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沟大队党支部书记胡秉乾肩扛着铁镐在胡家山梯田上转悠半天了。
他脸上的皱褶舒展开了。黄板坡开凿层层梯田是他最得意的一笔,像坚强的孕妇孕育出又一个新生的婴儿,他觉得这是给安沟人造福,特别是后代。
他想起了开凿这些梯田的日日夜夜,近两年的艰辛。
原来山雀都不屙屎的荒山秃岭,如今终于变成个安沟小粮仓。他如释重负,总算给他即将告别的支书生涯画上了个圆满的句号。
离任前还有件事情没完,那就是知青招工的事情。他考虑的是妹夫潘兰江的外甥女卿少蓝。他无论如何要将卿少蓝送出去,他知道潘兰江叫卿少蓝到他这里来的初衷,他要对得起唯一的妹子。
他琢磨着,年底招工,明年初进单位上班。那个时候他可以安心退休了。胡秉乾资格很老,原来是苍皇县和湛城并大县时期的一个副区长。他不习惯,自愿回到了老家安沟当支书。
胡秉乾对卿少蓝很有把握。开始对她还有些担心,觉得她细皮嫩肉下乡吃不了苦。后来看到还好。他还暗暗调查了公社其他几个知青组,乱得很,纯粹是瞎胡闹,偷鸡摸狗的事经常发生,而且招工的事情很复杂,大家能打破脑袋。安沟知青组简单,卿少蓝有自身优势,再加之他这个支书保驾护航,卿少蓝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招工被录,显而易见。
胡秉乾在为卿少蓝祝福。他是个开明的农村干部,觉得人与人应该不同。不能像他们那样,一辈子窝在农村。赖书记有次叫他给知青们做忆苦思甜饭时,他不做,顶撞说,我们那是运气不好,生在了旧社会。赖书记说,那就叫知青扎根,在农村结婚。胡秉乾又说,乡下婆娘不配知青,没文化,大脚片子,只懂得打猪草喂猪,干农活。赖书记就说,再教育他们。胡秉乾说,你追忆旧社会,他们不信,说你瞎编哄他们。气得赖书记翻白眼,不跟他说了。
胡秉乾想想,笑了,像自己被推荐了似的。
他计划,卿少蓝走后,他要跟郝宏炜谈谈。风水轮流转,明年这个时候将诸成龙推出去,再后来是鲁厚才、韩磊,以往的账一笔勾销。他觉得知青们解放了,他也解脱了。鲁厚才、韩磊的举动经常叫他头痛。
当然,这是有前提条件的。只要他们不和卿少蓝争名额,不设羁绊,任何事情都是可以商量的。
胡秉乾历尽沧桑,尽管知道卿少蓝稳操胜券,但是,敏感的招工牵一发动全局,牵扯到知青每个人的切身利益。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贫下中农推荐,能否保证卿少蓝不出意外?往往看似稳操胜券,却容易出现意外。还有鲁厚才、韩磊和诸成龙能否买大队的账?
胡秉乾这一想,身上竟然冒出微微冷汗。胡秉乾思虑着,不想回家了,将铁镐把子横在田埂上坐下,冷静考虑着一个方案。他想近期专门召开一次“革委会”会议,有知青点的小队组长以上干部全部列席参加,研究知青招工的程序、环节等。他要定个条条框框,将大队的意见渗透到有知青点的队。至于是否让公社也派人参加,胡秉乾不想。当然,这一切他都需要同郝宏炜沟通。具体工作由他来做。
胡秉乾是个急性子人,考虑成熟了,就去找郝宏炜。
胡支书走了条近路,同卿少蓝的路线相反。
因此,他一跨进郝宏炜的门槛,郝宏炜便放下碗,大声说,蓝蓝到你那里去了,你没有遇见?
