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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裂变

14

秦岭山脉像是一座大屏风,屹立在中华的版图上,横跨多个省。秦岭不仅是中华大地南北气候的分界线,也是黄河与长江两条母亲河的分水岭。在它博大的怀抱里,耸立着一座又一座的名山仙境,太平山只是其南麓鹘岭支系的其中一山。它北望华岳,南邻武当,在秦楚两地莽莽苍苍的群山中,太平山是一位高高耸立、引领群峰的巨人。太平山向西南延伸的一条支脉,便是陕西与湖北的省界——郧岭山脉。郧岭之阳属湖北,郧岭之阴属陕西。山顶一条放羊人踩踏的茅草小径,你若立于小径之上,叉开双腿尿一泡,便可享受脚踏陕鄂、尿浇秦楚的豪壮。太平山周围的山褶褶里,孕育着一个又一个村庄,太平村就是其中之一。太平村原来叫太平大队,新的时代,叫法已改。公社也不叫公社,更名乡政府。太平村的“太平”二字是有些来历的。太平山横亘在太平村的北面,如一只翘首东望的巨狮,是太平村北面的天然屏障,为太平村抵御着冬季滚滚南下的寒流。山之北,山高林密,峰峦峥嵘,人烟稀少;山之南,山势低矮、圆润,一洼一洼的都是耕种了不知有多少年的土地,有土地就有村庄。太平山是方圆百里的群山主峰。山顶的西面,是白中泛着淡红的千尺绝壁,每日里的第一抹阳光就首先照映在这道崖壁上,光芒耀目。多雨多雾的湿季,太平山顶的危崖就被浓浓的云彩包裹,云彩的流动和升腾,让这座名山有了仙气,有了灵气。居住在周围的人就以这座山为荣。太平山是一个伟岸的大丈夫,喝着太平山汩汩溪流长大的男人们就心高气傲,勤劳顽强。另外,“太平”二字,也有祈愿人世太平,百姓能安居乐业之意,愿望归愿望,而近百年间,世间又何曾太平过?

持家过日子的男人是山上的树,今年你看他是这样,明年你看他还是这个样,甚至十年二十年你看他还是那个样,好像每一个方向的每一片叶子,甚至是枝杈上蠕动的毛毛虫也没什么改变。儿女们就不同了,特别是女儿家的,就如漫山的芳草,割一茬一眨眼又长起一茬,一茬比一茬鲜美,一茬比一茬碧绿。而不经意的时光在这样目不暇接的物事变幻中飞快地向前赶着。

太平村又一茬的女娃子长大了,这一茬女娃娃不是在饥饿中熬大的,骨瘦如柴呀,一脸菜色呀,发育迟缓呀,那是明日黄花。这茬闺女是在吃喝日渐保障、穿戴日渐丰富的时代,在辛勤而又欢快的劳作中茁壮成长的,想当然地就出脱得面若桃花,腰身健壮,婀娜多姿。而真正在姑娘群中最出类拔萃的当属余老三家的两朵金花——大凤和小凤。大凤小凤一对姊妹花,出脱得像一对双胞胎。姐妹俩本来只差两岁,妹妹好像一心跟姐姐比赛似的,姐姐开始发育,她也跟着就发育,像玉米地中相邻的两株玉米,你追我赶,争抢水肥和阳光。姐妹俩的相貌大同小异,丹凤眼,月牙眉,小巧圆润的俏鼻头,小巧的嘴巴,见人浅浅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碎牙。脸都是瓜子形的,所不同的是,姐姐话少,温婉含蓄,有心事都是藏在心里,没人问她就不说。妹妹一天惊乍乍的,大惊小怪,大呼小叫的,心里藏不住一点儿事。有她在的地方,不是欢声笑语,就是女儿家的脆生生的歌声。妹妹的下巴比姐姐更尖些,一双眼睛更灵动些,村里放电影,她身边嗡嗡转悠的小伙子更多些。

村庄里老一辈人分外嫉妒死了的余老三。一辈子窝囊透顶的余老三,走路袖着手、说话翻白眼、干活没血性的余老三,咋就会生这么一双好闺女,是太平村山水的灵气,还是老天爷对余老三的垂怜?俗话说:破窑出好瓦,烂泥田长莲花。这话搁在余老三身上,再合适不过了。但余老三已是陈年往事,年轻一辈的,早已习惯了大凤小凤的爹叫朱长寿,浓眉大眼、高大强壮的一个男人。在村庄的西头说话,东头的人就能听到是他的声音,号称太平村的肉喇叭,堪与村庄中间,山包的大椿树枝杈间那一号银灰色大喇叭相媲美。朱长寿是一个爽朗的人,入赘余家,就是余家的兄弟,跟大哥余庆堂、二哥余庆魁相处得都很融洽,只是与心计太深的老四余庆海不甚相与,当然,这其中与婆娘兰花一直以来与余庆海不和有很大关系。森林里的一棵树死了,没几年,它留下的空间里马上就会长出另一棵新树,弥补它的空间。一个男人死了,另一个男人再走进来,还是一个家。虽然炕还是那炕,灶还是那灶,女人还是那个女人,但不同的男人带来的是不同的生活、不同的气氛。朱长寿是投进一潭死水中的一条欢蹦的鱼,他搅起了涟漪,泛动了浪花,驱赶了久久沉积的腐朽,这潭水就幸福地拥有了蓝天白云小鸟春风。高高大大、一身激情、一身活力的兰花,生来就该拥有朱长寿般的男人。只有这样的男人才是她火热的对手、般配的伴侣。虽然老天爷曾经用哑巴和余老三在他俩中间垒了两道墙,但破墙而过后,两个人会更懂得幸福时光的来之不易,更懂得热爱和珍惜生活。

朱长寿有多勤快。早晨天未明,他就起床挑水、抱柴、拢火做饭。全村人吱吱呀呀陆续开门起床的当口,朱长寿就扛着农具下地了。兰花完完整整的是他的了,他情欲勃发想耕耘的时候,兰花就在他身边赤条条地躺着。儿女也是他的,他心里再明白不过。两个女儿像姑姑,不过村子离老家太远,没人见过自己的姐姐,无法比较罢了。儿子小满就是他的翻版。眉眼、脸形、神态,连一身紫红色的皮肉都像。老人们很快就看穿了。当面说,谁养的儿像谁,长寿养小满,小满就报答他爹,慢慢像他爹了。背后里都说,这狗东西,原来早就在别人地里下种了。不管别人咋说,儿是他的儿,正宗的朱家血脉,他养着满心欢喜,浑身是劲儿。别人地里就不能播种了?他不会种他的自留地嘛!有一次喝醉了,他跟人争辩,炫耀,招来了兰花的嗔怪。兰花晚上在他身边说,是偷的咱也不能高声就唱出去呀,真是贼娃子三年不打自招了!你以后喝酒的时候,记着自己的量,别跟人乱嚼舌头。要是把咱俩当初的丑事敞出去,别怪我跟你翻脸。要是别人再说小满像你了,你就回他,等着吧,你的儿子也会像我的。长寿幸福地聆听着女人的教导,就涎着脸问:真有谁的儿子像我了咋办?兰花大方地回答他,你就放手干吧,再有像我小满的,还是你的儿!嘴上这样说,手却拧他的大腿根。长寿便连连求饶。

大集体、大锅饭、混日子的时代过去了,土地承包给了各家各户,你种得好了吃干的,种得差了喝稀的,不愿种混日子就饿肚子,这活儿干着多有劲儿。只要你有能耐,在地里能种出金豆豆政府都不干涉。朱长寿每晚搂着兰花都在幸福地计划着日子的每一步。承包地是一定要种得比谁家的都好,打下足够的粮食让儿女们吃饱喝足。圈里养的四头猪,两头大的今冬杀一头吃肉卖一头换钱,两头小的为明年打基础。碗里天天要有油腥,花骨朵般的女儿身上要有漂亮衣裳,家里不能短了日常的花销。兰花下地是走在他后头的,她和两个女儿一起,娘在前边牵着绳,后边欢欢地跟着两只白云般的母山羊。小女儿后边挎着篮子,拿着小棍儿,一路监视着贪吃的羊别啃了沿路的庄稼。羊要绑在承包地边青草丰美的地方,既要让它吃饱吃好,还不能让它乱跑。如今漫山遍野都是庄稼,谁家的羊也别吃了人家的庄稼苗。各家各户的庄稼苗就是各家各户的命根子,羊跑到人家地边,就会招来大声叱喝,要是真吃了庄稼,关系好些的赔小心道歉认错,关系不好的赔粮食赔钱挨臭骂。两只母山羊都怀有羊羔。羊一年下两窝,一般一窝二至四只,要是每窝都按三只算,一年两窝六只羊羔,一年下来两只母羊就变成十四只。头窝的母羊明春又能发情怀孕,再下羔。这样一算,不出三年,他就会拥有一大群羊。羊肉舒筋活血暖身子,羊皮一张,换工农兵大团结一张。这比冬天漫山围猎来得容易多了。两口子计算谋划得美滋滋的。除了小满上学,两个女儿都在家放羊、喂猪,为家里赚钱。地里的活还不够他两口子干的,头遍草锄了,二遍草芽芽还没指甲盖大,就锄第二遍。种着分得的承包地还不过瘾,朱长寿又在集体没分到户、远离村庄四五里的偏远山沟里,抽空开垦出了七八亩山地。撂荒几十年,久未开垦的沟坡,土层表面的烂草积叶半尺厚。砍开火路,一把火烧了,开垦出来,土质乌黑松散,把把抓起来都肥料一般,播下种子,那长势比承包地还好。唯一的缺点就是偏僻、路远,离太平山高山密林太近,野猪野羊和鹿太多。朱长寿不怕,他从老家背来的土枪狼夹子钢丝套正愁派不上用场呢。庄稼快熟了,地头搭一草棚,夜夜咱抱着枪睡。要有嘴馋的撞进来,就是他朱长寿的一笔意外之财。

不仅是兰花、朱长寿这样铆足劲儿拼命往前冲,全村的男女老幼,就连吊儿郎当惯了的李天保,也都铆足了劲儿,要在各自的土地里种出幸福种出富裕来。寂寞已久的村庄有了狗吠,有了鸡鸣,有了羊叫牛哞猪撒欢。漫山的土地上,终日是辛勤劳碌的身影。荒沟野岭,羊成群,牛顶仗,放牛羊的姑娘娃娃们花枝招展,春光满面。

这一年,是公元1982年,在中国大地上,注定是个不平凡的一年、伟大的一年。

乡村里,好多东西都紧缺,最缺的当属猪崽羊羔牛犊子。只有想买的,少有想卖的。十里八里,谁家老母猪下一窝猪崽,头天晚上下的,不论十只八只,第二天早晨就被人交钱定光了。多少钱到时候你说了算,定钱我先交了。两只三只,到年底,就是花花绿绿的一卷票子,中间的辛苦付出,中间的碌碌劳作都被人们忽略不计,就好像久久昏睡的人突然一夜间全部灵醒过来一样,人身上的所有欲望一下子就膨胀了,一个个都是铆足了劲儿,像待命出击的战士,对凯旋的渴盼已经太久太久。

劳力多的人家,朱长寿就是榜样。朱长寿多养猪,他也养;朱长寿多喂羊,他也喂;朱长寿孵三十只小鸡仔,他也孵上二三十只。朱长寿去野沟开荒,就招来了几家学他的人,你在东面山坡,我去西面山坡。你地块开多大,我也开多大;你早晨起早,我跟着你起早。干活间歇,彼此大声吆喝,彼此说骚情话,常逗得一起开荒的女人们春心荡漾,皱纹遍布的老脸桃花灿烂。劳力少的人家就养啥的同时,充分利用现有土地的边边坎坎。邻荒山的向荒山拓展五尺八尺,没有土,就远远地把土扒拉过来,种些豆角,种些黄瓜,种些向日葵。哪怕能栽一窝南瓜的地方,也绝不放过,栽他一窝南瓜或葫芦。玉米地里套了黄豆、土豆,还不尽兴,还套些零星的四季豆,顺玉米秆秆往上爬。土豆收获得早,挖过了土豆,玉米还得两个月,中间空出来的地方绝不能让它闲着,种点儿萝卜、胡萝卜。没有一块露着泛黄地皮的空地。所不同的是,有高秆的黑油油的玉米,有低秆绿汪汪整片大豆,有满坡放蔓了的红苕,有粉粉浅绿的大洼绿豆。收工归来的背篓挎篮里,就有几根黄瓜,一把豆角,一个大南瓜。夏秋两季有大收获,每日里还有小收获。薅草扒拉出来的指肚大的土豆也拾回来,放在地里长成了草,收回来就是猪的一口料。这样法子种地,谁家还能缺了进嘴的粮食?土地是无私的、公正的,只要你播下种子,辛勤耕耘,都能给你长出果实来,它不管你下种的人是帝王贵胄,还是花子贫民。

15

消失了五年的村文书黄桂荣在这年秋天的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回来了。

黄桂荣看上去还是那么年轻,走时黑瘦黑瘦的,回来白胖白胖的。一身笔挺的深蓝色毛料中山装,把人衬得就像木匠弹过线又刨出来的直溜溜的原木。上衣的领子里,包着黑毛线针织的护领。手腕上的手表是崭新的上海牌,脚上蹬着黑亮的猪皮鞋,走的时候刮着光葫芦头,回来是板板正正的平头。蛤蟆镜塞在上衣口袋里,只露着半只镜片。这东西只能在城市流行,回乡村戴着它,一般都会被人想象成特务流氓或反动派。因为它配在人的脸上,乡下人只有在电影里见过,电影里的蛤蟆镜就是给这类人戴的。

他第一个见的人是余庆堂。余庆堂仍是支书。土地承包到户后,农村干部不管生产了。不管生产,几乎就没什么可干,抓抓计划生育,催催公粮,收收上缴款摊派款,这都是有时候的,忙活不了几天,绝大部分时间,他还是地道的庄户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忙乎自家的承包地。各家各户各忙各的日子,连吵嘴打架也没有了,人的劲儿都鼓到了土地上,过去十分受人敬重的干部们一下子被冷落到了一边。每个人心中都有些失落,余庆堂已算是非常看得开的了。大集体时,他也日日跟群众一起劳动、流汗,但那种至尊的身份和地位是时时显现的。如今却不同了,干活不在一起,谁家愿咋干就咋干,没你干部多嘴的地方,最多是路上碰见了,招呼一声:“余支书,忙呢?”这边刚答应,想多聊几句,那边其实是真忙,早匆匆去了。土地承包到户,把干部和群众放到了一条水平线上,干部也得努力耕耘。想过好日子是一方面,过去耀武扬威的、能的不行,如今若连承包地也种不好,就要遭人讥笑。黄桂荣找余庆堂的时候,余庆堂刚收工回来,正与他的两个儿子趁中午饭没熟的一点儿空余时间修理扩建猪圈。

“支书,老余叔!”黄桂荣远远就看见了,亲热地叫一声,奔过来,也不管老余两手满是猪屎,便双手握住了老余的手。

“好个狗东西,把叔的眼都晃花了,这身光棍皮不错嘛,好似中央首长们穿的。这像是发财了?”老余真有些激动。走了五六年的人,过去天天在一起吆五喝六的,这会儿就突然出现在面前,搁谁谁都高兴。何况,黄桂荣那时就跟老余的儿子似的,老余真心实意要把他培养成接班人的。

“谁笑话我都行,就您不能笑话我,我有几斤几两,您老还不是心知肚明。这身衣裳您老人家还真说对了,新中国成立时给开国功臣授勋那会儿的元帅服就这料子,我托关系花大价钱在西安买的。穿这身衣服,也是为点儿虚荣心。”黄桂荣一边半玩笑半认真地回答,一边就把兜中的烟掏出来,给父子仨发。余庆堂不管啥烟点着就吸了,二儿子才学会抽烟,对纸烟的牌子和档次颇有研究。细看发在手中的纸烟,竟是云南产的阿诗玛。这让他立即对眼前这个人高看了不少。一盒阿诗玛烟,听说要五六块钱。今年农村猪崽价飞涨,一只猪崽也只涨到五块钱。抽一盒烟就等于断送了一只能养成大肥猪、卖一百多块钱的猪崽,二者放在一起,太令人感慨。

“咋的啦,是抽不惯哥的烟?”黄桂荣见二小子看烟牌子,就故意问。二小子叫余春生,才高中毕业回到家里。他对黄桂荣有些印象,但彼此并不十分熟悉。他毫不掩饰地回答:“不是抽不惯,是听说过没见过。”

“你倒实诚,这没啥,跟哥出去混吧,将来啥都会有的。”

余庆堂听着不顺耳。过去跟在他屁股后边,多忠实的一个小伙子,在外面待了几年,就假模假样的了。于是,他就不客气地对儿子说:“快干你的活吧,中午把猪圈垒好了,明儿就把猪崽买回来,你哥还等着猪崽养大了卖钱结婚呢!”

黄桂荣讨了个没趣,讪讪笑着。老余搓了搓手上的黑泥巴、臭猪屎,招呼黄桂荣:“你别在意,如今这日子,你慢一步就赶不上人家了。年轻人,不逼他们不行。走,咱俩回屋边喝茶边唠唠。”

“不用,叔,我就在这儿给你帮忙吧。”黄桂荣说着欲解衣服的扣子,老余拦住了他,说:“屁大点儿活,有两个小伙子呢,别把你这元帅服弄脏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还没给你授勋呢!”老余的话把两个儿子逗笑了,把黄桂荣也逗笑了,就势收了架势,和老余回到他的破石板屋里。余庆堂的女人听外边喧闹,从灶房里出来,见了黄桂荣,彼此招呼一声,就回灶房为来客烧茶去了。

坐下来,余庆堂问:“跑你哥煤矿去了?”

“是的,叔。”

“当年公社主任追问你的去向,我一口咬定不知道。叔知道,但不能说,要说了,公社早派人去把你抓回来了。”

黄桂荣感激地连连点头,想起往事,心中就有些酸楚。余庆堂见状,就不再往这头说。他问:“还没成家吧?”

“前几年,我是个黑盲流,谁会嫁给我?现在不叫盲流了,我就想回来成个家。再不成家,怕来不及了。”

“也是的,今年三十一了吧,叔都记着。你狗日的悄悄走了,我好长时间都不习惯,用你用顺手了,换个人,一糊涂还叫你的名,弄得人家挺尴尬。不说这些了。农村现在娶个媳妇要一千多块呢,我给秋生定了个媳妇,花了整八百了,还没娶进门。”

黄桂荣笑了,他说:“叔呀,娶个女人花一千多块还嫌贵呀,人家养闺女的,二十年还不值你一两千块钱。”

“你狗日的只会说,一千块钱到湖北去,能买两头犍牛。早五年呀,不就花个几十块钱娶个大闺女。”

“叔说得也是,按那时的行情,我是亏大了。”

“桂荣,三十多了,人过三十无少年哪,成个家。你父母也老了。如今农村呢,土地分给了各家各户,人都憋着一股子劲儿,拼命地要把土地种好,过上好日子。农民图啥,不就图个吃饱穿暖。你回来得不晚,还赶得上。把土地种好了有了粮食,再多养些猪呀羊呀的,你脑瓜子灵,不会落到别人后头的。”

“我叔的话都是为我好,桂荣先谢谢你了,不过呢,我还没打算回来种这点儿薄地。”

“咋,你还有比种好庄稼更好的出路?”余庆堂不甚相信,粮食是国计民生的根本,你一个农民,莫非还想进城当工人去?

黄桂荣说:“去年到今年,我哥他们国矿附近的农民,各村各队都开了不少小煤窑。条件虽然比国矿差些,但很能挣钱。不管你是哪一方的人,只要身体强壮、机灵,有一把子力气,都抢着要。一月的工资,可能能买咱们一夏季打的粮食。”

“矿产是国家的资源,就让他们乱挖社会主义的墙角了?”老余还是不信。黄桂荣耐心解释:“这不叫挖社会主义墙脚,他们小煤矿采的都是国家大矿采过后留下的煤腿子煤壁子,大型设备已无能为力,小煤矿正好用小设备把这些资源再开采出来,国家允许的。政府给他们办证,他们给政府纳税,小集体和国家都得利,也算利国利民的。这跟我们承包国家的土地,种的粮食,给国家交公粮、缴土地税一样的性质。”

“我就不信它还能比种地好。我看,你狗日的煤矿混野了,丢了魂了,忘记你自个儿还是个农民!”

两个人话说到这儿卡住了。黄桂荣赶紧发烟,正好女人端出两碗荷包蛋来,打破了僵局。黄桂荣见老余碗里汤多蛋少,自己碗里蛋多汤少,就趁老余没注意,把自己碗里的蛋给老余拨了两个,老余慌忙要往回拨,两个人你推我让,气氛又活跃起来。

日子好过了,当地人招待贵客的第一碗茶就是糖水荷包蛋。蛋的多少,分寸掌握在当家女人手里,两个四个六个的都有,轻易不做八个。只有家有闺女的、媒人介绍的小伙子第一次进女方门,全家看中意了的,才有机会享受八个荷包蛋的殊荣。喝不上这碗茶,媒人的话就不用往下说。喝上了这碗茶,碗只能是大姑娘来收,小伙子就给这碗底下垫一红包,放在姑娘手中,双方都羞答答甜蜜蜜的,也算是第一次亲密的接触。黄桂荣享受的是余家六个蛋的待遇,余家没把他当外人。黄桂荣心里热乎乎的。

喝过了支书的茶,他就要走。支书一家都留他吃饭,他表示趁中午都在家,各家看看。老少爷儿们的,他都想得慌。余庆堂就十分理解,不再挽留。黄桂荣各家各户走了一遭,在嫂子高红梅爹娘家里,多耽搁了半会儿,父母急于了解女儿女婿外孙子的近况,虽有书信往来,啥都明了,但总觉着没人亲口说得实在。余老二家里,也逗留了好长时间,余老二的艳艳也嫁到那边去了。黄桂荣在村子里转了一圈,看花了一村人的眼。其中最受震惊的是余庆海新婚一年的小媳妇孙巧云。二十五岁了,还没见过穿戴这么笔挺的英俊白净的小伙子,还称呼她表婶,只把她叫得慌慌的。自认为自己的男人当教师,干净利落,高人一等,相比之下,也是泥腿子一个。余老三家的两个闺女在大人们攀谈的时候,也趁机瞄了几眼,感觉这男人稳重老成彬彬有礼,英俊潇洒与众不同,心里就有了羡慕之意、敬仰之情。小凤还故意拉着姐姐在客人面前晃一晃。黄桂荣由衷地对她们的娘和继父赞叹:“大凤小凤真出脱成两只凤凰了!”

两口子嘴里谦虚着,心里十分受用。最得意的是朱长寿。高粱地里种黍子,这黍子肯定与众不同!

黄桂荣这些年所受的罪,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

那年,黄桂荣怕公社开批斗会批斗他搞资本主义,给他戴大帽子,怀揣了一沓盖了公章的空白介绍信跑到煤矿,找到他的堂哥黄桂元。那年头,还没有农民工一说。任何厂矿企业都是国营或集体所有,用工相当严格。农民想进哪个厂矿企业找点儿活干几乎不可能。黄桂荣的到来令他的堂哥黄桂元很为难。黄桂元的继父王师博是矿上的老工人,是个热心人。他曾经是矿上的生产标兵,参加过省上的表彰大会,煤矿从上到下都很敬重他。煤矿的一线采煤生产,是个最艰苦最危险的工种,经常借故请假、称病请假或工伤请假的人很多,一线生产人员经常不足。这些人又大多是特权阶层,生产班组根本惹不起。王师傅便请他的班组长吃饭喝酒,求他们让他的侄儿黄桂荣顶替经常请假的人上班,人家的基本工资、工龄工资及劳保、医保咱不要,只要这个人的生产奖金及下井津贴。班组满足了王师傅的请求,黄桂荣一月便能顶替别人上些班,挣其他工人一少半的钱。即使是这样,黄桂荣还是很高兴很卖力,抢着干最苦最累最危险的活。不能顶替别人上班的时候,黄桂荣便自己在矿区找零活干。哪儿有一车木头要卸,哪儿有一堆废石要清理,哪儿有抬铁道的出力活……哪儿有活,他就往哪儿钻。给钱不给钱,给多少钱,他都不问,抢着把活干了再说。时间一长,人都知道老王师傅有个侄儿在矿区打零工,十分勤快,肯出力,不计较工钱。有了脏活累活,工人们不愿干的活,都来找他。黄桂荣就那样黑人黑户在他堂哥家赖了三年。黄桂元在他家外边,厕所与灶房间用来堆做饭用煤的空地上,建了一间十个平方米左右的砖房,顶盖油毡,里边盘一方炉子,支一张单人床板,就成了黄桂荣的单身公寓。吃饭靠堂哥和他的继父时常接济,有时候想办法买点儿黑市粮,自己做点儿饭凑合。工友们知道他难,也从嘴里抠下点儿粮票餐票送给他。

他最害怕煤矿清理盲流。每次清理时,都亏了王师傅出面担保,说好话甚至送礼。有一回,还让他装过傻。王师傅对来人说,老婆的侄儿,家里没人了,光棍一个,老家活不下去了,岀来靠堂哥接济,是个不中用的货。黄桂荣就在来人面前装得傻模傻样的,再加上老家那边红版大印的介绍信,总算蒙混过关。

第三年里,中国改革开放的春风也吹到了渭北这片郁郁葱葱的青山之中,吃粮不当兵的现象都被各个生产任务与工资奖金挂钩的班组剔除了。正在黄桂荣面临失业、只能打点儿零工的时候,煤矿所在地——马鞍村集体要开一眼新井。村支书老徐跟王师傅是多年的朋友,老徐求王师傅给予技术上的支持,并索要两三个技术熟练的工人帮助他们。王师傅就把黄桂荣介绍了过去,并透露了黄桂荣的真实身份。

黄桂荣走进了这个叫马鞍村的村办煤矿当了个小班长。那时候,农民种地,煤矿工人开矿,各不相干,农民根本没有机会懂得工人的技术。黄桂荣在马鞍村的村办煤矿很受器重,工资比其他工人都要高。这次请假回来,村支书兼煤矿经理老徐再三叮嘱他,一定按时回去,煤矿离不开他。并要他从老家带一帮跟他一样能吃苦耐劳的年轻人来,村里还准备再开两个新井。

黄桂荣的父母当天就放出话来,要给儿子说个媳妇。

两天过去了,村里人对此十分冷淡。秋季里要收的庄稼特别多,眼看就要收玉米大豆了,家家忙着做准备。檐下搭杆子,整场,秋收一交寒露就要秋播小麦,一年两料的庄稼,收种总是连在一起的,谁还有闲心去为人说媒。更何况,近两年家家日子都过得差不多了,黄桂荣家里也不比别人强到哪儿去。三十一的男人娶媳妇,缺少年岁相当的闺女,不像前些年,为一口吃的,就不顾其他的条件。生活好转了,啥事都开始有个讲究。黄桂荣的父母就有些着急。他娘下红苕地拔草,地和余庆海的地连畔,余庆海的媳妇巧云也在她家红苕地里给猪掐红苕蔓子。两边攀谈起来,话入了正题,孙巧云就问她:“咱侄子要娶媳妇,要个啥条件呢?他把钱都准备齐了?”

黄桂荣他妈说:“还有啥条件,身体好能下地干活,长得差不多能过日子就行,钱呢,我儿说,花不了几个钱。”

“条件不苛刻,这就好找了,听我侄子的口气,他在外面很挣了些钱的。”黄桂荣他妈是个老实人,见孙巧云热情,平时见面嘴也甜,就实实在在地说:“这也没外人,我就给他婶子露个底,我桂荣回来给他爹一把就交了五千块钱。”

“我的妈呀,五千块,桂荣是发大财了。”孙巧云闻言吃惊不小。五千块钱在现在农村能干些啥呢?能娶个女人,盖三间大瓦房,置一份家当,再搭两头耕牛!谁家里有一千块钱?数遍全村,没一家有!自己男人是民办教师,一月才三十块钱,不吃不喝,攒十年也攒不到五千块钱,这狗日的真有钱!她动了心,娘家还有个妹妹今年整二十,找对象高不成低不就的,论长相论人才配他黄桂荣绰绰有余。何不促成了他们,也算攀一门子富亲戚。想到这里,她就说:“我娘家还有个妹子,比我这做姐姐的巧得多,漂亮得多,二十岁了,老嫂子你要是不嫌弃,妹子去给跑一趟撮合撮合?”

