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追溯到1977年的一个初冬。
伸手抓不到的雪花,在天空中飘零,落在地下变得悄声无息。山路并未因它而泥泞。挂着露水的丝茅草覆盖的山路时隐时现,蜿蜒到一个柴场边。柴场像被废弃,布满了葳蕤杂草。知青组长卿少蓝,用弯刀砍出条小道,将两头似刀的木纤担插在地上。要爬一面陡坡了,卿少蓝向同来的诸成龙伸出手。挽起袖子的胳膊很白,但显得有力量。诸成龙犹豫了一下抓住了,另只手扯住了茅草攀登。
山顶是个罩罩岩,在山顶看不到岩底,但能隐隐听见山下传来流水的声音。山岩上并不开阔,远处有更高的山峰。并不是个理想的柴场。山坡上野桑树很多,还有几株小棕树在随风摇曳。卿少蓝抽出弯刀朝一株野桑砍去。树很坚韧,刀反弹回来。旁边的诸成龙在拨弄着一根缠住裤子的红刺条,咧嘴笑了笑说,野马桑拐难烧,净冒呛人的烟不着火。卿少蓝看看漫天飞舞的零碎雪粒,手冻得有点发木,她没有说话,还是将那株野桑树砍了下来。把柴积拢,用藤条绑成了捆,从山坡的流槽子朝柴场子滚了,卿少蓝才坐下歇息。
卿少蓝说,要不是看到天下雪,鬼摸脑壳才钻到这儿砍野桑。她滚柴的位置很好,能清楚看见山坡下的柴场子。身旁的诸成龙只打了两小捆,柴没扎紧,她便笑了笑,告诉说,柴要捆紧,免得滚到半山腰散了。她知道诸成龙才华横溢,但手无缚鸡之力。而她天生丽质,并且有力气。
卿少蓝淡淡的几句话触动了他。诸成龙叹了口气说,几个人的知青组,招工序幕刚拉开,就变得像捆散架的柴火,只留下他们两个人砍柴。他知道组里的鲁厚才、韩磊和瞿颖芳到县城活动得厉害。知青组只有两个招工名额,当然,卿少蓝的可能性最大。他想,卿少蓝在队里表现好,是中共预备党员,再说家里姊妹多,她爸因医疗误诊去世了,也应该照顾。诸成龙对卿少蓝说他很希望卿少蓝获得这次的招工机会。听说这次都是外地令人羡慕的大型国企。
卿少蓝没有作声,美丽的眼睛友好地看着诸成龙。她心里在酝酿着一个计划,一个复杂的计划。
诸成龙还在述说着,不知怎么,声音变得越来越小。
卿少蓝知道诸成龙也在争取,可没甚希望。她要帮助他,但不能提前将她的计划说出来。现在刚进入1977年10月,离招工推荐还有两个多月时间,有很多外围工作要做。她笑着说,省点力气,还要滚柴,免得下陡坡腿打闪。她拢了拢额前的秀发,想到若再从原路折回下陡坡的艰难,便考虑寻觅新的下山路线。不久,一条沿着山腰而下的小路映入了卿少蓝的眼帘。小路虽绕道但好走,也能抵达柴场子。路旁生长着许多杉木。
诸成龙没有注意到对方的神情,强打精神说,你没看见鲁厚才、韩磊他们咄咄逼人的样子。
卿少蓝咬了咬嘴唇,眼睛仍然注视着那条下山的路线。心里何曾不知,诸成龙写得一手好文章,经常被公社、区上抽调,误工补贴挣的工分比生产队最好的劳力都多,早就引起他们的嫉恨。她想了想,只说了一句,不怕。
诸成龙对她心存感激,晓得她为他在组里的关系做了许多沟通。可是在当下,自己不可能被招工的劣势显而易见,便说,其实我走不走没关系,大不了留一年,只要你能走。
卿少蓝对心里的计划有谱,便对诸成龙诡秘地一笑。
诸成龙没有理解卿少蓝的意思。他说,你个把月就招工走了,鲁厚才他们再到县城折腾也没情况,鲁厚才是个瘸子;韩磊在学校打过架,档案有记载。还说,我要是你的话,索性将知青组关了。
这时卿少蓝说话了。她告诉诸成龙,只要她是知青组长,就要守到底。卿少蓝说话间,眼睛却盯着对面的杉木林。她觉察那边似乎有动静。
诸成龙还是纳闷。知青招工虽说要经过生产队推荐、大队“革委会”审查、区县最后确定几个程序。在诸成龙看来,那几波对于卿少蓝简直是小儿科,而对于自己,却是惊涛骇浪。他想放弃。下个星期就要进入第一波了。死了招工这条心,诸成龙反而轻松了许多。他觉得卿少蓝应该轻松一些,胜券在握,没有必要瞎折腾马桑拐当柴烧了。他还听说公社其他几个知青组都放了假。未听到卿少蓝的回音,他便把疑惑的眼光投向卿少蓝,这时他才发现卿少蓝对一条下山的道路很专注。
