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11月28日,诸成龙到蒲柳卫生院体检。医院处在一座不高的山坡上。有几排砖木平房,墙壁斑驳,简陋陈旧。走进过道,向左一拐是候诊室。这是一个比较宽敞的房屋,顺墙放置了几把条椅,已坐满了等候体检的知青。公社方明镜副书记亲自带队,他是个面孔黝黑但很和善的人。
方明镜注视着知青朝着医疗室的方向鱼贯而入。诸成龙刚刚出来,有个医生跟在后面,悄悄地对方明镜示意让他到隔壁办公室来。进屋后刘院长拿着一个表格,向方明镜汇报。
方明镜问,有什么问题吗?
院长沉吟说,有些小问题。随即翻动手中的表格,眼睛停留在几个人名上,说有几个血压显得偏高。注视到诸成龙的名字上,郑重告诉方明镜,这个知青心脏有点问题。
方副书记神色有些惊讶,心脏病?
刘院长说,二级杂音,用听诊器可以听出来。
这可能是心脏病的早期症状,还有待观察。院长说。方副书记着急地问,问题严重吗?能控制得住吗?
方明镜沉思了一会儿,问,除了从医学角度来说外,体检中有没有个人的原因?刘院长明白方区长的意思,说,有呀,比如心情紧张等。还说发现诸成龙在检查时显得特别紧张,可能导致心动过速,但并不意味着就是心脏病。
方副书记轻轻松了口气,说道,那就不用再观察了,作为无问题对待。院长明白对方的意思,说,知青参加工作是件难得的大事,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症状,都让他们过吧。说完他迅速在诸成龙的招工体检表上填上合格。
诸成龙接到体检合格通知后,心里轻松多了。原来从他进医院进行体检的那一刻就特别紧张。然而招工的喜悦又不时填充着他的心灵。在这种喜悦和紧张交织的心态中,他接受着一系列的常规检查,尤其是在胸部检查时,听诊器从他的上衣襟插进去,他感觉有一股透过心房的凉意,打了一阵哆嗦,猛然心跳加速。医生认真地注视着他,将听诊器慢慢在他胸脯上移动,在某一个部位停顿了一下,神情格外地凝重、专注。诸成龙有种预感,他试图控制住自己,想象着心里是一洼平静的湖水,但是惊慌还在继续。直到医生满怀狐疑地走了,他仍显得惊魂未定。现在回过神来,想到刚才经过的那一番折腾,知道他的体检合格与明镜书记有很大关系,诸成龙心里又是一阵感激……
诸成龙放宽了心,不觉从医院来到公路上。公路已经兼做了街道。今天是个逢集的日子,蒲柳镇这块平坦的土地开始容纳从各个地方过来的人,赶集的农民平日生活都很艰难,来到这小小集镇就是一种奢侈。小小集镇包容了他们,他们觉得这已是他们的一片乐土了。狭窄的街道上已经熙熙攘攘,交通堵塞。诸成龙饶有兴趣,在人群的簇拥中,瞅着那些土制的粗糙的箩筐、扁担、簸箕、筛子及尖锐的生铁铧犁,像条旱鱼在穿梭。他计划穿过这条街道,街头有个破石灰窑,石灰窑旁边有条道路通往安沟,那里有他心爱的卿少蓝在等待着他的好消息……
这边,公社明镜书记也踏上了街头,却心事重重。他虽说对这种混乱市场不满,可是更加叫他感到揪心的是知青问题。眼下虽然进入了体检,可是暴露出来的问题,尤其是安沟大队压制贫下中农推荐人选,使明镜书记十分生气。虽然在他的一再催促下,直到今天才让推荐人选予以体检。明镜书记卡的是指标和招工程序,他不管帽子底下是谁,不超标,符合程序就行。今天虽然完成了体检,但是明镜书记还是深感不安……