胡秉乾摇了摇头。他敏锐的目光扫视着房屋,没有发现其他人,便坐下来抽了一袋旱烟,嘴巴拌得吧嗒响。卿少蓝来找过你了?胡秉乾问道。直觉告诉他,卿少蓝有了状况。
郝宏炜照直说,卿少蓝过来表了个态,打算退出此次招工。郝宏炜没有添加自己的观点。事关大局,他让胡支书来决定这件事情。
瞎胡闹。胡支书声音低沉。还没等到鲁厚才、韩磊他们闹事,卿少蓝这边却先出现了意外,而且很奇怪。虽然出乎他的意料,但他没有咆哮如雷。他可能觉得卿少蓝的想法,是粒很小的火星,他随时都能掐灭。胡秉乾对郝宏炜说,谁走谁不走是个人决定的事情吗?轻轻的声音,分量很重。
郝宏炜知道其中的奥妙,没有作声。胡秉乾锐利的目光一直盯着郝宏炜,那意思是你要一如既往地同党支部保持一致。
他说,招工每一个步骤都是严格的,大队要把关,他在给郝宏炜上“螺丝”。胡秉乾继而分析了知青组的形势,将自己考虑的方案和盘托出。郝宏炜晓得支书来的意图,在胡秉乾犀利的目光下,很快做出了应答。推翻了支持诸成龙的观点,回到了原来,倾向卿少蓝。觉得卿少蓝是众望所归,即使卿少蓝放弃了这次,还有大队,诸成龙仍然很悬。
胡秉乾说完又抽了一锅子旱烟,推敲了几个细节问题。
胡秉乾就急着撵回去。他从郝宏炜那里掌握了卿少蓝的思想动态。他断定卿少蓝还在他家等他,他要留住卿少蓝谈话。他想着这件事情,想着这个疯丫头,他那患风湿病的腿陡然变得强壮起来。看到硕大的火车铁路桥,算是到家了。高高吊坎子的那间房屋里,恰巧卿少蓝在窗子上探出了脑袋,愣瞅着这边。看见胡支书回来了,就去门口迎接。
胡秉乾看见桌子上放着卿少蓝送来的面粉做的金果麻圆糖果,说,搞这些个做什么?汽车轮子都压不烂的金果麻圆,很坚硬,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是上乘礼物。卿少蓝笑了笑说,是点心意。胡秉乾又看了卿少蓝一眼,转身进了偏厦子房。卿少蓝知道那一眼的含义。胡支书的老伴在堂屋里剁猪草。胡支书很严谨,大队上的事从不给家里人说,老婆也不干政。卿少蓝跟着进了屋。看见胡支书脸色铁青,皱褶很深,她觉得说服的难度很大。卿少蓝还不知胡秉乾已找过郝宏炜。
胡支书先开口了,劈头盖脸说,你舅把你送到这儿来搞什么!?卿少蓝一愣,马上反应到胡秉乾是从郝宏炜那里来的。胡支书知道了一切,怪不得脸色那么难看。
胡秉乾又咚地将房门关紧,说,还不是看在我胡秉乾这张脸还搁在这儿,这张老脸子还在安沟撑着,你妈你舅费心费力找学校,找知青办的秦根源,跑断了腿,说干了嘴。郝宏炜然后又找赖书记,请求布点。胡秉乾接着说,开始赖书记不同意,觉得公社有其他几个知青组足够了,布点过密麻烦事多,知青的事情叫人焦头烂额。其他公社退点都还来不及,他很惊诧安沟超常的做法。无奈我亲自出马了,我对赖书记耍蛮,说不同意我就撂挑子。赖书记掂量着这件事情,非大非小,也就满脸狐疑地同意了。关于布点,我斟酌再三,将知青放到安沟八队。八队挨着山边,社员单纯,不像其他队的有些农民奸诈,容易统一思想,粮食也充足,工分值高,便于稳定人心。我想,城里娃娃,下个乡也不容易,搞几年,有个机会都叫他们走。胡秉乾很开明。
卿少蓝聚精会神地听,心想,今天没她说话的份儿了。
胡秉乾嘴拌得吧嗒直响,有股子刺鼻的旱烟味道,更像喝了酒似的话格外多。他说,当然不能一块走,机会伴着有限的名额来了。胡秉乾这时压低了声音说,这就得凭个人表现了。
卿少蓝插话道,我要是表现得不好呢?
不可能。胡秉乾说。继而斩钉截铁地强调,那不存在什么问题。潜台词是,即使表现不好,他也能想办法弄走她。
卿少蓝有点讨厌这个嘴巴充满着烟臭的糟老头了。他固执得要死。想着要将诸成龙端出来,看来是枉然了。她想,重头戏在生产队的推荐,基层推荐了,大队挡,还可以层层找。卿少蓝于是不那么聚精会神了。
胡秉乾洞察一切的目光仍看着卿少蓝,发觉对方有些魂不守舍。看到断不了念想的丫头,他就换了个角度谈,说诸成龙能写诗作画,他想将他借调到耕读小学当临时代课教师,即使今年走不成,也不至于在知青组受苦。那时能做个临教是知青梦寐以求的事情。他不像郝宏炜企盼着追加指标,他觉得那样做机率很低。胡秉乾也不愿意向赖书记说情。他分析,诸成龙顶多滞留到明年。即使卿少蓝、瞿颖芳走了,还有鲁厚才和韩磊,知青组不会解散。说起这两个人,胡秉乾就感到头痛,要不是卿少蓝,他才不愿意将这讨厌的绳索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卿少蓝知道胡支书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她撇开鲁厚才和韩磊,直奔主题,对胡秉乾说,诸成龙不想做临时代课教师,他爸他妈都做了棉织厂半辈子的临时工了。卿少蓝编着谎,对胡秉乾说,临时工收入低,他几个兄弟吃不饱饭都送到观音河乡下亲戚家了。
