妹妹在帮着烧火纸,土盆里不时有火苗子蹿出来。
棺材里面的人是卿少蓝的未婚夫孙凯,苍皇县水利局的干部,在湛城“7·31”抗洪抢险中,为了救人,没有躲过水头牺牲了。后被解放军驾着冲锋舟打捞起尸体。都说卿少蓝天生丽质,但命苦得很。这时她白皙的脸上有很多的泪痕,她猛地抹了把眼泪。
县水利局局长堪山、副局长梁林森等几个人撑着个硕大的花圈来了,都表情肃穆。堪山点燃了三炷香。刺鼻的香味中,堪山看了看卿少蓝,鼻子颤动了一下,只说了一句,节哀呀!
卿少蓝的眼圈又红了。
堪山几个人又在长板凳上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堪山嘴巴动了一下,没说出来。旁边的局政工组长况有明便将堪山局长的话说了出来。他告诉卿少蓝,孙凯是烈士,丧事还是要办隆重一些。况有明发现堪山局长皱着眉头看柱上的小字条。
不收礼的字条将很多人都挡了。空荡荡的院子里面只有机关单位送来的花圈,剩下的就是几把条椅。堪山他们坐到椅子上,但气氛很沉闷,让人有些压抑,他们没法久待。堪山对卿少蓝说道,孙凯的抚恤标准按最高发放,但还要报个文件叫人事局批一下。尽管他们还未办理结婚手续,但鉴于孙凯的特殊情况,县里破例叫卿少蓝享受遗属补助金。
况有明赶紧接着说,这是堪山局长找主管县长争取的。他又补充了一句,说定英烈的事情,很快也会批下来的。
卿少蓝便用感激的目光回报了堪山。
不久,堪山又说了一句,小孙是为了大家,有什么困难尽管讲。
卿少蓝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堪山、梁林森走后,夜幕彻底笼罩下来了。寂静的苍皇街道,夜鸟扑棱着翅膀从夜空中掠过。母亲从堂屋里出来张罗着给打井的人送饭,后天抬棺材上坡的人也要草鞋来了。母亲叫潘祖珍,是个瘦弱的小学教师。不知怎么,对那个睡在棺材里面的未婚女婿没有好感。卿少蓝仍然目光呆滞,注视着那口黑油漆棺材久久没有说话。
夜色下,卿少蓝给灰盆里面添着火纸。两个妹妹轮流睡觉,妹妹翠玉刚睡醒,她叫卿少蓝打个盹,她来烧。卿少蓝便悄悄趴在棺材上睡,生怕惊醒了里面睡着的未婚夫。她要让孙凯好好在家里睡。三天后,他就要被埋在县城北坡的龙岗上她能够看见的地方。那里地势高,草木葱郁,后面还有终日云遮雾罩的云门山寨……
她已经难以入睡了,悲伤像鞭子在她心里猛抽。
深夜的灵堂冰冷,她心疼翠玉,叫她睡觉。剩下的火纸卿少蓝接着烧。她把成沓的火纸拆开,细致地捏成一张一张朝土盆子里添,不断用火钳挑,直到纸被燃成很高的火苗。她悲伤的面孔被烤得通红。当她头侧向照壁墙头那边时,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卿少蓝一惊。
是诸成龙,她知青时的旧情人,原未婚夫。几年前抛弃她后,杳无音信,今天却像从地底下突然冒出。他手里拎着一叠火纸、一撮香、一挂炮来了。
惊愕瞬间即逝,气愤,此时完全取代了卿少蓝的悲伤。她的脸陡然变了颜色,额头青筋暴跳得像几只小蚯蚓,眉头紧皱,睫毛很长的杏眼怒视着对方。诸成龙看了她一眼,勾着头,弯着腰,一步一步走近棺材。他先解开那束香,点燃分成三小撮,然后依次插进香炉。烧火纸,他也不是成沓成沓地添,解开绳子,像卿少蓝那样,手指捏着,一张一张用心地烧。
你来干什么?这时卿少蓝才想到说话。她想大声喊,可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嘴巴也干干的,很无力。诸成龙还是没有回答。他掐着火纸,用火钳掏空了灰在烧。土盆里的灰烬带着闪闪的火星。
“是啊,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不知什么时候,潘祖珍出来了。她也愤愤看着诸成龙。尽管她原来对他曾有着好感,现在不了。她认为他是来看她们笑话的,是臊她们的皮来的。猪尿泡打人痛是不痛,但臊气难闻。
诸成龙还是没有说话,认真地烧火纸。他专注的脸在火焰下显得动感十足,这让卿少蓝很难从那儿找到某种忏悔。她很恼火,从板凳上跳起来,冲着诸成龙大吼道,你说,你咋不说?因有母亲在场,她觉得也有了些底气。诸成龙还是没有回答,低头把火纸一口气烧完,扯过一个黄垫子像孝子样趴下去对着孙凯的遗像磕头。毕了,又忙着擦桌子,搬板凳,扯帆布,绑孝帕,用塑料布遮花圈,用细绳子挂孝帐。期间卿少蓝和潘祖珍又说了一些气话,想激怒他,叫他发飙。那样的话,可借此为由,把诸成龙对她们造成的伤害统统发泄出来,将诸成龙骂个狗血淋头。可是这些都没有发生,诸成龙仍默默做着活路。他钻进棺材下去绑被风吹开了的一截红缎子。那罩在棺材盖上的缎子,绣着精致的龙和凤。支棺材的板凳很矮,这让诸成龙只能爬进去。
诸成龙的表现让潘祖珍有点感动,特别是趴下去磕响头的姿态。她觉得即使有些孝子也很难做出来,何况是与卿少蓝的未婚夫孙凯没有关系的诸成龙。凭着这些,她琢磨着诸成龙很有可能是来赎罪的。她这一想,自己都感到吃了一惊。更吃惊的是,她发现卿少蓝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也在盯着他看,脸色也明显温和了。刹那间,潘祖珍惊讶得嘴巴有些合不拢了。莫非卿少蓝还真忘不了诸成龙?潘祖珍看出了蹊跷,蹑手蹑脚,走近他们跟前。她发现卿少蓝那闪动泪花的眼一直盯着诸成龙在看,并且看得很仔细。
诸成龙身上熟悉的气息一下子将卿少蓝拉回了知青时代。那时的诸成龙英俊潇洒,才华横溢,令人着迷。卿少蓝心甘情愿,将宝贵的本应属于她的招工机会给予了他。她是要成全这只能跨越苍山在更加广阔天地驰骋的冲天鹞子。当她饱含期盼留在农村时,那只冲天的鹞子并没有飞回到她精心构筑的爱巢!剩下的便是她满是悲苦的、被人抛弃的知青的苦难日子。那种剧烈刺痛伴随着她被招工进城。岁月冉冉,卿少蓝身上发生了许多故事。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叫她刻骨铭心啊!想着想着,卿少蓝潸然泪下,号啕大哭,哭那堵满在心里的极端苦楚,哭那令人肝肠寸断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