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少蓝出现在知青组到大队的堰渠小路上,去找她的舅舅潘兰江。他家在安沟大队部不远的地方,有土坡、败柳、断堰塘。门前有河床很高的遍地是石头的洞子河。卿少蓝进门说明来意,潘兰江笑意瞬间即逝,脸阴沉下来。
潘兰江老婆向来爱干政,她威风凛凛地说,谁走谁不能走不是你卿少蓝说了算的事情。
卿少蓝看到舅母脸上颤动的肌肉,感觉比自己还激动,工作会很难做。舅舅是依仗胡支书的荫庇,所以要先过舅母这关。卿少蓝对舅母撒娇,说出一番感人肺腑的话来。
舅母脸上没有动容,心想这丫头是发疯了。
潘兰江也在听着卿少蓝的述说,知道外甥女的倔强,这肯定是下定决心了。可是他是绝对持反对意见的。他开始耐心做卿少蓝的思想工作,说,把你弄到安沟来到底做啥?还说,操心费了许多神,找知青办的秦根源、中学的王校长,才将你们弄到了安沟。原来县上没有考虑在如此好条件的地方安排知青组的。放到哪个生产队,我都踩了点的,安沟八队不仅是个田窝窝子,人员也不像他们五队那样复杂。
还不是想叫你早点走。舅母将男人的意思说了出来。
卿少蓝说,我领情,也知道舅舅从小就喜欢我。洞子河边核桃树上绑的秋千,他都只让卿少蓝一个人玩耍;做饭切菜悄悄给卿少蓝留坨瘦腊肉,好吃的菜净朝她碗里夹;舅舅的儿子闷头爬到梨树上逮金龟子统统给了她……
舅母继续将一个早已编织好的计划和盘托出。卿少蓝听明白了。舅舅在安沟的根基很深,也在为她铺路。自己即使不那么努力,他都能运筹帷幄,招工机会唾手可得。舅母说,蓝蓝努力了,那只能是锦上添花。卿少蓝咕哝了一句,说,诸成龙也很努力呀。
舅母不屑地说,能咋样,大队门口黑板上的油漆字写得歪歪扭扭。舅舅纠正道,是韩磊搞的,油漆的煤油兑少了,粘笔。舅母鼻子哼了哼,说,知青都差不多,爱烧队里的墙踵、睡觉的竹帘子,懒得很,惹祸招灾,除了蓝蓝。
卿少蓝说,诸成龙才华横溢。
舅母说,这与招工关系不大,考量知青的办法只有劳动。只有像蓝蓝那样踏踏实实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而不像诸成龙他们。他们对农村的贡献在哪里?
卿少蓝没有回答舅母的话,又介绍了诸成龙的家境。她竭力将他家说得很穷,指望他被招工养家糊口。
舅母说,你的家境也强不到哪里去。她絮叨说,你爸卿楚桓因误诊死了,打官司也没影了。你妈那点钱养活你们几个女子紧得不得了,你妈巴不得你早点招工。舅母没有提及被抚养的还有一个聋子叔爷。潘兰江低着头没吭声,觉得对姐有些愧疚。
卿少蓝的父亲去世那晚,卿少蓝和妹妹翠玉在太平间守了一夜。两年前的事情历历在目。
舅舅叹了口气说,蓝蓝,你再想想看。这次招工可是千载难逢,不然,对你妈没法交代。
卿少蓝坚决地说,我想好了,今天来就是请你们去给胡支书说,非得叫诸成龙走。别的你们什么都不用管。卿少蓝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舅母便一篙子将船撑得很远,说,你叫他自己跑,找胡支书、郝主任。舅母知道诸成龙去找这些人准得碰钉子。特别是那个郝主任,对诸成龙印象很不好,送礼都未必能成。
舅舅忧伤地望着卿少蓝,希望她改变主意。
卿少蓝的主意早已确定。她说亲自去找郝主任,只要郝主任不徇私情,不挡就行。卿少蓝说完,拔腿就朝郝主任家的方向走了。
郝宏炜家距离舅家不远,是个粉白院子。院子里麻柳树下,郝有仕正在用斧头砍一根歪歪扭扭的木头,白惨惨的木块遍地都是。看见卿少蓝忙放下斧子,端个板凳过来。卿少蓝没顾得坐,心急火燎地问,你爸呢?郝有仕答道,在大队。他知道,卿少蓝可能是为招工的事情。他既希望卿少蓝走,又有点舍不得,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他眼中的知青组只有卿少蓝他最佩服,尽管他砍伐的杉木叫卿少蓝没收了。
他叫卿少蓝吃了早饭再走,他爸一会儿就回来了。
卿少蓝说,事情很急,郝主任要回来,也是半晌午了。
郝家没有留住卿少蓝,卿少蓝又拐到了来时的路上。
安沟大队部在有株败柳的土坡上。大队部是经过改建的安沟神庙殿堂建成的,有几间简陋的办公房间。郝宏炜办公在靠后的一个僻静的套房,房间窄小,一个硕大的窗户让房间变得通亮,窗外是一片绿色的冬小麦。此时,郝宏炜在窗下的课桌旁思索着什么,望着窗外已经有很长时间了,眼睛开始发痛。右眼突然被窗外飞进的小虫子蹿进,他搁下手中的香烟,用手狠命揉,左手取下挂在墙头的镜子,里面显现出一只肿胀得发红、泪水直流的眼睛。他咕噜了一句,倒霉。显得有些沮丧,周身的不自在。卧鸭式的烟灰缸里残留的烟蒂发出了一股刺鼻的臭味,他用手捏住鼻子,满脑子依然是挥之不去的知青招工问题。