“我的好妹子呀,你有这份儿心,嫂子我就感激不尽了,你抽时间跑一趟吧,越快越好,你看我儿子的年龄,真等不及了。”

“也好,我回去就跟庆海商量,定了时间,让桂荣跟我一块儿去。”

他娘晚上高兴地告诉了老头和儿子,黄桂荣在爹妈的安排下备了礼物送到余庆海家。他两口子刚商量这件事,黄桂荣提着烟酒登门了。余庆海很高兴,只要你舍得花钱,这婚姻就九成了。小姨子的脾性他太了解,姐妹俩一个德行,都是爱虚荣的主。三个人又仔细地商量了一下细节,第二天清早,黄桂荣就被孙巧云领着去了她八十里外的娘家。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婚姻讲究个缘字,有时候,你有十成的把握,缘分没到,结果说不成;有时候,只一成把握吧,缘分到了,张口就成。翻两架大山,走八十里路,从早走到晚,孙巧云跟父母妹妹说了大半夜,父母答应了,妹妹死活不答应。她妹妹心大,姐姐嫁了个老师,自己样样都不比姐姐差,方圆十里八里的一枝花,说啥也得嫁个拿工资的,比如老师、乡政府干部什么的,农民不嫁!你有钱咋的,有钱没品位,也是个土包子!又大自己十来岁,到自己正当年时,他却老了,这老夫少妻,受煎熬的还不是女人?孙巧云见没希望,次日天一明,就和黄桂荣往回走。来的时候,信心十足;回时满怀失落,就怏怏不快。人一没精神,脚底就走不快,又碰着个艳阳高照的秋老虎天,两个人走走歇歇,直到深夜了,才赶回家。

第一次找对象就受到打击,黄桂荣有些闷闷不乐,孙巧云也觉着歉意,心想着在村里为他再说一个试试,想来想去,听大凤小凤两姐妹赶羊回圈,就脑子一亮,把大凤嫁他不正合适吗?

孙巧云又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朱长寿和兰花听完她的来意后反问她:“你是凤她亲婶,就忍心把侄女嫁给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我不是看人家有钱,想大凤过上好日子吗……”

“谁稀罕他有钱,我家这光景也不比谁差到哪儿去,谁爱嫁谁嫁去!”兰花向来看不惯余庆海的假模假样,对这个妯娌也没好印象,对她说话,也就没留丝毫的情面。孙巧云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回去了。

这天晚上,村里有位老人过六十大寿。适逢好日子,家人就大操办。过了十来年的苦日子,人们好像巴不得有热闹的事。村庄里家家送礼。过寿的惯例是晚上炒八盘菜喝酒,爱玩的打一夜扑克、纸牌和赌小钱,明早有一餐便饭。明天中午是正席,八个凉盘加九道大菜。所以,全村的男人几乎都请去了,划拳喝酒,好不热闹。能干的妇女几乎都在厨房帮忙。几位村干部由年龄大些的包围着,享受着今天的快乐,回忆着昨天的艰难,感同身受,有共同语言。年轻人好奇心重,就围着黄桂荣,打听外面的世事。黄桂荣理所当然,添油加醋地把外面的种种好处就吹嘘了一番。余春生等好几个有些文化的就把他缠得紧,追问他还出去不。黄桂荣是打算回家半月就走的。他在马鞍村办的煤矿里上班,还是个小班长。除工资之外,一月还享受三十元的补贴,这么好的待遇,他怎能不去?煤矿矿长老徐还叮嘱他给带去些工人呢。何况,干了这些年,他已习惯了整点上班、整点下班的工人生活。虽然只是集体小矿的临时工,除工资之外,没任何福利和保障,但相比于农村把日头从东背到西的艰苦劳动,煤矿的生活还是轻松的,待遇也是现实农村可望而不可即的。农村一年养一头猪也只卖一二百块钱,煤矿一月挣他二百多;农村有苞米等杂粮吃,一天三顿能吃饱就满足了,他在煤矿上班,天天白面馒头,大米饭,一个礼拜还吃一顿肉,顶农村过年的生活。村子里的人,没出过门只知道自家里好,哪儿知道外面有多好。听着黄桂荣的话,余春生等几个就有心要他带出去,黄桂荣满口答应,高兴得这些小伙子直嚷嚷要敬黄桂荣喝酒。黄桂荣是有些酒量的,盛情之下,这晚就多喝了几杯。饭后,男人们都围成堆打牌赌小钱玩,黄桂荣看得高兴,也想下两注,感觉背后有人拉他衣服。回过头,见是孙巧云,她今晚在厨房帮忙。孙巧云给他使了个眼色,径自出门走了,黄桂荣不知何意,便跟了出去。

深夜的村庄静悄悄的,周围的山峦像是些高高低低的墙和柱子,撑着天空这个大屋顶,月亮像个被谁咬去了一块的半拉子烧饼,在明净的天空中俯瞰着人间。月亮就是这个大房子里的一盏灯。一阵阵的清风从路旁的树梢扫过,树叶簌簌的抖动声和着蛐蛐们的长吟浅唱,让山村的夜晚显得更加静谧和安详。孙巧云今晚是刻意地打扮了一番的。村庄里有聚会,正是大姑娘小媳妇们臭美显摆的时候。穿她们最喜爱的漂亮衣服,头发梳出最得意的发型,几十遍地照镜子,脸上有痘痘的,就使劲儿挤,疼得钻心也挤,生怕这痘痘损坏了她们的青春形象。女人家爱美是天性,在人前夸耀自己则是农家小女子们的天性。谁让她们只能生活在巴掌大的一片天地里,难得有释放青春姹紫嫣红的时候呢。孙巧云上身穿着枣红格子呢制服,样式是正流行的列宁服样式,小翻领,领长长尖尖的,缀着修饰的铜纽扣,腰身裁剪得窄窄的,衬出女人纤细的腰身和浑圆的臀部。下身一条黑咔叽布裤子,裤线是她用缸子装开水烫过的,脚上穿一双自己做的红色灯芯绒方口布鞋,鞋底是白竹布包的千层底。她脚小,站着不动的时候,只露出一寸多的一截红脚尖在裤脚外面,很是窈窕、妩媚。时下不流行长辫子,多数女儿家都把长辫子剪成短辫子,孙巧云也不例外,她的短辫只超肩头一点点儿,分别扎着粉红色和粉蓝色的绸带,小小的打两个蝴蝶结,头一动,仿佛就有两只彩蝶在脑后飘。

她也是娘家那个山旮旯的一枝花呢,土地没分到户的时候,还做过两年的村妇联主任。

她见黄桂荣跟出来,就走到远远的荒坡,在一棵黑魆魆的大核桃树下停住了。待黄桂荣近前,就说:“今晚喝多了吧?你跟他们吹,我都听见了。我心里也痒痒的,也想跟你出去见识见识呢。”

“我没喝多。”黄桂荣其实喝得有些过量,酒已上头,说话舌头有些不听指挥。但喝酒的人,开始喝的时候,总是再三谦虚,我不能喝不能喝;等喝得上脸了,就放量;等开始醉了,就一遍遍地申明,我没醉。我哪儿能就醉了呢?孙巧云笑了,她也喝了几杯酒,感觉这酒像是几十条几百条的小虫子,在她身体的各个部位蠕动,弄得她心慌慌的,不知是想做什么,好像又必须做点儿什么的。她的男人最贪赌小钱。逢着有赌钱的场子,他必是彻夜不归,哪怕过后女人吵也罢闹也罢,下次再有机会,仍照赌不误。一月有几十块钱工资,又有这种癖好,村子里几个臭味相投的人遇机会就聚在一起。她说:“我也喝了酒,这阵子脸上烧烧的,心里慌得很。”

“你哄我的吧,你……你们女人,哪儿会喝酒。”黄桂荣不相信。孙巧云就拉他的手,捂到自己脑门儿上说:“不信你摸我脸,是不是烧乎乎的?”

黄桂荣的手就触摸到她细腻光滑的脸。朦胧的月光下,孙巧云艳丽得像一朵春天里满山盛开的野玫瑰。女人所特有的芬芳气息如一个魔鬼,直入黄桂荣的五脏六腑。她跟他近在咫尺,一对丰满的乳房好像在微微蠕动,一双漆黑的眼睛,就像长着钩钩,直要把黄桂荣的魂魄钩出来。酒精在体内燃烧,情欲也在体内膨胀,黄桂荣觉着他像一只充满了气的气球,随时都会爆裂。他脑子混沌沌的,只有这个女人娇俏的脸、摄人的眼和蛇一般的身材。

孙巧云捉住黄桂荣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脯上。黄桂荣只觉着衣服下那一团肉绵软得没啥能比,轻轻一揉,巧云就一声连一声地呻唤。巧云引导着他的手向她的小腹滑去,手触到女人光滑火热的皮肤,黄桂荣的手便舍不得离开了。巧云抖着声说:“你再往下摸。”黄桂荣十分听话地又把手往下滑,触到一丛柔软的毛发,生长在一方小丘上,那更比小腹绵软,比小腹有吸引力。巧云的屁股已开始扭扯,口中慌慌叫道:“你再往下,那才是男人稀奇的地方哩!”黄桂荣的手像是被巧云施了魔法,顺从地再往下。巧云压抑着嗓子长长“哎哟”了一声,屁股扭扯得更欢。这一刻,她像是个三年没沾过男人的女人,要把黄桂荣生啃几口才能解馋。她的手,已伸向此刻能为她销魂的地方……黄桂荣这一刻已没有了任何顾忌,一下就把巧云揽在了怀里,压倒在树下的乱草里。

罢了事,黄桂荣一边系裤子,一边才想起来似的说:“我是你表侄,你是我表婶哩,我今儿黑咋把表婶日了。”

巧云也在提裤子,掏一块帕子清扫战场,浑身绵软地倚着树干,答道:“你娃有种嘛,敢给你表叔戴绿帽子。”

黄桂荣的酒劲儿还没散,喝过酒的人脸皮厚。他说:“戴就戴了,白给不要钱的帽子,我表叔戴了头暖和。”

“你表叔可稀罕你这顶帽子哩!”说着,巧云笑出了声,重又扑进黄桂荣的怀里,摸着黄桂荣下巴的胡子楂儿说:“好表侄哩,你咋长了那么大个东西!你可要怜香惜玉哟,别把你未来媳妇吓着了。”

黄桂荣也知道自己的比一般人长得大,在煤矿的大澡堂洗澡,工友们常拿这个开他的玩笑。他问巧云:“没吓着你吧?”

“吓着我才怪哩,就是还想要……我妹妹没眼光,我可是真喜欢你。”

两个人又说了些肉麻的话,悄悄拐上小路,溜进打牌赌小钱的屋子。屋子里点了几盏灯。余庆海正细眯着眼睛鳖瞅蛋似的瞅他手中的纸牌,根本不知道,眨眼之间,巧云去给他弄了顶春夏秋冬都能戴的绿帽子。

黄桂荣稀里糊涂就让这个女人在这个迷人的秋夜掳去了他坚守到三十一岁的童贞。只有风在不经意间向他们投来不屑的轻笑。老树是见多识广的,他几百岁了,村子里一代代人的男欢女爱在他眼里都是过眼烟云,就像人戏看树叶子上两条虫子纠缠在一起一样,叶子轻轻一抖,一切都化作尘埃。

早晨醒了酒,黄桂荣暗暗叫苦。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16

李天保家的日子慢慢就显现出差别来。大集体时,他是治安主任兼民兵连长,大部分时间都跟着政策运动跑腿,真下地干点儿活,也是混混样子,做给群众看的,每月享受满劳的三十个工分,说穿了,是靠全大队的群众养活着他。包产到户后,他虽是治安主任还兼了村主任,但大锅饭的工分制没有了,一年只享受村民统筹的一百块钱工资。在种地面前,他处处不如人。别人腊月种土豆,他还说早,翻过年再播不迟;别人过三天年就下地干活,他懒懒的身子,不过罢元宵节不动身;别人地里见草就锄,他等到草快跟庄稼并肩了再使唤家人锄地。夏季是时辰之争,早晨割倒麦,中午就耕地种玉米。同是一块地,上午种的玉米苗就比下午种的玉米苗长得高。每一块大片连畔的玉米地,只要有李天保家的,庄稼就像没调教好的一群孩子,排个队也排不整齐,而连畔的庄稼则如军营的战士,齐刷刷地挺胸凸肚精神十足。

李天保整日里没有好心情,气不顺。银霞一走,杳无音信,也让他受到打击。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他慢慢有了悔意。失去了银霞,他的家就像大户失去了一个好管家,好长时间,一切都乱糟糟的。女儿大了,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当初是做得过分了,看起来是整了地主崽子杨发娃、整了杨启仁一家,实际上,银霞给他的当头一棒让他的损失比杨家更惨重。失去女儿的同时,他也失去了老婆对他的最后一点儿情意,失去了四个子女们对他作为父亲的爱戴和尊敬。孩子们一想他们的大姐就扎堆地哭。两三年时间,家里都被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悲情笼罩着。老婆整夜整夜地跪在黑屋的潮湿地上,祈求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保佑女儿平安归来,对他的冷热饱饥不闻不问。银霞的出走,把她娘的心掏空了,她只剩下了一具没有了情感的躯壳。李天保就像失去了民心和群臣的暴君,过着孤家寡人般的日子。

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中,老二和老三一天天长大了。老二是儿子,叫土生,每天里帮他下地干活,虽然笨手笨脚地有些木讷,但还不算十分的老实,就是话少,问一句答一句,喊一声应一声,绝不多说。老三是女儿,八月生的,出生时屋后的老桂树桂花盛开,半个村子飘着浓浓的香气,她娘就叫她桂香。桂香慢慢替代了银霞的位置。桂香的长相随了她娘,漂亮秀气,纤纤弱弱,一身挥之不去的抑郁之气,也没有银霞当年那般体态丰满,干活利索,开朗洒脱。但论长相和家务,不在余老三的两个女儿之下。李天保有了大女儿的教训,桂香长大了,他整日里把女儿盯得很紧,怕一不小心,又重蹈了前车之辙。所以,十八九的桂香虽然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美丽鲜花,但有李天保恶狗般地守护着,没有哪个小伙子敢来骚情。

桂香也在过寿这家的厨房里不声不响地帮忙。黄桂荣过去当村文书时瞧不起李天保,李天保也不喜欢黄桂荣有点儿文化就像孔夫子的鸡巴,文屌屌的,两个人不甚相投。这次见面,也就打个招呼,散根烟,问候几句。黄桂荣眼里的李天保比当年背杆枪耀武扬威的李天保蔫巴多了,腰也弯多了,说话没了当年戗乎乎的味道,只是身上的穿戴还算干净利索。

杨启仁两口子一直恨李天保。发娃出狱后回家待了半月,偷偷地哭了几场,再三央求娘和老子原谅他的不孝,仍狠狠心,丢下年事已高的爹娘走了。是死是活,他要找到银霞。爹娘拦不住。拦不住儿子,就更恨李天保。每每有李天保在的场合,两口子就恶狼一般地盯他,那眼光像锥子,刺得他皮痛肉痛心痛。这段仇恨是难化解的,除非李天保跪在地上磕头做他儿子给他养老送终,否则,死了变成鬼,李天保还是他家的仇敌。

村子里谁都明白两家人的仇怨,谁也不敢轻易触动这个。余庆堂作为支书,曾想过多种办法,但都没奏效。李天保伤人太重,他给杨启仁两口子心上插了把刀子。

桂香在厨房里跟孙巧云在一起手脚麻利地干活,别人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笑个不停,她只抿着个小嘴,有时候轻轻展现一点儿笑容。姊妹们多,家里还是穷,虽然种些庄稼勉强填饱了一家人的肚子,但用钱还是紧张,她的穿戴就不如这满屋的大姑娘小媳妇。一身半新的衣服,浅蓝色褂子,黑布鞋,放在人堆里,这种穿戴就被淹没了。但是,少女的窈窕身材不是旧衣服能掩盖得住的,举手投足之间,都有女儿家特有的那种韵味和温柔。孙巧云一直在观察这个女子,这个女子有她侄女大凤身上找不到的早熟和稳重。

吃早饭的时候,孙巧云端着菜满屋宾客间穿梭,没找到黄桂荣的身影。她心里暗暗得意,昨晚趁酒性俘获的这个老童子,这阵子肯定躲在他的破屋里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呢!黄桂荣陪她去娘家来回走了一百多里的山路,孤男寡女一路上东拉西扯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她几次想勾引他,都找不到借口。她被黄桂荣乡里干部似的一身光鲜迷住了,被黄桂荣鼓囊囊的钱包迷住了,把这样的男人搞到手,笼络住,才是一生享不尽的财富。她猜得对极了。黄桂荣躺在床上不起来,他心里乱极了,真的不知所措。那家人几次催他去吃饭,他都推辞了。这张脸咋好意思出去见人?好像偷过情的脸上身上就留下了标记,好像他俩的行径已暴露给全村的人。黄桂荣羞极了,怕极了,再碰见她,该咋办呢?

挨过了早晨,中午是正席,他不去人家就生气了。他磨磨叽叽地踅入那人家,不停地抽着烟,以此来掩盖内心的慌乱。真是怕鬼有鬼,入得院子,就碰上了孙巧云。她被一群姑娘围着,高声地说笑,好像遇到了分外高兴的事。他一露头,孙巧云就大声喊他:“黄桂荣,你快过来,看看这帮女子,有你中意的没有?”

这群姑娘听见了就笑着捶她,打她,跟她闹。黄桂荣脸一下红到了耳背后。一院子的客人被孙巧云的话逗得哈哈大笑,黄桂荣内心的慌乱和羞怯被她巧妙地化解了。他不得不佩服这个女人的心跟她的身材一样灵巧。这是个非同一般的女人。

只有她和桂香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她问桂香:“你看黄桂荣长得好不?”

桂香说:“长得好。”

“你看他穿得好不?”

桂香还是说:“穿得好。”

“你看他像不像有钱人?”

桂香想了想,认真地说:“是有钱人,肯定是有钱人。”

孙巧云就哧哧地笑。桂香问她笑啥,她就说:“这么好的小伙子,还没媳妇呢,我们村里的大姑娘,眼里都没水。”

桂香就红了脸,低下头,紧紧抿着嘴。孙巧云已听到了这个女孩儿的心打鼓似的跳得咚咚响。

“桂香,”桂香抬头看着她,“我给你们俩牵个线吧?”

桂香的脸更红了,她捂着脸,一转身,躲到外边去了。

孙巧云又去找黄桂荣,把桂香指给他看,黄桂荣当然认识这丫头,就说:“这不是李主任的二丫头吗,你啥意思?”

“你看她咋样,我给你们牵牵线。”孙巧云像一块热糖似的黏着他,他想避都避不开。

“你别费劲儿了,我跟她们家,不对口。”他烦烦地说。孙巧云不管他的情绪,颇有耐心地开导他说:“没对亲,对上亲就对口亲热了,人家姑娘对你可是有些意思。”

“你都问了?”黄桂荣不相信。孙巧云说:“问过了,我找机会跟她老子谈谈吧。”

黄桂荣受不了她黏在身旁甜腻腻的劲儿,女人的气味直入他的脑子,令他心猿意马。他想快些支开她,以免被别人看出破绽,就说:“你试试吧,反正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李天保做梦也没想到黄桂荣有意他家桂香,桂香已到了找婆家的年龄,仔细掂量,眼下村子里也找不出比黄桂荣更有出息的小伙子,只是过去在一起工作,如今突然做他的老丈人脸上一时抹不开。李天保心里还有个轻易不愿告诉人的打算:他的儿子土生人生得老实些,家里又穷,说媳妇怕是难,他想用桂香和谁家做换手的儿女亲家,对方有女子嫁他土生才能答应把桂香嫁过去。农村里把这种现象叫换亲,戏称换手抓背。李天保遮遮掩掩把这个想法透露给了孙巧云,孙巧云马上搞懂了。李天保之意在黄桂荣十八九的妹妹月月身上。月月比他家土生精明多了,这事怕不好办。孙巧云不辞辛劳直接就把李天保的想法告诉了黄桂荣的父母。农村人向来看重儿子的前程,不和月月商量,就一口答应了。待黄桂荣知道的时候,孙巧云已跑到李家把话说开了。父母可能背后开导过月月,黄桂荣再问月月,月月点头说愿意。孙巧云便得意非凡。她一张巧嘴把一对婚姻说成两对婚姻,这事传开了,可是佳话。村里老一辈妇女们都称道巧云年龄不大,这媒却说得老练,怕是村里新一代的媒婆。

村里老一辈的媒婆去年头里死了,就是被余老二吃了猫的黄寡妇。算起来,是黄桂荣的远房奶奶。她一辈子就凭她一双惯走山路的大脚和把死人能说活的巧嘴,为方圆二三十里的姑娘小伙子点鸳鸯谱,赚得了一生的吃喝和穿戴。

事定下来,就选好日子,黄家把彩礼送过去,李家又把彩礼送过来。就那一百块钱,做做过场。男方给女方要买新衣服,李家有些作难,黄桂荣还能不知道李天保的家底,就偷偷给李天保塞了二百块钱,同时,他又心疼月月,妹妹在这桩婚姻上是做了迁就的,黄桂荣心里不忍,又偷偷给了妹妹二百块钱。两兄妹和两兄妹就双双去了漫川小镇,买两身时下流行的衣服回来,这亲事就算板上钉钉,两家人也亲家长亲家短地叫开了。黄家一有客人吃顿可口的,就把李天保接来。生得好闺女也有那么多的好处,李天保这只老虾米,也算是个有福的人。

黄桂荣要走的头天晚上,去丈人家话别。深夜独自回来的时候,被孙巧云堵在路旁的玉米秆垛子旁。他被孙巧云一把拉进垛子堆里,非要跟他亲热。他说,我已经有媳妇了,不能再和你这样。孙巧云说不行。他说,论辈分,你是我婶子辈的,长辈和晚辈,不像话。她说不行。他又说,你有男人,万一被他知道了,大家都难堪。她还是说不行,火热的身子直往他怀里钻。黄桂荣又慌又怕,只好强打精神把这个风骚的女人应付了一番。完事了,她还不放手,又说,你要走了,我想你咋办,你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有了新欢忘了旧爱之类的煽情话,黄桂荣又只好掏了几十块钱塞在她的手心里。孙巧云这才啃了他一脸的唾沫放了他。

村里一帮年轻人要跟黄桂荣一起出门打工,余春生也想去。余春生有文化,有思想,他的心不是这条山沟能盛得下的。他向往外面更广阔的世界,更丰富多彩的生活。余庆堂在这个春天里,也受到朱长寿的启发,把自家的承包地种好之外,也在偏远的一条山沟里,领着两个儿子开荒。他暗暗努力赶着朱长寿。人五人六的老支书,是村里的一把手,土地承包到户了,要是种不好自家的几亩地,过不好自己的日子,这张脸还往哪儿放?所以,他天天领着秋生和春生起早贪黑地开荒。他选择的这条山沟,与朱长寿选的那地方,隔着两道小山梁。老余之所以不跟大家伙儿选在一处,也有他内心的想法。土地承包到各家各户以后,人们一心扑在土地上,地方政府也放开了群众的手脚,他这个支书,这个一村人民的父母官好像马上变得没啥用了,就连不懂时令节气的年轻人,种地的时候也没人来向他请教。除了口头的称呼没变,他觉得,支书的实际地位已经被忙碌的人们忽略了,这令他多少有些失落。今年年初,老余碰到过一回尴尬事。砖瓦场背后,有两亩多一块黄泥地,是一组张家才分家立户的小两口的承包地。老余路过那块地畔,见小两口在地里烧土粪。老余问他们:“这块地今年准备种啥呀?”

小两口见是支书,忙笑着迎来,男青年一边给支书发烟,一边回答说:“烧点儿土粪,想种成洋芋。”当地人有用柴草堆压土烧土粪的传统。虽然费工费时费力气,却能省了买化肥的钱。老余对这块黄泥地十分了解。黄泥土黏性强,土质细,是村里烧砖瓦的优质土壤,但在种粮食的时候,它只适宜于种小麦、苞米和红苕之类的作物,洋芋(即土豆)最适宜在沙质土壤种植。沙质土透气性好,不积涝。老余半认真半玩笑地说:“好娃哩,这块地留着栽早红苕吧,这地长红苕是我们村最好吃的,干面甜,种洋芋怕不合适。”

男青年显然误解了老余的好意,答道:“我爹说这块地种洋芋好哩。支书,你现在还管我们种啥不种啥呀?”

老余被这青年娃娃的一句话问得哑口无言。是呀,土地已经承包给农户了,我这个干部还干涉人家种啥粮食么?这不是蝗虫吃过了界么?老余大度地笑笑,悻悻走了。这件事对老余的打击很大。一番好心,被人误解了不说,好像他这个支书,在人们心目中,一点儿分量也没有了。

父子三人开荒,秋生在前边砍杂树荆棘藤蔓,老余和二儿子春生一人一把锄头,一锄头一锄头地挖。老余计划把这面坡挖到山顶,下年要给秋生接媳妇,就指望开这块地的收入来支应所有的酒水花费。

余春生一边弯腰弓背挖着山,一边小心翼翼地对爹爹说:“爹呀,村子里好些人都跟桂荣哥出门挣钱去,我也想去。”

“家里样样都好,吃喝不愁,你出门受那罪干啥?”余庆堂看也没看儿子,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回答。春生噘着嘴说:“好是好,我总不能就这样窝在家一辈子,跟你挖一辈子地吧,我想到外边去见识见识。”

“有啥好见识的,你走到哪里,还不是讨一口生活。如今政策好了,放开农民的手脚,我们父子齐心协力把庄稼种好,把牲口养好,待你哥的婚事办好了,过一时,再给你娶个媳妇,红红火火地过光景。这还不如你到外头去胡野?黄桂荣野了这些年,落了个啥?也要回来娶媳妇找女人。咱们生来是个农民,就过农民的本分日子。”

“我不想就这样过一辈子么……”春生没听进爹的半句话。余庆堂没发火。他今天心情特别好,看着跟他一般高大的儿子在他身边劳作,他有一种从未产生过的成就感。儿子是父母最得意的作品。春生这个年龄,不就是自己当年闹农会时的年龄。自己当年也不甘心窝在这小山沟里,心里有海阔天空的想法,有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抱负,看身边的老老少少好像都不如自己,一心想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情。枪林弹雨、九死一生地转了一圈,最终还是舍不得养育自己的这一方热土。记得第一次踏上阔别了五年的故乡土地,远远望见那傲然屹立的太平山的时候,心头滚烫滚烫的,眼泪就下来了。余庆堂耐心地开导儿子:“我当年跟你现在一样,想出去闯荡,最后转了一大圈还不是回来了。好好跟我学种庄稼,你看上村里哪家女子,爹就请媒人去说。走一处不如守一处,饥荒的时候,咱村那些撑不住的人走了多少?他走到哪儿,还不是个跟牛尻子的,也吃五谷杂粮,扒土坷垃。”

“天天这样,人过着没劲儿,没意思。”春生不想再跟爹爹理论,但他仍坚持他的观点。

开一天荒,晚上回家,人就累得乏乏的,余庆堂吃罢饭早早睡了。村里几个准备跟黄桂荣走的年轻人又来叫春生拿主意,春生与他们从小就是朋友,一起长大,一起上学,出门打工,也想相约着一块儿。春生告诉他们,爹不同意。几个伙伴便撺掇春生,给你爹来硬的,你把出门的行李收拾好,他不同意,你只管走,他还能把你绑屋里?又不是去做贼,丢了他啥人?

