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鱼脊山梁流连了一夜,直到快天明他们才偷偷溜回宿舍。
冬闲大都起得晚,卿少蓝打开铺盖钻进去闭上眼睛打盹。太阳刚刚露脸,她就被陈刚的敲门声惊醒了。她眼睛肿胀的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站在房檐观察陈刚,突然预感到他可能反悔。卿少蓝不怕,心里有底,虽说诸成龙在社员眼目中的威望,比卿少蓝想象的还要糟糕。但经过她反复做工作,近百人的安沟八队,至少有半数以上愿意投诸成龙的票。现在陈刚即使反悔也只能算是其中一个小票。果然陈刚一见面就说诸成龙的不是,觉得就这样稀里糊涂推荐他不对劲。他打算在明天晚上要召开的推荐大会前认真跟她谈谈,所以他起了个大早。
卿少蓝对陈刚贬低诸成龙的言论不予理会。想起了昨晚在鱼脊山梁上,诸成龙不仅不想走,而且有了同他们斗争的决心,这让她很高兴,也觉得两个人攥到一起更有力量。
她嘻嘻笑着。一边看看脸红脖子粗的陈刚,一边眼睛斜着朝墙头挂的一面破了半边的镜子上看。陈刚像个电线杆子立在院子中间。陈刚说了半天卿少蓝没有反应,这让他很失望,但是没有放弃。一急,他抖出她在替诸成龙拉选票的事。卿少蓝非常生气地说,哪个讲的?她知道陈刚性格直爽得像个没底桶。果然他一口就说出来是结巴根升告诉的。她说,结巴根升连说话都成问题,你怎么还在编?陈刚知道他说不赢她,再辩对方也不会相信。看到窗子里有人直朝这边望,陈刚压低声音对卿少蓝说,是谁讲的不重要,可是走家串户总是不对嘛。这件事情你何必哩?卿少蓝已经铁了心,此时像瞅猴子样看着陈刚,一脸不屑还有几分怒气。她对他说,你不要再管这事了,一旦事情搞砸弄僵,知青组一个人都不能走,照样在你这儿铲谷子分口粮,把你们的秧子扯稀。卿少蓝知道陈刚最怕这个。陈刚愣了一下,被卿少蓝逼到墙角了。他知道这个姑娘倔强,自己反而说不出什么了,一会儿,心也跟着软了下来。但是,他还想将卿少蓝的做法告诉大队。陈刚也不怕卿少蓝对他有看法和意见,他得同大队保持一致。亡羊补牢也还来得及。他琢磨着,打定主意,对卿少蓝说,既然你执意要推荐诸成龙,也没办法,不过,我保留个人意见。
卿少蓝说,放弃招工的承诺任何时候我也不会改变。
陈刚想了想,又说,假如大队派领导参加大会,硬是朝你那个方向拗咋办?诸成龙落空了咋办?卿少蓝很快回答说,你甭说落空不落空。她心里知道大队没有哪个领导有时间参加推荐大会。郝主任明天到蒲柳公社参加农业学大寨现场观摩会,胡支书去县委党校学习半天,大队部里就留了个骟猪匠的“革委会”副主任老胡,他是个花柳树树雕菩萨般的人物。即使他来指导会议,也不会坏事。便对陈刚斩钉截铁地说,不管是谁参加会议,总不能违背贫下中农的意愿吧?