明镜书记思虑着,来到了石灰窑旁边,遇见了兴冲冲的诸成龙。有了安沟的问题,使得明镜书记对这个知青格外关注起来。他顿住脚步,注意到对方眼睛里面对他饱含着的感激。除了感激,诸成龙在书记面前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握住明镜书记伸过来的手甚至微微颤抖。
握着颤抖的手,明镜书记联想起诸成龙体检时如惊弓之鸟似的模样,蹉跎岁月里知青的窘境顿时出现在面前,明镜书记心里隐隐感到有些痛楚。他分管区里的知青工作,平时像带着群孩子,滚烫的胸里早晚装着他们的冷暖,有责任将他们安全送走。虽然安沟出现的问题没有酿成大错,可是后续工作容不得半点纰漏。为此,他有些担心。
诸成龙忧心忡忡的是怀揣着的另外一张招工政审登记表。这是体检合格后区里发的,要求有基层单位的政审意见。至于体检时得知明日要进行知青测评,他虽感到惊愕,因为有卿少蓝保驾,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所以,正如明镜书记所说的那样,他是唯一一个没有提前领到招工表格、手续不完善的知青。所以面对目前尚属一片空白的政审表,诸成龙不由焦灼万分,说他感谢明镜书记的同时,最担心的是生产大队的意见是否给签。
明镜书记皱了皱眉头。招工的各个程序像个完整的链条,基层单位是链条中的关键环节。没有基层单位的同意,就过不了审核。对此,明镜书记想到了昨日同赖启丕沟通时,所掌握到的情况,心里在说,安沟糊涂啊,否定了贫下中农的意见,等于丢失了大方向,不管里面出现了什么情况。鉴于此,明镜书记破天荒让诸成龙先进行体检再说,相关表格从公社招办领取,手续随后完善。现在对于诸成龙的不安,明镜书记说,你回去拿着登记表找他们签字,出现问题组织出面解决。
明镜书记的表态,让诸成龙放心。看到希望,总觉得应该对明镜书记说点什么,但诸成龙嘴巴笨拙,加上内心激动,说话声音越来越小,下面的话竟然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了。
明镜书记打破他的窘迫,叮嘱他,还要抓紧时间,截止交表时限只有几天时间了。他安慰诸成龙,也是出于真心,希望春节前送他们走时,他亲自敲锣打鼓。明镜书记说他同知青们一样,早已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诸成龙刚要离开,明镜书记与别的知青说话的声音吸引住他。诸成龙扭过头看去,发现有个姑娘在注意着他。她叫王亚芬,是诸成龙高七三级同班同学。秀眉高挑下的眼睛,聪慧灵动,清亮如水,气质高雅。脸庞缺少卿少蓝的白皙,可细腻的皮肤镶嵌的两个酒窝,洋溢着活泼欢快,诱惑力极强。秀发不那么飘逸,但是梳理得很整洁,干净利落地扎着两条辫子。身材很均衡,曲线完美。一件红褐色棉袄紧罩身上,搭配着一条修长垂直筒裤,落落大方,清清爽爽。她是诸成龙班上学习成绩最优秀的同学,也是众人追逐的偶像。