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几天,诸成龙就写了一篇人物特写。
主编杜宁一口气就读完了,只修改了几处标点符号。
他对编辑部在家的人大喊,真是一篇好稿子。
几个人就围拢来看。笔触清新,一下子就抓住了人们的心。
杜宁的评价是语言朴实无华,材料翔实;老谢拍的照片,也恰到好处。放到头版头条,他大声宣布。制版的张铃张大嘴巴,没有想到诸成龙第一次单独采访如此成功。
老谢深有感触道,还是1978年快过年的腊月天里。一般都要放假了,哪个愿意跑到那儿去。王兴斌的事情又是那般突出。杜宁就说,厉害的都在一起了。张铃说,小诸一来,我觉得编辑部增添了生气。老谢就嘿嘿笑道,难道你张铃来就不热闹了?一下子,张铃就闹了个大红脸。想起了什么,又对杜宁说道,诸成龙还写了一首诗。
大家就催着要看。张铃兼做文艺编辑,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当着杜宁他们的面就念了出来。
垭口邪/汉江的一个古老渡口/一只小船/在荡漾/船体斑驳却铁骨铮铮/船儿孤寂却有过辉煌/是渡口给予了船儿一切/是渡口承载了船儿的一切/时刻刻把船儿攥紧/拥进爱的河湾/船儿离不开渡口/渡口仍沧桑久远/当亘古的宇宙出现满目星空时/当地壳蠕动刀削山梁插入江时/当白噩纪龙鸟箭样双翅掠过时/当原始的厚雾被流星雨撕碎时/苍穹之中便有灵气涌动/苍穹之中便有生机勃勃/渡口悄悄地诞生/渡口悄悄地来到/南岸突起/山岩像父亲那高昂的头颅/北岸延缓/低坡像母亲那敞开的胸膛/他们在隔江相望/他们在静静守候/用两只巨大的胳膊揽住一江清澈的水/用两只长满老茧的手抚平上面涟漪的皱/用两只硕长的手指掐算着孩儿的临盆/用两只沾满汉江灵气的眼睛殷勤期待/当遥远的天边出现一抹晨曦的时候/当葳蕤巢穴飞走最后一只乌鸦的时候/当滩上青石照壁凿刻历史印记的时候/当渔夫上紧最后一只船的铆钉的时候/船儿诞生了/船儿吱呀呀地来到了/透着沁人肺腑的桐油的清香/穿过寒冷刺骨的江风/摇一船的希望/载一片的光明/在父母爱的河湾里/荡起双桨/数不清的恩恩爱爱/说不完的艰难险阻/漫长岁月中船儿有欢歌的时候/深幽大山中船儿也有寂寞的时候/她悄悄瞥见两岸的父母谁也没有说话/她悄悄猜测两岸的父母莫非都有心思/她悄悄琢磨外面的世界怎样精彩万分/她悄悄摆脱航线极想去潇洒赌上一把/缆绳开始撑断/竹篙变得扭曲/刀削般的山梁斩江截流水急浪紧/留下的巨大豁口更像远古的猛兽/张开血样的大口/垂涎便是暗流险滩/当她被激流打蒙了头的时候/当她被暗礁割破了船舷的时候/当她被死亡的恐惧威胁的时候/绝望中被拉回了生命的彼岸/绝望中她感受了渡口的力量/依然是南岸父亲嶙峋高昂的头颅/依然是北岸母亲平坦宽阔的胸膛/还有那渔人古铜色皱的脸庞/还有那一汪温暖如春的江水/天边的晚霞变成了船儿的羞涩/身后的落叶堆砌得像小山样/船儿知道汉江的水是情谊的绵延/船儿知道两岸的山是生命的摇篮/船儿悄悄把懊悔揣进心里/船儿最后还是把它抛进江里/船儿懂得了怎样忘却一切/船儿懂得了人生新的里程/要从这里启锚/渡口/我心中的渡口/她永远守护着这没有尘埃的一方净土/渡口虽然沉默/内心却泛起江的灵魂/同船儿相伴/直到永远张铃声情并茂,融入诗的意境中了……
杜宁这时想了想,对张铃说,怎么样,能用吗?