卿少蓝嘘了口气,将目光收回这里,把捆紧了的柴对准了流槽子。胸部起伏停止了,卿少蓝憋足气,要将柴捆踹下山崖。零碎的小雪停了。
柴翻着筋斗从雨水冲刷的流槽子滚下了山崖。
卿少蓝对诸成龙说,有些话留着回去说。
卿少蓝话很少,像有什么事情分了心。
诸成龙的声音愈加小了。
卿少蓝又对诸成龙嫣然一笑,帮他把柴踹下了山崖,捅了捅他的胳膊肘。诸成龙知道是让他走另外一条路线下山。
这是条“Z”形路线,显然比那面陡坡缓。
卿少蓝走在前头,秀眉紧皱。
诸成龙跟在后头,注意看路旁杉木林子的景致。叫人豁然开朗的油杉木树林,在万物皆黄的时候,像碧绿的宝石针镶嵌在苍山一隅,层层叠叠。忽儿相互撞击发出细微的声音,像清脆的马蹄声;忽而随风沸腾起来,像林海那样上下翻滚,一波跟着一波。杉木重叠,针针紧扣,像有永远剪不断的情缘……诸成龙看得如痴如醉,感慨万端。
卿少蓝却观察到杉木树林有响动,说,有伐木的声音。
诸成龙回过神来,也发现林子里有树木在晃动,接着听到树木轰然倒地的声音。是谁在动国有林木?他心里在想。而这时卿少蓝已不迟疑地、像箭样地冲到砍伐者的身边,并开始对砍伐者训话。砍伐者是个愣头青般的小伙子,是他们下乡插队所在地安沟生产大队“革委会”主任的儿子郝有仕。卿少蓝在郝有仕眼中的威信很高,他没有反驳她的训斥。但对诸成龙的干预不屑一顾,并说风雪交加砍几株杉木碍他什么事。诸成龙看到放倒的是一棵碗口粗的树木,愤愤说道,树需要几年时间才能长得那样粗。卿少蓝也质问郝有仕,漫山遍野橡子柴,谁叫你单单砍这?郝有仕知道卿少蓝的话与实际有些出入,他们寻觅柴火的地方并不是个理想的柴场。他不敢对卿少蓝反驳,却对诸成龙奚落道,只配砍马桑树。他看着踹到柴场子里的野桑树柴火,脸上露出蔑视的神情。诸成龙气得额头青筋露出,说要揪郝有仕到林场说理。他知道翻过前面山垭,就有个林场。他很少在卿少蓝面前擅自主张,也很少说这般的硬话。他说,哪怕今天的柴白砍,都得揪他去。诸成龙发现卿少蓝俊美的脸庞露出了赞赏的神态。
卿少蓝欣赏诸成龙今天的壮举,但心里有些犯难。郝有仕的父亲郝宏炜掌管着知青的招工权力,但这片杉木树林确实来之不易。她想了想,叫郝有仕把砍倒的杉木扛到林场。她还建议郝有仕向大队“革委会”做出深刻检讨。卿少蓝还是大队“革委会”的委员。
郝有仕起初还不答应,可看到卿少蓝铁青的脸色,便点点头。
虽然决定要到林场去但诸成龙还是闷闷不乐。
卿少蓝心里明白,便叫诸成龙去挑踹下的柴火。她说,这是咱的劳动果实,折回去的路也不远。
诸成龙起初不愿意,觉得卿少蓝的提议过于简单,处理有点过轻,至少还要罚款。面对着卿少蓝铁青的脸色,还是答应了。他从地上拔起纤担戳进柴里,用葛藤绑了梢条,肩膀上的纤担随着脚步忽闪起来。
林场在“Z”字路左侧的一个山沟里,凹的崖石下端,一处废弃的纸厂里。动力水轮耸立在干涸的引水渠道旁边,多年沤在水池里的腐竹散发着阵阵难闻的气味。纸厂里面有排简易工棚房,院墙坍塌,院子长满荒草。
郝有仕肩挑杉木,他说,我对这里很熟悉。
卿少蓝没有说话。
诸成龙心里说,看你玩什么鬼把戏。
到了一个房间。工棚房很小,中间有个未被铲除的石包,周围是篱笆墙。墙角火塘里木疙瘩在燃烧,一只从墙头垂下的铁吊罐里冒出的热气弥漫在窄小的空间,夹杂着一股刺鼻的臭旱烟味。在火塘边围坐着两个人。有个很瘦的中年人,下巴微微上挑,披一件黄军袄,对他们很热情。郝有仕叫他梁叔。卿少蓝知道他叫梁林森,1962年被下放到苍山林场劳动,是这里的场长。梁林森这时也很感慨。他说他同郝有仕的父亲在甘肃当过兵,是战友,关系一直很好。
诸成龙向卿少蓝示意了一下,叫她不要讲了。
卿少蓝还是说出郝有仕砍伐杉木的事情。她认真地对梁林森说,梁场长,不管是谁,都应该管砍伐国有林木的事。