春生思想斗争了一夜,心中确实想到外边去看一看,一辈子就窝在这两座山夹出的一片窄小的天空下,他心有不甘。第二天早晨起来吃罢饭,临上山的时候,春生便不换干活穿的脏衣服和草鞋,爹问他咋不快换,他噘嘴吊脸地说:“桂荣哥他们今儿走,我还是想去。”

余庆堂这时生气了,他对儿子吼道:“爹昨天给你说的话都是放了屁了,你长大了是不是,翅膀硬了是不是?就那么讨厌这个家呀?也好,你心野了,我不再留你,你走吧,出门挣不到钱,混不到饭吃,可别让家里去人接你!”说罢,叫了秋生,径自走了。从内心来说,余庆堂是十分疼爱老二春生的。春生聪明、稳重、口齿伶俐,长得高高大大,五官端正,说话做事干脆利索。不像老大秋生,脑子简单,寡言少语,除了闷头干活,吃饭睡觉,就没见他有啥主见,指派他干啥,他就干啥。定了个媳妇,也不见他啥时间跟人家女子亲亲热热说过话,丢过眼。女子到家来玩,回家时想让他送送,父母不发话,他连送送人家也拿不定主意。余庆堂算眀白,余家每一辈里,都要出一个三弟余庆山那样的老实人,那是老天爷的特意安排。

春生仍然下定决心,用化肥袋子装了一床被子和换洗衣服,告别了娘,要跟黄桂荣走。娘把平时攒的二十块私房钱塞在春生的内衣兜里,千叮咛万嘱咐出门照顾好自己的话,还流了泪。春生直到这时心肠才软了,想到《游子》那首诗,也深深体味到诗中“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深意,他揩了揩自己被泪水模糊的眼睛,硬着心肠离开了家门。

余庆堂晚上回来,见春生真的走了,气得骂道:“我管得住一村三百多口人,管不住自己的儿子,真是猫子老了,不逼鼠了。”过后好几天干活都没劲头。

乡政府让人捎来话,要老余把村里几个生了二胎的年轻媳妇组织一下,明天早晨送漫川医院做绝育手术。老余晚间各户跑了一趟,几个媳妇都答应得好好的,还把他叔长叔短地叫得欢。第二天早晨,老余早早吃了饭,换了出门穿的四个兜的中山装坐在村口的路边等着。他左等右等,已日上三竿了,还不见人来。昨天说好了的在村口集合,他只好又去催,结果是家家门口挂把锁。左邻右舍一打听,才知道,人家连夜收拾东西跑了,谁也不愿意平白无故挨那一刀。老余一下子愣住了,心想着,如今村干部说话,真正是放了屁了,群众从内心就没把村干部当棵菜。要搁在以前,看他谁敢,给他娃八个胆子他也不敢!太平村只要老余说句话,那就是一块石头砸下地,石头多大坑多大,不容你谁胡咧咧。

人在老余眼皮子底下跑了,咋向乡政底交代呢,这支书当的……

17

今年秋季风调雨顺,秋庄稼样样都丰收。家家户户屋檐下、院外的大树上,都绑了长杆子,杆子上挂满了金黄金黄的玉米棒子。大豆捆子家家场前码了山大一堆。全村属朱长寿的收获大,湿苞谷棒子掰了近一百背篓,就是一万多斤湿棒子,黄豆收了六七十担,把门前的大场地塞得满满的。还有芝麻、绿豆、红苕等,破旧的小房子怕是堆也没处堆。朱长寿两口子看着这些粮食又是喜又是愁。两口子商量了几个晚上,决定秋播后盖新房。盖三间大瓦房,再打一对各装千斤的大板柜,要不然,这些粮食没地方放了。他的想法得到了大哥余庆堂的支持,村子里怀有同样想法的还有十几家,都向村委会申请房基地。新房一律不能建在承包地里。余庆堂修了半辈子的土地,这是他保护耕地的措施,群众也毫无怨言。农业学大寨,人们勒紧裤带好不容易修了些梯田,这些年经过人们的辛勤耕作,大部分都成了如今的高产田。农民靠土地生存,保护好耕地是余支书的明智之举。因此,盖房的人家,要么在村子里拆老房盖新房,要么到野地里去盖房。整整一个冬季,此起彼伏的鞭炮声,男人们筑土墙的号子声,妇女们打黄豆的连枷声,把村庄吵闹得翻了天。

有了粮食,农村里就把祖辈上流传下来的加工手艺都捡起来,有人漏粉条,有人轧饸饹,有人熬老糖,有人做米花糖,有两户是杨家烧酒作坊伙计的后辈,持有烧酒的手艺,闲下来,酿开了烧酒。没家什就东村借西村找,借不到找不到的,由老一辈的说出样式,请手艺人现做。余庆魁一入冬又吃香了,杀猪宰羊,整天把他喝得醉醺醺的,嘴吃得油光光的,隔老远就能闻到他身上的猪腥味。

朱长寿在村子的西边、脱离了村庄的林子下选了个地方挖房基,请道士架过罗盘,看过风水,也说这个地方不错,住这里会人旺财旺。朱长寿到村外盖房还有他的打算。他是招上门的,根基浅,住村子里日子长了免不了邻里矛盾多,他外来人就要吃亏,养个啥的也不方便。独门独户住在村子外边,周围全是荒坡,建猪圈建羊圈想建多大建多大,养多少鸡,一竿子就撵到林子里。以后粮食打得多了,牲畜就肯定养得多。他想得长远。他一心种地,坚信农民靠种地,一定能种出财富来。看村子里那些跟黄桂荣胡跑的年轻人,有他们后悔的一天。兰花处处都支持他。跟余庆山余老三过了十几年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窝囊日子,历经千难万险和长寿过到一起,她十分珍惜。长寿做事处处都令她满意,勤快,要强,健壮,白天把庄稼种得头头是道,晚上把她伺候得神魂颠倒。日子从踏进门时的一无所有到今天的粮食满仓,牲畜满圈,一家人吃喝穿戴样样不缺,又弃老石板屋盖大瓦房,余庆山那个死鬼,他就是活到现在,他能做出其中一样吗?

当年带着儿女逃荒的时候,她是铁了心要带着儿女逃出这片大山的。听说山外是关中大平原,千里沃野,粮食丰足,那里的人一年四季顿顿吃白面馒头。把儿女们带出去,也许还有条活路。可是,临走之前,她舍不得哥哥嫂嫂。哥哥就她这么一个妹妹,爹娘死了,兄妹俩是这世上唯一的亲人。逃荒的路上,说不定哪天就饿死了、病死了。她心想,还是见哥嫂一面再走吧。她把儿女带回了娘家。娘家是深山老林,情况比婆家这块地面能好一点儿,哥嫂说什么也不让她走。朱长寿知道了,也死活要她和孩子留下。为了避开村干部的视线,为了减少各种政治运动中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朱长寿和哥哥嫂嫂把她娘儿四个藏在远离村庄的大山深处一个破庙里。破庙建在一个千米深的溶洞口,情况急了,还可进洞躲藏。万一有人发现了,就说是要饭的,一个女人家,带几个小孩儿,不会被人当作特务和阶级敌人来抓。朱长寿和哥哥嫂嫂隔几天就送些吃的用的来。虽然都是些杂粮粗粮,娘儿四个顿顿能吃饱。朱长寿又在周围的山林下了好多狼夹子、钢丝套,十天半个月的,还能弄只野物来改善改善。朱长寿家里人口轻,就他和哑巴媳妇。哥哥有两个孩子,吃的就显得紧张些,大部分东西都靠朱长寿供应着。余庆山去找的时候,哥嫂就没告诉他实情,日子那么难,接回去也没个活路,想等日子好些了,再让她们回去。半年头上,哑巴在山里背柴,失足跌深沟里摔死了。朱长寿埋了哑巴,就把心思全放在了她的身上。就这样,破庙里躲了两年,朱长寿家里山里两头跑,不知磨破了多少双草鞋。哥嫂也看穿了他俩的心事,就警告妹妹别太过分了,你是有男人的人,不能做糊涂事,同时也警告朱长寿,别打歪主意。两年过去了,再不见余庆山的音信,山里边的情况也有些好转。兰花就委托她哥哥去她家走一趟,看看家里情况好些了没有,若也过得去,长久藏在深山老林也不是个办法,小满也该上学了。哥哥没进余家的门,就打听到余庆山早疯了、死了的消息。兰花大哭了一场。她不是哭死人,而是哭自己。哭自己命苦,哭自己活得恓惶,哭自己活得窝囊。几个人在一起商量办法,朱长寿就撕开那层窗户纸,向兰花的哥哥表述了自己的想法,他要娶兰花。兰花也愿意。既然各自的面前都没有障碍了,哥嫂也就不再说什么,让兰花带着小孩子们先回去。舅舅再三叮嘱三个孩子,任何人问起来,就说四处逃荒,别说被人藏着,以免有人说不好听的话。

兰花就带着三个孩子,突然出现在村庄里,出现在余庆堂的面前。余庆堂老泪纵横。他用粗糙的大手把大凤的脸摸摸,把小凤的脸摸摸,一把就把小满拉进他宽厚的胸膛,鼻涕眼泪连成线,弄孩子一身。他做梦都想着这几个孩子,下雪了,下雨了,他想他们冻不冻,饿不饿;过年了,过节了,他想孩子们畏缩在别人门前讨残汤剩饭。吃一口好茶饭,他也想;见别人家小孩儿,他也想。托人多方打听,要饭的回来一批又一批,就是没他们娘儿四个的音信。余庆堂和老伴不知流过多少泪。后来,全家人就不敢提这件事,怕余庆堂太伤心。这不,就突然回来了,全都长高了,长大了,完完全全、健健康康地回来了。全村的大人们都陪着老余抹眼泪,兰花也是辛酸难抑,哭断肝肠。村里的光景好多了,国家现在是重点恢复国民经济,农民发展家庭经济也不再是投机倒把、搞资本主义。集体的土地种得好些,又开垦了好多荒山,粮食已基本够吃。余庆堂把家里最好的粮食掮两袋过来,全村家家户户你一升麦面,我两升绿豆地一下午就把余庆山的烂屋里那些破木桶、破瓦缸装满了。余庆堂、余庆魁和男人们上房去修整两年没人烟的老屋。女人们就帮兰花收拾床,收拾灶,收拾锅碗瓢盆水桶家什。安顿好她们,余庆堂犯了愁,就这么一家子,往后日子咋过呀?最好是给兰花招个男人,把这个家撑起来。他问兰花,兰花就装模作样地说回娘家跟哥嫂商量。回来后便说她娘家有个合适的人,一个村子的,前年才死了老婆,没儿没女的,招回来帮她养活儿女正合适。朱长寿来跟余庆堂见第一面,余庆堂脑瓜子一激灵,感觉这副面貌似曾相识,又想不起咋个熟法,待招进门,长寿和小满在一块儿时,余庆堂一下明白了。但余庆堂是啥人?他是太平村二十多年的老支书,没点儿本事,能拿捏得住这三百多号群众?只要能把这个家撑起来,就是他余庆堂的好兄弟。他没说破,也不准任何人说破,谁敢在他面前嚼舌头,他就敢骂谁的祖宗。只是,清明节的时候,他早早吩咐这几个孩子:去给你爹上坟去!孩子们就去给余庆山上坟。鞭炮放得山响。人们就知道了,余老三的儿女们来给他老子烧纸了。

不是余家的子孙,能给余家的死人烧纸叩头吗?

兰花后半辈子把对长寿的感激都化成了对他的关爱,教育儿女们要孝顺后爹,教导小满将来要是她先死了,一定要把后爹养老归山。长寿一听到她说这话,就知道她对他的心思,心里激动得热腾腾的,白天晚上,身上都有使不完的劲儿。

朱长寿和兰花的红火日子,叫全村人都眼热。同是一个兰花,和余庆山过的时候,是全村最穷的,谁会想到,换了个男人,就过到最头里去了,这仅仅是后来的男人有本事吗?其实,答案在兰花心里。只有经历过的她最是知道,女人一辈子,找一个中意的男人有多重要。人过日子要是没了心劲儿,那日子能过好吗?当然,国家政策的改变是人民生活好转的大前提。

有人给大凤介绍对象的时候,她不注重男方的家势,格外注重小伙子的人才。女儿没文化,是个种地的命,她要为女儿找一个像她亲爹一样勤快、能干、强壮、有情有义、会种地的好小伙子,让女儿一辈子都过着幸福、舒心的生活。

18

黄桂荣领了一帮子家乡的工人按时回到煤矿,马鞍村的村支书兼煤矿矿长老徐十分高兴。改革开放之初,这一带各村各队都想开小煤窑,缺的不仅是资金和手续,更缺工人。农民在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劳作了几辈子,对出门打工,还十分陌生。本乡本土的人,大多数家庭不让家里年轻人下井干活,他们对煤矿哪年哪月出过啥事故十分清楚。村办煤矿招本村的工人下井,比招外地人有附加的福利,当地人还是不乐意、不放心。能招到外地来的工人,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老徐就把黄桂荣带去的一帮子人安排在一起,人都是黄桂荣带来的,黄桂荣又有丰富的井下生产经验,老徐就提拔黄桂荣做了生产矿长。生产矿长可不得了,在矿部的小灶上和老徐等领导们一起吃香的喝辣的,一月拿三百块钱的基本工资,每生产一吨煤,还给生产矿长两毛钱的奖金。一个小井口一天正常出煤一百二十吨左右,这一月又拿六七百块的奖金。黄桂荣兢兢业业地干了三个月的生产矿长。这三个月,他着重抓了三件事:生产效率、井下安全和培养技术工人。井口全换成他带的工人后,第一个月的产量就达到了过去的两倍还多,后两个月还在逐月提高。三个月,他坚持一天三班,班班下井,每天在井下的时间都超过十小时,硬是把握住了每一个安全环节,没出过一次事故、一个工伤。这在集体开的小煤窑,是破天荒的。他手把手培养了一批生产技术骨干,特别是炮工,他一班培养三个,以保证在任何情况下,都有炮工正常上班。煤矿的产量其实就看炮工的技术熟练程度,特别是掘进的时候,炮工放不出煤,拉车子跑运输的工人纵有日天的本事,也提不高效率。马鞍村一口气开了四个井口,黄桂荣领导的矿井成了马鞍村、甚至附近几个村办煤矿的楷模。老徐月月表扬他,请他喝酒吃饭,暗地里整条整条地塞烟。家乡的工人们对黄桂荣一片恭维之声,以为黄桂荣这下走了红运,扬眉吐气了。黄桂荣其实有他自己的打算,他绝不是一个生产矿长的职位就能令他忘乎所以的人。

那天,他在矿区新开的一家餐馆里要了一桌酒菜,把老徐等马鞍村村委会的一帮子人全请到场,喝酒吃饭。名义上是感谢大家对他的器重,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黄桂荣向老徐等提出了一个他们连想也没想过的要求。

黄桂荣双手端着酒杯,给老徐敬了一杯酒,然后感激涕零地说:“叔,黄桂荣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全仗您的提拔,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来日方长,容我慢慢报答。我今天有个小小的要求,说出来,望徐叔和在座的各位考虑考虑。”

老徐本是爽快人,非常精明。他催黄桂荣说:“有啥要求你就利利索索提出来,还用得着给叔玩这多的花样。”

黄桂荣这才涨红了脸说:“村上办了这么多的企业,我看你们一天也忙不过来,为了让你们省些心,能不能把我干的这口井的生产任务承包给我,你们只管销售收钱。”

老徐和在座的各位都非常吃惊。把整个井口的生产承包给你,你有那么大的胃口?这年头,“承包”二字还十分陌生,入老徐等在座各位的耳,还是个粗糙生僻的字眼儿。但老徐不是个固执的人,他早看出了黄桂荣的精明能干敢想敢为。他问黄桂荣:“你觉得这一口井的行行道道,一大摊子事,你都能吃得透?”

“我吃不透的地方边学边干。”黄桂荣说。

“这件事事关重大,我们下去开会研究,你耐心等我们的消息。”老徐说。黄桂荣答应等待。但老徐又强调说:“不论事情结果是啥,你还是要认真工作。煤矿生产,井下无小事,安全至上,不许你三心二意。”

黄桂荣又站起来,一口把一杯酒喝干,拍着他并不强壮的腔子说:“徐叔放心,黄桂荣能掂来轻重。”

马鞍村的村干部在一起开了几场会,从不同意承包到如何承包。大家分析了利弊,在充分肯定了黄桂荣的能力之后,大家一致认为承包的利大于弊。但以老徐为主的意见认为只能承包生产,这样对承包方来说,负担轻,有利于他集中精力抓产量,大型的机械设备归矿部,煤炭销售归矿部,安全问题特别重大,矿部派一名安全矿长。黄桂荣的承包模式几经完善,后来成了方圆几十公里煤区集体或小煤矿的范例。

黄桂荣堂堂皇皇地从矿部的生产矿长成为井口包工头的时候,包工头的数量在全中国可能还不足一百个。还有好些农民窝在他们的一亩三分地上,指望汗珠子摔八瓣能种出金豆豆来,还没听说过包工头一词。黄桂荣在太平村及其方圆百里,也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矿部的所有决定都在他的运筹之中。像他当时所领导的这群工人,老徐咋说也不会放走他们。老徐明明知道,黄桂荣提出承包的时候,多少有些自恃和要挟的成分,但他更欣赏黄桂荣的才干。后来的发展也证明了当时的决策是对的。几乎所有的集体矿井都承包给了工队,开矿方只牢牢抓住销售环节和耗材供应,节省了不少人力物力。初开矿时,老徐一天还要下一回井,两年后的老徐只需给几个安全矿长一交代,自己一天全国各地跑着催收煤炭款。坐飞机火车,住宾馆酒店,边工作边旅游边享乐了。

黄桂荣的收入一下子比他当矿长时又提高了好多倍。

在黄桂荣一月已经能挣一万块钱的时候,老家及全中国农村还在给农村发家致富一年有一万块钱收入的万元户披红戴花开表彰大会。

黄桂荣承包的井口是一眼独井,俗称独眼龙。独眼井不仅空气难以流通,万一大巷发生事故,井下工人也难以撤回地面。他及时向矿部建议,学习国矿的方法,开一眼风井,既能改善井下通风条件,也开辟了一条生命通道。同时,两个井口同时出煤,也提高了生产效率。老徐很快听从了黄桂荣的建议,黄桂荣立马回家来再招一批工人。

黄桂荣这次回家已是秋末冬初。家乡的山山岭岭,漫山的黄栌、橡树已是一片褐红,少数耐不住秋风劲扫的树叶早已落尽,只余那光秃秃的枝丫涂鸦着蓝灰色的天空。唯有山竹和松柏还绿叶盎然,生机万象。班车一路奔驰,千万座山头在车窗外滑过,秦岭山中,那万千的景象令黄桂荣百感交集。想自己这些年的辛苦和执着,终于在他乡站稳了脚,创造了一片自己施展才华和抱负的天地,不由得好几次热泪盈眶,惹得坐在身旁的顾客以为他有啥悲伤的事,不住地看他。一路急赶,回到漫川还是清晨,小镇被湿漉漉的雾罩着,一片朦胧。他在漫川镇下了班车,一路步行回家。家乡的田野里,秋播的麦苗已呈现出一片娇嫩的绿色。那才出土的尖细的麦苗,顶着清晨的露珠,像一个个吮吸乳汁的婴儿,焕发着生命的朝气。想当年生产队那阵,麦子播下去就盼望着收获了粮食好度饥荒的日月,黄桂荣真想走进麦田里,亲吻一下这蓬勃的生命。自己已有好多年没有春种秋收下田劳动了,日子快得就像做了一夜的梦。

黄桂荣回来告诉村里的父老乡亲,他还要招一批人。早先去的人已把几个月的工资托他捎回来了。余春生给老爹捎回来五百块钱,黄桂荣亲自送到余庆堂家里。余庆堂这天在乡政府开会,没在家,黄桂荣就把一大沓崭新的工农兵大团结交到春生他娘手里,春生他娘激动得连数钱都不会了,捏着钱的满是老茧的双手不住地颤抖。活了大半辈子,她啥时亲手摸过这么多的钱?黄桂荣说:“婶呀,你把钱数数,这可是春生的一片孝心哩。”

“数啥哩数,你还哄你婶子呀,我春生还好吧?”

“好着哩,你放心吧,跟着我,啥时候也亏不了他。他是我的亲弟弟哩!”

春生他娘眼角滚出了泪花花,她十分感激地说:“有你照看我一百个放心,春生才开始劳动,身子骨嫩,你叫他干着歇着,娘不图花他的钱,只要他高高兴兴地,我和他爹就不挂念了。娃走的时候,他爹还生气哩,你说,让娃在家种一辈子地,会有啥出息?”

黄桂荣说:“也是的,在外面混,只有混穷了的,没有混了的。年轻轻的,出去见识见识总是好的,你比我叔还看得远。”

黄桂荣告别了再三留他吃饭的春生娘,又给村里的其他人家送钱,家家都把他当作财神爷般地恭维着,令好些还猫在家的人都产生了跟他出去的念头,当他把招工人的话再说出来时,当天就定下来十几个人,还有人急急忙忙去外村约他的亲戚或朋友了,生怕这头招够了人,错过了机会。黄桂荣去丈人李天保家要土生和桂香也跟他一起去,李天保怕都走了,耽误了种地,也怕桂香没嫁,就跟女婿出去落人闲话。黄桂荣就说,叫月月也去,她和桂香给工人大灶做饭,让她俩住一块儿。至于种地,土生和桂香两个人每月至少给家里挣四百块钱,按时下的麦子价,一月的收入还不止买一季的麦子收入,地可以请工种。李天保想了想,家里也确实贫困,单指靠他,也把这日子过不到人前去,便同意了。黄桂荣已经给土生和桂香准备了出门的新衣服,又给丈人孝敬了一笔钱,一家人欢天喜地。桂香进出看着他,满眼都是绵绵情意。

傍晚,黄桂荣的父母备了一份礼,让他去看看余庆海和孙巧云两口子。孙巧云是黄桂荣和桂香的大媒,父母怕儿子回来不去家里看看,人说他们忘恩负义。黄桂荣有心不去,又无法跟父母说,只好提了礼物去了。余庆海的家与朱长寿的老屋是相邻的两个院子,由于两家人不甚相投,院子两家的分界线上,各家都码了一大堆子柴火苞米秆子。不是院墙,胜似院墙。朱长寿家的新房才盖好,嫌潮,还没搬去住。两家人进出,各走各的路,妯娌们偶尓碰面了,点个头,说一句闲话算是招呼。一直以来,兰花和余庆海是不开口的。兰花瞧不起余庆海的张狂,余庆海瞧不上兰花的黑脸。黄桂荣来到孙巧云的家,只见孙巧云掩着门在油灯下择豆子。前几日连枷打罢了秋收的黄豆,好的已晒干装起来了,剩下一筛子下脚货,其中多是土块石块瓦砾块儿,晚上不忙,她灯下择那杂物。

黄桂荣推门而入,孙巧云抬头见是黄桂荣,喜出望外。几个月不见,孙巧云在漫漫长夜里已想了他好多次,想得最揪心的是黄桂荣的钱包。她一转身站起来,就抓住了黄桂荣的手。黄桂荣急忙摆脱,且大声问:“余老师呢,学校里还没回来?”

孙巧云明白了黄桂荣的心事,她娇嗔道:“你小声些行不,还怕我三嫂他们听不见?你今儿黑来得可真是时候,我那人中心小学开会去了,今儿黑里不回来。”

黄桂荣的脸有些发烧,他解释:“我不是那意思,大老远回来,我应该来看看你,你是我和桂香的牵线人,我不能忘恩负义……”

巧云已折过身去插上了自家的大门,转过身来就投进了黄桂荣的怀里,闻着这个男人身上新鲜的香皂味、汗味、烟草味,捶打着他说:“你就说想我了来找我,我心里更舒服,说那些酸文假醋的话干啥。”

“我真的不晓得余老师今儿黑不在家。”

“碰上这机会更好,说明咱俩有缘分哩,瓜娃。”

孙巧云就拉着黄桂荣的手,一手端着煤油灯,把她日思夜想的男人拉进了她那厦屋的卧室。

黄桂荣不愿来见孙巧云,就是害怕巧云再纠缠他,他已有对象,长此以往,难免会生出是非。但怕鬼有鬼,偏碰上她男人不在家,又让她逮住了机会。

巧云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在床上摆了个大字形,黄桂荣第一次欣赏到巧云的裸体。巧云的身体确实很美,油灯摇曳的光色中,巧云的身体呈现出一片乳黄色的光晕。乳房坚挺,小腹平滑,宽大的胯骨和胸腔勾勒出那苗条的腰身,两条腿匀称颀长。只有一点,巧云的皮肤略显粗糙,缺少年轻女人那种丝绸般的光滑润泽。

“傻子,快脱衣服吧。”巧云躺在床上,眼睛里跳跃着两团火,话语里饱含着久别后的迫不及待。

……

“哐哐”有人敲门,把两个赤条条在床上翻云覆雨的人吓得胆战心惊。黄桂荣拔身而起,扯过衣服就胡乱往身上套,巧云伸手捂了一下黄桂荣的嘴,长长地匀了两口气,才斗胆问:“谁呀?”

门口传来余庆海的声音:“是我,你睡了?”

巧云压抑着内心的慌乱,尽量平心静气地答:“我就起来,你等一下。不是说开两天会,今儿黑不回来么?”

余庆海在门外应道:“一天就开完了,大哥开完会趁黑回来,我也相跟着回来了。”两个人面面相觑。人一害怕着急,就手忙脚乱。黄桂荣穿上长裤忘了穿裤头,只好把它揉了个疙瘩塞在裤兜里,袜子来不及穿,脚半天在地上找不着鞋,找着鞋了,左脚塞进的是右脚的鞋……心慌得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刚才还高涨的欲望这时全变成了满身的冷汗。

巧云比他安稳多了,从裤头、胸罩到线衣线裤,再棉衣裤,一件件不慌不忙地穿。黄桂荣压低声音催促她:“你快些,这下咋办?”

巧云瞟了黄桂荣一眼,小声说:“慌啥,越慌越乱,我有办法,你别怕。”

巧云穿戴好,拉着变脸失色的黄桂荣蹑手蹑脚地摸黑走到外间屋子,揭起靠墙扣着的一个大木盆把黄桂荣塞了进去,扣好,才去开门。农村家里,各家都有一个直径四尺多、高一尺五六的大木盆,可装三四百斤粮食,是农家做豆腐、魔芋、年终杀猪必不可少的家具。多用柏木的黄心箍成,油三遍桐油。余庆海怎么也想不到,他去年伐了三棵油柏树,花了二十块钱工钱,请木匠箍的这个大木盆还有另一大妙用——女人用它来扣野老公。

黄桂荣张着大口,匀着口中喘出的粗气,狗一般静静伏在木盆里。听孙巧云给男人开门,给男人倒洗脚水,问男人吃没吃,再催男人上床。听着余庆海沉重的脚步从木盆边走过,还把木盆踢了一脚,嘟囔巧云,大木盆也不放好,搁屋中间了。巧云答,睡你的觉吧,明儿再收拾。黄桂荣的稀屎差点儿吓出来了。再听到余庆海走进里屋,两个人宽衣解带的窸窣声,听到孙巧云装腔作势情意绵绵地说着骚情话,听到那木板床发出悦耳的吱吱声和余庆海气喘如牛以及孙巧云呻唤的浅吟低唱,听到像狗舔凉水猫喝米汤发出的那种声音,有一种腥臊的气味从那厦屋飘出来,钻进黄桂荣的鼻孔,让黄桂荣十二分地想打个喷嚏,他只能紧捏鼻子,让那一股子奇痒从嘴里慢慢化解。肠胃一蠕动,又想放个屁,屁也不敢放呀!尽力夹着,让它一点儿一点儿地匀出来,聚在木盆狭小的空间里,奇臭无比。

这时的每一分钟都漫长得赛过一天,终于一切声音都归于沉寂,只有余庆海疲乏的鼾声一长一短地扯起。巧云才光着身子溜下床,出来揭起了扣着黄桂荣的大木盆。黄桂荣站起身来,拖着已麻木了的腿就要逃,孙巧云仍抱住他在他脸上湿淋淋地亲了几口,并蚊子般地对着他的耳朵说:“他睡着了,你还想要不?”

黄桂荣也悄声说:“我要命哩,早都吓肚子里去了。你俩倒弄得美!”

“就这点儿胆子,还在外头混世事哩。”黑暗里巧云哧哧笑了,把黄桂荣送出了门。

第二天,巧云才听村里人说,黄桂荣这次回来,是要招一批工人,说是他已经做了包工头,还要把桂香和他妹妹也带去给工队做饭。

巧云便对男人说,她也想去干活。余庆海听后骂了一句:男人去卖力气当煤黑子,你去卖啥?

巧云也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信口说说,挨了男人的骂,也不敢再说啥。只是扫地的时候,在大木盆下扫出一团布,扫帚拨拨,展开一看,便大惊失色。赶紧揉巴揉巴,藏到门外的柴火垛子里。她心贼了,又回房仔细翻找,找出了黄桂荣遗落的一只尼龙袜子。刚才藏起的那布团,是黄桂荣遗下的裤头。万幸没被余庆海发现,若是让比她起得早的余庆海看见了,这日子怕是要烂包。

19

杨启仁在这个冬天里是三喜临门。

扣在头上又臭又脏,令他几十年抬不起头直不起腰,人前低一等,人后长叹息的地主帽子摘掉了。中央有政策,成分论不再提,以后一律叫农民。这就意味着,从今往后,他一家就和村子里的所有人平等了。与他一同享受国家这一政策的还有富农杨启德,反革命分子周大河。宣布这件事是开了全村群众大会的,支书余庆堂当着全村老少几百口子乡亲,将过去几十年对他的歧视和过激行为,代表政府郑重向他们道歉。“我们共产党人就是要勇于承担错误!”余庆堂的话掷地有声,似一阵温暖的春风,吹进了他们尘埃封闭的心灵。杨启仁等百感交集,发自内心地感激政府,感谢共产党。散会了,人们陆陆续续走光了,他还坐在木头上起不来,两腿软软的,浑身筛糠。

不久,在一个雪花飘舞、漫山银装素裹的中午,杨启仁和老伴坐在小屋的火塘边剥玉米,余庆堂领来了几位客人。客人们一进门,笑容可掬,先是握杨启仁的手,然后拉他一同坐下,问了今年的收成,又问了光景如何,身体如何。余庆堂坐在一旁笑眯眯的,直直看着他,他一一小心地做了回答。看这三位客人的穿戴和举止,应该是政府部门的干部。但干部他见得多了,哪儿有这样和蔼可亲的好干部,热情得就像外面归来的儿女似的。

待嘘寒问暖后,老伴已经为客人们泡上了茶,其中一位年龄大些的客人才对支书说:“老余,你说吧。”

余庆堂点点头,问杨启仁:“老杨,早些年,你还有个弟弟叫杨启礼?”