蒲柳公社知青招工已经启动了,按照县招办规定的几个程序,现在进入摸底阶段。
郝宏炜粗中有细。安沟仅有一个五人知青组,并不像公社里堰沟、双坪等别的大队那样,知青蜂拥而至。虽然还有一个星期才进入贫下中农推荐阶段,但招工结果似乎已见端倪。安沟的两个名额,一个公社有安排,是内定给瞿颖芳的,她是烈士的遗孤。另外一个毫无疑问是卿少蓝的。
郝宏炜将知青组几个人的表现在头脑里过滤了一遍。
首先是卿少蓝各方面表现毋庸置疑。这个丫头片子将知青组摆弄得像模像样。陈刚拨给知青组的孬地他们硬是改造种上了优良稻谷。大队组织的小麦脱粒机连夜突击,知青冲锋在前,卿少蓝简直就像猛虎出笼,一干就是一个通宵。茨沟水库开山凿洞的农民做蔫了,卿少蓝带领以知青为主体的基建民兵小分队硬顶了上去,凿秃了的钢钎反复放在火里铸,苦干了一个月,日夜奋战将引水山洞打通。焚烧山林开火的社员一字长龙排开,卿少蓝像只领头大雁,手心磨出了老茧,<钅矍>头<钅矍>出了豁子,荒山变成层层梯田。加上学大寨、学小靳庄,渐渐地安沟知青组变得县广播站有声、地区报纸有影,小有名气起来。郝宏炜认为,卿少蓝功不可没。
郝宏炜觉得,卿少蓝不但睿智,而且温柔里隐隐透着钢劲。他听陈刚说过,韩磊同她打赌,卿少蓝硬是挑起了近二百斤重的牛粪打短步。插秧挣高工分自由组合,队里精干小伙子都瞅上了卿少蓝,说卿少蓝赛过小伙子,机灵得像只竹溜子猫。平日只有男劳力犁田打耙,卿少蓝裤脚一挽扑通下水就做,站在耙桩上像头倔强的牛犊。尤其是知青组住的山梁后,生产队有一块半成品的黄板硬田,卿少蓝硬是找到陈刚,想把那田整出来收几担谷子。陈刚瞅着像小伙子般倔强的她,笑了笑,说,交给你,浇上水插了秧子,将来收的谷子不用上交,统统归你们知青组。卿少蓝说,真的?那我要试一试。陈刚半信半疑,但没有说话。接受任务后,卿少蓝带领全组在那块田里没黑没白地干起来了。扯田坎不怕刺脚蚂蟥钻,开凿小型引水不怕石头硬。打谷子胳膊酸痛腰像钢针扎,挑箩筐从高坎子摔下疼都不吭一声,来例假了还在五达沟板田里泡。半年时间,在大队团支部的协助下,卿少蓝硬是将五达沟近二亩半成品旱地,改造成了亩产过六百斤的丰产水田。乐得队长陈刚只顾抿嘴笑。更加叫人感动的是,当年收获的一千多斤稻谷,知青组只留下五百,另外一半全部捐给了生产队的五保户,受到大家的好评。
想到这儿,郝宏炜暗暗地说,好样的。自然也有败笔。修建沼气池没有成功,知青们有些意见,他理解是资金不足等多种原因。至于卿少蓝举报儿子郝有仕乱砍滥伐,郝宏炜知道,也没有记恨卿少蓝。卿少蓝不走,谁又应该走哩?郝宏炜心里反问自己,得到的回答是肯定的。他又想起了诸成龙。诸成龙长期从事与接受再教育无关的工作,虽然有些抽调大队同意,但是他没有严格履行归队时间而滞留在县城,误工补贴也没上交,平时也没有很好的劳动表现。这是客观事实。他认为诸成龙只要进一步接受好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以后若有机会的话还是可以考虑的,不过这次是绝对不行了,安沟知青首次招工非卿少蓝莫属。他琢磨着,要同胡秉乾书记协商形成个倾向性意见。除了摸底对象确定卿少蓝和瞿颖芳外,还要防止推荐时出现票数分散。郝宏炜考虑成熟了,准备出门,卿少蓝来了。对着郝宏炜的惊讶,卿少蓝露出灿烂的笑容。卿少蓝眼明手快地把炉子上的开水朝水壶里倒,又给他冲上沸腾的茶水。郝宏炜捧着塑料套子的茶杯,看着跟前这个漂亮女知青,问道,少蓝大清早的,有么子好事?卿少蓝直奔主题,说,我是为诸成龙招工的事情来的。郝宏炜一惊。虽然听说她在替诸成龙运作,可是他还是感到惊讶,聪明的卿少蓝怎么做这么糊涂的事情。他没有发火,笑了笑说,你是开玩笑吗?不。卿少蓝斩钉截铁地说。郝宏炜道,那可不是谁说走就能走的事情,要视其表现,还有许多招工程序,譬如推荐、上级审核。他把后面这句加重了。那意思是,退一万步,即使诸成龙侥幸过了推荐,轮到大队政审他也过不了关。
卿少蓝激动地说,流程规矩谁都懂,现在我愿意让,我愿意退出,我愿意放弃,愿意留在农村。只是想叫诸成龙走。
那只是你的意见。郝宏炜还是苦口婆心对她劝道,你叫同学走的心情可以理解,可是你想想,你们组的鲁厚才、韩磊他们愿意让吗?贫下中农推荐前,知青组要拿出意见的,然后上推荐大会像选举人大代表那样无记名投票。毕了,还要大队公社政审,程序一个也不能少。再说,走也有个先后,相信顶多几年,你们都会走的,何必叫他抢这一下哩?
