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刚亮,卿少蓝就敲男生宿舍的门。
她叫诸成龙赶早到大队盖章子。他正在把烂了脚后跟的袜子朝鞋子里塞,她看到哧地一笑问,那双新的呢?
诸成龙说,你买的那双新尼龙袜子,我想等到走的那天穿。卿少蓝说,都锁到保险柜了,等于你要走了。见他还要穿那双臭袜子,她有点不悦地说,早穿迟穿还不是一个穿。
他还是没有找那双新袜子,想在她不高兴的脸蛋上亲,她缩了一下子,急得诸成龙便立即换那双新的。手忙脚乱的样子把她逗乐了,直到一双新袜子套上他的脚,她还忍不住在笑。
做早饭的瞿颖芳从厨房里喊叫他吃饭再去。诸成龙沉浸在昂奋中还没有回答,卿少蓝就一口接话说算了。催促他快走,说否则路解冻了尽是泥巴。把他送到坎下头,诸成龙走了老远看见她还站在房檐坎上朝他挥那个红纱巾。
又使诸成龙想到1974年春天下乡时那条红纱巾飘啊飘的。
直到大队部敞开的大门中一条野狗猛地蹿出门槛,诸成龙才回过神来,摸了摸揣在口袋里的政审表走进去。
管章子的好像没有固定办公桌,临时坐到潘会计的位置上,一会儿,才慢腾腾从怀里摸出章子来,对着先呵口气,眼睛便瞪着他看。诸成龙赶紧把表取出来,心嗵嗵直跳。
张文书边捏着表,边朝印章又呵了口气,按到桌子上啪的一声盖了。诸成龙都没有来得及看到他的表情。没有诸成龙想象的那样复杂,他莫名地唏嘘,我的好文书啊,你总得看看表的内容再盖吧。
他把表很快地揣进怀里,张文书提醒说印水没干。
诸成龙慌忙又把表扯出来看,对折十六开的政审表印章赫然醒目。张文书两个指头又要伸过来捏,诸成龙缩了手,自己抖着表对他说,还好没有洇哩。张文书笑了笑,缩回了手,像诸成龙一样,也吐了一口气。诸成龙飞也似的走了,还在琢磨吐那口气的意思,到蒲柳公社把表交到赖书记手里时还在想。赖书记审核表后眉头展开说就差他了,收了表,然后出去了。看到杨勇和耿浩几个高七三级同学也在赖书记房里,一聊还是交表的事。
高七三级只有杨勇跟他在一班。大家边帮着弄表,边说大队政审是第一关。赖启丕说其实也只有基层这一关,诸成龙就理解成政审表就是审批表。女同学姜国菲说原来她以为政审和审批是两码事。耿浩笑了笑说,难道有什么比政审更重要吗?杨勇把诸成龙的心事说出来。
姜国菲的眼睛一直没有丢开过诸成龙。姜国菲对他说,这次招工都是湛城国企,有的工农兵推荐大学生还是社来社去的。工农兵推荐上学的事,诸成龙运作过,因锻炼期不足两年而搁浅。低头看脚下的新袜子不作声,一副若有所失的样子。杨勇心想姜国菲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便说,其实一边参加工作一边考也挺不错的。姜国菲晓得他偏科,就说,诸成龙明年要考的话就报文学类的。诸成龙说,书本丢得时间长了,不行。耿浩建议他有了工作后明年去试。杨勇插话说,求官不成秀才在。姜国菲一双好看的眼睛闪动着说,你看人家王亚芬就这样,今年高考差几分就边工作边复习。诸成龙心里一跳,想起蒲柳镇上遇见王亚芬的情景。
杨勇扬起初步分配名单说,要看就看这里。耿浩说,抓紧时间,赖书记快回来了。
蒲柳公社这次按计划招二十余名,基本分配到水电部驻湛城地区的水利工程三局和湛城铁路分局。诸成龙和瞿颖芳、姜国菲、杨勇分配到三局。耿浩到铁路局。
再翻没有发现具体什么工种。姜国菲分析诸成龙不一定同他们一样住油毡工棚。杨勇说,都知道诸成龙文采好,做不了重活路的。姜国菲说,甭贬低,你干脆说他肯定被分配坐办公室不就得了。耿浩幽默地说,成龙本来就没有绑抓钉的粗手。赖启丕进来他们还假装问他们分配在哪儿。赖启丕把一沓表装进文件袋说要交上去才定,又告诉诸成龙叫他先甭走。
单独与诸成龙谈话,赖书记一改严肃,和颜悦色,很直率地说,对堰沟知青组长杨勇、麻柳的耿浩着重强调的是知青组的工作。而对你,我要说,今后在哪儿,千万别忘了卿少蓝。
没有等到看诸成龙激动的表情,对方又说起第二件事。
赖启丕笑着说,可能你已经看到了分配名单?狡黠的目光注视着他,意思是他肯定都知道了。诸成龙理解他故意在放风,便感慨地说,赖书记真是体贴我们这拨子知青。赖启丕作为公社分管知青工作的领导,他形容自己像是在带一群孩子,目的是安全正点将他们送出。只要不违背原则,有些事情可以变通。
他慈祥地笑了,又告诉了他一件令他振奋的消息。诸成龙才知道水利三局此前有过安置他具体工种的动议。赖书记分析说,坐办公室是无疑的了,具体在哪儿估计今年12月底到接收单位才见分晓。诸成龙就掐着指头算日子。赖启丕见他急不可耐,说,要嫌一个月时间慢就安排你做点临时性工作,抽你帮一个叫孙志诚的水利局干部测量水库。本来还有李前进和杨勇的,可他们在帮我做公社知青经费预算。留下的近百个知青吃喝拉撒睡要安排。