杨启仁打了个寒战。这是哪一门子的陈年旧事,莫非……他小心地看着余庆堂,没敢吭声,只轻微地点点头。

“杨启礼当年参加的是国民党的部队,是国民党的上尉连长。”

“是有那么回事儿,那时兵荒马乱的……他早死了。”杨启仁战战兢兢地说。又心想,才脱了“地主”的脏帽子,怎的又要扣上国民党军官家属的新顶戴?老杨家,怕是没法活了!余庆堂接着说:“杨启礼当年参加的是国民党部队,当的是国民党的连长。抗日战争的时候,在华北战场,他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后来,在一次战斗中,牺牲在了日本人的枪口下。几十年了,当初介绍他入党的人找不到他的籍贯。今年,才从一位出狱的国民党高级军官那儿,知道了他就是我们村的。杨启礼是我们村的骄傲,是我们村的光荣,是我们村唯一一位牺牲在抗日前线的民族英雄!”

杨启仁呆呆地望着余庆堂,不知所措。来的干部又一次握住了他的手,并冲他使劲儿点头。

“你是杨启礼的亲哥,你是革命烈属,革命烈属啊!”余庆堂这才给他介绍客人,指着握他手的中年人说:“这位是我们县武装部的马部长,这一位是县统战部的叶副部长,这位是县政府的干事小魏同志。他们今天不辞辛苦冒着大雪下来,就是专程来给你家落实这事的。”叶副部长戴着蓝色鸭舌帽,年龄比马部长大,小魏是个精精干干的年轻人,一脸朝气。

小魏亲手把“革命烈属”的竖式牌牌挂在杨启仁的大门上。这块小牌牌金色的底子,金红色的楷书字体,上方一镰刀斧头图案。过去几十年啊,像老余他们有块革命军属牌牌的人家,年年都要享受公社和大队的优待,送抚恤金,送年画,小学生戴着红领巾排成整齐的队伍给这家人敬礼。杨启仁何曾想到,这个殊荣,咋就如板砖一样一下子就砸到了他的脑门儿上,杨启仁被砸蒙了,砸晕了,幸亏他没心脏病,否则,心脏病肯定会被砸出来。

干部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把他们家和他的弟弟杨启礼高度赞扬了一番,并表示政府以后会更多地关心他们,生活上有啥困难,就找余支书,并送他一笔抚恤金。干部们走后,杨启仁半晌转不过弯来。还是老婆说:“你去给爹给娘上个坟吧,弟弟是他们的儿子,这光荣本该是他们的。”

杨启仁就备了烧纸和鞭炮,到爹娘坟上噼里啪啦放起来,并一遍又一遍地把喜事告知了九泉之下的父母。这时候,他才辛酸起来,难过起来。要早是这样,爹爹生前还会受那么多的罪挨那么多的斗吗?老天爷啊,你咋就给杨家开了个这么残酷的玩笑啊?杨启仁趴在雪地里哭得呜呜站不起来了。

接着,村里把之前没收了的杨家的房产,已做了几十年大队部的一个完完整整的四合院还给了杨家。搬家这天,天降瑞雪,余庆堂让全村的男人都来帮忙,鞭炮齐鸣,锣鼓喧天,杨启仁搬梯子亲手摘下才挂了不到一个月的烈属牌牌,小心翼翼地捧到新居——杨家老屋,端端正正地挂在院门的正上方。

发娃是在几天后回来的。这天大雪初霁,阳光灿烂,披着银妆的村庄一片明亮。发娃找不着自家的院门了。那几间破旧石板屋的柴门锁着,场外的一应东西都不见了,空荡荡的。他扒开门缝往里看,火塘是灭的,屋里是空的。下雪天,火塘怎会没有火,爹娘去哪儿了?是村里人告诉他的,搬回老屋啦。发娃才找着了门。他当然知道那是杨家老屋。那是爷爷的父亲亲手建造的,太平村独一无二的大瓦房四合院。白灰抹墙,廊檐青砖勾缝,房顶鳞鳞青瓦,房脊塑雄狮镇宅瑞兽的老房子,发娃幼年时把它和村庄的低矮破旧的土坯石板房不知做过多少次对比。

发娃进门,只有娘在厦屋的火塘边烤火,火塘的木头疙瘩烧得旺旺的,金黄色的火苗正快乐地舔着它上方垂挂下来的黑铁罐子。罐子里煮着东西,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散着香气。

“娘。”发娃叫他娘。娘抬头见是高高大大的儿子回来了,没费劲儿就站起了身。平日里坐在低凳子上,是要撑着久痛不愈的腰,挪腾挪腾才能站起来的。

“娘,我饿了,给我弄点儿吃的。”发娃在门口跺着脚上的雪。

“哎,我给拿碗去,罐子里正煮着呢。”娘高兴得声音发抖,去厨房拿来粗瓷大海碗,在罐子里舀出满满一海碗萝卜炖羊肉,热腾腾,香喷喷。萝卜有红有白,羊肉块儿小孩子的拳头大。村里有人宰羊,杨启仁早晨去买了只后腿。他昨晚就对老伴说:“左眼跳了一天,怕是要来客。”老家伙儿真厉害,眼皮跳跳,就把儿子跳回来了!发娃捧着碗,坐在火塘边的凳子上,一口气就把一海碗吃完了。娘看着儿子的吃相,心里作痛。

“还吃不?”娘见他吃完,就欲给他舀第二碗。发娃放下碗抹抹嘴,说:“吃饱了,不吃了。”

娘见儿子的脸色平平静静的,没敢问他。倒是发娃舒缓了一阵,大大方方地对娘说:“我走了半年了,一路打听,费尽周折,在秦岭的深山老林里,把银霞找到了。”

“找到了?”娘喜上眉梢。

“找到了。”发娃回答得十分无奈。

“她……如今咋样?”

“她有两个娃娃了,男人四十多岁,跟她爹一样老。”

娘看着儿子,不敢接话。母子俩都盯着火塘。跳跃的火光把娘的眼睛照得亮晶晶的,娘的黑发中已生出许多白发,在火光中金光闪闪。沉默了半晌,娘才说:“娃,找到了就好,我娃的心也放下了。以后的日子还长,我娃就想开些。”

发娃揪了一把流到嘴唇上的鼻涕,狠狠地把它抹到火塘边的木头上,对娘说:“娘,你放心,我看得开,哪儿黄土不养人,女人家嫁给谁不是嫁人呢?”

“娃这样想就好,银霞呢,喜欢了你一场,反过来一想,也把你害了一场,你们俩,扯平了。”

“娘啊,你说,银霞她……她咋就那么傻呢!”

“娃呀,银霞她不是傻,她是舍不得你,对你痴心啊……”

发娃把不争气的眼泪擦了擦,不再说话。一会儿,他站起来,走到天井里,把每个房间的门都推开,细细地看,看墙上的陈年水渍,看墙角高高低低的蛛网,看青砖地上走了形的“人”字形花纹。这么好的房子,咋就配不上个银霞呢?

发娃中午跟他爹商量。

“爹呀,我还是放牛吧。”

“那牛呢?”他爹问。

“你去给我买呀,先买个十头母的,一头公的。”

“娃呀,你傻了是不是,十头牛是多少钱,是十个萝卜呀?”他爹好气又好笑。发娃一本正经。他说:“你不是有一笔我叔的抚恤金吗?我还有点儿钱,合一处,不够的部分,去信用社贷款。”

“贷一百块钱都要人担保,谁给你担保?”

“这事我想好了,我找支书担保,把咱这院房子做抵押,让他做中间人,我们写字据。”发娃说。

“这是祖产,我可不愿当败家子!”杨启仁不同意。发娃说:“祖产能咋?说没收不就没收了,政府要是不还给我们,我们还能反天了?”

杨启仁听了儿子的话,不再吱声。

杨发娃去见余庆堂是在午饭后农人歇晌的当口。昨天才下过一场大雪,今天早晨雪霁天开,出了太阳,但漫山积雪,遍地银妆。从早晨起床,就没人下地上山。像朱长寿那样的勤快人,肯定在编筐打草鞋整理农具。余庆堂早晨准备把用了一年磨秃了的锄头背到刘老幺的铁匠铺子去整一整,免得来年开春了要用不称手。乡政府让到太平村走亲戚的人捎来一沓粮站的平价返销粮本本,总数有五千多斤。来人说,领导说了,尽快分发下去,五天后就作废了。

余庆堂一本本地看,从最少的五十斤到最多的二百五十斤,共五个档次。价钱标注的是玉米一毛九分,小麦三毛一分,想买粗粮细粮都成。余庆堂放弃了打铁的念头,一上午,便在村里各户分发粮本。好笑的是,五千多斤平价返销粮,老余连一个五十斤的粮本也没分发出去。漫川镇子的集市上,今秋的新玉米才卖两毛二,今夏的小麦卖三毛五,想买多少有多少。卖粮的还帮忙往家里送。粮站的返销粮跟市面价不差多少,没人愿意上他的当。有些聪明人当场就点破:要他的陈粮干啥,粮站是想腾仓哩,处理掉陈粮,好收新粮哩,又弄这个破本本下来糊弄老百姓。

余庆堂批评这些人说:“这也是政府的好意,怕群众遭饥荒么,别把好心当了驴肝肺。”

“他有好心就白给么,白给了我挑两担回来喂鸡。”

“没人要了我全要哩,都别说我当支书的吃独食!”老余说笑。人家也回他:“支书你要是嫌少,到我家来挑几担,就粮站那价,看上哪柜给哪柜。”

老余拿着那一沓蓝色面皮的粮本本往回走,心中感慨万千。五年前,群众见了返销粮本本,人人眼红,个个心里都长出了爪子,巴不得一把挖抓去。那是城镇户口的居民才能吃得上的平价粮啊!才过去五年,五年才多长时间,这返销粮就成臭狗屎了,送都送不出去。还别说又评议又分配的,怕厚了张三,薄了李四,引来群众闹意见。这世道变得真快呀,恐怕再过五年,长大的娃娃们就不晓得返销粮是啥来头了。老余双手背后,手上那一沓硬纸片的粮本本就在老余的指缝里往下漏。漏一本,再漏一本,越漏越薄。老余明知那玩意儿在掉,也不管它,嘴里哼着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歌,逍遥自在。也不由得老余不高兴,春生出门半年,已捎回来三次钱,共有两千多块,都是十元票面的工农兵大团结,用麻绳捆扎在一起,半拃多厚一捆。前不久卖了一头大肥猪,又得了二百多块。圈里的那头已肥得眼都瞎了,再过几天,让老二抽空来一刀宰了,将盐腌过,咸肉就能挂满一方檐墙。粮食就不说了,二分水田打了二百斤稻谷,麦子装了几大柜,苞谷棒子挂了两照方(堂屋前后檐的两根横木,起固定两方山墙的作用,入住后,多用来挂东西),还剥了八大袋架在土楼上。二十多只鸡,天天下七八个鸡蛋,一家三口,早晨每人一个蛋,把老余滋润得腮帮子也丰满起来了,脑门儿发亮,满面红光。到信用社存钱时,老余把钱捆子用烂蛇皮袋子卷着,在信用社柜台上一抖搂,把信用社那个小姑娘信贷员吓得起身就躲,还以为是个神经病的老汉给她柜上扔砖头呢。老余的笑声招来了信用社主任。主任跟老余是老熟人了,早年修青石沟梯田,老余不知厚着老脸来求他了多少次,只想贷点儿钱买炸药雷管钢钎子铁锤。那时的信用社主任就是个财神爷。爷的脸皮稍不顺展,老余就得发纸烟赔笑脸,掂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尻子。主任见老余扔在柜上的钱捆子,便赶过来双手握老余的手,忙叫余支书到里边喝茶抽烟,吩咐信贷员给余支书办存款手续。老余那天没给信用社主任发一根烟,反倒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吸了他五六根。走的时候,主任送出院门,还在求老余:“余支书,您老人家回去宣传宣传,让有钱的人都把钱存进来,信用社的利息高哩,也保险。你们太平村挖煤的人多,都富得流油哩。”余庆堂好哩好哩地答应着,心里面很恶心这个嫌贫爱富的信用社主任。心想你主任就是个旧社会开门接客的婊子,有钱的来了,你把腿叉开,想叫人免费日,来个没钱的,给人家个尻子还夹得紧紧的。存了钱,存了粮,宰了肥猪,过几天再打一桶烧酒,到腊月二十五六,再磨一盆魔芋,做两锅豆腐,去漫川买些炮仗蜡烛粉条香烟之类的小零碎,这日子,还缺啥?

杨发娃来的时候,便碰见老余从另一条小路背着手,哼着歌,扬着头往回走,手里还有没撒完的返销粮本子。

“老余叔,我见你手上啥纸片片掉了一路哩。”杨发娃快步迎上来,大声招呼。余庆堂见是杨发娃,手上的纸片全扔了,双手就来抓发娃的手,忙说:“是发娃呀,发娃你可回来了,叔和你爹你娘都想你哩。快屋里坐。”

发娃说:“叔,你把啥丢了,我帮你捡。”

“甭捡甭捡,废纸片片,没啥子用。”

“捡回来放茅厕里,擦尻子也好啊。”

老余笑着说:“纸片片硬得很,擦尻子擦不净哩!”

余庆堂把发娃从头看到脚。发娃留着小平头,头发乌黑,根根直立。两道浓眉下是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人目不转睛,且目光犀利。鼻梁挺直,嘴的上唇下唇已生了一圈短髭,下巴尖也冒出些七七八八的黑须。说话的时候,牙齿洁白,吐字清晰。宽肩膀,长胳膊,匀称的躯干,修长的两腿,脚上穿一双黄牛皮大头靴子。一身蓝色棉祅棉裤虽破旧,但不脏,扣子扣得整整齐齐。站在他面前,腰直腿直,挺胸凸肚,头抬得高高的,精神饱满。

“长成了个大男人么,像你爷像得很哩。”余庆堂打量罢眼前的年轻人,发自内心地赞叹。

发娃被老支书紧紧盯着,有些不好意思,听支书夸他,才想起给支书掏纸烟。点着了烟,老余拉着发娃的手,一起进了他家的门。老余对人很少这样热情,即使是乡里下来的干部,握过手,便趔得远远的。跟人勾肩搭背,那不是老余的作风。今天见杨发娃回来是太高兴了。老伴见是多年不见的发娃,也惊叹连声,忙着去烧茶。

发娃问了些今年收成的客套话,又回答了些老余支书的客套话,才话入正题。发娃说:“叔,我来找你有事情哩,想请叔给我担个保。”

老余一见发娃,就觉着心中有愧疚。当初自己要是再坚决些,拒不签字,逮捕发娃也就没那么容易。如今虽然都过去了,小伙子一身精神地回到面前,老余仍觉心里隐隐作痛。听发娃要他担保,忙问:“担啥保?只要叔能办得到,叔都支持你。”

发娃说:“我也没啥本事,在监狱,烧了五年砖,不算啥手艺,回到家里,还是干我的老本行,养些牛。想先买个十头牛,手上钱不够,请叔在信用社担个保。叔是老支书,人头熟,有威信。我给叔立个字据,到期还不上,就我们家那院子任叔处置,我和爹娘绝不说个‘不’字。”

“你还差多少钱呢?”余庆堂听后来了兴致。前段时间在乡政府开会,书记和乡长还提过养殖业的话,要他们村干部下来发动群众。

杨发娃回答说:“一头牛按五百算,钱还差一半哩。”

老余听了便说:“你别去贷款了,还背利息,叔有些钱,你先用去。”

杨发娃摇着头,他说:“我不要叔的钱,你那钱都是汗水钱,留着冬生上学用,我去贷国家的,背点儿利息也没啥,我养牛也下牛犊子哩。”

老余一算,养十头牛,摊五千块钱的本钱,这在太平村,在一个乡,也算是大投资,没考虑成熟,谁也不会下手。发娃是会养牛的,那时候给生产队养牛,就把一群牛养得膘肥体壮,毛色发亮。发娃走了,生产队的牛让张老汉养,半年下来,牛都瘦成了皮包骨头,犁地迈不动步。

老伴给发娃端来满满一大碗黄酒煮荷包蛋。发娃接在手上,吃吧,才吃过午饭,肚子里没空地儿;不吃吧,是人家的一番心意。他只好跟老余商量,求老余分一半。发娃说:“我不吃,怕我婶子说我假客气,到我叔屋里不耿直;吃吧,中午吃的锅盔馍、羊肉汤,还跟我爹喝了几杯。好久没吃我娘做的饭菜,吃饱了又多加了半碗。叔你信不信?信了,咱俩分。改天有空,我空着肚子来,让我婶给做顿好吃的。”

余庆堂听发娃说得有理,也不做作。清清爽爽的几句话,就让老余看到了当年杨高贵的影子,是个好小伙子。他喊老伴拿个空碗来,跟发娃分了。

下午,老余领着杨发娃翻一架山,去乡信用社。一路上,化雪的泥水润湿了泥土路,一路泥泞。背阴的地方,积雪压着荒草;向阳的山坡,雪已化尽,干树棵子兀立着,有的剩几片没落尽的干叶,被冬天的风吹得哗啦啦响。一群群的麻雀在荒草窠子间飞起飞落,啄食草籽。偶尔见一两只松鼠,奓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在橡树上追逐,嬉戏。一路上,老余问了些发娃这几年在监狱的感受,发娃一一做了回答,但老余始终不敢提银霞,他怕这话题会伤及发娃内心的旧伤。说到饥荒,发娃说,他进监狱的生活其实比家里还好些,每顿一碗菜汤还有一个拳头大的蒸苞谷面疙瘩。老余十分感慨,劝发娃放下思想包袱,好好干一番事,时代好了,中央有好政策,我们农民呢,也要有好干劲儿,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发娃悉心听候长辈的教导。老余觉着,这个年轻人长大了,成熟了,眼界也宽了,思路也明晰了。要不是坐那几年牢,倒是棵能培养的好苗子。只有敢想敢拼敢干的年轻人才是这个社会的希望哩。自从走了黄桂荣,老余到现在还没找到合适的、能接他班的年轻人。

贷款的事办得很顺利,余庆堂来担保,余庆堂账户上就存有一笔钱,基本上没有风险。信用社见了有大笔存钱的人来办事,那就是给他亲爷办事,比亲孙子还孝顺八分。

发娃父子在周围几十里的沟沟岔岔里买回来了一大群牛。

朱长寿清晨见杨发娃赶一群大大小小的牛,心里羡慕得直哆嗦。农民家里养群牛,里里外外都是财富啊!牛粪上地比那一袋几十块钱的白面面化肥好,春秋两季耕地,一天挣几十块,母牛下犊子,养够两岁,一头好几百。吃的是荒山上不要一分钱的草料,生的都是他家的财富,这样过日子,没有过不到人前去的。从这一天起,朱长寿就暗暗地把自己和杨发娃做对比。比谁起得早,比谁回得晚,将来还要比秋麦两季的收成,比一年卖出去的牲口。朱长寿更加勤奋了。凡碰见他,没个空手的时候,下地捎一背篓羊粪猪粪,回来捎一捆柴火,早晨到地里天上有星星,晚上离开地头上顶月亮。承包地没活了,他就开荒,不开荒的时节了,他就砍柴。漫川镇子里,干柴火一担两块钱,他抽空就挑一担去卖。下雨下雪了,他收拾屋子里外,收拾农具,编筐编草鞋,加固猪圈羊圈。他人在哪里,活儿就在哪里,带动着整村的勤快人都学他的样儿。

表面上,他和发娃交起了朋友。夜里吃罢饭,有时太饱,不宜上床,就转悠到发娃家里,和发娃套近乎,问发娃牛的事:有几头母牛怀孕了,有几头母牛今年下犊子。发娃得意他的牛,就一一作答。他就称赞发娃有脑子、有胆量,别人只敢养鸡呀羊呀猪呀的不值钱的小牲口,你就敢养几百元一头的大牲口。这架势是他朱长寿想都不敢想的。你一定能成为全村最富裕的人,你是年轻人的榜样,等等。把杨发娃听得美滋滋的,耳热心热。当然,发娃也就反过来吹捧他几句,说他勤快、能干,舍得出力,庄稼种得好,开荒开得大,粮食收入赛过全村每一户。人都像你这么勤快,石板上都能长庄稼!爱听别人吹捧是人类最大的弱点,不管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不管是有目的的还是没目的的,朱长寿也乐意听杨发娃吹捧恭维他一番。

晚上上了床,他和老婆谈家长,就说起了杨发娃。他对兰花说:“杨发娃是村里年轻人中最有脑子的,将来一定能把日子过到咱们头里。”兰花不同意,她说杨发娃勾引女娃子坐过牢,坐过牢就是坏人,坏人还能把日子过好?朱长寿就笑兰花没脑子,思想朴素、天真。他听老一辈的人说,大牢里关的多数都是能人,歪人。能人能过了头,歪人歪过了头都犯罪。这些人要是把本事用到过日子上,别人就没法比。兰花问长寿,你算个啥人呢?朱长寿假装认真地想了一想,说,我算个笨人吧,一门心思地为你们出力、流汗,睡个寡妇,养别人的儿女。兰花就假装恼了,拧他、捶他,说,我那女儿身是让狗给破的,这几个娃娃,都是野狗下的种!你要是笨人,这世上就一大半笨人了。盖了新房,儿女们各睡各的房,两口子在床上咋骚情娃娃们也看不见了。

发娃要见见银霞的娘,他娘就去把银霞的娘叫到他跟前。他只跟李天保一人有仇,不上他的门,但这个女人,发娃是怀有敬意的。银霞的娘在这短短的五年里,已经被流转的时光碾碎了。她曾经满头的黑发脱去了一大半,现有的部分,几乎有一半都白了,花白的头发盖不住头皮,绾在脑后的发髻松松垮垮的,像崖壁上缺少水分和营养又枯死了的一窝干草。满脸的皱纹,好像这五年的时光独独对她是二十年、三十年。又何尝不是呢,她想着银霞,度日如年。当初在她那茬的媳妇中,她是全村庄最漂亮的,水灵灵的就像清晨才从树上摘下来的果子,透着沁人心脾的芳香。她要不是那么漂亮、那么清香,李天保怎会霸王硬上弓占有了她,又逼她做了他的老婆。人世的沧桑和生活的磨难把她的青春淘尽了,活着的痛苦把她心灵淘空了,她苍老得就像一棵树心生了虫的树,说不定在哪个狂风暴雨的夜晚就倒下了。作为一名痴心不改的佛门弟子,她把礼佛作为她生活中唯一的希望。信仰是一盏明灯,指引着她孑然独行于茫茫黑夜;同时,信仰也是一剂毒药,生活中的任何苦难,都能让她在信仰中自圆其说。丈夫的蹂躏,女儿的出走,生活中的贫寒,她都认为是佛祖对她的惩罚。要么是前世,要么是今生,在哪一天里玷污过佛祖,对佛祖有过大不敬,佛祖用今生的磨难来重新考验她的诚意和愚钝。

发娃把一个小红绸布包塞在她手中,嘴里轻轻叫了声“娘”。那个夜晚,他就跪在地上叫了,叫了就不会改。他视她如娘。这个红绸布的小包像一枚灼热的火炭,一下把她烫着了。见到它,就等于见到了女儿,她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娃呀,我的儿,你找着银霞了?”她把发娃一把揽进怀里,像当年安慰爱抚女儿一样。发娃应着声,喉咙像被什么堵着,难以说出话来。他分明感觉到,她那虚弱的躯体内的小小心脏如一锅翻腾的水,要冲破她的皮肉。

“娘,银霞叫我把这个东西给你,让你别想她,让你注意自个儿的身子,就当没生过她这个闺女。”发娃哽哽咽咽,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

“她就没有告诉你,她想不想娘?”银霞的娘用粗糙的手背擦着眼,哭腔哭调地问。

“她说了,她天天都想,想娘,想弟弟妹妹。”

“儿呀,你找到她了,为啥不把她给娘带回来?带回来,还是你的人。”银霞的娘终是忍不住号啕大哭,双手拍打着自己瘦弱的身子。

发娃把银霞的娘扶着坐下,又把他娘也扶着坐下,安慰着伤心欲绝的老人。待她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在两位母亲面前,发娃才把银霞的详细情况一一告知她们。

“银霞当年在漫川派出所打听到了我被送往县城了,她一路追到县城,在县公安局她打听到我判了刑,被送往地区监狱了,她又一路追到监狱。那是关犯人的地方,高墙深院,架着层层电网,普通百姓,你进得去吗?她傻呀!知道我在那儿,你见不着就回来呀,她不回。整天在周围转悠,饿了要口吃的,渴了喝河水,晚上钻在附近人家的柴火堆子里睡。时间不长,她就病了,被一个老女人收留。老女人把她伺候好了,知道了她的情况,就骗她说自己有个亲戚的亲戚在监狱工作,能帮她忙。她信了,就跟了老女人去见她亲戚。老女人带她走了两天的山路,在秦岭深处的深山老林里,老女人把她卖给了一个中年男人……如今有两个娃娃了,她仍被人看着。娘啊,我没法领她回来呀!”

“我可怜的闺女啊……”

两位母亲你扶着我,我扶着你,又一次号啕大哭。

银霞她娘把发娃给她的东西仍还给发娃,让发娃留着做个念想。她说:“这是给了银霞的,如今银霞给了你,你就留着,我一见它,心里就会难过。”

发娃不再推辞。那个东西伴随了银霞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它有银霞的芬芳,有银霞的火热,有银霞对他的痴情,有银霞今生今世留给他的永远的苦涩和相思。

那是一小尊金佛像。

20

新的一年,乡政府给各村的摊派除往年的农业税林业税之外增加了许多新指标。教育附加费、广播电视事业费、公路养护费、乡政府统筹、文化活动费,加上村组干部工资、招待费等分派到个人头上,就增加了几十块钱。去年人均四十多,今年就七十多。五口人的家庭,一年摊派就三百五六十元。余庆堂一下犯了愁,农民刚刚喘过气来,好不容易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怎么一下子又背负那么多的税费?去年四十多块钱都不好收呀!才缓过气来的农民,家里除了有一把粮食能填饱肚子,哪儿有那么多的现钱来缴费?但是,这是乡政府的命令,村干部小组干部有意见也只能发发牢骚,钱还得照收。开群众会宣布的时候,群众就闹翻了天。教育附加费,教育下一代,群众没意见,光棍汉子也还有亲戚的娃娃上学。像广播电视事业费,全乡还没通电,家家用煤油灯,电视从何而来?广播吧,一家倒是给装了个纸广播,十天半月响一回,声音嘶嘶的,像爬山的哮喘病人。装的时候,就按户收了费的,如今再征费,群众极不满。公路养护费呢,太平村只有一条羊肠小道通往山外,乡政府那边是有一条公路,那是国家负担的县级公路,要农民出的哪门子钱?乡政府统筹,知情群众说,乡政府公款吃肉喝酒抽香烟,靠的就是统筹。文化活动更是无稽之谈,一年三四场破电影,每场电影当时收费。总之,行行道道的收费,没有几样是群众想得通的。但是,乡政府就是农民头上的小衙门,衙门里一声令下,群众谁敢不从?发过牢骚之后,一觉醒来,还得各想各的办法。朱长寿家就要三百七十五元钱。长寿前两天刚卖了两担苞谷,去供销社倒换成化肥,一样的臭肥,今年一袋就涨了五块钱。化肥都用到地里了,长寿气还不顺,又收这么重的摊派款,两口子商量着,只好又卖粮食。粮食担到镇子的粮站,长寿傻眼了。好家伙,卖粮的农民把粮站挤得水泄不通。粮站五天前还一斤两毛钱的上好玉米,如今压价三分,只收一毛七,你爱卖不卖。一打听,长寿才明白,不光是他一个村的农民要缴那么重的摊派,全区农村的各户农民与他一样,背负沉重,都背了粮食来换钱。一斤少三分,一百斤就少了三块钱。别人叫着喊着往前挤,朱长寿坐在他的粮食袋子上,背靠老墙生闷气。

辛辛苦苦,披星戴月,汗珠子摔八瓣,累死累活地种点儿粮食,就这样泼水似的贱卖给这不辨菽麦粟黍的黑心粮站。村里十几个和他一同来卖粮的把粮都卖了,沾着唾沫在数钱,长寿还坐在他的粮袋子上不愿动弹。

这天晚上,长寿回来,老婆已做了饭菜等着他。锅里焖的大米饭,饭上热着萝卜炒腊肉,桌上的小碟子里还扣着香椿炒鸡蛋,炒土豆丝,油炸花生米。长寿每次去镇子,再晚再饿,他也舍不得在镇子买一碗饭吃,哪怕是一个热馒头。老婆知道他的脾性,每逢这时候,老婆都要做一顿好饭菜等着男人,慰劳男人。腊肉是农民家里的极品菜肴了,谁家招待你吃饭,桌上只要有腊肉,你就该明白,主人是把你当上宾待的。朱长寿还爱喝一口。他喝自家的酒喝得不多,三四小盅,解解乏而已。只有去别人屋里做客,主人再三劝,他才放量喝。若真喝开了,六十度的苞谷酒,长寿有八两一斤的量。但是,今天回来,兰花和女儿们高兴地把吃的喝的摆上桌,他都没胃口。兰花以为他和谁生气了,就问他,一家人知道粮食又掉价了,就都闷闷不乐。酒长寿没喝,让老婆收拾了,这玩意儿也好几块钱一瓶,粮食不值钱了,要钱的地方又多,以后得省着点儿。盘算一下,长寿一担金灿灿粒粒饱满的玉米一百五十斤,担二十里山路,也只卖二十多块钱。光村里收的摊派,得十几担粮卖。粮全卖了,圈里大小六头猪,三十几只鸡,用啥来喂?母羊下羔,也要用粮食杂豆来下奶。一家大小五张嘴,哪一顿,不吃它一大锅的。长寿想着,咋突然就觉得去年还一身轻松,心气十足的日子,一下子就变得沉重紧张了。

粮食还得卖,总得把钱凑够才行。乡政府干部要钱,像阎王爷催命似的,每晚来一趟,说许多难听的话。第三担粮食担去,又掉了二分的价。分明是一等一的好玉米,粮站验级的秃子只给验二级,每级之间二分的差价。一来二去,等于少了四分。这是政府的粮站,怎么能趁火打劫呢?与长寿一样不满的群众有不少,就有胆大的到区政府去反映。进去的时候,理直气壮,出来都蔫蔫的,一问才知道,政府不管粮站了,它由事业单位变成企业单位,自负盈亏。企业又把经营权承包给了少数人。这粮食收购价,他爱咋收就咋收,你嫌便宜,就别卖给他,哪儿贵哪儿卖去。中国的经济制度,正从计划经济时代向市场经济时代过渡,买卖之间的事,只要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政府就不干涉。

到哪儿去说理?嫌价低你就担回去,我粮站还没有那么多的库房呢!

