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腊月,诸成龙他们在涉水而行。水是江南一条名叫黄洋的河,要注入汉江,是汉江支流,在湛城上游三十公里处。过了湛城,就进了河口。
口子里河面有七八十丈宽。向导——三工程局的老张从一只蛇皮口袋摸出一张打鱼的网。摄像师老谢、诸成龙在岸边看,诸成龙问,哪有鱼?老谢也不相信,枯水季节,浅齐脚板的水,藏不住鱼的。老张提起尼龙网,眼睛瞅准一个深绿的潭。诸成龙踩着跳石,走到他跟前,还是不相信,汉江特色的沙棒子鱼,连个影子也没有看到。
他对这条临近干枯的宽宽的河面,有些蔑视。老张就把网在沙滩上弄整齐,然后拎在手里准备撒,说,别小看这河,要是发起大水来,那可不得了。诸成龙听见那网哗地就撒出去了,像一把撑开的雨伞。过了几秒钟,老张就开始慢慢将网朝起收。尼龙网是透明的,水在滴,挂着两条小的鲫壳子鱼。哪有沙棒子?诸成龙兴趣不大,腿又缩回岸边,想着老张刚才说发水的事情。老张已经打湿了脚,也到岸边,计划再走几里,那儿有几个更深的潭,肯定有鱼。他对诸成龙说,反正今天赶到只有二十里地不到的地质队应该没问题。走也是走,不能空走,等会儿,再下河试几网。
老谢背着绿皮匣子相机对诸成龙一笑,那意思诸成龙懂得。还是他走时说的,他是陪诸成龙打伴了。本来,诸成龙本月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硬是要在今年阴历年前,再撵着写一篇。老张问诸成龙怎么就选到他们地质队了,在他的记忆里,他们水文地质队,可还从未叫人写过。
发大水时也没有?诸成龙又问。虽蔑视干枯,可总是觉得里面有故事。
凭河面那巍巍的数十丈宽。老张继续在前头路上走,心里想着那些潭。今天打鱼,他是为了隆重招待一下客人。从河口进来,那是在练手,再到前面几公里的深潭,他就可以很好地露一手了。他不满足于篓子里装的那两条鲫壳子,也相信那些深水潭里肯定有鱼。他指着前方河道对诸成龙说,快要到了,跟紧一些,还有到了滩边甭说话,免得把鱼吓跑了。
快要到了,诸成龙看到老张开始拾掇。他叫诸成龙他们看河两边的白印子,挂在粗大树杈上的灌木杂草,路边坍塌的房屋,再就是留下的深潭了。
老谢此时也取下相机要拍。他晓得诸成龙到这儿,就是要写一篇报道水文站怎样战胜去年洪水的。诸成龙目光也在水印子上,跟着走,快要到老张所说的那几个水潭了,老张就脱下胶鞋,掂起渔网,挽裤子下河。
老张叫诸成龙他们不用下了,走岸边小路。
诸成龙没听,叫老谢按老张的意思走,他脱掉了鞋子,露出白白的脚板,咚地插进水。
突然他尖叫了一声。山里的水出奇的冷,像针样刺穿他的脚筋。老张已经到了那潭边,脚已经冻红,一笑说,下就下来了,开始有点冷,过一阵就不冷了。他开始整网了,左手在地上拽几下,弄得均匀了,右手又提一米多高,两手都过来抓紧,扬起,突然对准那最深的一坑水就撒。渔网划了一个饱满的圆形,飞快落进水里面。
这次老张没有急忙去扯,很用心地慢慢地,几乎要屏住呼吸,朝坑边又走了几步。看到平静的潭,起了几点水花,就轻轻两只手慢慢拉,带着水的渔网就拉上来了。他扯开网,眼睛一下就笑成了一条线。打了七八条两三斤重的沙棒子,甩到腰带挂的篾篓子里,里面那两条鲫壳子在蹦,沙棒子进来了,跳得更凶。
都知道老张在三工程局,就好这口了,爱打点鱼玩。
老张提着鱼篓子,眼睛又像丢梭子一样,估摸着哪儿再能有这样的好运气。再跑几个深潭,打个七斤八斤的,今晚下酒的也有了。诸成龙在后头踩着长着青苔的石头,滑溜溜地走,不时等一下落在后头的老谢。前头没有小路了,老谢慢吞吞跟在后头,有几个尖石头还割了他的脚。
诸成龙这时招呼他脚踩稳一些,还做了个示范。
找到那潭之后,老张不太急了,在前头带路,不时又倒转回来。他也喜欢热闹。
诸成龙又想起了去年涨水,听说那潭是水退后留下的。
老张说,不涨水也就没有鱼。鱼估计是哪家水库叫水淹了冲出来的,也可能是深山沟的野生鱼。诸成龙说,夏季估计好整一些。他在水利测量队待过,用炸药炸过水库里的鱼。老张说,夏季是好整,那时水刚退。
