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秉乾这两天也心慌。
这天大早没再扛着大镐到胡家山转悠，朝大队走来。
没用抹布，他用袖子刚拂去桌子上的灰尘，陈刚就一头撞了进来。
听着陈刚的汇报，胡秉乾眉头紧皱在一起。手有点发抖，划着的火柴没点燃旱烟。他说，怎么搞的？声音干瘪。
卿少蓝说，推荐程序符合要求。陈刚掏出原始记录，胡秉乾没有去看，对卿少蓝一语双关地说，程序的后面究竟隐匿着别的什么我会搞清楚的。推荐的事情不要再对外扩散了。他叫陈刚他们先回去。胡秉乾紧皱的眉头流露出他心中的不满。
陈刚他们带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走了。
胡秉乾又叫妹夫潘兰江喊郝宏炜开个简短的紧急会议。他也让潘兰江参加，虽然他仅仅只是个文书，但胡秉乾觉得在这个紧要关头，需要他这个妹夫出主意想办法。
郝宏炜听说后，脸上肌肉抖动了一下。对于这件事情，他没有即刻表态。因为事关大体，牵扯到原则性问题，政策性也很强。良久，他慢慢抬起头来，将会议记录又重新看了看，说出胡秉乾想要说出的话：推荐诸成龙是件异常的事情，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
潘兰江也在一旁说，要将事情彻底查清楚。他心想，外甥女没有被安全送出，他没办法向亲姐交代。像胡秉乾一样，他向郝宏炜投去目光。
郝宏炜明白那种眼光的含意。知道他们不便出面，只有靠他来摆平了。他对胡秉乾建议，一方面稳住，做到冷处理和保密；另一方面，自己再到公社找龚泽宽书记。他说要不是卿少蓝的事情，自己绝对不会走这步关键棋。
胡秉乾心领神会了。他用感激的眼光对郝宏炜说，只好麻烦你了。他知道龚泽宽书记同郝宏炜是表兄弟。赖书记尽管是管知青工作的，但即使再有意见，一把手的话，他怎么都得听。至于怎样对龚书记谈这件事情，他相信郝宏炜会处理好的。
郝宏炜吃毕午饭，便急匆匆地赶往公社。
龚书记正在埋头批阅一叠文件，郝宏炜直冲进来，他才从纸堆里抬起头。喝着茶水，说，下队了几天，文件堆积如山。看见表兄焦灼的脸色，他知道郝宏炜没有特急的事不会找他的。作为蒲柳公社党委书记，龚泽宽修养很好，他没有急于询问，而是从办公桌旁边搬出椅子，静静地坐在郝宏炜的对面，仔细听他述说。听完便感到问题既复杂又严重，不宜操作。
他对郝宏炜说，分管知青的赖副书记，也可以找他谈。黝黑脸膛露出谨慎。他感觉有些过于推辞，转而又说，公社班子虽然有明确的分工，但重大的问题还是要在一起商量决定的，譬如刚才谈到的知青招工的问题就很重大。安沟大队领导班子对知青推荐的人选有异议？
龚书记又说道，我想听听安沟班子的意见，暂时可以不找赖书记。意见要尽量详尽一些，便于操作。
郝宏炜说，推荐结果要进行复议，必要时要重搞。
龚书记暗暗皱着眉头。这是大队领导班子的意见？他再次问道。龚泽宽书记真正地感到棘手了。因为从汇报看，推荐完全符合程序。现在的问题是大队领导班子对推荐结果不满意，要进行复议，意味着可能做出否决。这不是违背了贫下中农的意愿了吗？他反复琢磨，对郝宏炜含蓄地说，程序是有形的东西，现在可能需要寻找那些无形的东西。
郝宏炜觉得表弟话中有话。看来，表弟还是给足了自己面子。一般情况下要按照贫下中农的意见办事，也不排除特殊情况。郝宏炜一听这特殊情况，不禁心里一喜，觉得事情没有到最后的地步。