朱长寿卖着粮食,就更加生气上火。

供销社的商品,不仅化肥涨价,二分一盒卖了几十年的火柴,涨到三分;山丹丹洗衣粉一袋从六毛涨到八毛;盐一斤涨五分;煤油涨一毛;小孩儿用的铅笔一支也涨四分;白光纸涨四分;七分钱九分钱一盒的经济牌羊群牌香烟不产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毛二的宝成牌、三毛钱的雁塔牌。好像大家都商量好了的,喊声涨,所有的东西鼓足劲儿,一下就涨了。就像听着淅沥秋雨入眠的夜晚,一觉醒来,涛声如雷。出门一看,昨日如小姑娘般羞羞答答、温温柔柔的小溪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浪花飞溅、横冲直撞的一条大河,那气势,要是人跳进去,就会像一片树叶一样给卷走的。

村里,黄桂荣家里的钱交得最利索。黄老汉没怎么心疼就把七口人的款子一把给了村干部,还给村干部们散锡箔纸包装的金丝猴香烟。金丝猴香烟供销社一盒卖五毛三分。想买一条金丝猴,强搭一条宝成烟,否则不卖。和黄桂荣一起去下煤窑的人家里,也多多少少有些现钱,差不多都缴过半了。只有朱长寿这样死守土地、巴望土地出产过日子的农户,五十一百地慢慢缴。村干部跑一趟又一趟,老油坊榨油似的,你撞一下,它流一点儿,撞一下流一点儿,不撞了,那金黄浓稠的油汁就不流了。

“今年春天,我们还开荒吗?”打发得干部不再夜夜上门了,兰花问长寿。长寿虽然天天下镇子,跑了七八天,累得乏乏的,歇下来,双腿灌铅似的沉重,但还是答道:“开吧,还多开一些,种那点儿承包地,吃饭咋办?用钱咋办?喂牲口咋办?缴款子咋办?”

于是,一家四口就把羊赶进大山里。羊在前边拣嫩草吃,人在坡底一锄头一锄头地开始开荒。

开了几天荒,大香椿树的树芽有三寸长了,有人背着秤和袋子四处转悠着收香椿芽子,五毛钱一斤。朱长寿大喜。这从来没人收过的东西,农村里每年只钩些吃个新鲜,如今还能卖钱,而且比麦子还贵。满沟满洼,漫山遍野,路旁地畔,都有香椿树呀!家家有人抢着钩。会上树的钩大树,不会上树的掰小树。有些小孩儿,趁大人不注意,就把一人高的幼树顶芽给掰了。大人只掰树的侧芽,顶芽是要留着的。香椿树是这一方的用材树种,盖房立柱做棺材都靠它。它长得笔直,高大,成材快,但幼树掰了顶芽,就生不直了。而大多数的林子又是分给了各家各户的,人们就由此产生矛盾,发现别人孩子掰了自家树头的,就找上门去,大人们吵几句,当面把手长的小孩儿打得哇哇哭。

香椿没罢茬,又有人上门收蕨的嫩苗苗。早年人们只知道挖蕨根充饥,度饥荒,哪儿知道这蕨在春天里长出来的像紧攥着小手般的胖乎乎的嫩苗也是能吃的,而且是干菜中的上品,是山珍,说是日本人喜欢。开水焯过,晒干包装,出口日本换外汇,就叫拳菜。它比香椿芽还贵,八毛钱一斤。这高山深沟坡顶,不长树木的地方都是它们哪!人们就一窝蜂似的上山采蕨苗。就像早些年春天挖野菜,漫山遍野都是花花绿绿的人。凡上得山的,手脚能动的齐上阵。蕨苗采罢,人才一遍遍点钱,又有人收干笋。山上的野生山竹,嫩笋本是一道美食,又脆又香甜。它是春末才出土的,收的人说,采回来剥了笋叶,劈两半,开水锅里打个滚儿,晒干,两块钱一斤。人们闻风而动,又向高山有野竹的地方拥去……大半个春天就这样慌慌张张地过去了。长寿一家,每收一样,都拼命抢到人前去,起早贪黑,一个个都累瘦了、晒黑了,水葱般的一双女儿,脸上都起了皮,手上磨起了茧子,钱也没卖到多少,把开荒反给耽误了。长寿细细一合计,感觉还不合算。当初只忙着赶了热闹,怕那动手就进腰包的票子被别人抢了去,如今一算细账,是受的累多,挣的钱少,拣了些芝麻,丢了个西瓜。

朱长寿家有一双小伙子一见就迈不动步的女儿,求婚的人就不少。本村知根知底的,长寿都看不上眼,外村外乡的,走到长寿跟前被长寿一打量,一盘问,就不再往下说。这天,有人给他领来了一个小伙子。小伙子生得高高大大,身体健壮,一身新衣裳穿在身上自然流畅。小平头,浓眉大眼,白白净净,嘴唇上稀稀疏疏地已开始生出些细绒绒的胡须。只有给他发烟时,一双大手伸出来,虽然洗得干干净净,却洗不去手掌的一块块厚茧。朱长寿一见这双手就先满意了八分。经介绍,是邻乡钱木匠的儿子。这是他的大儿子,父艺子承,他跟随爹爹学艺五年,把爹爹的一身手艺都学会了。一年四季,走村串户,给人打家具盖房做棺材。听口气,家里的日子,那是十分富裕的。钱老木匠一定要为儿子找一个会过日子的,身体健壮,秀外慧中,吃得了田里的苦头,知道心疼家人的好媳妇。经多方打听,知道太平村余家有这么一个好闺女,她后爹选女婿又特别挑剔,被打发走了的媒人不下十个,这才信心十足地请村子里能说会道的老媒婆把儿子领来。经过长寿的一番盘问,觉得小伙子是个持家过日子的料,又有一门子好手艺。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这样的人家,也是百里挑一的。兰花也中意,就问大凤的意思。大人在外屋说话,女儿在屋里句句听得真切。小伙子的一表人才早摄去了女儿家的芳心。同龄的女儿家大多都找了小女婿,今儿给买一条花围巾,明儿买一件花衣裳,走在窄窄的山路上,还恩恩爱爱地牵着手,怕被人抢了似的。大凤早心生羡慕,巴不得有人介绍个如意郎君,也好享受青春和爱情。父母要她表态,小伙子的大眼睛也情意绵绵地看着她,如两潭深水,满满盛着的都是大凤的倩影,大凤的心早跌进这两潭深水中去了。她脸一红,把美丽如瀑布般的长发往后一甩,心慌慌地说:“我听爹娘的。”就手忙脚乱地跑出了门。小凤在屋里哧哧地笑,只听她拿腔作调地高声说:“我姐说,她愿意呢!”

又经过了余庆堂、余庆魁、余庆海三对夫妻——大凤的六位长辈审视、盘问、合计,钱老木匠的儿子钱小刚正式成为余家的乘龙快婿。

大凤有了婆家这天起,朱长寿就对大凤放得宽些,凡是新女婿来接女儿去逛街,农活再忙,朱长寿没有不允的。有了婆家的女儿,迟早都得嫁,待嫁之身,待在娘家就是客,管得太严便不当。长寿年轻过,爱过,懂得年轻人的心。男欢女爱,是人一辈子最快乐的事。当年为了要兰花,他是啥事都做得出的,但那时候,人的思想都落后封闭,两个小情人偷情偷偷摸摸的,再多的欢乐都不敢展示于别人。女儿生到了好时代,男女青年在一起开放了,他不能让女儿的美好青春被荒芜。同时,让未来的小两口能更加恩爱、和睦,多让他们在一起逛逛街、走走路,培养感情也是重要的一步。小凤见姐姐解放了,自己仍被爹娘管得严严的,就生气,使小性子。长寿爱小凤胜过大凤,小凤比大凤有灵性,比大凤活泼开朗,比大凤嘴巴甜。他见女儿使小性子,心里就想笑。同时,他也盼望着,这枝生有小刺的花朵快快有一个好小伙子来采撷,让她也尽情绽放她的亮丽青春。

家里有群羊,大凤不时被女婿接走,小凤就是家里的放羊娃,只有下雨下雪的天气,爹娘心疼女儿,才替代一回。

杨发娃是放牛娃,放牛娃和放羊娃常常就在同一面山坡上,同一条山沟里。

发娃面对牛群,常常就会想起银霞。有时候,他会躺在草窠子里望着蓝天,望着蓝天上的悠悠白云,想到远方的银霞这一生要面对的难心的岁月,就忍不住流泪;有时候,他把金佛像拿在手中,看了又看,想银霞的样子,想她的音容笑貌;有时候,他拼命割草,以此来打发心底的哀伤。在这个乡村的每一片荒山上,每一条沟洼里,都有当年他和银霞爱情的足迹。山石依旧,草木依旧,爱人却黯然离去,把这一怀的忧伤和哀痛徒留给他一人承受,让他的灵魂在不尽的岁月中饱受痛苦和煎熬。有时候,他就疯狂地画他的画:画鬼、画兽、画妖魔鬼怪,好像这些东西都藏在他的心里咬噬他的灵魂和肉体,他要把它们彻底暴露在阳光下,让它们变成枯黄的落叶或衰败的腐草;有时候,他也画一个女子,但只画轮廓,不画眉眼。他的银霞只珍藏在他一个人心里……小凤经常看见他这些奇奇怪怪的举动,慢慢就知道了他内心的痛苦。

小凤要看他的宝贝金佛像,他藏得深深的,不给。

小凤要他画一只美丽的喜鹊,他给小凤画一只难看的乌鸦。

小凤要他讲他和银霞的故事,他缄口不言。闹得急了,他奚落小凤:小女子懂个啥大人的事!为此,小凤生过不少的闷气,但这种生气就像山野的风儿,来得快,去得也急。小凤整天像只快乐的小鸟,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吵闹着。有时令他高兴,有时令他无奈,有时也会令他心烦。

一条蛇,会把小凤吓得大声呼他;一朵美丽的野花,小凤非要他采来送给她。

牛群和羊群常常就在一眨眼间,如天上的白云,飘到山背后去了,两个人就奋力地爬山。小凤哪儿能和发娃相比,不一阵就落后了,落后了她就喊、就叫,有时还假惺惺地哭鼻子。发娃又好气又好笑,就立住身等她,再拉着她。这时候,发娃就觉着,女人之于男人,怎么是个沉重的包袱。

大凤名花有主,剩下小凤不停地就有人上门提亲。小伙子她见了一个又一个,没一个能入她的眼。父母不着急,周围的长辈倒替她着急。

小凤其实还是个情窦未开的傻女子,别看她聪明伶俐欢实得很。她傻里傻气地告诉发娃一件事,差点儿没把发娃笑死。

她说,她姐夫给他们家做大板柜,晚上她和姐姐打对睡。有次半夜醒来,见姐姐和姐夫黑灯瞎火地光身子抱着,冻得发抖。抖得好厉害呢!姐姐难受地呻唤,姐夫一阵阵喘大气。她问发娃,他们咋那么傻呢,深更半夜,不好好睡觉,受那个罪!

发娃知道了她对男女情爱之事还是白纸一张。可是,她娘有一次半玩笑半认真地问她,给你介绍了那么多小伙子你都看不上眼,你想嫁个咋样的人呢?小凤想也不想,脱口就说,嫁个杨发娃那样的人。兰花吓得再不敢吱声,偷偷告诉了长寿,长寿便怀疑发娃的老毛病犯了,又在引诱自己的小女儿。

乡政府下来一个工作组,要大力扶持村子里的能人、有脑子有本事有胆量的人发家致富,培养农村经济发展专业户。经过上边的考察和村干部的评选,杨发娃被评为太平村该扶持的养牛专业户,朱长寿被评为综合发展专业户,黄桂荣被评为劳务输出的带头人。政府要发放扶贫贷款,扶持他们发展壮大,做农村脱贫致富的领头羊。同时,上边干部要求人们解放思想,不要再把生活的目标停留在吃饱肚子上,要发展经济,奔小康社会。政府不仅从资金上给予支持,同时也无偿给予技术支持。县畜牧局组织了一次参观学习,长寿不去,他舍不得他的庄稼,要发娃代他多看看,回来教他就行了。干部们从村支书那儿知道长寿是全村最勤奋的人,现在就更加敬重他的勤劳了。

干部们评估发娃的牛,十一头大牛,三头牛犊子,按目前的市值已达到三万块钱,在这一轮物价上涨中,发娃的财富增值是物价上涨带来的。由于农村百业待兴,需要发展,原本有限的资源非常短缺,耕牛作为山区农村的重要劳力,价格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儿。发娃只是下手得早,从中捡了个便宜。他十一头牛投入进去的只有五千多元,现在两头健壮的耕牛就能卖五千块钱,说穿了,杨发娃爱牛养牛,这次是撞了大运,瞎猫捉了个死耗子。发娃自己心里明白,靠这点儿资本,想发大财是不可能的。乡政府鼓励他贷款,发娃也想再买几十头回来,反正十头五头都是放,少养不如多养。杨启仁就有些害怕。他是见识了新中国成立后打土豪分田地的,杨家当初的万贯家财一晌子就分光了,虽然眼下还回来了房子,但这不过是杨家财产的九牛一毛,好比一木桶金子,金子拿走了,还给你一个木桶。杨高贵在世时不止一次告诫过他,人啊,有吃有穿的就行了,财富是祸水。杨高贵当初是沾了没有恶行的光,若是有那么多的财产,再有恶行,性命也就搭进去了。发娃持家的脑子像他爷,可别走了他爷的老路,谁知道这世道哪一天会刮哪一种风。发娃听不进去爹爹的话,他也拥有了一台放牛能背着的红灯牌收音机。天天听电台,天天讲政策,他听到上下一致的政策都是发展经济,富国富民。民如何富?单靠耕种人均不超过两亩的山坡地,种啥也难富。发娃还有个贼想法,也是当时农村他那种胆大的人的普遍想法。国家贷款扶持我发展,若是有一天政策变了,翻脸了,我也就是个小百姓,本钱还是国家的,爱没收就没收,充其量,我不过赔进去时间和劳动。严重些的,像前些年那样,当资本家来斗。坐牢,发娃都不怕,已坐过一回了。杨发娃的想法有些无赖,但也是对多少年来国家政策多变的无奈。发娃把他的这些想法对他爹和盘托出,他爹也不再阻拦。几十年的穷苦日子,他也穷怕了,苦怕了,不妨就赌他一回,赌个青红皂白。

杨发娃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笔大赌注:由乡政府担保,一次向银行借贷十万块钱,由县畜牧局的人指导,购回良种秦川牛四十头。发娃把他家一亩承包地里已抽穗的麦子毁了,建了一个特大的牛圈。山上的杂树丰富,建圈基本就没花啥钱,只需请村里的男劳力上山砍树,绑栅栏,搭茅草棚。牛赶回来的那天,乡政府组织全乡干部党员开现场会,乡长亲手为杨发娃戴了朵红绸布的大红花。杨发娃虽是个喜怒不形于色、人前一贯不多言语的人,这天也有些拿捏不住,显得踌躇满志,春风得意。

杨发娃回村的一系列举动,李天保一直在冷眼旁观。看着这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狗胆包天,肆意妄为,李天保一直暗中为他鼓劲儿,愿他再张狂些,再胆大些。他李天保为革命工作了二十多年,啥政策没经历过,啥世事没见过,社会主义国家,咋地就允许你搞资本主义了!十年前,养六只鸡都是资本主义,要割尾巴的,你杨发娃就翻了天了,放养几十头牛,你成资本家了!共产党的天下是穷苦人的天下,越穷越光荣!到啥时候,也没有你狗日的地主崽子张狂的地方。总有一天,政策会给你来个二次共产,让你走你爷的老路。跟他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朱长寿就没敢贷款。乡政府干部鼓励他、开导他,他脑子一根筋:鼓励我向你借钱,有朝一日还得还你不说,还背负利息。你分明是在变相盘剥我么。他说,我养羊,两只母山羊三年头上,就有了这么大一群,再养十年八年的,该有多少?养猪呢,我收入多少粮食养多少头猪,犯不着办个大猪场掏钱买饲料喂,卖猪的钱谁知道包得住饲料钱不?我不贷款。要是乡政府给我千儿八百的,还差不多。

干部们听了就笑。当然,贷款是扶持性政策,又不是任务,不能逼迫。余庆堂也支持长寿的想法。长寿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从当初的一无所有到今天盖了三间大瓦房,养了一群羊,一圈的猪,满柜的粮食,余庆堂是点点滴滴看在眼里的。农民的日子就该这样过,日积月累,步步扎实,又不显山不露水的。穷人不欠债就是富人,要是贷款养啥不成,扑腾个大窟窿,再把辛苦积累的一点儿老本也贴进去,就没后悔药吃了,农民到啥时候都是赚得起赔不起的。

21

盛夏的一天,长寿说想喝酒,让兰花晚上炒几个菜。兰花把四个碟子盛好了,长寿让儿子小满去叫杨发娃。发娃才拢了牛在屋里听广播,喝凉茶,等母亲的晚饭,不知啥事,过来一看,是请他喝酒。长寿说,想喝两杯,一个人喝着没意思,咱叔侄俩整几杯。论村里扯来扯去的辈分,发娃该叫长寿叔。一贯不甚大方的长寿突然间请发娃喝酒,发娃有些受宠若惊。

男人们喝酒,没孩子女人啥事,老婆和儿女们早早吃了饭去屋子外边的葫芦架下乘凉去了,他俩推杯换盏你敬我陪不大会儿把一斤散白酒送下了肚。发娃不喝了,朱长寿按住欲起身的杨发娃说:“酒喝到兴头上,哪儿有说不喝就不喝了的道理!”说罢,又提来一瓶。

“难得叔有这么好的兴致,我陪到底。”发娃已有三分的醉意。两个人继续喝,先说些家长里短的不关痛痒的闲话。发娃的酒量不大,再喝几杯,就有五分的醉意,说话开始吃力、磕巴。

长寿见够火候了,开始问发娃:“大侄子,你出来也有些时候了,年龄也不小了,村子里这么多的女子,你也没看上谁?”

发娃说:“叔哇,谁不知道我杨发娃是犯过错误的人,我哪儿敢看上个谁。”

长寿给发娃倒了杯酒,两个人碰了。长寿说:“话不能这么说,我虽然那时候没来,事情大概也知道一些,你是成分不好,受到迫害嘛。谁他娘的没年轻过,年轻男女在一块儿,犯的哪门子罪!”

发娃劳改回来,从没有人敢当他面说那段往事,朱长寿是第一人,而且是同情他,为他叫屈,发娃听了就有些感动。发娃说:“好叔哩,只有你能理解我,谢谢叔,我敬你一杯!”说罢,两个人又碰了一杯。

长寿说:“事情都过去了,咱不提它。你现在把事业弄得大,里里外外没个帮忙的不行。你爹娘老了,跑不动了,我看哪,你该请媒人给你定门亲。”

发娃摇摇头,咕嘟一声把一杯酒喝了,长长叹了一口气。

“好侄子哩,你要怕村里没人看上你,我老家远着哩,让你婶替你物色一个?”

“叔呀。”发娃醉了,酒醉人心里明白。发娃窝着一肚子的苦水,不曾向谁倒过,酒在肚子里翻江倒海,他的脑子也被酒精烧灼得热热的。发娃说:“我心里满满盛着的都是银霞,我们俩死去活来地好着,她把我的心掏空了,哪个女子也替代不了她。”

“听说银霞走了五六年了,你就这样等下去?”长寿开始为发娃的痴情感动。发娃把从不对外人说的话对长寿说:“我找到她了,她让人祸害了,卖给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有了两个娃娃。”

长寿和村子里的人并不知道,发娃一出狱就去找银霞。他一边给人打短工一边打听,在商州监狱周围两百里的范围内辛苦了半年才打听到银霞下落的。他料定银霞是追他而去的,她不会走远,一定就在这片大山的某一处等他,想着他。为找到她,发娃经历了千辛万苦。

“知道她的下落就是好事,她嫁别人了,你还放不下她?”长寿心里隐隐作痛,这故事,怎么像他当初爱兰花。兰花嫁余老三了,穿一身大红袄离开生养她的村子了,朱长寿整日整夜满脑子想的还是他的兰花。他对兰花,从当初的占有到痴迷的爱恋,是经历了一个欲生欲死的残酷过程的,若不是天遂人愿,两个人终于做了夫妻,他朱长寿四十头上,还能这么勤快,这么有志气,把日子过得这般模样?他开始敬重眼前这个年轻人了。

发娃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银霞受的罪都是因我而起,人不能没良心。叔哇,你知道,我这么舍命想发财,为个啥?”

“为个啥?”

“为个有一天,我去把银霞夺回来!让她和那人离婚,我给他赔多多的钱,要多少赔多少,我一定把银霞夺回来!”发娃说到这儿,忍不住哭了。

长寿感同身受。他本来打算把发娃灌醉,套发娃一句实话,想知道发娃是不是喜欢他家小凤,若发娃真喜欢他家小凤,长寿还是愿意把小凤嫁给他的。虽说年龄大些,又坐过牢,但长寿不注重这些,他只注重发娃持家过日子的心性。没想到的是,发娃如此努力,为的还是他心中的女人。这么有情有义的男人,长寿还能不理解?发娃还要自斟自饮,长寿好说歹说,把发娃送了回去。

晚上上了床,兰花一边摇扇子给男人扇风,一边问男人:“你平日里是只铁公鸡,今儿个咋舍得请人喝你的酒?”

长寿只有五分醉意。他对女人说:“你家小凤不是想嫁杨发娃那样的人吗?我本来想今儿黑给你喝个女婿出来,哪知道,发娃那小子,和我当初一样。”

“人家咋和你一样?”兰花云里雾里听不明白。长寿就得意地说:“当年我对你不是一心一意,痴心不改?你落难了,我舍了性命也要救你,发娃如今想救他的银霞,他比我还痴心,容不下别个女子。”

兰花听了,就用手指戳他的脸,说:“你对我也叫痴心?你是忘不了我的身子,占不够我的便宜,猫儿想吃腥。我也是傻,干干净净的女儿身,咋就死心塌地由着你糟蹋,没让你也进笼子去改造几年!”

“我就是忘不了你的身子,你白嫩嫩的身子把我的魂都勾走了。你出嫁的那天晚上,我也是喝醉了酒,还大哭了一场呢!”

“大哭了一场,还把哑巴狠狠地揍了一顿?”兰花猜度。

“你猜得不对。”长寿说,“我那天一晚上都是想着你精光精光地跟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心里空得慌,也是把哑巴狠狠地弄了一回又一回的。”

“你真不要脸!”兰花把长寿的一只耳朵揪得老长,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那一脸的麻子,像粘了一脸的优质红豆,颗颗都是深紫色,在灯光下闪耀。

发娃心里痛苦,喝醉了酒,回去闹腾了一晚上。他只是哭,不停地哭,边哭边向他爹和娘诉说。父母知道他心里放不下银霞,百般劝解,但那种痛苦哪能劝解得了呢?所以,他娘越是劝他,他越是哭得厉害。最后,他的悲伤也传染给了他的父母,两位老人也陪着他抹眼泪。

还有一种痛苦是他和银霞两个人之间的,无法诉说,无法解脱,就像是魔鬼手中的一把锯,一朝不得逃出樊笼,这把锯就锯到几时。

杨发娃经历千辛万苦,一路给人打短工糊口,像个要饭的,走了半年,来来回回的路怕不下一万里。打听了一路上五年之中无数个逃荒嫁人的女子,外地介绍进来的女子,甚至疯了的、死了的,曾经路过的女子,没有一个和他的银霞能对上号。发娃发誓,哪怕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他也要想办法找到银霞,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个大活人,身上又没钱,能走出去多远?发娃还有一种预感,银霞知道他判刑后,一定追到了监狱,就在监狱周围搜寻,一定有线索。

这一天,他给一户儿子准备结婚的人家干杂活,收拾房屋。他给人干活,不讲工钱,只要给口热饭吃,晚上让在院子里檐下打个地铺就行,看活干得可以了,一块两块看着给。所以,他一路上找活干,也还没饿多少肚子。山区农村人家向来厚道,见外乡小伙子恓惶,又是要找失散多年的妹妹,大多人听了,也十分感动,见小伙子干活也肯卖力气,干过活并没有人亏待他。有些心善的老人家,还偷偷塞给他一块两块钱,一两个馍馍。他的破烂包包里一般都有吃的,有时候一天半天找不到活干,啃口冷馍,喝些山泉水,也就对付过去了。这户人家还请有一个外乡弹网套的,给儿子结婚置两床新被子。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向主人家打听四五年来村里有没有外地来的怎样怎样的一个女子,主人家听了说,外地来的女子倒是有一个,要饭的,可不像你说的模样,干瘦干瘦的,个儿也矮,嫁了个男人。过了两年,好像是家里那边光景好了,又跑了。听她男人说,这女人生过小孩儿的,肯定原来有男人,光景不得过了才跑出来的。

发娃照例就有些失望。弹网套的也是南边的人,黑瘦黑瘦的一个中年汉子。他听了发娃的话,就对发娃说:“我在这块地面走村串户弹了五六年网套了,去年的时候,在这北边差不多一百里地的深山老林中,见过一家买来的媳妇,年龄长相和你说得差不多,我见她的时候,手里拉了一个两岁的娃,肚子圆鼓鼓的,好像又怀了一个。”

发娃把银霞的长相复述了一遍,那人便说真的很像。

“你还能记得那是个啥村子呢?”