一路走,沙棒子鱼还在篓子里跳,老张把口扎紧,指着上面那几条大沙棒子,说,这鱼,吃的时候要将鱼皮剥下来,不同鲫鱼,只有一层薄皮,但肉很好吃。业余时间我喜欢打鱼。老谢这时也从路上跳到河石上,勾起脑壳看鱼篓。诸成龙问,如再到前面那几个潭里去整,吃得赢吗?老张说,没有问题,万一吃不赢,晒干做成鱼干想吃多久就吃多久。诸成龙不觉又想到了涨水,涨水才会有更多的鱼,涨水也许还会有更多的故事。
诸成龙心里在想,问老张,那洪水有多大?老张在河水里,深一脚、浅一脚插着走,说,几丈深是没问题的。
诸成龙就想起苍皇县城洪水漫过河堤,曾淹死过学生的情景,不禁打了个寒噤。七八十丈宽的河道涨水要比月河凶几倍,尽管月河也是汉江的一个支流。这才想起几天前参加的一个治理洪水灾害的讲座,提到了黄洋河对下游的湛城的危险。今天打鱼虽逢枯水季节,尽管河是一副温柔可怜的样子,还是令诸成龙有些不寒而栗。吃不吃鱼,倒是无所谓了。老张还兴致勃勃,瞄准最后两个深潭。
已远离汉江,越朝里走,河道越狭窄了,水变得湍急,老张急忙找熟悉的那两个深潭。潭在浅水区显眼,到了河水增大,深潭就会与河流融合到一起。老张现在已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子,看看这坑,不像;再看看那个石头包包那边,也卧着一个,猛一看像,走近了,又觉得不像。水不是他想象的墨绿,是很清的那种,只有几尾小鱼在里面游,这多少叫老张有些扫兴。他没有怀疑走错路,这儿只有一条河,水也是山里出来的,带点甜味,瘆冷瘆冷的。老谢气喘吁吁跟上来,说,怕是沙棒子都沉了底了。诸成龙说,你眼睛不好,我年轻,一眼能看到底。我与老张看到的一样,透过见底的水,没有发现更大的沙棒子鱼在游。
老张计算了一下,已有七八斤鱼,他与王兴斌队长,加上诸成龙和老谢已够吃了,就再没有去找那潭。但人数与诸成龙了解的有些出入,后来听说地质队由于平时根本就没有假期,所以过年前夕变通叫大家提前走。诸成龙担心队里领导是否在,老张笑道,这个你放心,地质队的王兴斌绝对在,每年春节他都在队上值班。老张这样一说,叫诸成龙感动起来,结合了解到的一些情况,他想进一步采访。
老张就告诉了诸成龙一些王兴斌的事情。听说过身患冠心病的他,睡觉都带着呼吸机,却还在坚持工作,诸成龙就把这个细节又重新问了一次。老张眼睛朝河边一个监测标杆看,对诸成龙说,看见那些涂着漆的杆子吗?像这样的监测点在他们地质队还有十好几处哩。诸成龙明白标杆记录的作用。黄洋河处于湛城上游,一旦涨水,就会对湛城造成威胁,水文地质监测队的作用就是监测与预报。诸成龙继而说道,标杆那么多,战线应该会很长。老张说,是的。特别是汛期,王队长几乎每天巡查各个监测点,晚上打着手电跑。
诸成龙感动得不得了,说,往返有几十里,甭说一个身患心脏病的人,就是正常人都吃不消。
老张看着标杆,一根一根地在数,说,要是数到二十,地质队就快要到了。诸成龙脑子里就想到王兴斌了。
数到最后一个标杆,河流在这儿拐了一个弯。
不再走河道,有一面坡要爬。坡不是很高,很快地质队的一个屋角就露出来了。老张在前头引路,指着叫诸成龙看,说,单从这道陡坡到河滩,我的双腿都打战。老谢也气喘着说,是,即使有轿子抬我,我都不愿意走这面陡坡,叫人眼睛发花。
坡不长,陡峭得几乎每个人都得在半山腰歇气,连诸成龙都不例外。
背着有渔网的蛇皮口袋,老张对诸成龙说,可以想象王兴斌每天要走的路程。诸成龙确实在想一个问题,在这距湛城近五十公里的山旮旯里,有一群默默无闻的人,他们一干十余年,在这里受煎熬。尤其是王兴斌,快二十年了,在水利上。
一枚火红的太阳给山里的绿抹上一层浓厚的红,红又上了老张的脸颊。老张还在感慨去年发的大水。他说,那时王队长昼夜在各监测点来回巡视,女儿来这儿看他,见他瘦得像一副骨架子,疲惫不堪,伤心得直掉眼泪。诸成龙想到那呼吸机,担心问道。老张说,老王背着至少安全暂时得到保证。叫人揪心的是,在汛期到工地,他竟连呼吸机都不要,一旦冠心病发作可真能要他的命啊!