卿少蓝替诸成龙说话,有种幸福感。
胡秉乾觉得这个丫头疯掉了。他已对诸成龙妥善安排,卿少蓝还要替他说话。其实卿少蓝自家的境况也差,家庭生活全凭母亲微薄的工资维系。胡秉乾对卿少蓝说,县城里的人家境都差不多。他问卿少蓝,你这么做,家里同意吗?胡秉乾眼神炯炯,像木炭盆里面的火。他听妹子说过,卿少蓝的母亲潘祖珍当家,对子女们的教育也异常严厉。
卿少蓝脑海陡地闪现出母亲那干瘦威严的脸庞,但转瞬即逝。招工上虽然跟母亲观点不符,可是母亲对诸成龙有好感,事情还不至于那么糟糕。便说,我自己能做主。胡秉乾不相信,他对卿少蓝继续说道,怎么能不经过你母亲同意?你母亲一辈子饱经风霜,拉扯你们几个,眼睁睁看着都出息成才了,现在却叫她找气怄。胡秉乾又说,我在担任湛城县池河区长时就认识你妈。
卿少蓝一怔,没听说过,便硬着头皮听了下去。
胡秉乾说,社教时有个领喊口号的漂亮的池河小学教师就是你妈。他接着说,要不是你妈不是个积极分子,成分高,恐怕早就被送到草沟五七干校参加劳动改造了。
卿少蓝没经历过社教运动,没这个体会。
胡秉乾看见对方在专注听,说,社教暑假教师学习会,每天教师一般都会集中到池河中学操场听几个小时报告,脑壳都晒晕了,不准动弹。你妈那时带着的几个月娃子,像几个刚出生的羊羔崽子。
卿少蓝纠正道,1964年社教,我都七岁了,另一个妹妹都三四岁了。月娃子可能是最小的妹妹玲花。胡支书说,是玲花吧,饿得睡在课桌上直哭。保姆喊都喊不回来你妈,那是人家不让。炊事员只能从厨房拿来清米汤喂。你妈在操场阳光下直抹眼泪。
卿少蓝听着,心酸了。
胡秉乾又说到了1966年“文革”初期。他说,社教时你爸在池河中学倒没怎么的,“文革”开始后,让住在他隔壁的一个体育教师整了。他平时对那个教师挺不错,经常给他发烟。
卿少蓝说,是因为爸在新中国成立前参加过民盟。
胡秉乾说,他带头上纲上线揭发你爸,说你爸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大字报将门都封死了。你爸老实巴交,不善言辞,一辈子只顾教书,大学生,连个教研组长都没当过。他气得浑身发抖,在房檐坎上度过了几个夜晚。你妈知道了,连夜走青山寺,跨洞河桥,摸黑走了几十里山路,找到学校工作组讲理。说民盟也是统战对象,全湛城专区只有两人,在地区行署都备案认可了的。工作组就说,只要在地区拿回来批文,他们就给你爸平反。你妈只说了一句,你们等着,当天连夜又赶到湛城地区。
胡秉乾用火钳架起了木炭,火势又旺了。他接着说道,说来也巧,刚刚被打倒的区委周书记也在湛城专署。周书记人熟悉,找到了专署秘书长,连夜查找历史档案,开出了证明,你爸才又恢复了教书。
卿少蓝插话说,我家里面的什么事情你都知道呀?她不想提及过世的父亲。母亲调回苍皇县城后,父亲一直都在已属于苍皇县管的池河中学任教,半个月才回县城一次,家里一揽子事情全凭母亲照料。苍皇县城簸箕般大小,几乎全城人都知晓。卿少蓝对胡秉乾低声说,我想法告诉母亲就是了。她知道她妈这一辈子也不容易。
胡秉乾说出以上一番话,本想让卿少蓝回忆到她母亲过去的艰辛,从而使得卿少蓝回心转意,然而换来的却是对方那句轻飘飘的话,不禁有点气馁。不过,胡秉乾是不甘心的。既希望卿少蓝的母亲能够劝阻,也想及时按他跟郝宏炜商定的意见办——召开“革委会”会议。除了诚心帮卿少蓝外,胡秉乾还想耍耍做支书的威风。胡秉乾是个从未服过输的人物。他今天有点狼狈,安沟大队首次招工还没按照他的意愿顺利进行的时候,就出了意外的状况。而焦点人物恰恰又是个这样硬的丫头片子。他对卿少蓝正色道,不单单是个告诉的问题。胡秉乾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他话中带着强迫。他告诉卿少蓝,现在回心转意是完全来得及的,否则,大队要采取强制措施。
卿少蓝又咬了咬嘴唇,知道今天是秀才遇见兵了。
卿少蓝不想再跟比自己大几十岁的胡秉乾争执了。她也看出来了,胡秉乾屡屡提及母亲,他是想通过母亲来压她。既然是这样,卿少蓝对胡秉乾也不抱什么希望了。她甚至有点后悔今天来找胡支书。事已至此,隐瞒母亲是不可能了。她不告诉,胡秉乾也会。她想到了这里,想回家,想回苍皇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