弹网套的中年男人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叫个石家砭村吧。村子荒僻得很,离最近的人家也有几十里地,秦岭山的山窝窝里,进出村庄只有一条小路。有几处路,是在悬崖上凿出来的,人走在上边都晕,一庄子人都姓石,也就七八户人家。”

天一亮,发娃辞了这家人和弹网套的,就向北,找石家砭村。

从早晨走到晚,一路打听,发娃找到了这个藏在深山老林中的小村庄。这个村庄四周都是高山密林,进山的路至少有四十里,途中要翻两架山,穿过一条纵深七八里的峡谷。峡谷是由两座刀劈斧削般的大山夹出来的,赭黑色的石崖高耸入云,只有中午的阳光才能照到谷底。人走进去,有一种渗入肌骨的透凉,阴森森的,让人不自觉就生出些畏惧。石崖顶端有鹰拉的一道道白粪,有些耐瘠耐旱的小树长在危崖的缝隙里,可能一千年也长不高长不大。穿过了峡谷,小路便升上一道峭壁,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先民们在峭壁上凿出一条尺来宽的小路。发娃一走上去,就觉着晕。峭壁上没有大树,只有些零星的杂草和小灌木,下边是幽深的谷底,一步踩不稳,就有失足掉下谷底丧命的危险。这样的路,外边的人怎能进得去,进去的人又怎能出得来?看到村子的时候,陡峭的石山已变成了低矮平缓的几座土山,山坡和山洼里有些耕地。四周的边远处,又被峥嵘的高山所围困。村子倒像个世外桃源似的,七八栋土坯房建在一片向阳的林坡下,村庄的前边和左右都是些庄稼地,掰过了棒子的玉米秆秆还杵在地里,被冬天的野风吹得哗啦哗啦响。发娃还没进村,就被迎上来的几条恶狗拦住。山里的狗没见过世面,难见一回生人,面对不熟悉的人,它们就拼足了劲儿狂叫。几个老人小孩儿随狗叫声出来,向村口的路上张望。其中有个年轻妇女怀里抱着个婴儿,身边还跟着个几岁的小孩儿。发娃隔老远一眼就认出来是银霞。

银霞也认出了发娃。她稍一愣怔,立即就叫狗。狗见主人叫它,越发发威张狂地要扑向发娃,银霞就放了身边拉着她衣角的小孩儿,迎着狗过来。她焦急地低声对发娃说:“发娃,你别进村,我男人一会儿就回来了,他们会打死你的。”

“银霞,我找你有半年了,你跟我回去。”发娃突然间见着了银霞,一直以来紧绷着的心弦瞬间松弛了。他如释重负,心里既激动又高兴,就要上来抓银霞的手。银霞抱着小孩儿躲了一下,带着哭腔低低地对发娃说:“你快走,我被他们看得紧,脱不得身。”

“你跟我回去。”发娃根本不管银霞有多么紧张,一把就抓住了银霞。银霞还是努力地挣脱了发娃的手。她说:“发娃,我知道你想着我,我眼下的处境难,你不知道。今儿天快黑了,上山的男人快回来了,你先找个地方躲一晚上,明天上午,他们都上山了,你到村后的林子里等我。”

“银霞。”发娃还要说什么,银霞拖着小孩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发娃找了个岩洞藏了一夜。

第二天清早,发娃绕过几面山,绕到村庄后的林子里。他望着薄雾散开的村庄慢慢升起了炊烟,望着男人们背着土枪,带着狗进了山。他终于盼到银霞背个破筐子向山上爬。银霞一点点儿地向他的方向靠近,发娃的心快要蹦出来了,他急切地想知道银霞的遭遇。为什么自己来找亲人,却做贼似的不让进屋?女人不论嫁到哪里,也没有不让娘家人来往的道理。

银霞发现了他,他也发现了银霞。两个人见面了,银霞一下就扑到他的怀里,一通好哭!银霞哭着捶打着他,发娃泪水奔涌,哽咽难言,昨晚上想好了的问候她的话此时一句也说不出来。他端着银霞的脸想细看她的面容,眼睛却怎么也看不清日思夜想的爱人。

“你看,我俩都见面了,我们都别哭了。”发娃想把泪水擦干,越擦越是流得畅快。他在监狱里苦熬了五年,烧了五年的砖头,没流过一滴泪,今天的泪水不知道为啥这么多,好像五年的压抑和忍受今天找到了缺口,非要宣泄个淋漓尽致才罢休。银霞干脆把头埋进他宽阔的胸膛里,尽情地哭着。在她苦苦爱恋、苦苦寻找、苦苦等待的爱人面前,在忍受了非人折磨和虐待的五年之后,终于有机会在一起,银霞如何能止得住心中的难过和激动呢?

慢慢平静下来,银霞才记起她给发娃带着吃的,赶紧放下筐子,拿出馍馍。

发娃摇摇头,他哪儿有心情吃东西。他说:“银霞,你快告诉我,你是咋落到这个鬼地方的?”

银霞把馍馍塞到他的手中,才开始叙述被卖到这儿的经过。

银霞在发娃被带走后的第三天,她背着背篓骗娘说,拢柴火去。娘见她吃饭了,还把头梳得光光的,脸洗得净净的,就当她想通了,出去干活,娘就没在意。就这样,她半路上扔了背篓就跑到漫川,派出所的人告诉她,发娃送到县公安局去了。她又一路讨要跑到近二百里外的县城。到县城,她打听到县公安局,有人接待了她,直接找出杨发娃的案子,对她说,人已经判了刑,送地区监狱了。她就哭,就向接待她的人哭诉发娃的冤情,说全是她爹爹不同意他们的事,冤枉发娃的,他俩在一起,全是她自愿的。公安局的人劝她回去,说:“杨发娃是个地主分子,地主阶级向我们贫下中农残酷报复,你是贫下中农的女儿,要提高警惕,不要被地主分子的甜言蜜语蒙蔽了眼睛。地主阶级和我们贫下中农是两个对立的阶级,有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和历史仇怨,你不能同情地主,不能为地主说话。”银霞不懂这些,她只认定发娃是好人,发娃是因为她而被冤枉的。她要求人家放了发娃。可是,在那个年代,一个小农民杨发娃算什么,别说被冤枉,坐了牢,就是那晚被李天保打死了,随便扣他个破坏集体或社会主义建设的什么罪名,也等于踩死了一只蚂蚁、一只虫子。

银霞辗转来到了地区关犯人的地方。监狱门口是荷枪实弹的人站岗,监狱的围墙一丈高,上边嵌着铁蒺藜,拉着电网,墙边不远一个不远一个的也是背着枪来回走动的人。银霞还没走近门,就远远地被门口的警察呵斥住了。她不管他们,还要近前去,门口的人已端起枪指着她,大声叱责:“你要再过来,我就开枪了!”

银霞傻了。这地方,连走近都不行,咋样去救她的爱人?她在周围转悠,想找办法,找机会。她太天真了,这哪是她一个弱女子能想到办法的地方?这地方,本身就是为人中之异类而建造的笼,多少大盗草莽英雄都对它无可奈何,你一个弱女子根本没办法可想。她白天里讨一口吃的,晚上就在附近村庄悄悄躲在谁家的柴火垛里藏一夜。这天晚上,她发烧了,冷一阵热一阵的,清晨怎么也爬不起来,被早起搂柴火的中年女人看见了。见她是个大姑娘,又长得标致,就扶她回屋,烧了些姜汤让她喝了。银霞缓过气来,中年女人一盘问,银霞就一五一十地把事全说了,女人深表同情。在银霞说话的时候,她一遍遍地打量银霞,发现银霞洗了脸梳了头,是个本地难得一见的大美女,脸蛋嫩得像才剥的新笋。南边的地方,山清水秀,气候宜人,自古以来就出脱好女儿家。不像秦岭深山,气候苦寒,风头大,姑娘在冬天里多是红脸蛋,皮肤整日被冷风吹得长虫皮似的,起一层白皮屑。中年女人心里盘算着,就对银霞说,她有个远房亲戚住在山里边,这个亲戚的舅舅在监狱里边工作,官大着呢,你要是相信我,我们就一起去找我亲戚,让他找他舅,让你们先见一面,再想办法。银霞自幼没出过门,又没文化,哪儿知道世道的险恶,人心的毒辣,碰上这么好心的人,岂有不相信之理。也是人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偶见一根救命的稻草,也要抓住,哪怕那本身就是个陷阱呢!

走了两天的山路,银霞被引进这个村庄,引进这个家里。这家人只有一个光棍汉子,屋里穷得一无所有,只有墙角堆着大堆的土豆,熏黑的土墙上挂着几张兽皮。银霞急着要求人帮忙,中年女人说不忙不忙,跑了两天了,跑累了,歇一晚第二天再说不迟。

到了晚上,这女人就不见了,男人哗啦一声闩了门,就把她捉小鸡似的捉住,拖到床上。银霞一瞬间全明白了,她哭叫,她挣扎,她咬他,她抓他……一切都晚了,她哪里是个光棍男人的对手。这个男人父母早死了,家里穷,地方又偏僻,讨不得女人。他想女人都想疯了,想癫了,银霞的反抗能逃得脱他的魔掌?

从此以后,银霞白天被锁在家里,晚上就是这个猛兽般男人爪下的羔羊。她被撕碎了,轧烂了……中年女人把她卖给了这个光棍男人,这家伙不管白天黑夜,想起来就糟蹋她,她成了这个光棍男人泄欲的工具。

她反抗,她拼命,她逃跑,她绝食,但迎来的只有更严厉的毒打和折磨。当地人说,女人怕打,石头怕码。没有打不屈服的女人,只有下不得手的男人。她一身上下,哪儿都有新伤旧痕。生了一个孩子之后,银霞的心也死了。其实,这个村子实在太偏僻了,根本就没有女人嫁进来,一村都是本家,本村姑娘又嫁不得,一村八户人家,家家都有光棍,不时有女人被骗进来,骗进来的就再也出不去。好几户人都锁有女人。人们同仇敌忾,谁家女人也逃不掉。有两个老女人,整天就像村里哨兵似的,眼睛贼溜溜转,她们不闻夜夜女人的哀哭声,只盯哪家女人想逃跑就报信。她们已忘了她们自己也是女儿身,忘了她们那年月也是同样地做了男人的牺牲品。

有了一个孩子后,银霞不再哭闹,不再逃跑,男人白天不锁门,允许她在村庄里自由活动了。但村口那条唯一通往山外的路是不能去的,那是女人的禁区,是她们可望而不可即的永世的魔障。

“我救你回去,回去还是我心爱的女人。”发娃被痛苦折磨得一阵阵扯自己的头发。银霞向发娃展示着她周身的新旧伤疤。每看到一块伤,发娃的心都像是被通红的烙铁烙一下,他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慰银霞好了。银霞说:“发娃,我已经是这样了,身子和心都让他糟蹋得不成样子,还有两个娃娃,我就窝在这里过一辈子算了。这个村子也是根本逃不出去的。我试过几次了,不管谁在山上望见路上有女人往出走,都会追下来,这出山的路,在山坡上看得都很清楚。都是我爹把我俩害成这个样子。你也吃了大苦了,从今以后,你就忘了我,赶快找个好姑娘过日子吧。”

发娃抱着她不放,两颗饱受痛苦折磨的心紧紧贴在一起。银霞仰起脸,望着发娃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心中凄凉。

“我这辈子没了你,我还能活出个啥滋味来,只要有办法,我一定要救你回去!”

“你别瞎想了,发娃,你今天好好亲亲我,我们俩这辈子的缘分就结束了,你快回去吧。下辈子了,我再投胎做你的女人,伺候你一辈子!”

“不,我等不到下辈子呀!”

发娃仔细端详着银霞,银霞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往日丰满、白皙、健壮、投进他怀抱就热情似火的银霞再也找不到了。她面黄肌瘦,鼻翼两片黑斑,两颊深红,浮着油斑块,眼睛不光亮了,头发乱蓬蓬的,像一蓬才遭遇了狂风的秋草,嘴唇上下都是新旧的咬疤,那时丰满健硕硬挺挺的乳房如今像两只放了气的气球,软塌塌地挂在腔子上,身上有一股发娃陌生的、难闻的气味。那时的银霞,一身都是少女诱人的芬芳啊。“野兽啊,畜生啊,咋把一个美丽可爱的少女就糟蹋成这个样子!”

“他想起来就糟蹋我,不管我的死活,我身上一年四季就没干净过、清爽过……”

“我俩前辈子不知做过啥恶,要遭今世这般报应!”

银霞把一个红绸布的小包塞在发娃手里。她一年四季藏着它,那个男人从来都不知道她有这个东西。银霞交代发娃:“这是那夜娘给的东西,你还给娘,这是庙上的宝贝,不配放在我肮脏的身旁。”

“我俩跑吧,我就不信跑不出这山林!”

“我们不熟悉路,真跑了,家家有猎狗,放狗来追,你跑得过狗?他们把你逮住了,你的命就没了。发娃,你爹娘就你一个儿,你要为他们好好活着。”

“我咋能忍心丢下你在这里受罪、受折磨?”

“你就当银霞死了,这世上再也没有我这个人了。”

发娃还是不走。银霞把发娃的手放到她的腰上,对发娃说:“你放不下我,也为我受了那么多的罪,你要是还想要,你就……你就再要一回,让你看贱了,恶心了,你就不再想了。”

“我是要你整个的人啊,要你的心,要你对我的爱情!”

庄子里的老女人四处喊银霞,嘶哑短促的声音,像雪地里聒噪的乌鸦。银霞听见了,同时也听到了她小儿子的哭声。银霞知道,再有一会儿不见她,她们就该找她了。银霞慌了,她催发娃快走,发娃死死抱着她不放手,一遍又一遍地问她:“真的再没有办法救你了?”

银霞被孩子的哭声折磨得心慌气躁。母性是女人的天性,孩子是她身上落下来的肉。不管这孩子来路正不正,来得是不是时候。一旦生下地,睁开眼,就唤醒了女人身上的这种天性,即使这是个孽种,是个妖魔,她们也照样关爱,照样哺育。她曾疯狂地爱着发娃,但要让她就此丢下弱小的生命不管,跟他远走高飞,她又不忍。她知道,若真走了,襁褓中的幼小孩子必死无疑。一想到她的孩子没奶吃、没人领,哇哇大哭,嗷嗷待哺,她又心痛得要命。

“我是他买来的,花了不少钱,你想救我,就回去挣钱,有了钱,可能还有办法。”

“真的吗?”发娃像是在漆黑的夜晚看到了天际的一抹曙光。银霞故意哄他,就点点头。发娃便叮嘱银霞说:“你等着我,三两年里,我一定拿着很多钱来把你救回去!”

银霞在那个男人手中遭受非人的折磨,发娃一想起来,就痛苦得要发疯。而这种痛苦,又能对谁说呢?谁也不敢说!他只有憋在心里,藏在肚里,让它如癌症的毒瘤般在体内蔓延、滋生、膨胀。这也是魔鬼般的一只手,时不时地,就把他狠狠地捏一把,令他欲生不能、欲死不得。

22

吴昌保二十八方得儿子,荷花终于开怀为他吴家续接香火了。吴昌保母子俩很高兴,就大办十天的酒席。十天其实是第九天就操办,应该叫朝九。九是个吉数、足数,皇帝叫九五之尊,给孩子做朝九,可能也有盼小孩儿将来登九重天,做人上人之意。前几天就放出了话要办大酒席,全村户户人家都准备了礼品,照例是女人去厨房帮忙准备菜肴,男人去打牌、喝酒。

孩子做朝九,荷花的娘家人最尊贵,成富贵就坐在了首席首位,由支书余庆堂作陪。吴昌保的奶姓李,李天保虽不是他奶亲亲的娘家人,他奶娘家远,没亲戚来,李天保就沾了姓李的光,叫作一个“李”字掰不破,充吴昌保老舅家,就坐在了第二席首席。余庆魁老婆是吴昌保的表姨,余庆魁就是他表姨夫,坐第二席陪李天保。第三席首席归吴昌保舅家的长辈坐,由他的姑父陪着。这三席在当地座席中极为讲究,不论是过大寿、结婚、过十天,前三席都是由这三方亲戚占据,叫作“三堂共亲”,即祖堂,母堂,妻堂。老舅家是祖堂,舅家是母堂,老婆娘家就是妻堂。只是“三堂”在每一种场合,座席的次序不一样,过大寿是祖堂最大,坐第一席,结婚生小孩儿是妻堂大,坐第一席。

土地承包到户后,余庆堂很少见到沟垴的成富贵。老汉一个人,又住在沟垴上,划分土地时就要了门口那块都不愿意要的对别人最远、对他是最近的土地,孤单地耕种,不甚和村里人往来。只有女儿叫去吃饭,他才出现在众人面前。老汉是个苦人,不甚言语,余庆堂问候了老汉一些生活上的事,不管年轻人如何搅和,他俩如一对老兄弟,不买年轻人的账。李天保和余庆魁一席,村里人都知道他俩是贪酒的,今天又坐到了一桌,先是些年轻人车轮大战,轮番上阵,把他俩酒鬼就灌得半醉了。酒喝到半醉,这酒就不是酒了,是凉水。别人不缠他们了,他们反过来缠年轻人,年轻人不胜酒力倒下了不少,能喝的都败阵了,他俩酒兴正酣。先是余庆魁将李天保喝。早年为侄子黄桂元想娶银霞,两个人心里有隔阂,余庆魁对狗日的李天保有气。今日逢着酒场,酒场如战场,余庆魁就想整整他。余庆魁伸出胳膊要和李天保划拳:“我余老二屠夫一个,今天有幸和主任大人同坐一条凳子,我是哈巴狗站粪堆上,爬高了,我得敬主任六拳。”李天保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你狗日的余老二话里有话,话里带刺,是笑话我。李天保也伸出手:“今天来客吃的都是余屠夫的肉,哦不,我说漏嘴了,是余大屠夫宰的猪肉,难得今天和你坐一块儿沾你的油水,咱两人划六拳,谁不敬谁,手底下见真章,谁输谁喝。”

“那酒咋讲?”没喝倒的年轻人见他俩较劲儿,想趁机整他俩多喝酒。多少好酒量的人都醉了,独他俩不醉,众人不服。

“主任讲。”一贯爱算计不吃亏的余庆魁借着酒力,大手一挥,豪爽极了。李天保说:“我讲就我讲,换大杯,小吴,吴昌保,你给叔拿两个茶杯来。”

有人就跑去拿来两个玻璃茶杯,满满斟上酒。李天保站起来,眼瞪着杯子,眼神瓷瓷的,脚底有些不稳。

“就……就这杯子,一拳一杯,不喝是孙子,是……是小吴他儿子的孙子!”

这话说得绝,输了拳不喝酒,就有一个才生十天的爷。余庆魁不怕他:“大杯就大杯,不就是个酒嘛,一碗饭能胀死个人,一杯酒才多大点儿,一口水水嘛!”

两个人吆五喝六地一阵子划下来,李天保醉得重些,反应迟钝,就输了个二四,李天保满满地灌四大杯,余老二只两杯。

有两个年轻人坏,他们怂恿李天保:“主任,你今儿的拳咋那么臭?昨晚摸了我婶子的泉眼眼吧,手臭得很臭得很。你洗把手,捞,主任的拳咋就能输了呢!”

“捞?”李天保打着酒嗝,哈出一嘴酒气。

“捞,该捞!”年轻人起哄。李天保就骂:“捞你娘个脚!碎屄崽娃子,想看我喝醉了出洋相?今儿的手还就是个臭,狗日的,我摸了你姨的屄。给叔倒酒!”

余庆魁的量还大着呢,又赢了拳,十分得意。李天保想捞,余庆魁满口答应。他说:“你想捞就捞,捞不着鸡,还得赔把米,李主任,你别老做亏本的买卖!”

“还不知道谁输谁赢呢,你咋就知道我会亏本,少废话,划拳!”李天保已开始摇晃,说话声音有些抖。他送发娃进了牢,女儿生气走掉了,村里人笑话李天保做了亏本的买卖,这是余庆魁借酒遮脸,挖苦他。

“输了不喝呢?”余庆魁又叮一句。李天保说:“不喝就是花花的孙子!”

花花这条老狗几年前勾引回来一条黑母狗,投奔了孤老汉成富贵,成富贵整天有狗做伴,也不寂寞了。他吃啥,狗吃啥。花花的儿孙遍布全村。不喝就是狗的孙子,那就把人老三代都骂了。

两个人又伸手比画,吆喝,划罢了,李天保把他的手狠狠拍打在桌子上,骂道:“这臭手,摸了啥了?我昨晚啥也没摸嘛,咋这臭呢?”这回输得惨,输了个幺五子。他连灌两大杯,第三杯端起来,还没送到嘴边,人就木头似的“扑通”一声就倒地上了,酒杯摔得粉碎,酒泼了他一脸。

“主任耍赖,你是花花的孙子!”余庆魁还在嚷嚷。客人们就来扶李天保。李天保软得面条似的,咋也扶不上凳子,只好几个人抬了,送到里屋的床上。

众人帮他脱了外衣鞋袜撂到吴昌保他老娘睡的床上,盖好被子,仍回各自桌子上看其他人闹酒,有些人把目标转向成富贵。

“老成,恭喜你又见一辈人,做外公了,我得敬你两杯。”

成富贵一脸惊慌,粗糙的双手捂着自己的小酒盅,木讷地回应:“我没量,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

“那不行,今天在亲家母屋里,还能不喝个痛快!”村子里跟成富贵同辈的人就过来打抱不平,“晚辈敬你喝酒你不喝,叫亲家母来陪亲家公喝酒,亲家母,你过来,亲家公想你。”回头大声高叫。吴昌保的老娘今日收拾得一身利索,老脸被乡亲们抹了红墨水,像老戏里的一个丑旦。她满屋里敬客人喝酒,听老家伙们起哄叫她,她已敬过了这席,又返回来。

“我亲家刚才都没喝,他客气,说不敢多喝。”吴昌保他娘知道亲家公就三杯酒的量,多了老汉就翻了。起哄的老家伙们一看不行,就又起哄:“你还包庇亲家公呢,亲家母包庇亲家公,是不是两个老东西比过腿呀?”当地俗语,说两个差不多的东西叫亲家母比大腿,错上不错下;说两个人有奸情,也说亲家母比胯。吴昌保他娘板着老妖怪似的脸装恼。同辈的人不怕她恼,越发闹得凶:“两个老家伙今天得孙子,老东西一个地荒无人种,一个种霉没地下,来,骚情一把,喝个交杯酒。”

一屋子的男女老少早都停了自己桌上的酒战,在观望这第一席的高潮。调侃煽情的话把满屋的人逗笑了,起哄起来,朱长寿的嗓门儿最大,叫得最响亮。两个老家伙被众人强迫着学闹洞房的样儿,喝交杯酒。酒席算是喝到了高潮。满屋满院的笑声、喊声、叫声、猜拳行令声,把吴家的两间破石板房吵闹得每块石板都在颤。

没有人顾李天保。谁会想到呢,村里过红白喜事,喝酒又不是一回两回,喝醉了的大都是放在床上睡个一天半宿的就自动起来了。谁也没料到,李天保这一醉就坏了事。

酒宴闹腾到掌灯时分,基本就结束了,吴昌保的房前屋后、厕所猪圈,被醉酒的人吐了一摊又一摊,吃人醉酒呕吐物的大肥猪也醉趴下了,直哼哼着翻白眼。客人陆续走完,吴家住房紧张,小两口圆房时,另搭了草棚做灶房,把里间的屋子一分为二,中间扎道隔墙,在外屋重开了门。后半间做他娘的房,前半间做小两口的房。夜里小两口在床上折腾,他老娘就失眠。吴昌保他娘净了脸,回房换衣服,才发现床上睡了个人,点灯一照,见是村主任,正长一声短一声地出气,醉得厉害,她替他掖好被角,又去忙她的了。半夜时分,她洗完了灶房的盆盆碗碗,来看李天保,还是没醒。累了一天,她瞌睡了,就叫儿子。吴昌保正在房里看礼单账本,盘存今天的盈利。娘叫他,就过来看。见李天保仍睡得不省人事,就叫了两声“老连长”,李天保没反应,推推他,也没反应,听呼吸声,出的气多,吸的气少。吴昌保就有些慌了,再拍拍李天保的脸,脸冰凉冰凉的,嘴角往一边抽,口鼻有些不正。

“娘,老连长咋醉得这么凶呢?”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余屠夫将他的军,两个人用大杯喝的。”

“怪不得醉成这样!”

吴昌保欲离开,他娘拿了条湿毛巾来想给李天保敷上,促他快些醒来,一看到李天保斜的嘴脸,才慌了。

“保儿,坏事了,主任中邪了!”他娘惊叫起来。

“啥中邪了?”吴昌保年轻,没见识,也不相信神鬼邪气之类的事。他娘就指着李天保的脸让儿子看。“脸都歪成啥了,你快去叫医生,我去折些桃树枝来,抽它们。”

吴昌保慌慌张张地跑出去叫村里的赤脚医生,他娘屋外折了把青枝绿叶的桃树条子,给媳妇孙子的床头放几根,再到李天保身边,就疯子般用桃树条子满屋乱抽。迷信人说,桃木驱鬼怪,道家用的符都是桃木刻的,说是对联的祖先就是桃符,中华民族的先人们一直认为桃木是驱鬼镇怪的。

赤脚医生气喘吁吁地跑来,吴昌保紧跟其后背着他的药箱。他打手电翻了翻李天保的眼皮,又用听诊器听了心跳和胸音,脸色凝重,吩咐吴昌保说:“你快叫些人来,支书也要来。李村长中风了,送医院。”

“中风了,啥叫中风了,你咋治不了?”吴昌保不懂。医生说:“中风是中医的说法,农村叫中邪,西医的叫法是脑溢血或脑血管破裂,由高血压或是过量饮酒引起的。轻的半身不遂,重的一生瘫痪或死亡,危险得很。”

“我的妈呀!”吴昌保这才真是慌了神,出门就大声叫喊邻家的人。

李天保被连夜抬到漫川地段医院,赤脚医生一路护理。李天保的小儿子水生,小女儿金玉也跟了来。金玉是老四,十六了,正上初中;水生是老五,才十四,上小学五年级。余庆堂和黄桂荣的爹主事,垫钱,把李天保在医院里治了两天,第三天里,慢慢醒来了。这以后,他的左半个身子失去了知觉,从头到脚,像是被锯了半边似的,医生说,这是右脑淤血,做一副拐杖吧。

李天保生病时睡过吴昌保他老娘的床,他娘迷信,说是李天保被鬼缠了,这屋里有鬼。他娘晚上不敢吹灯,一吹灯,她的眼前就老晃荡李天保了口鼻的脸,不吹灯吧,屋里亮堂堂的,她又睡不着觉。日复一日,便被折腾得没精神,老打哈欠,洗着洗着孙子的尿片片,倒在河边的石头上就睡着了。吴昌保很是烦恼,去请教支书。余庆堂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啥社会了,咋还相信个鬼?

“那咋办?给你娘找个做伴的?”

“谁家的小姑娘愿意跟个邋遢的老太太做伴?”吴昌保犯了愁。话说到这儿,余庆堂脑子突然一亮,想起那天众人戏弄她跟荷花爹喝交杯酒的情形。两个老家伙年岁相当,鳏寡孤独,放在一起,还蛮般配。那天戏弄他们,她也没恼,说明两个人还有好感,撮合一下,也许就配对了。余庆堂把吴昌保叫到近前,对着耳朵,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吴昌保说:“事倒是好事,荷花爹我也要赡养的,放在一起,不是更省事。只是这事,得去问我娘。”

“叔去给你狗日的跑腿,说得成说不成,少不了叔一瓶好酒。”余庆堂嬉笑着说。

“这还用说。”

余庆堂当晚就去试探性地问了问,吴昌保他娘没甚反对。早些年,保儿他爹害痨病死了,她伺候病恹恹的男人好几年,受够了罪。心想把保儿带大,成了家就完事了,没想过自己的事。这几年吧,日子好过了,吃喝不愁,倒愁上了儿子种地没个好帮手。忙得很了,叫他丈人过来帮两天,好饭好酒招待着,心中还不过意,要是把老东西招回来,不正是给儿子种地请了个不付工钱的好帮手?又解决了荷花对她爹的牵挂问题,岂不两全其美?何况,自己才五十多岁,有时候的漫漫长夜,也是孤枕难眠……这样想着,就装模作样地对支书说:“你仅问我也不行啊,你还得问问荷花她爹,看人家愿不愿意背我这一家的累赘。”

“这个自然,我想他老东西怕巴不得今儿黑就钻你的被窝呢!”

吴昌保他娘老脸飞酡,做出一副小女子般的忸怩和娇羞。

这桩婚姻两边一说也就成了,其实本也是件水到渠成的事,仅少了个放水的人,这水闸一开,水就满渠哗哗流了。

最高兴的是荷花,爹娘是公婆,公婆是爹娘,咋想都行,女婿也是儿,女儿也是媳妇。一家人狗皮袜子没反正了。她爹今后日日在身边,少了她揪心的牵挂,又有婆婆的照料,爹爹还不多活十年八年的。只是房子紧张,吴昌保就动了盖新房的念头。他把手头上的积蓄总了总,觉着差不了多少,便找支书商量,支书盼着全村人都住上大瓦房,谁家拆老房盖新房他都同意、支持。吴昌保也就在喜得贵子,喜得后爹之后又盖起了新房。

当年把荷花放在吴昌保屋里养着,吴昌保整日里急慌慌地,就盼着荷花快点儿长。荷花养在他家,就像是黄鼠狼养小鸡,黄鼠狼天天流口水,小鸡日日都发抖。熬到第二年夏天,荷花长高了些,腰身显了,胸脯显了,吴昌保恃强摸了几回,又怕荷花跟他哭闹,老娘面前碍不过面子,不敢下手。老娘也把荷花看得紧,就怕一不小心,让儿子把小姑娘占有了,荷花身子骨太小太嫩,怕经不起身强力壮的儿子折腾,要做一辈子媳妇呢,落下后遗症咋办?又不是没有例子。她年轻的时候,娘家那边有个老地主接了个小,小女子十四五岁,花骨朵一般,只跟地主过了半年,听说小姑娘死的时候,下身的伤还没好。谁知她小心谨慎,还是让儿子得了手。荷花身上初次来经,吴昌保发现了手纸上的点点殷红,那如桃花瓣似的红点点告诉吴昌保,荷花成人了,这就好比黄鼠狼觉着它把小鸡养肥了,可以吃了。半个月后的一天,他和荷花在苞谷地里锄草,他娘半晌午提前回家做饭,他狗日的在一人深的“青纱帐”里把荷花按倒了。夏末的苞米苗一人深,密匝匝一片油绿,外边的人根本看不透这“青纱帐”中的事情。荷花挣扎着要喊,吴昌保捂住了她的嘴,他吓唬荷花说:“你已经是我的媳妇了,你今儿个一吱哇,让别人听见了,看你以后咋见人。”荷花听后便没了喊叫的勇气。吴昌保三几下就扒掉了荷花的裤子,压倒了一片玉米,把荷花粗暴地占有了……撕裂的疼痛使她晕了过去。当她醒过来的时候,男人已坐在她旁边抽烟。荷花看到天空的流云极快地翻滚着,苞米梢梢的空隙中洒下的斑驳阳光刺得人眼生疼,两腿间湿淋淋黏糊糊一片,有些麻木,手和脚无力得就像给抽去了筋。最像发过了一场高烧,耳朵里还有嗡嗡的轰鸣声。

荷花很快就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她吃力地站起来,一把提起裤子,一边捂着脸嘤嘤地哭,一边就跑了。

吴昌保没拦也没挡,扶起刚才压倒的苞米,扒来四周的土围稳了,把他俩压平压瓷实的那块地也扒了几锄头。只有那株苞米叶上沾着的点点殷红,在微风里轻轻揺晃着。

他娘送饭来,见只有儿子直直睡在地里发懒筋,不见媳妇。他娘问:“荷花呢?”