老张痛惜道,他说那玩意儿背着不方便。老谢说,这个人才是,他简直是玩命。局本部也不考虑把他安排在方便的地方。老张说,安排了,他不愿意,始终放不下他辛苦建立起来的监测站。老谢说,也有一种责任。诸成龙想起临行前杜科长那番话,采访他们,要对那条黄洋河的危害做充分估计,才能知道他们坚守在那儿,是如何坚苦与伟大。
得知这条河几次对下游湛城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失,诸成龙就拿住了一点,那就是湛城地势西高东低,如果黄洋河水猛涨,势必造成汉江水快速增大,一泻千里。
他有些不寒而栗了。老谢也神情凝重起来,说,我看过湛城的县志,记载说乾隆年间几次大水,就是从东边扫来,整个东坝子像个冲积平原。这样看来监测黄洋河就愈显重要了。
温柔,现在诸成龙脑海里似乎不存在了。那拐了弯的黄洋河,瞬间变得凶如猛兽。他们一口气冲上了山顶。
老谢在后头撵,边照着照片,边琢磨着这小子弄到了典型素材,地质队王兴斌的事迹,实在太感人了。
到了目的地,诸成龙对老谢说,要替王队长多照几张照片。老张说,最好站在房后头,那里可以看见撵子垭豁口,从豁子那儿,一眼能看见汉江。老张便把眼睛朝那边瞟,远远就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影在那儿,是地质队队长王兴斌。
老张急忙上去把装鱼的篓子给他看,让赶紧找几棵葱。
王兴斌知道他打着鱼了,一下子从碗柜底下扯出一小捆葱。老张剥着鱼皮,滑溜溜地一甩,鱼的嫩肉就露出来了。诸成龙开始缠着王兴斌说事情。
王兴斌不善言辞,没问到几句,脸就红了。
老张暗中使眼色给诸成龙他们。发现老张瞟眼睛,王兴斌就用眼鼓老张,怪他不该把他的事情朝外说。老张说,你不用怪,人家又不是外人。王兴斌像个小孩似的说,偏不叫你们讲。生着气去洗鱼了。
老张笑了笑,对诸成龙说,老王就是这倔脾气,做了事不让别人晓得。诸成龙想起在路上,老张曾隐约告诉他王兴斌救人的事情,就问他。老张还在剥葱,回答说,当时现场救的是四个人,其中一个孕妇,两个老的,还有一个小孩。诸成龙说,老王患有严重的冠心病,救别人,其实自己也挺危险的。老张说,是这样的,当时我们已经离开了标杆,听见旁边一个分销店有人喊救命。当时雨下得凶,路黑得看不见,老王硬是要大家过去看。我们还说算了,别去了。他二话没说,一口气跑到沟底,把一家四口人全救出来了。老张说,关键是有个孕妇不方便,跑不动,差一点儿,房子后头泥石流就冲到房子跟前了。果然,人刚救出,只听轰隆一声,泥石流就下来了,整个房子全部坍塌了。
诸成龙手捂着笔记本,抽了口冷气,说,真危险啊!
老张神秘地问,你猜那些救出来的怎么说?诸成龙摇了摇头。老张感慨地说,人家直喊,王队长不会丢下他们不管的。诸成龙说,说明平时王队长跟他们关系处理得好。老张说,是这样,平时王兴斌迟早进城都给他们捎带一些货物什么的。诸成龙摊开本子,又问道,听说那次他还发着高烧?老张说,是,有人看见他脸飞红,找了根体温表一测,啊呀,烧到三十九度多。叫他赶紧到医院,他说还有几个测点数据没弄完,一头又扎进黑夜,整到半夜2点,才勉强回去。诸成龙听着很感动,就把这事记下来。
到吃饭时,他想跟王兴斌核实一下,王兴斌对他不客气地说,小心你被鱼刺卡喉。
大家都笑了。老张说,哪有什么鱼刺啊,沙棒子,一根独刺,一扯就出来了,不像鲫壳子。说着又使了个眼色给诸成龙。
诸成龙就没有再问下去,知道他那个倔脾气,做了好事,从来不留名的。傍晚,他抽了个空再和王队长聊白天所了解的情况。王兴斌说,碰到谁都会去救的。诸成龙说,可你不同,本身就患病,还带着呼吸机。王兴斌说,那算个啥,你碰见会咋想?诸成龙说,肯定也会去的。王兴斌说,这就对了。说完目光注视着落日的方向。天边还是红颜色的,一条汉江时隐时现。诸成龙问王兴斌,你住在江北?他想到在汛期,他一连两三个月都不回家。王兴斌说,是,汛期离不开人,很正常。
诸成龙对他们在这儿一待就是好几个年头,深表敬佩。
王兴斌说,不想家才傻瓜哩,就看在什么时候。
诸成龙马上就想到,他离开苍皇一个月了,有时思乡之情竟然难以自制。面带惭愧说,要是我啊,顶多两个月就待不住了。老谢一嘴插过来说,诸成龙一个月不回家,连续两三个星期不休,已经很不错了。
老谢对准了镜头,让诸成龙看远处落下山坡的火红的太阳。诸成龙许久没有出声,情思涌入。老谢已照完,对他一笑说,傻帽,还站在这儿干吗,不嫌冷?
诸成龙说,不嫌,我被王队长的事迹所感染,心里像燃了一把火。
又对老谢说,想与王队长合一张影。照完相,王兴斌那疲惫的身影就地消失在那红的颜色里。老谢感慨地说,哪个能像他们,在这里一坚持就是几年,窝都不挪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