卿少蓝不听劝,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她说,韩磊同陈刚的妹妹谈过对象,看见招工了,又抛弃了她,这影响极端恶劣。鲁厚才烧过队里的墙踵,抓过农民鸡笼里的鸡,做活偷奸耍滑,年底分红没有收获,从家里拿钱给队里倒找。而诸成龙顶多被抽调得多,劳力弱一些,可在生产队里没有劣迹,推荐这一关他能过。郝宏炜仍然笑嘻嘻地看着卿少蓝,听她讲。心想,这个丫头片子疯了,这样宝贵的招工名额她都让。
卿少蓝还说,唯一能与诸成龙平分秋色的就是我。郝宏炜笑着问道,你就那么肯定?郝宏炜突然觉得卿少蓝要是不走该有多好。他觉得这个大队“革委会”委员今后发展的空间还很大,蒲柳公社有名的知青刘书林、耿浩都没有她强。
卿少蓝越说越有劲,她列举了诸成龙的种种优点。她说,诸成龙在学校里文学是出类拔萃的。尽管偏科,数理化不行,但公社抽他,区委抽他,都能发挥作用。不像我,数理化虽好,到农村没有文科管用。卿少蓝又使出了撒手锏,说,诸成龙在县里也挺有名气的,去年县委办田主任来这儿要过他。说着,一双锐利的眼睛看着郝宏炜。
郝宏炜一惊。去年这个时候,县委办的田主任曾来过大队了解诸成龙的情况,想抽调他到县委办当秘书。郝宏炜想法将这件事情秘密压下来了,不知卿少蓝在哪里得知,郝宏炜心里着实吃惊。看来,卿少蓝抓住了他的软肋。
卿少蓝说,你这么一压,就将他的一生都耽搁了。
看着对方的窘迫,卿少蓝没再追究,说,我只是提一提,这次不能再压了。她乞求般说道,算是帮我个忙吧。
郝宏炜不作声了。当初他上纲上线陈述诸成龙情况的情形,以及田主任失望的表情至今还历历在目。过后郝宏炜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今天卿少蓝试图通过影响,铁了心地要将这次招工机会让给诸成龙,他觉得未尝不可,便不禁对诸成龙动了恻隐之心。
谁走谁不走,终究是知青们的事情。郝宏炜改变了刚才的态度,口气缓和地说,最好能再有个名额,两个人都能够走。听见郝主任松口了,卿少蓝松了口气说,增加名额的几率很低,招工指标控制得非常严格。我问过蒲柳大队知青组,他们十个人,才给了三个名额。
郝宏炜说,有些牵牛打架啊。看看对方殷切的面孔,又说,我再跟公社管知青工作的赖书记衔接一下。卿少蓝说,不必了,万丈高楼平地起,最基层的推荐是贫下中农。大队开个“革委会”扩大会议,将推荐诸成龙的意见渗透下去,免得社员丢黄豆颗颗放错了盘子。
郝宏炜笑道,丫头片子,鬼精鬼精的。
卿少蓝振振有词地说,建议票数集中后,小队朝大队一报,大队戳子朝招工登记表上一盖就行了。公社主要卡名额,至于哪个走他们不管。
郝宏炜扑哧一笑说,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像在吃豆腐。
郝宏炜说着,又犹豫了一下,说,我没意见,关键看胡支书了。他透露胡支书对诸成龙也很有意见。卿少蓝跃跃欲试地说,胡支书的工作我去做。
郝宏炜点点头,对卿少蓝说,一块到家吃完饭后再去,快接近中午了,田埂化霜的路叫它晾一晾好走。卿少蓝说声不了,像股风出了大队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