天性对女同学冷漠的诸成龙,虽不跻身于那种追逐,可也暗暗注意过王亚芬那种独特的魅力。最叫诸成龙心动的一次,是在办班集体壁报时,他首度用炭灰铅笔描绘的一幅雷锋画像,作为壁报的主报图,几乎吸引了全校师生。大家都啧啧称赞的时候,在人群中,他突然发现一双乌黑的眼睛似乎在深情注视着他,陡然叫他想入非非,心旷神怡。但是,诸成龙心里明白,王亚芬的那种聪慧清高、出类拔萃,以及领导干部家庭、独生女等优越条件,使得诸成龙望尘莫及。然而,他始终没有忘记那双乌黑清澈的眼睛……
一晃,诸成龙高中毕业下乡了,他们就没有再联系过。他听说王亚芬可能是因为独生子女关系,下乡不到一年,便被提前安排进城到县工商行政管理局工作了。今天在这个地方相遇,既叫诸成龙感到惊奇,也感到意外兴奋。
是你呀,王亚芬。诸成龙兴奋地叫道,声音都变了调。
王亚芬仍然是那双乌黑的大眼睛,两条辫子,麦色皮肤,醉人的酒窝,只不过比在学校多了几分成熟,更富有魅力。惊愕只在她秀色脸上一闪而过,就得体地向诸成龙问道,诸成龙,你在这里体检吧?语气仍然是那样自信。然后她告诉诸成龙她是陪在双坪插队的表妹王梦凡来体检的。
王亚芬又问道,诸成龙,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诸成龙说,还好吧。王亚芬便不再问了。
这时,明镜书记向王亚芬询问着她父亲的情况。明镜书记说道,我那个老战友,当年进军陕南湛城,极度潮湿的恶劣环境使他落了个类风湿病,尤其是冬季容易复发。最近他还好吧?病情没有发作吧?王亚芬轻轻叹气道,还是到了冬季老发,膝盖痛得有时都不能动弹哩。明镜书记说,我再想想办法,安沟的洪医生有个土方子治疗风湿病特有效,过几天我到安沟找找看。王亚芬甜甜地说,方叔叔,提前谢谢你了。明镜说,谢什么呀!他又对满脸惊异的诸成龙详细介绍说,我同王亚芬的父亲是部队西进时候的战友,转业都留在了苍皇县任职。当年在湛城打牛蹄岭的时候,部队围住蒋军近月时间,恰逢雨季,野外宿营,亚芬她爸落了个风湿病。王亚芬说,我爸说,同牺牲的很多战友相比算是幸运的了。比如瞿颖芳的父亲就是牺牲在湛城牛蹄岭战役的。
明镜书记对王亚芬说,瞿颖芳这次是特招,体检都不搞。
诸成龙说,知青组的推荐通知我参加。明镜看到诸成龙脸上又露出不安,告诉王亚芬说,你的诸同学又犯紧张了。其实我同蒲柳公社沟通过了,那是安沟另搞的一套。
王亚芬连连摆着手说道,行了,诸成龙,不用再紧张了。公社通知体检,你诸成龙还担心什么?王亚芬说着,脸上出现红晕。她向明镜书记介绍诸成龙,说,他在学校的时候写的小说,手稿后面还附着几页纸,叫看过的同学提意见呢。大家都叫他诸博士,苍中有名得很哩!
明镜书记笑了笑说,小诸的文笔确实不错,公社搞青代会,搞教育革命展览,还有专案组,凡是涉及文字的东西都要抽调他参加。他还是全县开门办广播选调的几名农民通讯员之一。挎着采访包,从川道到偏僻的撵子垭、南山的石洞山峰,都留下了他的足迹。苍皇至南山公路通车就是他采访报道的。听县广播站说,他是翻越苍山到南山,用电话从临县汉王城总机转过来及时在全县播报的。这事还得到县委宣传部的表彰,影响很大呢!