张铃略加思索地说,可以,有些地方语句再斟酌一下。
又问老谢,你跟诸成龙一路,这首诗歌可与那篇人物特写配套吗?老谢也说,没问题的,诸成龙下了很大功夫。
老谢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在用酒精棉花擦拭着照相机上的灰尘。诸成龙的到来,给沉寂的编辑部带来了清新,这是不争的事实。老谢觉得杜宁科长很看重这个年轻人了,像个宝贝疙瘩似的掖着揣着。像诸成龙要打开水,他抢走了水壶;要扫地,他夺去了扫帚。理由是诸成龙的任务是采写新闻稿件,别的什么都不用管。老谢心想,宣传科是个级别不高的局本部内设机构,没有专职通讯和勤杂员,有时人忙得抽不开的时候,搁在谁头上,也得照样干干勤杂工类似的活儿。可杜宁科长偏偏不让诸成龙做这,足见他对诸成龙的重视和爱惜。所以,老谢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惊讶。
看到杜宁继续问他对诸成龙诗作的具体意见,老谢说,到黄洋河那儿经过一个老渡口,那里停靠的多是工程局的铁驳子船,向大坝转运材料。只有一只老渡船停在那里,当地人许多都搭乘铁驳子,渡船像只漂浮在江面的孤叶,不起多大作用了。小诸通过那只孤单的渡船,联系到它过去的辉煌,现在依然默默守候,再联想到他采访的王兴斌,那个寓意就出来了,是讲一个人的奉献精神的。
杜宁想想也是,对老谢噢了一声,说,此诗意境是深刻的,对于渡口的历史功绩可不要埋没。我同意大家的观点,可以破例把这诗一并发表。《水电报》是具有工程性质的小型业务报,但也可以选择一些合适的文学作品嘛。
他接着说,我还有个想法,在条件成熟的情况下,咱们的湛城《水电报》再开辟个文艺副刊。
张铃接口说道,好哇,我举双手赞成。版面一定要大。
老谢问道,搞个副刊政治部能批准吗?政治部都是一些政治灵敏度很高的领导啊。《水电报》改版是件大事,虽说副刊只占三分之一,但从未有过先例。
杜宁微笑着说,可以开创嘛,咱们就率先吃个螃蟹。当然搞副刊是我的一点想法,诸成龙的诗对我有所启发。
老谢掂量着杜宁的想法,又重新拿起诗稿,似有感触地说道,我理解科长的良苦用心。发现一个优秀的作品,也需要像淘金子那样,反复几次,认真筛选,淘掉的是糟粕、泥沙,而留下来的是真正的金子。
杜宁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眼镜,满脸笑容看着大家说,让我们都做淘金的人吧。他心情不禁昂奋起来,多么希望诸成龙此时能回来,共同再探讨一番此稿。然而,诸成龙的稿件是通过邮局发过来的,说明他在短期内不可能回到编辑部。编辑部没有固定的编辑记者,出去是记者,回来便是编辑。老谢、诸成龙和张铃轮流排班,这星期到了诸成龙做编辑的时候了。杜宁想了想,对老谢说道,今天是星期一,是诸成龙值班的时候,设法同诸成龙联系一下,把他从大坝浇铸队撤回来。
老谢面露难色,对杜宁说,诸成龙走时,也没有肯定今天赶回来。这会儿可能到苍皇县民兵团采访去了,那里要修建大坝专用铁路复线,最近有个巨型拉槽要抢通。
杜宁微微皱了下眉头,但很快又松开了。他心里清楚,诸成龙来的时间不长,什么艰苦的采访他都抢着干。在完成阶段性集体采访的宣传报道后,首次到黄洋河地质水文队,便写出了如此优秀的稿件。稿子寄回来后,春节都没有回家。工程任务紧,采访任务量也大,现在又一头扎进关庙子拉槽的艰巨工程中。想必这阵子,在苍皇,他们老家民兵团可能又有新的重大发现了。盼望着他再多带些好稿子回来。
杜宁在埋头看来稿的时候,老谢便准备去联系诸成龙了。
杜宁急忙说,你给诸成龙说报纸显著位置给他空着,叫他快当一些。
直到天要黑定,老谢的电话终于联系到苍皇民兵团政工组的况有明那儿,况有明立即告知了诸成龙。
诸成龙收拾了一下,准备明天坐运送沙石料的便车回单位。
在工棚里,他很久未能入睡,眯着眼想心思。一个多月了,忙忙碌碌,今晚上他才有点儿空闲时间。夜很静,对岸树木苍茫神秘,诸成龙脑袋里不时浮现出两个人,一个是卿少蓝,一个是王亚芬。坎子底下还有过往船只,有人在上面吼着船工号子,他嫌吵,把那扇临江的窗子关紧,使劲在想。
可是,帆船的号子远去了,铁驳子船轰隆的马达声又来了。心实在静不下来,起身去了一趟厕所。