龚书记看对方要掏笔记本，说，不用做记录了，这是我个人的意见，只能供参考。他接着狡黠地说，无形的东西就是指贫下中农的推荐是否出于真心。龚泽宽黝黑的面孔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但那只是一闪现，持重的神情便又挂上了眉梢。从内心来讲，他了解诸成龙很能写，了解胡秉乾同卿少蓝的关系。而他更注重的是后者，因为他深知人际关系的重要性，他要靠这些老干部给他撑台。
郝宏炜掂量着龚书记此番话的含意，突然恍然大悟，说，你的意思是说要重新调查一下？
龚泽宽笑了笑，告诉郝宏炜推荐结果可以暂时不上报，等调查完毕后一并上报公社。他强调时间不要拖得太长，县知青办也曾强调过要步调一致。
郝宏炜明白公社要介入此事的调查。他建议最好由领导亲自带队，这样力度会更大一些。
龚泽宽觉得，公社几个领导派谁去都不合适，而且也不妥。既要顾全表兄的面子，也要不露痕迹，跳出领导这个圈子，他考虑调个教师参加此项工作。他将自己的意见告诉给郝宏炜。郝宏炜心里并不完全乐意，知道对方有所保留。但考虑到教师毕竟是公社指派，便对龚书记说可以。他提议要提前跟抽调的同志沟通一下。龚书记说，好办，我立即给蒲柳基点校打电话，然后你们再具体接个头。郝宏炜说了声好的，便在一旁等着龚书记跟学校那边联系。很快，龚书记就告诉他事情已经办妥，学校答应调派的教师资历高，是个叫田永模的老党员。
郝宏炜并不熟悉田永模。想到是龚泽宽书记安排的，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他打算直接到蒲柳基点校去接个头。龚泽宽说可以，叫郝宏炜现在就去。时间紧迫，他说有时间再慢慢陪郝宏炜喝酒。临到出门的时候，龚泽宽书记再三叮咛他要注意政策，尤其对于一个已经过了推荐程序的知青更要慎重，否则会搞得被动。破天荒抽调教师参加调查，龚泽宽确实出于进退考虑，一旦出现违背政策的问题，给公社也好留个退路。
郝宏炜刚离开，公社副书记赖启丕来汇报工作。赖副书记四十来岁年纪，几缕稀疏的头发在竭力遮盖过早谢顶的脑袋。脸形轮廓鲜明，鼻子坚挺，棱角分明。他着急地对龚泽宽书记说，公社其他几个大队推荐名单报上来了，唯独没有安沟，不知他们的推荐会议是否预期召开。龚泽宽说，刚才安沟大队来人了，找我谈了昨日安沟召开的推荐大会。他说了半句，留下半句。
赖启丕惊讶地说道，既然如期进行，为何不来报告？
看着对方狐疑的神色，龚泽宽告诉赖启丕，他们那里的大队班子对推荐结果有不同意见，说真正优秀的知青并没有被推荐出来。至于推荐的结果究竟是谁，龚泽宽书记始终没有告诉赖启丕。强调说，民主嘛，还得有个集中。
他们究竟推荐的是谁？赖启丕不愿意再绕圈子，问道。
龚泽宽书记这才回答说是诸成龙。
赖启丕一时惊讶得合不拢嘴。这种结果叫他感到十分意外。在此之前，他们一直看好卿少蓝。诸成龙虽说经常被公社抽调，可是同卿少蓝相比，是有相当距离的。
龚泽宽看着对方惊愕的神态，说道，问题就在这里。鉴于推荐的反常情况，所以公社要介入。
赖启丕问道，怎样介入？他感觉到了问题的复杂性。
龚泽宽想了想，将自己的意见告诉了对方。破天荒调派个教师参与此事的调查，又叫赖启丕吃了一惊。龚泽宽压低声音，才告诉他这样做的原因。说，若诸成龙推荐符合程序要求，公社再调查，那这不是违背了上级精神？但是考虑到安沟的意见、今后公社的工作，调派一个普通教师去了解相关情况，何尝不可，这样双方都说得过去。万一出现意外，也不会怎么地，有进有退嘛。他说得很清楚，八面玲珑的样子。