听明镜书记这样说,王亚芬俏丽脸庞的那朵红云便愈加红,灵闪闪的大眼睛,充满着敬佩,注视着诸成龙,叫诸成龙心驰神往。然而,面对着文雅雍容、才华横溢、学习优秀且久别不见的女同学王亚芬,除了新奇高兴,从他的内心深处,勾起了隐匿很久的爱慕。但表面一个劲地直摇头,说,这些算不了什么。诸成龙的局促,引得王亚芬扑哧一笑,说,诸成龙,你怎么变得像个姑娘似的害羞。
这一说更使诸成龙窘迫,他说他哪有谦虚的资格。
诸成龙的不好意思,引得旁边几个同学嘻嘻笑了起来。王亚芬的表妹王梦凡,一个扎着独角辫子的姑娘,听着明镜书记的介绍,调皮地凑到他们中间,说,苍中高三的学习全优和能写善画的人才都凑到一起了,不像她们班尽是些土得掉渣的农村同学,毕业返乡都撒到旮旯了。
王亚芬笑了笑说,今天体检还有杨勇和耿浩。
诸成龙听卿少蓝说起过他们。高七三级的杨勇是班上的劳动委员,到农村,那一身好力气用上了。诸成龙说,体检时,我来得稍晚了一些,没碰见他们。他又问道,咱们班还有谁?王亚芬扑闪着大眼睛,说,咱们班除了你和耿浩外,没有了,不过同年级的有姜国菲和李前进。她接着说,体检没问题吧?诸成龙说,应该没问题。
王亚芬又是哧地一笑,两个小酒窝露出来,说,刚才在街上人家都看见你了,你却没有看见人家。王亚芬知道诸成龙才华横溢,性格有些清高,可是她并不反感他。对诸成龙落落大方地说道,老同学了,今后要加强联系啊,可别再假装没看见,专门走房檐坎。说着,抿嘴一笑,诸成龙高兴地说道,哪会呢!然后记下了王亚芬的通讯地址以及联系方式。诸成龙感到兴味盎然的时候,也是集市逐渐散尽的时候,寒风吹动着集市留下的灰尘纸屑、杂草树叶。刚刚正午,腊月的天色却像傍晚般昏暗。这时,最后的班车已经发出了启动的轰鸣。有同学在催促着王亚芬上车。明镜书记对王亚芬说了句什么,也朝着区公所方向去了。
诸成龙便同王亚芬握手道别。他感觉到王亚芬那双细腻小手异常温暖,带着淡淡的清香。那双大眼幽幽地注视着自己,眸子闪亮。诸成龙心里又是一阵激动,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东西又泛了起来。是什么东西,诸成龙虽然暂时还说不清楚,但是他感到心情特别的舒畅,特别的振奋,尽管只是短暂的同学相遇,尽管只有短短的时间……诸成龙注视着,直到她慢慢离去。
诸成龙也踏上了返程。寒风仍在不明朗的正午时间里吹动。路边原来被冷风肆虐过的小草,虽枯枯躺倒在路旁,却在顽强等待着春天的来临。冬天枯水季节,河流变成溪流,河沙很容易地被建桥工地挖掘开,河床变得千疮百孔,河面有连接两岸石块垒成的没夯实的桥梁拱圈。在桥梁不远的地方,一棵粗大的麻柳树吸引住诸成龙的眼球。再过去便是阳安铁路了,他想到初中在那里劳动过,人工打夯的歌声久久停留在他的记忆里。后来他上了高中。
1974年插队下乡,转眼三年过去了,诸成龙感到了岁月蹉跎,光阴似箭。不过,感慨之余,他心情舒畅,寒风也觉得香甜。
那种香甜和惬意,是因诸成龙遇见了王亚芬。王亚芬的俏丽聪慧,大方活泼,令他心驰神往。众人追逐的独特气质以及同班同学的情结,充盈着他那热乎乎的心,使得他热血沸腾。和卿少蓝相比,尽管各有风韵,但是,他觉得王亚芬还要略胜一筹……
诸成龙想着,奇怪地比较着,有点心怀鬼胎……
他悄悄地向周围张望着,突然感到眼前的一切,都对他投来蔑视。那被寒风肆虐的小草,那绿油油的小麦苗,对他不屑地摇晃着,窥视着他那龌龊的不安分的心思。那熟悉的大树,也像变成无情的鞭子,在狠狠抽打着他逐渐变得有点贪婪忘情的心。诸成龙瞬时耳根出现热辣辣的感觉。伴随着冷风吹面,诸成龙从对王亚芬的倾慕思绪里拔出来。他想到了卿少蓝,想到了那些风雨飘摇的日子,尤其想到了卿少蓝给予他的一切。卿少蓝牺牲了自己的利益,王亚芬根本就无法相比,这种牺牲改变着诸成龙的命运,改变着诸成龙的一切,有了这些,诸成龙才从被动的困境里获得主动,获得新生的力量,才能摆脱贫瘠的山村,摆脱那无休止的耕作,才能在与农村截然不同的新的领域里,展现出自己的才能风华,才能枯木逢春,如鱼得水。对此其他人难能做到,唯独只有卿少蓝可以。他为他遇见这样一个女人而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