很冷,瞬间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木的脑袋突然想起了安沟知青时期的一些事,尤其是他体检后回到知青组的那晚。虽没有如此春寒,可他明显感受到卿少蓝那令人刻骨铭心的落泪。是冰冷,甚至带些悲戚。虽说他狠狠地吃了她的闭门羹。
他披着衣裳,将全身裹紧,一溜烟跑回工棚,还在想那落泪。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一个月前送别他时,他亲吻着她,也是那般冷的脸,冷的泪水,瞬时他没有了参加工作的喜悦,多了一份忧虑。联想到他搭载汽车走后,车尾那灰尘里,卿少蓝难过的表情,无疑也是可怜的惜别。唉,他重重叹了口气,眼睛就朝窗外那星空里瞅。月亮也分外明亮起来,白惨惨的光,像是要刺破这宁静的夜,将他的思绪带回到她那儿。
他翻了一个身,有些后悔他当时的沉默。当时,应该多给她说一些高兴的,还有安抚她的话。他奇怪自己当时竟然是一派沉默,甚至于还有尴尬。为什么,连他自己都有些搞不清楚。感情这东西有时真是怪物,诸成龙自言自语。明明知道她替他付出了许多,扁担抬都抬不完她的恩情,可是临到分别,竟然变得是那么痛苦,连句安慰话都说不出口。他懊悔自己,怨恨自己。这样一折腾,整夜要过去了。直到临近那处临时停靠沉降所的火车在那儿鸣响了汽笛,才知天即将破晓。
可是,他还赖在床铺上,胡思乱想。现在是另外一张漂亮脸庞浮现在他脑海里,比卿少蓝那张更加清晰。粉白脸蛋的,一笑两个酒窝的,与一般女同志不同的,气质高雅不已的王亚芬,猛然摄去了他的心。心一阵狂热跳动,他浑身燥热起来,甚至在暖暖铺盖里,身上还出了一点微微的汗。贴身的衬衣就有些发黏,有股酸酸的汗味道。他于是乎猛吸了口气,浑圆的膀子露出被子,索性不睡了,打起精神想王亚芬。虽觉得此时不用担心什么,但有一点儿做贼心虚似的,开始想王亚芬那漂亮的酒窝。
正如他在蒲柳体检时,遇见她时的心虚样子。
接触有限,除了那漂亮影子外,他与王亚芬之间,似乎还真没有多少可回忆的东西,尽管形象完整。除了蒲柳初遇,一次同学聚会,办了一次壁报外,几乎没有与王亚芬接触。尤其是他要走时,直到坐车最后一眼,期盼她来送他,望眼欲穿都没来,像是在他眼前突然蒸发了一样。
诸成龙喷出口闷气,一阵冷风使他猛地从铺盖外缩回了膀子。他奇怪地数着一连串的数字,一次,两次,三次。
与王亚芬顶多见了三次面,他深知这已相当不错了。能与一个梦寐以求的、出类拔萃的超级女同学接触三次,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回答是肯定的。
想到这儿,他惬意地笑了。才7点,山沟还冷,他磨蹭着,美滋滋地在被窝里想心事。坎底下,又一拨铁驳船过来了,鸣响了汽笛,看表,整8时。刚下床,况有明过来,给他送来团里审核过的稿子。诸成龙花了四五天时间采写了苍皇县民兵团先进事迹的报道。况有明说这是他接待过的记者中,写得最好的一篇文章。诸成龙就说他最理想的是把稿子能放到报眼发。
况有明说,那再好不过的了。我们堪山团长看了稿子后,也想这样。希望把咱苍皇县这支千人民兵团好好晒一晒。诸成龙脑袋里马上浮现出那如火如荼的筑路工地。原本计划起码得半年时间,却在短短三个月,硬是把那拉槽子攻下来了。可是,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想到为了攻克拉槽工程,一个排哑炮的民兵就牺牲在那儿,况有明脸就呈现出肃穆的神情。诸成龙看到对方一脸的凝重,早饭也吃不下去了,又问了一些情况。
况有明打了电话回来,诸成龙已经收拾好东西站在那儿了。
况有明坚持要把他送上车。诸成龙想起孙志城,就问,老况,你原来也在县水利待过?况有民回答说,没有。想想又说,现在不是,将来也许是。他和堪山团长可能等不到湛城大坝电站修毕就撤了。
诸成龙知道他们的去向了,说,其实搞水利也挺不错的。像人和事一样,都有个缘分在里面,是搞这行的,岔也岔不开。他想到那次被抽调去搞测量,觉得自己跟水利也有缘分。
他们的距离似乎一下子就缩短了许多,老况话匣子也打开,说道,也怪,我和堪山一样,都像天生搭架子的,搭起一个单位,引上正轨,我们又得走了,可能要去搭苍皇水利局的架子了。诸成龙一边听,一边心思也飞到苍皇县城,那镶嵌着精致向日葵的广播楼,那贴着它的一条温馨的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