吴昌保从地上爬起来,身子有些飘,四周的青山像是在一上一下地揺,阳光像一把针,全往眼睛里刺。知了的叫声格外声嘶力竭,鼓噪得耳膜生痛。他说:“回去了。”

他娘从家里来,哪儿见媳妇回去?于是又盯着儿子的眼睛问:“你欺侮她了?”

吴昌保的眼睛躲闪着。他抵赖说:“我没有,我哪儿敢呢?”

他娘就站在他按倒荷花那地方。她瞅瞅地,又瞅瞅脚下围成个大土堆的苞米,又瞅见了苞米叶上的点点桃花,她一下全明白了。

“我把你个碎崽娃子……”一薅锄把抽在儿子的屁股上,转身找媳妇去了。

媳妇蹴在她爹的破草屋门前,哭得一塌糊涂。成富贵下地去了,门上挂着锁。做婆婆的就猜到她会跑回娘家。她赶上去把媳妇揽在怀里,用粗糙的手给荷花擦着泪,哄着说:“我娃不哭了,他是你男人,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媳妇,狗日的是急了些,也没啥,迟早都是那回事儿,是女人,总得过男人那一关。疼得很吧?”老家伙明白女人第一次被撕裂时的感受。当年她在新婚之夜,闹房的客人走掉了,男人闩了房门,饿虎扑食般地剥光她的衣服把她压在身下,那东西就强盗一样拱进身体了,疼得她哭出了声。她那时才十六岁,比荷花还小。窗外的听床人哄地大笑,令她把哭声强咽了回去。那一刻,男人才不管她死活,只管在那痛处捣蒜一般。当时,她曾绝望地想,男人今夜要把那地方捣个稀烂,没料到,捣着捣着便不疼了,还越捣越畅快。

“疼死我了。妈呀……”荷花又羞愧又伤心,把脸埋在婆婆的胸襟里,哭得更欢。

这天晚上,他妈给儿子和媳妇一人煮了一大碗荷包蛋,放了好多的糖,甜得荷花都咽不下去。她自己热了中午的一碗剩饭吃了,对儿子和媳妇说:“我到你舅家去商量给你俩圆房的事,晚上就不回来了。”

两个人吃罢了蛋,收拾了锅碗,一直低着头的荷花才敢瞟一眼男人。吴昌保受到荷花这一瞬间眼神的鼓舞,一口吹灭了灯,摸黑就把荷花一把揽在了怀里。

“不生气了吧?”

荷花转过身在他的肩头狼狠咬了一口,吴昌保疼得一哆嗦,又听见荷花哧哧地笑了。

窗外,月光迷离,普照山川;秋虫和鸣,如醉如痴;风舞树叶,悄声私语。遥远的山岭传来的鸟的叫声时长时短,更如梦境般令人沉醉。这一夜,柔情似水。吴昌保用他最缠绵的话,最温柔的动作,把荷花从一个生涩的瓜女子变成了一个春情荡漾的少妇。

娘很快请了媒人说话,征得成富贵老汉和村干部的同意,为他俩圆了房。

吴昌保圆房三年才得了儿子,之前虽是一家的劳动力,但日子过得并不咋样。黄桂荣领人出去下煤窑,一月挣两三百块钱,他想去,一来怕把承包地荒了,二来怕把荷花的田荒了,两处都舍不得。发娃养牛,发牛财,他没本钱;像朱长寿一样种地和副业齐上阵,他又没那本事。除了勤于耕种老婆的水田,种承包地,他并不在行。先几年背杆枪,见天跟李天保溜达惯了,手脚都懒懒的,混着工分过日子,不觉得难,种地要他付出一分耕耘才有一分收获,他就觉着日子的沉重,劳动的频繁,生活的枯燥和单调。

23

黄桂荣这回得信回来看他病了的丈人,给不少人家里捎回了钱,走的时候,又带走了些年轻人。朱长寿打听了一下,在小煤窑里干活,身体好的差不多一月能挣三百块钱,长寿把他们和自己的家庭收入做了对比,觉着一个出门的人还是赶不上他一年的收入,心里还暗暗得意着,继续加劲儿搞着他的发家致富。

余庆堂的二儿子春生再次捎回了一笔钱,大儿子秋生看着爹爹掖一大把大团结,眼热得很,想要点儿给自己的对象买件衣服,余庆堂不给,还说了一句:“你弟弟的钱,我得替他攒着。”余庆堂三个儿,秋生、春生、冬生,分别按季节出生叫的名。秋生没要来钱,心里不痛快,也想跟黄桂荣出去,没跟爹商量,先去跟对象家里商量。对象家里老小都积极支持,并教唆他,你爹有私心了,你也放聪明点儿。你在家里累死累活,不是养活一家人,他春生回来就不吃饭了,凭啥挣钱不缴公私攒着,你也别管家里的土地,出去挣些私房钱。你俩结婚了,你爹把你们分开过,手头上也有富余的。

“我爹要是不同意呢?”

“他凭啥就让春生去不让你去呢?是看你老实些,就亏你。”

秋生回来就说他去下煤窑,余庆堂问他:“五个人的土地呢,我和你娘老了,能种得过来?”

秋生说:“我和春生都寄钱回来,请工种地吧。”

余庆堂想着儿子大了,又准备接媳妇,儿子自己手上也是缺钱,就同意了。

李天保病了,落下了半身不遂的毛病,整日里只能屋里拐到屋外,屋外拐到屋里,没法工作了,不能再当村主任。乡政府下来开群众大会,让村民给自己选个村主任。这事新鲜,过去村主任都是下来的工作组和驻队干部指认的,如今让选,说是体现民主。常年出去的人不能主持工作,排除在外,留在村里的,合适的不多。人们选来选去,就选了杨发娃。

发娃说:“我家是地主,不能当村干部。”

乡政府干部说:“现在不讲成分了,大家都是公民。”

发娃说:“我坐过牢,历史有污点。”

乡政府干部说:“我们清楚你的案子,属于‘文革’时期的冤假错案,你是时代的受害者。”

发娃说:“我养牛,忙不过来。”

乡政府干部说:“你养牛,是发家致富的带头人,是专业户,我们就要你这样的人当村干部,带领全村群众发家致富。村主任也不脱产,先让老余带着你,让他多干工作,你配合一下就行了。”

发娃见推脱不掉,只好应承下来。

李天保没去开会,开会的邻居回来,他便忙问选的谁,当他得知选的杨发娃,他就恼了,心想,咋能选他当村主任?他一个劳改犯咋就能当村主任呢?不能叫他地主崽子了,就叫他劳改犯。这些势利眼的人,怕是见狗日的喂了些牛,有钱了,就巴结他,忘了他家肮脏的历史了。这些眼睛糊了屎的人……他气哼哼地在地上戳着他的新拐。

发娃一直把小凤当小孩子看,对她的无理取闹和纠缠爱理不理的。放了半年的羊,小凤就厌倦了整日里与这些不解人意的哑巴畜生相伴。外边不时有时髦的穿戴传进来,令小凤眼热。姐夫家是通公路通电的,准备他们结婚的家具,就有了崭新的、托人走后门买的飞鸽牌自行车,黑白电视机。一年看几场电影,把人都高兴死了,有了这东西,一年四季,天天都有电影看,还坐在自家屋里,小凤羡慕得很。太平村离镇子二十里,十里山路,自行车想也没用,山路二尺来宽,净拐拐坑坑,自行车推着都难。至今家家还点煤油灯。电视机买回来,也是个铁疙瘩,不出人影不说话。守着这种单调枯燥的生活,小凤觉着太没意思了。外村有个女子叫灵芝的和小凤认识,去年县团委替深圳一家工厂招女工,那女娃去了。干一年回来,穿的戴的用的都是小山沟没见过的。出去了一年,学会了些半生不熟的南方话,回来给没出过门的家乡人显摆。嘴上涂着鲜血般的口红;把天生的眉毛拔了,画一条细细弯弯的柳叶眉,眉梢伸进发鬓里;原本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剪短了,烫成卷卷毛,像一疙瘩乱草又被鸡扒了数遍;穿一双山里人没见过的细高跟皮鞋,走路把屁股撅着,胸挺着,劳动布一样的啥子牛仔裤窄窄的把女人屁股那一圈原本的样子都勾勒出来,前边显个小凸凸,后边显槽槽。山里的女娃子怕奶子太大不好意思,故意穿件贴身小衣,把日益膨大的奶子箍住,这灵芝却还穿垫了海绵的绣花奶罩子,把不太大的奶子放大一倍,招惹得男青年流口水。老一辈的人说她妖精,小凤她们一般大的花季少女却样样新鲜,样样羡慕。也就是这时候,小凤便产生了到外面去打工,见识见识的想法。灵芝就撺掇她说:“趁着年轻没找婆家,出去畅快地玩几年,见见世面,等到找了婆家,有男人管着,想去就晚了。”

这话句句是理。小凤深知大凤自有了女婿后,三天两头的就被接了去,男人就像稀牛粪似的,抹上了身,你想揩都揩不净。原本两姐妹亲密无间的,姐姐一心一意爱着她,关心着她,自从有了那个钱小刚,姐姐的魂就被勾走了,只要在家里,就显摆人家给她买的东西,又一样舍不得给小凤,小模小样的,叫小凤十分生气。为啥有了男人,亲姐妹也不亲了呢?小凤就想,她不忙着找婆家,免得整天有个苍蝇般的小伙子黏着她,赶也赶不走。

小凤把想跟灵芝去深圳打工的想法告诉了父母。朱长寿和兰花两口子坚决不同意。

一个女娃子去那么远的陌生地方,父母如何放心?家里的日子不缺吃不缺穿的,又养那么多牲口,大凤要出嫁,小满正上学,靠兰花和长寿两口子,怕是要忙死。小凤已经被诱惑了,眼前的生活能满足受过艰苦磨难的父母,如何能留住日益成长的年少女儿的心。女人活一辈子,只图个吃饱穿暖,嫁个好男人,伺候男人过一辈子,太没意思了。小凤就和家里闹别扭,不放羊,不下地。大凤劝她,她不听。两口子后悔没尽快给小凤找个婆家,有个小女婿,一定能圈住她。灵芝快走了,又背后里催小凤快拿主意,说她那村子里,有两个女娃子已经跟家里说好了,只等她动身。小凤更急了,就跟家里哭闹,长寿态度坚决,兰花都听长寿的。小凤竟昧着良心说:“你不是我亲爹,不疼我,不爱我,就知道把我留在家里给你们奔家产。”朱长寿被女儿的话戗住,差点儿气晕。他是多么爱三个儿女啊!从那年他们逃荒到他跟前的那天起,他是把整个身心都扑在这娘儿四个身上。年幼的她们哪里知道长寿当年为了养活他们四口付出了多少艰辛和努力。长寿心想,我只是名义上不是你亲爹,实际是你亲亲的爹呀!你娘最清楚了,可女儿永远也不会明白,这也是无法说出口的事,是父母的隐私。即使我不是你亲爹,你亲爹余老三死了,丢下你们不管了,是我这个后爹累死累活地养着你们,爱着你们,难道非得亲生的才亲,养你的都不亲了?是生容易还是日日管着你吃饱穿暖容易?全村人谁不知道我朱长寿在人前多吝啬,多抠门儿,连三毛钱一盒的雁塔牌香烟也不舍得抽。最近物价上涨,啥都涨价,为了这个家,我把烟都戒了。戒了烟,都成村里人的笑柄了,还说我不爱你……小凤使小性无意中的一句话,深深刺进了朱长寿的心里。如果说,他以前过日子,心中腾起的是一炉熊熊的烈火,小女儿一句话,是一桶凉水,兜头浇在这炉火上,他连一点儿心气都没有了。长寿没有骂女儿,连重话也没说一句,他态度陡地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同意小凤去了。兰花有些疑惑,不知男人的心里咋想的,变得这么快,看着长寿,又不像生气的样子,就急了。

“你让小凤打工去,几千里的路,你放得了心?”她质问男人。男人说:“小凤十七八了,想出去看看,这穷山窝窝,人活着也没劲儿。不是有女娃娃一块儿吗?她们搭伴去,搭伴回来,我放心。”

“你让小凤走了,又是猪又是羊的,你又种那么多的地,我们能忙过来?”

“实在忙不过来再说。万一不行,把羊卖了,猪也少喂些,日子过得去就行了。”

“你不是信心十足的要跟这个比,要跟那个比,要把日子过到全村人前面吗?咋就泄气了呢?”

“你别啰唆行不行?我朱长寿有多大本事,也就一百来斤,一双手,一双脚,咋就比别人强多少?我又不是娃娃们的亲爹,总不能处处不是人,日久让娃娃们讨厌。”

兰花明白了,长寿是生这句话的气了。也是的,小凤一个小丫头,哪儿知道这话的分量。她把三个儿女齐齐叫到长寿跟前,让小凤跪下来给长寿回话。小凤跪在地上,给长寿回了话,认了错。兰花掷地有声地对三个儿女说:“不论你们将来日子过得有多好,走得有多远,我这个娘在不在,大凤小凤还有小满,你们谁都得给我记住了,你亲爹养不活你们,是这个爹把你们救活养大的,他比你们亲爹还亲,他就是你们的亲爹!谁要是敢对你爹不孝顺,说不三不四的话,哪怕你们四十岁五十岁了,老娘的耳刮子就上来了,别怪娘不给你们留情面。小凤的话只说这一次,谁以后再敢说类似的话,老娘就死给你们看。我说到做到!”

三个儿女吓得心惊胆战。小满还小,他不懂,小凤是个口无遮拦疯疯傻傻没心的丫头,只有大凤,她已经成人了,懂得爱情了,从娘的话中,她明明白白知道,娘爱她后爹爱得有多深、有多热烈。

话说开了也就算了,长寿不再怄气,但他明白一点,女儿既动了出去的念头,强留在家里,也是有生不完的气。女儿们大了,各有各的生活,这世上做父母的,谁能永远把女儿留住?他还是让兰花给女儿收拾行装,自己又亲自去漫川镇给女儿买了一个流行的旅行包和一身衣服、鞋袜。不管穷富,穷家富路,女儿出门,总不能让她太寒碜。走的那天,是他送的,送到漫川汽车站。四个女娃娃会一处了,坐上长途汽车了,长寿一遍遍地叮嘱灵芝带好她们,多教她们,又叮嘱女儿注意这注意那,记着一到就写信,钱要是不好挣,打工累就赶紧些回来,别让父母牵挂。灵芝当着他的面就对小凤说:“余小凤,你爹对你真好!”

长寿是看着汽车驶出了车站,大路上扬起一路烟尘,在远处消逝后才回家。女儿走了,他的心一时间空荡荡的,像带走了他的啥子东西,只留给他一份牵挂。

24

吴昌保把丈人接回来做爹了,家里的土地就有爹娘操劳,他肩上的担子轻了。但一家三口变成五口,又有个小娃娃,三天两头发烧,用钱的地方就多。新房盖好,也欠了人几百块钱的木料和瓦钱,闲下来就寻思着找个挣钱的门路。学朱长寿吧,他吃不了朱长寿的苦,起五更睡半夜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累得像拉犁的牛一样;学杨发娃,他又没本钱;外村有跟黄桂荣下煤窑的回来了,说那个钱也不好挣,八小时都在几百米的地底下,空气稀薄、污浊,满是煤尘,活儿不比种地轻松,天天下班,都黑得跟煤一个颜色,不洗澡上不成床。工头和老板都抠。黄桂荣早已是工头了,出一吨煤老板给他十五块钱,他只给工人八块,这是明扣;上班拉煤用的架子车,一车装八百斤,拉出来只按五百斤算;还扣暂住费、伙食费。乡亲们出大力流大汗,只挣点儿下苦钱,只有黄桂荣被乡亲们养得肥肥的,一月落工人几十倍的钱。吴昌保听着都来气,他才不去挣那个钱!干啥能挣到足够的钱来养活这个家呢?农村就这条件,种地、养猪牛羊鸡,有勤快的挖点儿药材,卖两担柴火,别的没门路。想来想去,没有办法。突然有一天,他奶奶娘家的人来看他们,算起来是一辈的,比他大,该叫表哥。亲戚间隔得远,又是隔了一辈的亲戚,有七八年没走动了。他奶奶娘家姓李,湖北郧西的,他的这位表哥叫李文明。李文明穿着乡里人没见过的米灰色西装,扎着红色领带,脚上的猪皮鞋亮得能照见人影。进他的屋,给条凳子,他看了看,小心吹拭才落下尊臀。娘用粗瓷碗烧了碗荷包蛋,给把白瓷勺子,勺上有个芝麻粒大的小黑点。这勺子本身买的就是处理货、残次品,那黑点是烧上去的,洗不掉刮不下的。他把勺子看了又看,才假模假式的小口享用。吴昌保拿出来的是三毛钱一包的大雁塔烟,他不抽,他把黑人造革皮包包的烟掏出来,乖乖,吴昌保别说抽,见也没见过,带把把的红塔山,一包值十块钱。

吴昌保见他这个远方亲戚好像来头不小,就让娘多弄几个菜殷勤招待。

李文明告诉他,他现在不种地了,开了个公司,做些农特产贸易。他这次是受父亲的委托,来看看老姑奶奶的后辈过得咋样。

吴昌保便问他钱好赚不,能不能拉拔拉拔他,让他也赚点儿轻省钱。李文明满口答应,让他忙完了秋收秋播就去找他,并给了他一个巴掌大的硬纸片,正面印着“楚丰农特产贸易公司总经理李文明”,右下角是两组电话,背面是英文字母,吴昌保看不懂,李文明说这是自己的名片、电话,又给了自己在武汉的地址。吴昌保都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咋就在他想挣钱的时候天上掉下个亲戚帮助他?客人吃完饭走了,他问娘是不是有这样的亲戚。娘说,亲戚是不假的,假亲戚来吃顿饭,还给你娃娃五十块钱,世上哪有这么傻的人?看样子,人家真的是发财了,你好好地做些准备,也去跟着他沾些光。

想着人家一身的穿戴行头,烟也抽十块钱一包的,就对他深信不疑。忙完了玉米杂豆,又种完了麦,他就动身去湖北找他亲戚去了。走的时候,他舍不得儿子。儿子会笑了,粉嘟嘟的小脸,眼睛跟玻璃珠子似的,清澈明亮。他也舍不得荷花。荷花才二十岁,由进他门的黄毛丫头长成了如今的丰满少妇,一身细白的皮肉,圆滚滚的屁股,圆滚滚的奶子,由圆房时的怕他到现在离不开他,中间经历了一个复杂的过程。每晚和荷花亲热后,摸着女人的屁股,他才能入睡。这一走,不知啥时才能回来,两口子是爱了又爱,亲了又亲。

这年冬天,四乡八村的,外地来招工的特别多。今天来了个山西铁矿的,洪洞砖厂的,明天来了个河南灵宝金矿的,陕西潼关金矿的,过不了几天,又有西安建筑工程公司的,湖北十堰某服装厂的……许诺的工价越来越高,条件越来越好。招到后来,去打工的不用拿一分钱,一路上吃喝生活费坐车都是招工人的。各村庄的青年男女、壮年男女走了一批又一批。走的人多了,村子里用人就缺。请工盖房的、垒院的,打个家具编个筐的,就趁机抬高工价。春天里两块钱一天能请到的满劳力,冬天里就涨到了五块,另外还搭一盒三毛钱的烟,晚上吃饭还要喝几杯。十一月初,乡政府在马家岭组织了一场全乡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全乡人均是要出两个义务工的,各村干部把通知送到各家各户。到那天,乡干部们早早在工地上举着红旗,敲着锣鼓,叫来区广播站的破记者,准备热热闹闹轰动一番的。摄像机架在高处,书记对着镜头和话筒,精神饱满斗志昂扬,要把这次水利大会战作为他晋升攀高的一个台阶。谁知等到半晌午,各村才稀稀拉拉地来了些人,绝大多数都是些留守家里的老汉、老婆和妇女。书记、乡长很不满意,就责问各村的支书村主任。支书村主任们都诉苦,年轻力壮的都出门打工挣钱去了,动员来这些人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乡干部们也没辙,在摄像机前,只好让老汉们抬些碗大的石头走过场,走到近处,用些特写的近镜头把石头显大些,以展现战天斗地的气概。

25

兰花中午把羊刚从山上赶回来,见余庆海立在她家羊圈门口黑着脸,胳肢窝里夹本破书,像是刚从学校来。兰花无事就不搭理他,自管大声叱责着羊,挥着棍子,拦羊进圈。

余庆海等兰花圈好了羊,气冲冲地说:“三嫂,我问你话。”

兰花一脸麻子平铺着,冷冷地答:“你问呗,我耳朵不聋。”

余庆海说:“不聋就好,昨天你赶羊从我门口过了吧?”

兰花说:“过了呀,咋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门口的路我还不能走了?”

余庆海说:“你的羊把我才栽的橘子树苗掐了,你没看见?”

兰花说:“羊掐了你找羊去,问我干啥?”

余庆海说:“羊是四条腿的畜生,不懂事哩,放羊的也是四条腿的畜生,不会说一句人话?”

兰花脸上的麻窝窝挤成一堆,然后突然一散,放声笑道:“我是四条腿的畜生,当初也嫁了个四条腿的畜生,他那一母同胞全是四条腿的畜生,余家一门还有两条腿的?”

余庆海说:“少跟我扯葛藤蔓!你不是我嫂子,你把野男人勾引回来,还能算我嫂子。咱们黄牛角黑牛角,各是各。你赔我橘子树苗。”

兰花听他骂勾引野男人的话,心中就蹿起更大的火。俗话说,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骂人揭短,那脸皮就撕破光了。她冷笑道:“我勾引野男人有啥怪的,有儿有女,把日子过得水响磨转,不像有些人,母鸡不下蛋,公鸡不爬骚。怕是在娘家就叫人日戳坏了的。人家吃剩下的,有些人还吧嗒嘴吃得香哩。”

两个人冷言冷语变成了互相揭短、攻讦。兰花并不知晓巧云的底细,只是生气了,信口胡扯,讽刺他两口子没有生育能力,要气死余庆海。哪知她胡扯扯到了点子上,戳到了余庆海的痛处。当地人把公牲口压母牲口叫爬骚,爬不了骚的公牲口还有啥用?余庆海再找不到更恶毒更能伤害兰花的话来攻击她,怒火万丈,冲上前就扇了兰花一个嘴巴子。兰花一爪子抓破了余庆海的脸,另一只手还逮住了余庆海的卵子,使劲儿一捏。余庆海再没能耐来打兰花,弯下腰就杀猪般地号叫起来。余庆堂不知啥时间从屋后转出来,一声断喝,“羞先人哩,你叔嫂两个羞先人哩!”

兰花这才气喘吁吁地松了手,黑着脸对大哥说:“是你兄弟先扇我脸哩!”

余庆海一见大哥,嚣张的气焰马上就灭了,就像老鼠见了猫。他耷下眼皮,乖乖弯腰站在地上,呼呼地喘粗气,手还一抖一抖的,胳肢窝的那本破书早踩脚底下了。

“余庆海,你羞先人哩,跑到你三嫂门上来打你三嫂,你以为你是谁哩!”余庆堂气得双腿发抖,指着余庆海的鼻子。余庆海用眼角斜着大哥的胳膊腿,提防大哥突然踹他一脚或扇他一个大耳刮子。村庄在家的人,老老少少围上来不少,见支书在,都不吱声。余庆海哭丧着脸小声说:“她的羊掐了我的橘子树苗呢,一棵一块钱,我才求人买的。”

“几棵树苗就值你跑来跟你嫂子撕破脸皮,你咋越活越出息呢?往回走!”余庆堂发出命令。余庆海低着头,不好意思看围观的邻居们,灰溜溜地回去了。他一边走一边摸脸上的伤,胯下那物件也扯着小肚子痛。

余庆堂去给兰花道歉:“你是嫂子,别跟他一般见识。他打了你,回头气消了,我让他来给你赔礼道歉。”兰花气早顺了,虽让小叔子扇了一巴掌,但她也还了一爪子,还把他卵子捏得不轻,至少得疼半个月,兰花也不觉得亏。大哥也向着她,她就没气了。兰花说:“算了算了,我也不晓得羊掐了他的啥树苗子,开口就气冲冲地,回头叫长寿赔他钱。”

余庆堂说:“赔个啥钱,掐就掐了,别理他那个小气包子。”

晚上,余庆堂特意炒了几个菜,把长寿和余庆海叫去,让余庆海给长寿赔礼。长寿显得十分大度。他说:“大哥别说叫庆海赔礼的话,吵嘴打架,没一个好的。事情过去了算了,我们三兄弟,好好喝两盅。”

余庆海前几天下漫川,见到漫川周围的农民正在分配从浙江温州运回来的蜜橘树苗子,说是发展漫川的蜜橘生产。他给人家说好话,商量着匀来了十棵,共十块钱。回来就栽在了场院前的大路边,还扎了刺遮盖着,就怕被牛羊吃了。朱长寿一家已搬去了新屋,老屋空闲着。余庆海想买了那连畔的老屋,托人探了口风,兰花不卖给他。余庆海心里就憋着气,借故来找点儿碴儿。橘子树苗,一年四季青枝绿叶的,在百草衰败的冬天,扎眼得很。羊是贪青的动物,冬天里见了青色的树叶,肯定打主意也要去抢一口。其实,也就是三四棵树苗没了叶子,那绿杆杆还在,只要经管得好,明春一样会长出绿叶。余庆海本也小气,他的东西,别人若损坏了,一定要去论个理,争个赢。他去朱长寿家时,就瞄了大哥家的门,见大哥家的门锁着,才敢去的。哪知大哥从哪儿冒出来,还给了他一头子。长寿也明白余庆海是找碴儿,那三间老屋,与余庆海的两间屋本是老人给弟兄们分家分给老三和老四的,余庆海住两间小屋,也是紧张,进门就是锅灶,来个人没个坐的地方。长寿喝酒间就当着大哥的面,事先也没跟兰花商量,就把老屋送给余庆海。余庆堂很受感动,他教训着余庆海说:“看看你三哥的肚量,再想想你的肚量,以后学着点儿,也长点儿成色。”余庆海勾头不语。

余庆海在这一年里,没安心教书,整天想的都是发财,发大财,想得有些魔怔,有些发疯。

村子里的日子,眼见得一家比一家红火。过去他最瞧不上眼的三嫂,招回了她的野男人,把日子一下子能过到全村人的最前头,令他既不平又窝囊。虽然朱长寿对他称兄道弟,客客气气,但他总觉着这客气的背后藏着祸心。还有杨发娃,五年牢把狗日的坐灵醒了,一回来就养牛,乡政府的人也瞎了眼,嫌贫爱富的,又给钱扶持,一下子就把狗日的捧上了天。一个破地主的孙子,如今当了村主任,也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大哥后边,与大哥平起平坐,社会一下子咋就变成了这样?“文革”的那一套不提了吧,地主成分咋也不提了?地主在旧社会剥削穷人那可是铁的事实。余庆海想不通。他是文攻武斗时红火的人,见惯了整人、斗人、写人的黑材料,见惯了日子过得好一点儿的人受打击割尾巴、挨批斗。那时一时大意让攻击他的人施美人计,犯了错误,没做成“革委会”的红色接班人,做民办教师他也心安理得。自己的半斤八两自己最清楚,一点儿破文化,读得懂报而已,做民办教师教村里娃娃识字受村里人尊敬也不算亏。大集体时,他甚至一度很得意,乡亲们地里滚成土疙瘩,出牛一样的死力气,背累弓了,手做糙了,腿累瘸了,一天也只十分工。他一月享受满天满候的三百分工,还有六块钱的津贴。那时六块钱津贴比三百分工还多。十分工叫一个工,一个工值一毛五分,三百分工合三十个工,值四块五毛钱。他等于一个人享受两个满劳力的待遇还有富余。乡村教学是半日制,整个下午,都是属于他私有的空闲时间。说是备教案,启蒙教学简单得跟放个屁似的,有啥教案备的,自留地里转悠转悠,村庄的小路上转悠转悠,养一身白皮肉,手伸出来,光得赛过村里的大姑娘。那时的日子,过得比泥腿子们都强些。在别人饿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他有那一月六块钱,买点儿黑市粮,也还没断顿。大队给学校还划有几分菜地,能种些瓜豆,无形中又多了些收入。土地承包到户,他就觉着一天天赶不上了。别人都发家致富,他一天只有半天能种自己的地。别人养羊,他没人手,喂一头猪,也是巧云的累赘,一受累了,就使小性子,晚上给他个大脊背。虽说工资已翻了十倍,涨到如今的六十块钱,但跟随黄桂荣下煤窑的,一月挣两三百,把他这六十块钱,比成了钱渣渣。别人吃肉喝酒,他这点儿钱只够喝稀饭。丢了不干,全身心投入到他们的行列吧,又舍不得丢掉这份轻闲的工作。十几年轻闲惯了,真去天天出大力流大汗,恐怕身心都受不了。教育部门的领导也再三鼓励他们好好干,干出成绩,还有转正的一天。民办转正,高工资、工龄、医保、津贴啥都有了,这也是个诱人的大馅饼,虽说这饼暂时还是纸上画的,但万一有一天变成真的了,现在放弃,到时岂不悔死?