赖启丕沉默不语，总觉得是画蛇添足。此类情况他也是第一次碰见，觉得如果大张旗鼓搞调查，将来不好收场。赖启丕管知青没有多少经验，这些事搅得他有些头痛，焦虑地说，其他大队都已差不多报齐了，建议公社对相关事宜开个会。
龚泽宽考虑在家的党委成员不齐，时间也来不及了，便对赖启丕说道，你是分管领导，关于时间问题，你再去电话催促。除了推荐结果正式报个文件上来外，是不是还要填写相关表格？他开始注意对方呈上来的东西。
赖副书记说，需要填写招工登记表，表格上有基层单位意见，要签字盖章的。龚泽宽将发胖的身躯又深深埋进藤条椅子里，两个短手指夹着赖书记递上来的名单在看。几页单纸，名单上的是表现好的知青。有几个人他认识，像杨勇、耿浩等。龚书记对赖副书记说，没有超标的吧？赖启丕说，都是卡死了的指标。龚书记说，我知道了，等安沟报来后，统一审查。
他有所指地强调一定要把最优秀的知青推荐上来。
赖启丕明白龚泽宽的意思，他未尝不希望推荐的是卿少蓝——地县区三级劳模、优秀知青、公社树立的标兵，可是贫下中农恰恰相反，推荐的是诸成龙。事出虽然有因，推荐却是事实。如果硬性否决安沟的推荐，将会造成负面影响。知青招工问题需慎之又慎，否则，牵一发而动全局啊！他认真思考这件事情，向龚书记问道，如果调查结果真是如此呢？如果在程序方面合法合理，没有违规现象呢？
龚泽宽脱口而出，那无疑推荐是有效的。对方问话是有道理的。作为掌管几万人大社的党委书记，龚泽宽掂量着此事的分量，对赖副书记再次强调，所以说，抽调人员下去，就是要将情况搞清楚嘛。需要重申的是，要真正将最优秀的人推荐出去。堰沟、双坪等大队的推荐我看了，李前进、杨勇就很不错嘛，还有姜国菲和刘书林，为什么安沟不推荐卿少蓝呢？他的意见带有倾向性，这叫赖启丕心里又是一跳。情况未搞清楚前，他心里也纳闷。按说卿少蓝各方面都有优势，推荐应该没问题的，为什么出现了意外？他陷入了深思。只听龚泽宽语调沉重地说道，特别要注意的是，蒲柳是全县知青推荐工作的试点地区，要起带头示范作用。龚泽宽着重指出，蒲柳也是分管副县长樊超同志的工作联系点。
赖副书记回过神来，说，这个我知道。党委一贯重视知青工作，帮助知青解决了许多实际问题，知青们总体也表现得很好。
龚泽宽重复着说，那就更要将优秀的知青推荐出去。要求他们推荐工作应做得更细。这个问题我反复给安沟来的同志讲清楚了。如果没有将最优秀的推荐出来，我们这些做领导的，势必心里有愧。所以，要看里面究竟出现了什么问题。至此他也一直没说安沟来的是谁。他很谨慎。
赖启丕仍忧心忡忡地说，我担心调查工作会拉长时间，按照县知青办的要求，错过上报要挨通报。刚才区里还来电话催。
龚泽宽书记说，我知道。他掐指计算，现在是1977年11月底，这批招工人员，1978年4月才能到新单位报到上班，也就是说中间还有几个月。只要抓紧时间，他估计是没问题的。
赖启丕仍着急地说，县里确定的截止时间，除了规定的1977年11月的推荐日外，招工截止时间是1977年12月底。关键是这个月了，时间特别紧。我担心这件事若落不实，一旦搞砸了，后果不敢想象。
龚泽宽书记打断他的话，说，不至于吧，调查很快会有结果的。又问，区里要求什么时候汇总上报？赖启丕说，一星期之内。我了解其他公社的推荐工作大体上都结束了。县知青办也发了简报，强调进度问题。各个大队也接到简报了。赖启丕仍担心因安沟而延误了招工时间，拖了全公社的后腿。
