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11月8日,苍皇县知青统一推荐日。更确切地说是关系到知青命运转折的日子。
天还没黑定,随着保管室门前钟的敲响,慢慢地田间小道出现了稀疏的人影,在平静的黄昏里,向保管室那个方向移动。夜色逐渐地降临,田间小道上的人变多,手电光、火把光撕破黑夜,往日寂静的村庄变得热闹起来。竹林里的小鸟被惊醒扑棱着翅膀飞走了,青蛙惊吓得跳到水田,狗也在猛叫。人们聚拢在保管室的时候,李矮于已收拾停当,几盏马灯照亮了会议室。陈刚招呼社员尽量把右边板凳坐满,左边两把条椅是知青的。这样就形成了一边人多、一边人少的局面。
卿少蓝单独坐了一把条椅。简易主席台另有两把椅子,陈刚过来请卿少蓝上去坐,说她是上级领导指导会议。卿少蓝笑了笑说,发扬民主嘛,我今天是以知青的身份参加会议。卿少蓝坐着没动。知青都在她后面挤在一把条椅上。昨日的轻松,并不意味着今天不紧张。诸成龙倒显得满不在乎,二郎腿跷着,脚尖不规则地晃动。可是不久,他有点失望,发现社员对他格外地热情。料到的结果,也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他抬起头,他想看她的脸,可是怎么也没有看清。卿少蓝不是计票员,却在悄悄一遍遍数人,绝对能过半数。已被卿少蓝严厉制止了的陈刚,这时只有将提前拟定的候选人纸条塞进裤兜。还有两分钟,他猛吸了两口烟,轻声抱怨卿少蓝不听话,咋个对大队交代。卿少蓝笑了笑说,到时我来对大队讲,单凭他们提前拟定候选人就违法。陈刚便不作声,闷闷不乐。
没有经过专门培训的会议工作人员很尽职。纸烟盒糊的鲜红票箱也醒目,只是没有挂监计票的标志牌,主席台上的两把椅子也一直空着。推荐开始了。放到会议上的名额是两个。关于瞿颖芳的问题,陈刚宣布那是按政策规定,不算是提前拟定的候选人。卿少蓝又给大家念县“革委会”相关政策文件,并做了说明:其实真正放到会上选的只有一个。告诫大家要看清楚选票上的说明,注意填写格式,推荐数超过一个的,视为废票。卿少蓝把选票填好,搁到膝盖对折,第一个投了。然后是诸成龙,他写了卿少蓝。社员对他的好感,他没有任何反应,反倒希望不写他,脸也板得很平。诸成龙此时注意到两个人,一个是卿少蓝,一个是韩磊。
韩磊也在写票,不知怎么,捏着圆珠笔,像冬天捉扫帚,总也逮不稳。拖了一阵子,瞿颖芳、鲁厚才投完了,他才将写有诸成龙名字的条子投进票箱。计算选票期间,卿少蓝站在原地一直没动,一脸稳操胜券的表情。陈刚一直圪蹴在计票那儿,拼命抽纸烟,不停地咳嗽,帮忙把百多张选票分类。不久,结果出来了。
知青诸成龙以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选票胜出。
人生转折尘埃落定,此前各种猜测传言也得到验证,一空的会场就剩下两把条椅上的知青们久久不愿离去。他们心境各不相同,韩磊坐的位子离诸成龙很近,开始觉得诸成龙心跳得急,现在椅子在颤,才知是自己心跳得急。虽说已经有了预感,可到了跟前,总是控制不了。他在想,人生重大抉择,似乎过于简单了,但是又没有道理不简单。
同样心境的还有瞿颖芳,两片薄嘴唇始终惊讶得合不拢,一会儿看看诸成龙,一会儿看看卿少蓝,想说什么,也不知怎么讲。呆呆的样子,像自己落选。紧挨着她坐的鲁厚才,这时够着身子,一只胳膊亲热地搭在诸成龙肩膀上,一边羡慕,一边搞不懂卿少蓝是怎样上了他的手。滴溜溜转着眼珠子,盯住前排卿少蓝长发覆盖的削肩。煤油灯从墙上拉下一个婀娜的身影。卿少蓝长嘘了口气,如释重负,到诸成龙跟前祝贺。握起她的手,诸成龙感到冰凉。他欲言又止。是啊,此时他还能说什么呢?