陈刚说,当然。脸上露出了难堪。卿少蓝同他顶牛,更促使他向大队汇报卿少蓝的行为。
卿少蓝没有注意到陈刚态度的变化,问,明天是全公社的推荐日,大队总该来个书面通知什么的吧?捂着葫芦抠籽籽不好。再说推荐也得有个完整的档案。
陈刚说,大队“革委会”已经确定了,不用再通知了。
陈刚对大队扩大会议确定的相关事项坚决拥护,也相信推荐卿少蓝的决定能贯彻到安沟八队。即使她再替诸成龙说话。话题转到翌日会议相关的筹备上。陈刚说,你是大队“革委会”委员,也算是领导级别,相关的事宜由你拍板。并给她看他简单起草的会议程序。看到议程没提她是候选人,她心里轻松了许多。陈刚提出安沟近百个社员参会要搞好秩序。
卿少蓝提议到现场去看,并说明天要以一个普通知青的身份参加会议。陈刚嘴巴动了动,没说什么。
保管室旁边的豆腐作坊在冒炊烟。陈刚对卿少蓝说,明天要将豆腐房暂时关闭,里面侧门也要上锁,所有社员统统从保管室大门进。让保管李矮于把做会场用的仓库腾空,提前把通向外头的那扇侧门上锁。陈刚对这间仓库宽度很满意。这里一般是不用的,只有一次全队开会斗地主的时候用过。陈刚说,韩磊当时还拿着枪刺顶着地主的腰,诸成龙胆怯地缩到一边,立场不稳。卿少蓝说,衡量一个人的立场不在他给地主绑绳子。李保管一边扫灰尘,一边也说诸成龙的好话。平时他对诸成龙的谦和有好感。卿少蓝找到他,一点拨,他就明白,并帮忙串通了魔芋豆腐刘家婶娘、李木匠、记工员瞿友亮到会给诸成龙投票。陈刚不高兴地打断他,叫他赶快工作,赶吃中午饭前把临时主席台也要收拾出来,找几把条椅摆好。
卿少蓝觉得设不设主席台无所谓,关键是程序到位,还有弄个像样的投票箱。李保管说他昨天准备好了,是从大队小卖部那儿找的纸烟箱子。陈刚还是坚持要设主席台。因为大队交代过他要保证卿少蓝的推荐不出意外,他不敢马虎。设主席台还要用纸写个标语横幅什么的,他提前请了大队耕读小学的一个老师办了。到时给他买两包烟就是。
台下的板凳,陈刚说,分两边摆。一边坐知青,一边坐社员。他还要像公社选举县人大代表那样,设监、计票两人,唱票他兼任。他在部队喊过操。可是卿少蓝操心的是社员参会要绝对过半才行。这点陈刚打了保票,他说连迎风寨子山腰的宋家瓦房院子他都通知到了。不来的扣工分二十,等于这天要少拿几毛钱。
主要事情商量完,陈刚便向大队汇报去了。
卿少蓝回到知青组,昨晚鱼脊山梁表过态的诸成龙思想又出现了一些摇摆。临到第二天晚上开会,诸成龙左思右想仍觉得不妥。尽管知道她坚决不同意,他还是提了出来。推荐对他俩来说都是很好的机会,诸成龙深爱着她,不想叫她受伤。诸成龙不想参加推荐大会,令卿少蓝勃然大怒道,这不仅是扣工分的事情,也是违背招工纪律的做法。她给他上纲上线了。其实她在唬他,知道他爱她,只是老实得要死。诸成龙给镇住了,不敢再提不参会的事了。
她的目光落在了参会人员的名单上,知青组的名字都被陈刚注上了红勾。想了想,她问诸成龙,瞿颖芳、鲁厚才,还有韩磊到什么地方去了?诸成龙说,韩磊不清楚到哪儿去了,瞿颖芳他们到菜地去了。看见卿少蓝回来,瞿颖芳和鲁厚才摘菜回来做饭。吃饭时候韩磊赶回来了,一进门揭开锅盖就舀,端着碗,看着他们边吃边笑。他斜起眼睛,心里在骂诸成龙摘了落地桃子。韩磊起初听说卿少蓝的一些事情还不信,套过她的话,现在形势日趋明显。卿少蓝不走,意味诸成龙把握性更大,无疑是摘了颗落地桃子。卿少蓝,还有他们统统给他赶了山。
卿少蓝扒拉着饭粒子,想象着韩磊此时像只蒙了头的山猪到处乱撞。这时韩磊敲着空碗阴阳怪气说道,有人厉害,夺了个飞碗子。大家一愣,有的停止了吃饭,碗搁到桌子上。诸成龙脸气得通红。卿少蓝拿筷子敲了敲碗,说,哎哟,又怎么了?最讨厌吃饭时怄气。吃饭!什么不得了的事,比吃饭更重要?