龚泽宽沉稳地说道，时间尽量朝前头赶就是了。有时间你先同抽调的田永模同志接洽一下，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叫他立刻下去。
赖启丕知道派下去的人是谁了。鉴于是主要领导点名，他也不便说什么了。随即点点头说，我立即去办。只听龚书记说，反正基点校离此不远，叫人喊他过来就行了。你当面跟他谈谈，有时间的话，我也参加。要求田老师尽快开展工作，抓住要害。特别指出，确定了的名额，只要不超标，只要推荐的是优秀的，不管帽子底下罩的是谁。
赖启丕请示说，要不要我也马上到安沟跑跑？从本意上讲，我也倾向卿少蓝。
龚书记不同意，说，你就不要跑了。过两天，区里有个现场会要放到蒲柳公社开，你忙这头子吧，那边交给田永模。我也给安沟强调过了，让他们认真配合，提供最可靠的原始资料、相关依据。再说，田永模老师是个很细致的人。
听着龚泽宽的话，赖启丕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虽说他刚调来时间不久，可是对蒲柳公社这个一把手还是有所了解的。圆滑深沉，学生时期是红旗水库造反派重要人物的他，今日仍掌权柄。有些事情赖启丕搞不懂，他也不想搞懂。特别在安沟的这次推荐问题上，尽管赖启丕倾向卿少蓝，可是弄个教师去折腾妥当吗？
龚泽宽看出了对方的疑虑，轻轻皱了下眉头。很快，叫人琢磨不透的微笑挂在他那浑圆的脸上，他站起身子，轻轻拍了拍赖启丕的肩膀说，你就把心装进肚子里吧。
这时，龚泽宽慎重地对赖启丕说，我主要从工作出发，考虑的是公社的全面工作。能不重视基层吗？如安沟，它的生产总值几乎要占全公社的一半。农业学大寨也好，小靳庄也好，搞个小麦丰产试验也好，都跑在了全公社前头。胡秉乾、郝宏炜，还有那个知青卿少蓝，都是干部的楷模和榜样。现在安沟班子遇见了难题，公社总不能袖手旁观，咱们是给人家排忧解难的。再说，县区社三级，公社是最基层了。上面千条线，万条线，落到公社，只有一条线，不像你原来在县直部门工作，上面还有分管，动辄可以直接找县政府帮助解决。我们哩，找谁？
赖启丕听着对方的述说，解释道，我不是不拥护公社的决定，主要是考虑推荐的时限，还有调查的方式方法问题。龚书记点点头说，这个很重要。你要告诫他们避免无中生有，上纲上线，谁延误了时间谁负责。他让秘书过来交代，关于抽调教师参与调查，算是一次临时在家党委委员的碰头会，要补记会议记录。他还叮嘱，今后相关大队报上来的知青推荐人选，先送他这儿。
赖启丕也强调说，要注意严格按报表要求，属于大队签意见的栏目不要出现空白。不符合要求的，你们做秘书的，要打回去。符合填报要求了，再拿到龚书记这儿。
秘书点点头说明白了，又向龚书记转告了个电话。
龚书记说他要到县上参加个会，其他知青他没有意见，叫赖启丕副书记抓紧督促完善相关手续。安沟的问题，等他参加县上的会议回来，他要听取一次汇报。至于田永模的接洽问题，他让赖启丕斟酌办就是了。
赖启丕副书记回到了办公室，心里不禁又一阵翻腾。分管知青工作时间虽不长，可他仍像慈父般带着从城里来的孩子们，在农村磨炼摔打，眼睁睁看着他们成长。一旦要逐批离开的时候，赖副书记心里真是难舍难分。真诚希望能安全将他们送出去，将自己所管辖的百多名知青丝毫不损地还给他们的父母。不管是谁，只要符合招工条件都行。然而刚发生的一切，他总觉得是一块烫手的山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