角落里的陈刚又取出支烟,甩掉捏瘪了的空烟盒。他实在想不出怎样向大队汇报。知青走后,他问卿少蓝。卿少蓝说,如实汇报。卿少蓝掐着指头算,到会人数过半,有监票计票,票箱拆开看过,诸成龙几乎获得全票通过。她像选举县人大代表,说,选票尚已封存妥善保管,还能有什么?她用狐疑的目光盯着陈刚看。没有烟抽的陈刚此时显得有些慌乱。他确实不好对她姨夫胡秉乾支书交代,昨日大队汇报他可是对他们打了保票的。卿少蓝一笑,出现了意外是吧?但在情理之中。看到对方为难的样子,她告诉说,作为大队“革委会”委员,我可以证明推荐的客观公正以及程序的合理规范,愿意同陈刚到大队汇报情况,不过要等到明天。卿少蓝想赶回知青组,以防意外发生。她心急火燎赶回,男生宿舍传来一阵如雷鼾声,让她放下了心。
女生宿舍有微微的灯光亮着,瞿颖芳披着衣裳偎在床铺上等她。瞿颖芳没有惊讶只有遗憾说,千载难逢的机遇,赫赫有名的大型国企招工,你轻易放弃,不觉得是莫大的损失?卿少蓝将冰凉的手放到温热的被窝里面,对瞿颖芳淡淡地说道,一点儿不后悔。又问鲁厚才、韩磊回来的思想动态,瞿颖芳尖溜溜叹了口气说,他们还能说什么,只觉得你好不容易挣来的地县区三级劳模算白当了。全县知青享有如此殊荣的只有你。卿少蓝又笑着说,哪个文件规定劳模非要被推荐招工走?瞿颖芳没办法回答,惋惜地将卿少蓝拉进被窝。
卿少蓝虽知男生熟睡了,仍不放心,问韩磊的情况。
瞿颖芳说,比原来强多了。原来他喜欢骂人还摔碗,现在只摔东西。不过他摔的是地主老财的石头椅子。卿少蓝知道那是没收分的,笑道,椅子中间镶嵌着石头他摔得动?瞿颖芳说,摔得动。鲁厚才乘他没有举起来时,从他手中夺下石头椅子。韩磊的胳膊肘儿还撞痛了鲁厚才的胸口。昨日,韩磊同你说话扯草的样子并不可怕啊,我还觉得他收敛了呢。
卿少蓝轻轻地咬了咬嘴唇。瞿颖芳说得没错,刚下乡那阵子,韩磊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总爱在哪儿找半瓶子酒喝,跑到房子后头唱歌号啕,借酒发疯骂人。鲁厚才还强一些,有祖传的篾匠手艺。她问,鲁厚才没发飙?瞿颖芳说,他敢?卿少蓝笑着说,有你管着呢。瞿颖芳说,我才不操那份闲心。眼珠子却朝窗子外头瞅。
那边鲁厚才操心这头。一道篱笆把男生宿舍一分为二,里头住的鲁厚才与瞿颖芳的床铺只隔一道墙。他竖起耳朵在听这边的动静,操心瞿颖芳。对面铺的韩磊鼾声如雷,他起身踢了他一脚,韩磊翻个身还在打。他骂了一句,睡不着了,摸到隔断外头找诸成龙谝咣子。诸成龙在假睡想心思,没心情跟他聊,看到鲁厚才披着衣裳要出门,说,甭去了,人家熄灯了。诸成龙除了想心思,也在密切注意那边的动静。鲁厚才明白了,扑哧一笑,缩回身子,你也在想那边?
这晚都睡得晚起得也很晚。第二天轮到韩磊做饭,太阳多高了,他才爬起来做。手忙脚乱烧了没晒干的湿野马桑拐,厨房里满烟子跑,从房顶瓦棱缝漏出来,像火烧了房子。这时坎下头的陈刚在喊,米饭刚蒸上,卿少蓝来不及吃早饭,急忙跟他去了大队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