一顿饭吃到快晌午。卿少蓝被通知到大队开个会,其实是给她一个人开。由于陈刚到大队汇报了情况,胡支书和郝宏炜决定轮流给她做工作,劝她不要放弃,也批评了她背后拉选票。她不客气地将他们的话甩给他们,说,究竟谁走谁不走的问题,最终是由贫下中农来决定的。调头又撵回知青组,想到今天上午吃饭时发生的事情,觉得给知青开个会才是最关键的。很久没有召集大家开生活会了,特别是这样的重要时刻更有必要。瞿颖芳把厨房已拣拾干净,大家似乎都在等她回来。
卿少蓝注视着眼前熟悉的面孔,诸成龙若愚若智,瞿颖芳娇艳妩媚,鲁厚才黝黑淳厚,韩磊狡黠使坏。哪个不是从稚嫩的学生完成到农民的转型。
当然卿少蓝知道她不能像刚开始下乡那样,将他们紧紧箍住,叫他们不想前途。卿少蓝在琢磨,斟酌每一个词句。没有大道理,没有再提扎根树,只是提了几条明日推荐会的纪律,她便宣布散会。然后把韩磊叫到门外,轻言细语。两个人的时候,韩磊明显火气小了许多。他说,蒲柳公社知青组两年前由于栽了棵扎根树变成了典型,现在成了笑柄。
卿少蓝笑笑,说,那时也对。大环境下,大家伙儿都来到农村,哪个晓得什么时候出来。弄不好女孩子都会在农村找婆家。
韩磊也笑了,氛围轻松了。他有些害怕卿少蓝,除了他与陈刚妹子的事叫她抓住把柄外,主要是服她,尤其是她主动放弃这次的招工机会。卿少蓝在知青组,那好比有了主心骨,吃了定心丸。他没有再说蛮话,圪蹴在地下,扯几棵草根。草今年长得特别旺,是不知名的那种,肯活。想着要走,原来快要长到宿舍房檐坎都不肯扯。他拔草很细,两手拽着,发现卿少蓝说着温柔的话,也在拔草,是手指头捏紧在扯。不时回头对他嫣然一笑,笑得很安然。此刻,韩磊不愿再过多想明晚要出现的事了。
她还说,过两个多月,春暖花开,买上俩猪崽子。每年整两头肥猪的话,吃油不发愁了。自留地叫队里甭收,恐怕明年有新人来。还是五个?韩磊问。说着鲁厚才他们也过来帮忙。卿少蓝说,肯定。她计划不仅不交自留地,她还要找陈刚多要。她打算留在农村,预示着同诸成龙的关系公开。大家也没有感到惊讶,都把羡慕的目光投向诸成龙。诸成龙也在闷头铲草,攥紧锄头。地上还有些草刺,他用手扯,划了个口子在出血。他抹了口水在上头。瞿颖芳凑过来,大呼小叫,少蓝啊,快来,诸成龙流血了。其实卿少蓝也看见诸成龙了,听到瞿颖芳喊,她脸通红,没有挪动脚步。知道这次劳动,也许收获到的效果,要比开几个说教式的会议强。尤其目前非常时期,哪个人心里不揣个小九九。
过就过去,怕什么?卿少蓝大大方方走到他跟前,要逮他的手,诸成龙一愣,赶紧背过手。卿少蓝转到后头,一下子逮住,掰开他攥紧的拳头,用嘴在口子上吮。大胆的举动,刹那,使大家惊住。一股风把几笼草吹得满地跑。看到卿少蓝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诸成龙傻呆呆,瞿颖芳捂起嘴巴,可是还是没有憋住,噗地尖声笑了。鲁厚才想阻止,又停下,也跟着傻笑。后来大家都笑了,犹如当初下乡坐在架子车上,卿少蓝在用红纱巾抖时。只有诸成龙没笑,卿少蓝越是欢声笑语,越是叫他心里像有根针在扎,阵阵酸楚。此时此刻,他觉得她艰难跋涉,撵山踩点子,好不容易收获到一头壮硕的山猪,她却毫不犹豫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