赖启丕停顿了一下说,有困难吗?离走还有一个月,至少可以干半个月。误工补贴比照原来每天四角发,至于是否必须上交生产队赖启丕没强调。在赖启丕看来他现在已经处于一个真空状态了。
原来公社抽调他不一定每次都有个纸条条,否则胡秉乾也不会那么把他朝死里整,可诸成龙还是考虑把此事给胡秉乾汇报一下。回知青组对卿少蓝一说,起初她反对,后来也觉得未尝不可。
两人摸黑拜访了胡秉乾,卿少蓝又急着要撵回知青组。
胡秉乾住在安沟一队,过一条铁路就到县城,走二三里路。诸成龙对卿少蓝说,回知青点也没甚要紧事,冬天天短,路也黑,先到县城赶明早撵回去。
她根本没有跨铁路的意思,皱眉说,这两天组里不正常,主要是缸里的米突然少了。他跟在后头一笑,说,吃了哩。
不是。卿少蓝掉转头,脚步加快。诸成龙想想又说,也许换了豆腐,一斤在李矮于那儿换两斤,昨日会餐还吃了。
到知青组她端煤油灯指着墙角一只缸叫诸成龙看,说,前天队里分稻子打的米都盛到缸口子了,现在掉下去一两尺了,至少少了十好几斤。诸成龙便想起在公社时杨勇说他的组有知青偷米换粮票、钱下馆子,便对卿少蓝说,也是,这两天再猛吃顶多也就是个七八斤。
那会是谁哩?他问她。卿少蓝只说了一句,鲁厚才这两天她始终看到跟着瞿颖芳,后头的话就不言而喻了。他想到有次他发现韩磊曾摸到瞿颖芳那儿翻床底找她的月经带子闻。卿少蓝郑重地说,你心里有数就是了。他明白她急急忙忙赶回来是想守她的米,守她的知青组。
她又在现在米的位置画了个印子。队里给知青组铲稻子本来社员有意见。人家都是两个多月才分一次,而她对陈刚好说歹说才给知青半个月分一次。社员眼都绿了。
诸成龙说,加上五达沟的收成知青才勉强够吃,主要是有两个饭量大的,尤其是韩磊肚子像没底,人家用碗他用铝盆子,而且几下就吃完了。卿少蓝笑道,你昨天也是用那。诸成龙说,那不一样,那是一种胜利的果实,我才放开肚子。
说话间她揭开锅一看,晌午鲁厚才做饭烧煳的锅巴还在,就隔着墙喊了一声。
没有人应答。拽着诸成龙刚走到女生宿舍的窗子,看到竹帘子铺上鲁厚才要摁倒瞿颖芳。瞿颖芳使劲推了他一把。
鲁厚才不甘心又去摁她,瞿颖芳仰在床上两只脚似青蛙乱蹬。诸成龙看不过去,咳了两声。卿少蓝说他骚情赶紧扯着他要走,还是叫瞿颖芳发现了。她才狠狠推开鲁厚才,说,组长来查你岗了,吃完饭饭碗都没洗就过来耍不要脸。鲁厚才觍着脸说咱俩的碗一涮就行。
鲁厚才的话意味着韩磊昨天回的城至今未归。诸成龙想起那缸里的米,他肯定已拿到哪儿去换了,至少整了四五斤。
最早发现丢米的卿少蓝却咬着薄嘴唇不吭声了。
诸成龙和瞿颖芳下个月底要走,她要维持好三个人。明年春新的知青县上肯定要补齐,更要打好团结的基础。况且丢的米怀疑是韩磊所为但毕竟没拿到真凭实据。诸成龙也琢磨到她不想再纠缠,但觉得老这样莫名其妙地少米也不得了。
这可大可小的事情也叫卿少蓝有些棘手。不想弄大,那缸里的米总不能一少再少啊!
诸成龙也在苦思冥想他走后她怎么来稳定知青组。
卿少蓝嫣然一笑说,寄希望明年再来一次招工,要不就是坚持死守。脸上掠过的那一丝苦笑叫诸成龙心里猛地一颤。
月光皎洁,他想叫她到鱼脊山梁去说心里话。
卿少蓝嫌冷不想去。诸成龙只好在墙后头亲她,蹭她冰冷的脸。她眉疙瘩没解开。他说,还在想那米的事?卿少蓝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诸成龙就笑了笑说,叫你莫留下你偏要。她就猛地瞪大了眼珠看他,你也说这话?
他没有发觉对方在生气,仍嘿嘿笑着说,组里的男娃子不好管,要是我留下,我就把那缸搬到宿舍,吃饭给他们分斤斤。
话没说完,她就推开他,骂他在说大话。
没等他反应过来,卿少蓝劈头盖脸就说,你现在是鱼和熊掌都得,才说大话。当初你咋不说?有本事不走,把表一把撕了,找胡支书,找公社啊!没想到她动怒,诸成龙大吃一惊,看到她的脸色变得铁青,慌忙又去抚慰她,谁知对方的眼泪忽然流下。他心疼,吮到他嘴里,咸咸的,还有点苦味,诸成龙刹那间心碎了,懊悔得想去解释。还没等他出口,卿少蓝从他怀抱挣出来,一口气跑回宿舍,使劲把门关死。诸成龙就拼命在外头乞求,房门仍然紧闭。忽然从里面传来一阵轻微的哭声,瞬时,像把钝刀子,在慢慢剜他的心,难受得他像木偶,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