因为郝家与梁场长关系不一般,诸成龙本来叫卿少蓝放弃。现在看到她不顾一切,他也鼓起勇气,用手比划说,碗口粗的杉木需要很长时间培育,我们知青即使再没有柴烧,也不敢砍。
听着两人的话,梁林森惊诧的目光旋即一闪。
果然不出所料,梁林森没有严肃对待。
梁林森淡淡地笑了笑。他客观地说,苍山乱砍滥伐的现象的确太严重了。“文革”前搞了段时间的封山育林,这片林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20世纪70年代开荒种地,毁了很多封山育林时培育的树林。那片杉木要不是纯粹长在岩石间隙中,要不是场子派人守,早就被附近的山民开了火地种苞谷了。他还说,要想根治乱砍滥伐,恐怕要从林业部门的体制上解决问题。
他的话叫卿少蓝茫然。
诸成龙只是嘿嘿冷笑,觉得林场解决问题会轻描淡写,今天可能是白来。这个时候,他才觉得卿少蓝的提议有道理。顶多只是没收,至于写检讨和罚款,根本不可能。
诸成龙表面平静,但心里仍不解恨。因为郝有仕他爸曾说,诸成龙的(尸求)能写英语,他都不用他。这句话对诸成龙很是刺激,也是羞辱。卿少蓝也听说过。
卿少蓝仍然在完善着自己的计划。她猜测出诸成龙心中的愤怒,她要制止他。她要顺利完成对他的招工计划,她觉得不激化矛盾才能对他更有利。至于砍伐杉木的事情,林场不严厉追究也就算了。她克制自己,听梁林森处理这件事情的最终意见。其实已经明了。
只有一句叫卿少蓝听着顺耳。梁场长说,知青制止砍伐树木的行为是正确的。他劝郝有仕不用再将杉木挑回去了,林场没收,也算是对这件事情的处理吧。
郝有仕受到了梁林森轻微的处理,其虽表面若无其事,但内心对诸成龙充满了愤恨。对卿少蓝也有怨气,不过,他不敢惹卿少蓝,原因是她同大队会计潘兰江有亲戚关系。潘兰江是卿少蓝的娘舅,而潘兰江又是大队支部书记胡秉乾的妹夫。尽管潘兰江被当作四类分子撵下乡,但在胡秉乾的关照下,依然在安沟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正是有了这层关系,卿少蓝才来到号称是苍皇县白菜心的安沟插队。而诸成龙有软肋,且没有任何背景。
郝有仕的眼光掠过了卿少蓝,集中到诸成龙身上。
卿少蓝感觉到了郝有仕阴冷的目光。男人的这种阴冷,往往是狠毒阴险的,她暗暗替诸成龙担心。回家的路上,卿少蓝忐忑不安,飘然的雪花像针样刺在她心里……
回家后,卿少蓝考虑还是要到队长陈刚那里通个气,让他思想上有个准备。这个刚刚从部队回来的年轻人血气方刚,果然不同意诸成龙参加首次招工。他说,诸成龙抽调在外面的时间太长了,知青和社员们有意见。卿少蓝说,大队学习小靳庄,大队的黑板报都是他搞的。
陈刚队长不喜欢自己的劳力被外调,觉得白吃了队里的口粮。他很欣赏眼前的这个白皙姑娘。她常年都在队上干活,除了开会。因此,他对卿少蓝对诸成龙的吹捧不屑一顾,并疑惑地反问道,是你的机会,你咋不走?陈刚旗帜鲜明。卿少蓝也干脆利落,将自己的想法详尽告诉了陈刚。她说走与不走是迟早的事情,她再等一年。
陈刚吃了一惊,他还从未见到过这样的义气女子。惊愕之余,不禁对卿少蓝投去敬佩的目光。可他还是闹不明白,漂亮能干的卿少蓝,怎么同相貌平平、什么都不会的诸成龙搞到一起了。更叫他想不到的是,卿少蓝竟然当着他的面,写下了她放弃这次招工的承诺。这说明卿少蓝是早有准备。
陈刚无话可说了。知道卿少蓝的倔强,也挺佩服卿少蓝。其实除了她,也就是诸成龙了。他觉得鲁厚才、韩磊不可能被推荐,社员们对他们意见很大。
卿少蓝长长地嘘了口气。扳指一算,截至现在,她已经动员了队里的近半数人投票。这些票主要靠她的影响力。诸成龙估计能过基层推荐这关了。大队的工作她再做。
忙完了的时候,卿少蓝在微微的山风吹拂下,打了个寒噤。她突然想到了诸成龙走后,知青组那漫漫的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