老婆巧云忙家务,忙土地。今天喊叫地里草长成片了,明天叫着猪没糠了,再过一时,又说某某穿了件好衣裳,她也要,某某穿了双好鞋,她喜欢。每次礼拜天结伴下漫川,巧云不把他兜里的几十块钱花光不罢休,全是些衣服、鞋袜、头饰、手帕、劣质化妆品、劣质香水。有时间,身上香水喷得多了些,咋就像窖里的红苕烂了的气味,熏得人直想吐。下次出门,她还要喷。他是管也管不了,说也说不听。女人爱美是天性。老婆说,收拾漂亮了,都是给你看的。他也无话可说。只是有一点,这点儿钱总是不够花,正月里就预支了五月的钱。

如何发财?总不能看着三嫂、黄桂荣、杨发娃这样的人一天天比他强、比他富。

教师们经常一起开会,互相谈个家长里短,信息就灵通些。他听说有人种药材发了财,立即跑几十里路去考察,买些种子回来,种几亩。过一时,又有人说种木耳能发财,又找信息买资料、买菌种,伐木头,种木耳。过些时候,猪崽价疯涨,又忙着喂老母猪……他撵得快,财神爷赵公明跑得紧。他把药材种出来了,找不到买家,卖给药材公司吧,比土豆还便宜;伐了半边山的橡树,做了几十架木耳,不知是菌种不过关还是技术管理不成熟,稀稀拉拉地长了些,卖的钱不如当初把木头卖柴火值钱;母猪养大下崽了,猪崽价一天不如一天,好像他家有母猪了,好多人家也有母猪了,这猪崽就多得没人要。受累、生气、闹心,整得他十天半月的,也不想跟老婆亲热一回。时间长了,老婆骚得就像春天里发情的母狗,跟他寻死觅活的……

黄桂荣是真富了。就在村里大部分人才刚刚把旧石板房换成大瓦房的时候,黄桂荣让人拆了他家住了几辈人的、如今已不堪风雨的三间茅草屋,直接让小镇的工程队给他盖了一正五间两层、两厢一层和贴花门楼的院子,砖墙外面全贴白瓷砖,里墙粉得雪白,张扬的钢筋玻璃大窗户在太阳底下光芒四射。村里没有电,工程队盖房过程中自备发电机发电。发电机的嗡嗡声把整个村庄搅得鸡飞狗跳,把许多人的内心也搅得生出万千感慨。余庆海天天听着这种声音,心中腾起一股无名之火。啥叫包工头?包工头是这个时代刚刚兴起的一个新名词,用马克思的话说,包工头就是剥削工人劳动剩余价值,替资本家做帮凶,剥削工人的资本家的奴才。中国不是一直高唱着要走社会主义道路吗,咋就一霎时弄来了资本主义那一套呢?余庆海用他现有的“文革”时代灌输的知识,无法解释得通。令他嫉妒和不安的是,包工头发财,简直就是一夜暴富,富得这样迅速和张扬,还有穷人的活路吗?

黄家新房落成的时候,连放了三晚的通宵电影以示庆贺,他家八竿子能搭上的亲戚都几十里路赶来住在他家、吃在他家看电影。就在三天电影结束后的第一个清晨,也是他新房落成后的第四个黎明,黄家的枣红色烤漆铁门下放着一把匕首,用一纸条卷着。纸条上说,让黄家拿一万元现金送到村庄的某一地,过期不送,小心有难。

几十年平静祥和的村庄,何时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这是旧社会刘大麻子在太平山上啸聚山林为匪作乱时惯用的伎俩,是什么人如此大胆如此可恶呢?

黄家报了案,派出所来了两名警察做了些记录和调查,没什么线索,排查村里的人,似乎个个都是良民,也就不了了之。黄家自个儿秘密地让亲戚在字条上让送钱的地方守候了几夜,也不见动静,只好成了个谜案。

“黄桂荣太张扬了,他在种地人的心上插了把刀。”余庆堂是这样评价这件事的。他的意思是说,有钱不能太炫耀,黄桂荣的炫耀,伤了普通种地农民的朴素感情。试想,大家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大家本来是在同一起跑线上的,你如今一步就跑到终点了,我可能跑一辈子也达不到你那地方,我是伤心呢还是嫉恨?伤心的不伤别人,只伤自己;嫉恨的人,那仇恨有时候就要化成伤人的利刃。过去乱世啸聚山林的强盗有的是真仇恨逼上山的,有的是嫉妒富人自愿上山的。

时间不长,朱长寿家的羊栏着了次火。幸亏人们发现得早,喊了,朱长寿及时放出了羊,扑灭了大火,只烧死了两只羊羔子,烧坏的草屋顶也没费多少事就盖了起来。但种种迹象表明,这羊栏着火是有人故意纵火。因为猪圈挨着房子,猪圈外边才是羊栏。傍晚是兰花把羊赶进栏的。羊栏离房子远,家里做饭的火不可能飞过去,这里也不是到其他地方的通路,不可能有人路过扔了纸烟把。长寿想来想去,觉得没得罪人,谁会害他?兰花心里就有些谱。她怀疑是余庆海。余庆海才和她打了架是其一,其二,余庆海最近不认真教书,不管娃娃们,小满几天没做作业,被兰花发现了,问他老师咋不管,小满说,老师就没布置作业。她不相信,到学校找过余庆海。余庆海是个鸡肚心肠的人,屁大的事也会怀恨在心,想法整你。村里有一家人的新房庄子跟他家有点儿摩擦,他在学校不准全村娃娃跟这家女娃娃玩,不准跟这家的女娃娃说话,不改这个女娃娃的作业。这家人后来知道了,找到管他的中心小学校长,他本来还有别的见不得人的把柄捏在校长手里,给校长做了口柏木棺材送礼,老校长才没有收拾他。这次又犯毛病,校长怕他日久会生出事来连累他,狠狠收拾了他一顿,才算了结。这事全村人都知道。黄家的匕首卷纸条,兰花也怀疑是她小叔子干的,只是没证据。她把怀疑跟长寿说了,长寿千叮咛万嘱咐她不敢多嘴。这不是邻里间的是是非非,查出来,是要坐牢的,不可儿戏。

前年的时候,学校有个三年级的女娃娃年龄大些,又生得漂亮,他打主意把这个女学生猥亵了,不知强奸没强奸。女学生的家长知道了,就告到中心小学校长那里。校长得了他的棺材,再三周旋,方把事件压住。村里人起初不知道,有一次老婆跟他吵架,喊了出去,这也是件够得上判刑坐牢的丑事。

26

这年年底,杨发娃抽空去看了趟银霞。这回去是坐车,装成收药材的,还进了银霞的屋。回来后,他的心情好多了。银霞的噩梦结束了,有了两个娃娃后,银霞明确告诉男人,自己已断了离开的念头。男人也不再打她,不再折磨她,不再锁她。两个人基本上就过着不咸不淡的正常的生活。要过日子,男人也没有时间和精力整日里监督银霞,眼看着娃娃也大了,银霞决定就这样过一辈子算了。秋末的时候,这儿买女人的丑事终于惊动了地方的公安机关,警察下来把三个不愿待下去的女人解救了。银霞难过了一整天。她终是放不下两个娃娃,愿意留下。解救被拐卖的妇女,警察征求女方意见,不愿留下的,不管男方如何反对,坚决带走;愿意留下的,就让他们办结婚证,正式组成家庭。之后,又派地方司法机构进小山村搞普法宣传,坚决打击和制止买卖妇女的行为再次发生。

银霞放不下娃娃,不跟发娃走。见银霞不再受磨难,发娃也只好算了。

银霞劝发娃别犯傻,快找个好姑娘结婚。发娃说:“这世上,还能找到比你更好的姑娘?”银霞对发娃仍是痴心的,发娃的话让她心生感动,但一想到自己那样被人糟践,根本不配再做发娃的女人。日子久了,他会慢慢忘掉自己的。忘掉了自己,就能喜欢别的姑娘了。

发娃走了四天,一回来,娘就告诉儿子说:“奇怪得很,你走时牛都好好的,这两天,除了吃奶的牛犊子,大牛全都拉稀,请兽医来看了,也不见好。”

春夏的牛贪吃柔嫩多汁的青草拉稀很正常,冬天吃干草喂干料拉稀就奇怪了,是得了传染病还是咋的?发娃立即到放牛的山上看了牛,发现牛吃草、走路都很正常,除了没精神、屁股湿淋淋的,不像有大的毛病。他立即回来弄了些治肠炎拉稀的中草药,拌了些精料,让晚上回来的牛都吃几口。这天晚上,他就在牛棚里睡,听着牛此起彼伏的反刍声,发娃突然想起今年半年来村子里发生的事。黄家受人威胁,长寿的羊栏起火,是不是我这牛也是遭人黑手呢?给这么大的动物投毒,不是少量的、一般的毒药能解决的,除非巴豆……发娃全身激灵,穿衣起来,打着手电,在晚上喂精料的料槽里仔细查看。在木头料槽的缝隙中,找到了几颗陌生的植物种子。第二天清早,他问爹娘这几天有没有别人去过牛圈,爹娘都说没注意。牛圈白天又不上锁。牛赶上了山,空圈臭烘烘的,谁愿进去闻那个屎尿味。晚上锁着门,也只是锁个样子。圈栏是木头栅子,牛出不去,人要想进去易如反掌。发娃把他在牛料槽里找到的陌生植物种子给爹爹看,他爹也不认识。发娃让他爹再放一天牛,他去镇子办点儿事。

发娃把这东西拿到镇子的药材公司请老药师辨认,老药师看到东西,就十分肯定是巴豆,并拿出药司库房的巴豆让发娃看,一模一样的东西,发娃什么都明白了。他问最近有没有人大量买这东西,老药师和几个女营业员都竭力回忆,想了许久,才想起秋天的时候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一次买了二两,说是红苕地被野猪拱了,回去药野猪的。野猪这东西鼻子太灵,化学毒药它根本不上道,巴豆是植物性烈性毒药,有人把它研末包在大个儿的红苕里埋在野猪常去拱的地里,能药死野猪。发娃问他们认得那人不,营业员说,他们这儿来的都是熟客,全是十乡八村的赤脚医生和老中医老兽医,那是个陌生人,不认识,但模样还记得,如果见了,肯定能认得。

发娃拿着东西到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要去警察查看,发娃没让去。他说:“好几天了,那么多的大牲口早把啥痕迹都破坏掉了,先备个案吧,我以后小心些,等抓到了人,再给你们送来。”

发娃回来把牛料槽的剩余草料清理干净,烧掉,又用清水把料槽细细地冲洗了。这么大的一群牲口,就让他们娘仨个,也是照料不过来,发娃又去有母狗的人家要了两只狗崽。养大两条狗,晚上帮着听个动静,也能吓唬吓唬为非作歹的人。

牛没出大的岔子,慢慢都好了,发娃紧绷的心算是放下了。

发娃把这件事原原本本、悄悄地告诉了支书。老支书感到事态的严重性,一个人的时候,把村子里的每一个人细细地过了一遍,没滤出谁可能干这个缺德事。吴昌保过去懒一些,坏一点儿,但吴昌保在第一件事发生的时候就没在家。余庆海坏是坏,他是有文化的人,又是共产党员,也不像干这个勾当的人。本村的人不敢,也许是外村的人嫉妒我们,对我们下手。支书心想。

年底,外出打工的人差不多都回来了,沉寂已久的村庄又热闹起来。黄桂荣和李桂香结婚,大办酒席;李土生和黄月月结婚,也是连喝三天;余秋生也是结婚,宾朋云集。人们忙碌,热闹,喜庆。年轻人又都有些钱,带回了几十年没在村子露过面的麻将。十天半月的,村子里老少几乎都能搓麻将了。另外还有骨牌、川牌、扑克牌。一时间,赌博成风。余庆堂以他的威望和年龄制止了几回,未能奏效。年轻一辈的,你咋说都行,就是不听。余大凤的女婿钱小刚明年正月接媳妇,腊月里揣了五百块钱礼钱来丈人家,禁不住村子里掷骰子的诱惑。他的村子里也是兴这个的,他本来就有赌瘾。丈母娘煮顿饭的工夫,兜里的五百块钱礼钱输得精光,只好重返回去向老木匠要钱,招来老木匠的一顿饱打。但打归打,定下了黄道吉日,媳妇还得接,老木匠只好亲自把彩礼送来。

余庆海也赌了两次,他辛辛苦苦攒的那点儿钱,一上场就让外面回来的这些财大气粗的人卷走了,买过年的年货也紧张。孙巧云和他吵,闹,又跟黄桂荣哭穷。黄桂荣知道孙巧云是他命里的克星,粘上了别想甩掉,又怕她闹过分了被桂香知道,坏了家庭,只好一边哄她,一边打发点儿钱。

小凤过年没回家。来信说,厂里工作赶得紧,待明年正月姐姐出嫁,她再请假回来,一家人念叨了好多天。

村里人都嫌黄桂荣心黑,对工人克扣得厉害。但第二年过罢年,黄桂荣安顿好父母和弟妹准备走的时候,村里人还是一窝蜂似的拥到他门上去巴结他。黄桂荣漂亮耀眼的大院把一百多年的杨家四合院压下去了,两相比较,一个是一身时髦艳服的新贵,一个是人老珠黄的美人迟暮。黄家的院子容得下全村人在里边宴饮。村里想跟他一起出去到他手底下当工人的,有提一只腊猪腿的,有提一只褪了毛净了膛的大公鸡的,有拿只羊后胯的。家里穷些的,没有肉食,就背二十斤绿豆……大家只有一个目的,去跟他干活挣钱。黄桂荣让桂香别收,来的人丢下东西就跑掉了,收下吧,都是村里的,怕落人闲话。他承包的小煤窑能容纳四十多人的工队,村里人只要跟他去的,他都能容纳。只是别人不这么想,就怕他要了别人不要自己,一时间,弄得黄桂荣哭笑不得。去年的老工人,今年几乎没落下一个,去年到山西砖厂的,今年又跟过来不少。山西人更抠门儿,砖厂干活简直就是下地狱,工资低且难要,生活又差,顿顿小米稀汤就咸菜馒头,一月才挣六七十块钱。去的人若嫌条件差想走,老板就会叫些地痞流氓来恶打一顿。

今年的一个正月,年轻人走得一干二净,太平村一个村,只有杨发娃一个小伙子坚守在家里,没被煤矿的高工资所引诱,专心致志做他的养牛专业户,做他的村主任。有几家的男娃还没毕业,也辍了学,跟上了黄桂荣。黄桂荣嫌小,不想要。父母再三央求,黄桂荣只好收下,且有言在先,去试试,娃娃若能吃得了苦就好,若吃不了苦,就让娃娃回来。都是一个村的,到时候别说我不认人。父母当然满口应承。看着人们一窝蜂似的大呼小叫,背着袋子、包包呼啸而去,一心种地的朱长寿暗暗给自己鼓了把劲儿,种好地、养好牲口,看看谁的日子好过。

黄桂荣今年不打算再种地,夏季收了麦,承包地就全租出去。黄桂荣现在的收入完全能把他一大家子人养活了,把年老的父母都养活了。让父母过上清闲舒心的日子,不劳累不耕田的日子,是他少年就有的梦想。他把土地以每年租一百斤小麦的价租给了朱长寿。朱长寿高兴得像捡了个金娃娃。秋麦两季,一个人的土地,咋算也能出六七百斤粮食。给一百斤小麦,就跟不要钱一般。好像土地里长庄稼,不用人力不用种子不用肥料。热爱土地的人,土地就是他的情人,喜欢是第一位的,利益只能排第二。长寿不是不知道种地的辛苦,但像他这样终年刨惯了食,除了种地,他还能有别的生活道路?过去的时候,政府把农民的手脚绑在土地上,不许农民离开土地经营别的东西,农民只好安分守己地猫在土地上,不敢有非分之想。改革开放的政策把农民解放了,农民一旦离开了他苦苦守候、穷困潦倒的故土,踏上更广阔、更富有生命力的历程,那脚步根本就停不下来。出过一次门且尝到甜头的人,绝不会是土地上安心的耕耘者。国家的经济建设、城市建设需要农村数以亿计的劳动力,而农村的富余劳动力也更需要在更广阔的领域寻找他们能够生存的土壤。打工的人带回农村的,不单是钱,比钱更重要的是外面的新思想、新观念,让农村的新一代农民逐渐和社会的主流融为一体,成为社会发展的有生力量。长寿家的小凤就是个明显的例子。姐姐出嫁,她匆匆赶回来,婚事办完,她又匆忙要走。长寿说:“你姐出嫁了,家里人手紧,又不缺你挣的那点儿钱,就别去了。”小凤不干,她说:“爹呀,我打工虽是辛苦,但外面多新鲜多热闹,你让我这辈子就守在这个小地方,太窝囊了,让我趁着年轻在外面见识一番吧。家里的土地,能种多少就种多少,有吃的就行了。就指望种这点儿承包地,永远是发不了大财的。”

“是发不了财,但有吃有喝有穿,多安逸的日子,你咋就不懂呢!”长寿试图留住小女儿,小凤解释道:“你的思想是老一辈人的思想,我们下一辈想要的东西比你们想要得多。”

“你是还想要个啥?”

“我也说不清,反正,这个小地方是关不住我了。”小凤说得很优雅、很自信。打了半年工,小凤像一下子长大了,不再疯疯傻傻,高唱高叫了,过去在家的许多生活习惯都改掉了,比如个人卫生,比如待人接物,小凤逐渐在向淑女型的、有气质的那种姑娘过渡。有一部分是刻意模仿的,有一部分是习惯成自然的。

余小凤去深圳,又把村里几个女娃娃带走了。

27

吴昌保去年秋天走的,到今年春天还没有一封信回来、一分钱回来。两个老的带着荷花和她的儿子,已欠了村代销点几十块,医疗站几十块。荷花想男人,偷偷哭了好几回。整个春节,别人家都热火朝天的,他们一家郁郁寡欢,没甚喜庆气氛。不知道吴昌保玩的啥花样,把好端端的一家人说撇就撇下了。

直到农历的四月初,吴昌保在漆黑的夜里才悄悄回来。回到家时,一家人都睡了。他轻轻敲自己卧室的窗子,荷花睡得迷迷糊糊,听到窗外有人压低声音叫她名字,还以为是村里哪个光棍想来占她便宜,正想骂,吴昌保又把声音提高了一些,荷花这才听出来是男人的声音,便急慌慌起来开了门,扑在男人身上就哭了。

“爹娘都睡了,别惊动他们,先让我喝口水,有剩饭了吃一口。”吴昌保拍着荷花的后背,安抚着她说。荷花哽咽着去点了灯,倒了缸子热水,又去厨房动手做饭。吴昌保赶到厨房,见灶上扣着一大碗豆子糊汤,便对荷花说:“你把这碗糊汤热一热,别给再做了。”

“那是剩饭么,我给你做碗新鲜的。”

“又不是客,还讲究啥。”吴昌保这才在灯下抓过荷花的手,看女人满手的茧子,长长地叹了口气。荷花看着瘦了一圈的男人,心疼地问:“你去大城市了,咋还瘦了呢?”

吴昌保说:“甭提了,这回算是倒了血霉,把罪受大了。待我吃上一口,再慢慢跟你说。”

荷花便忙热了饭,吴昌保还是昨晚在湖北的二汽城吃了一块钱的馒头,早饿扁了,端饭在手,狼吞虎咽地就一口气把一大碗饭扫进了肚里。荷花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的吃相,就知道男人出门受了罪,像饿了八年一般。

吃罢饭,吴昌保才去看了熟睡的儿子,想起这大半年不在家,家里人受的罪,女人受的罪,不由得心里发酸,眼泪就想掉下来。他走了大半年,一上床,荷花迫不及待地想要他,他却打不起精神。荷花问他咋了,是不是叫城里女人偷了,不喜欢乡下人了?吴昌保把女人紧紧搂在臂弯里,让女人火热的身子贴着自己,这才在静静的午夜里,把自己半年多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对女人说了。

原来,他那表哥开的是皮包公司。这一年,中国的皮包公司满天飞,只要在工商部门注册登记,刻枚公章,租间旅馆,挂块木板,就是一个环球的、跨国的、远洋的、五洲的什么什么公司。皮包公司玩的都是空手道,的确有个中高手把空手道玩活了的,也能渔利赚钱,但大部分皮包公司最终是欠人房钱、欠店家饭钱、欠女秘书工资而一走了之,永远消失。李文明就是开的那种皮包公司。吴昌保有时是他的副总,有时是他的朋友,有时是他的客户,这些花样都是玩给别人看的,实际上,他是李文明的门房。李文明和他所谓的女秘书(其实是姘妇)不在的时候,他负责接那个破电话,与上钩的顾客捉迷藏,玩猫腻。李文明欠了那旅馆半年房钱不敢回来了,吴昌保仍傻傻地等,一天吃两顿稀饭馒头,差点儿没把他饿扁。直到有一天,他总算在外面碰到了李文明,李文明塞给他几十块钱,让他快跑。旅馆老板报警了,正到处找咱们呢!吴昌保一惊非同小可,才买了车票打道回府。

第二天,邻居们听说吴昌保回来了,都过来看他。吴昌保连根像样的纸烟也拿不出来,羞愧得说话打哈哈,干搓手。

老娘和岳父清早也把他的故事听了,全家人围在一起,很是生了些气。他娘问:“你就这样白白跟他干了半年?”吴昌保说:“不白干咋的,公司又没个窝,啥都是人家的,他说跑就跑了,中国这么大,你到哪儿逮他去?”

“说得也是,就当是前辈子欠他的,咱这辈子给他还债。”还是老岳父看得开些。吴昌保生了一肚子的闷气,又不好意思对外人说。村里人问起来,就说夏忙了回来收庄稼。

午季收罢了麦子,家里的经济已十分拮据,连荷花也开始对他发牢骚。吴昌保万般无奈,西安一家建筑公司来招工,他和外村的一帮人又去了西安。

28

余庆堂夏忙头里收到儿子余春生的一封信,老余看过儿子的信,没把信的内容告诉不识字的老伴。但整个夏季收麦,种玉米,种大豆,老余干着干着活就走神。有时候一个人坐在地头叹气。夏收是龙口夺食,收麦季节,铁打的汉子也能累趴下。秋生领着他新婚的媳妇去了煤窑,春生也去了煤窑,小儿子冬生正上初三,毕业班,学习紧张,学校不放毕业班的忙假,五口人土地的收种就压在了老余和老伴的身上。老余六十多岁了,老了,头顶已稀稀疏疏地如西北的旱塬,没几处植被。人老了,头发不长,胡子疯长,几天不刮胡子,花白的胡子就长得老长。胡子和头发的关系,就像地里的庄稼和杂草的关系,庄稼长得好了,草便不长,草要长得好了,庄稼就不长。老余是头发脱落,胡子眉毛疯长。年轻时收麦,老余是他那一茬男人中最有力气的,一担麦能担六个捆,二百四五十斤,上坡下沟如履平地,一担麦担回家,一口气喝一大碗凉开水,吃三个凉馒头。如今不行了,一担四小捆,一百六七十斤,老余担着已觉吃力。每天早晨,老伴都是两个鸡蛋滋养着他,他还是觉着心慌气短。担或背得重了、久了,腿就打战。年轻时不甚流汗,老了老了,一脸的老皮满是褶褶了,太阳下一晒,还净出水。有时候汗多得糊了眼睛,不得不用满是泥土的手在脸上揩。每天收工,老余都抹着个大花脸,有气无力地往回走。朱长寿是个机灵人,他见大哥走路的架势,就知道儿子不在家,他吃不消了。每天收完自己地里的麦,晚上还赶着给大哥担几担回去。余庆魁和余庆海就不如长寿,他俩种的地都少,几天就收完了种完了,干完了自己地里的活,每天就左手一柄扇,右手一杯茶,大树底下乘凉去。大哥孤身一人吭哧吭哧地在地里往回担麦,他们都装着没看见。余庆魁就不说了,年龄也大了些,余庆海就过分了。学校已放了忙假,他年轻力壮的,俗话说,长兄比父,做大哥的,在父母年老的时候,对小弟小妹都担负过养育之责,小弟小妹在大哥年老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感恩、报答。可余庆海没有这份心。

长寿担了一晚,第二晚余庆堂就不让去了,长寿没理会,扛着扦担往他地里赶。余庆堂就有些感动。长寿种了十几口人的地,仗着他身体壮,力气大,两口子没日没夜地干,没闲着一会儿,心里也还想着他,哪怕来帮着担一担麦,也是一份儿浓浓的心意,何况他这个大哥也只是个名分上的大哥,朱长寿不是替代余庆山的位置,余庆堂是他哪门子大哥呢?弟兄俩在黑魆魆的小路上担着沉重的担子往回走。余庆堂感念长寿的厚道,就把他揪心了半个月的心事对长寿说了,想让这个既厚道又精明的异姓弟弟帮他拿个主意。

余庆堂说:“春生麦头里给我来了封信,我把信压着,一直没敢对你嫂子说,咱俩男人,我今儿黑对你说了,你帮我拿个主意。”

“是有啥难为的事?”长寿问。他担着担子走在前边,大哥跟他说话,他怕大哥撵不上他,就故意放慢了脚步。余庆堂一边脚底下赶着,一边吃力地说:“春生说,他们那个煤矿的矿长是地方的村支书,支书有个外甥女也在煤矿上班,他俩相熟,女娃娃看上春生了,女娃娃叫咱春生去她家上门。她娘只生了她一个女子,爹娘指望女子招个女婿养老送终。”

“这是件好事呀,你还闹心啥呢?”长寿听了很高兴。余庆堂心里一直拿不定主意,其重要原因是舍不得让儿子走得那样远。他三个儿子中,春生是最机灵,最英俊的。当然,他也不是那种思想十分守旧的人,要把儿子个个都留在身边侍奉他和老伴。只是,两千里的路程,他割舍不下。儿女呀,哪一个都是父母的心头肉。

“听着是个好事,她舅是矿长,又是村支书,她爹是村里的老会计,家里的条件春生说是非常好。只是,我那么大的儿子,一下子送到人家屋里,我这心里头疼得慌。”

“这点我理解。哥呀,儿大父难管,只要春生愿意,我看呢,你就答应他。你三个儿,家里也是那个样子,要钱没钱,要房没房,秋生结婚后,住房都紧张。春生你再留在身边,不又多一份负担。再说了,人家一个女,有那么好的条件,春生过去也是享福。现在这路程嘛,说远不远,几千里,靠走吧,一个月也走不到;说近也近,汽车火车,一天半天的,就过几个省。你心里不舍呢,那是人之常情。我们生来是个穷农民,娃娃跟着我们种一辈子地也是受罪,他自己能谋个好出路,我们做长辈的该支持他才对。儿大了娶个女人也是要分家的,分开了,还不是各顾各。这世上,哪儿有不散的筵席呢?大凤出嫁那天,我不也是跟剜了心头肉似的,眼泪流了一脸。过后想想,也是自作多情呢,人家小两口亲亲热热的,早把你做爹娘的忘脑背后了。”

余庆堂听了长寿的话,心里畅快了些。他说:“你这张嘴会说话,句句我都能听进去,听了你的这番话,我心里也不堵了。哥以后有啥为难的事,该和你多说说。我这关过了,你嫂子那关怕是难,要不,任务也交给你,你抽空做做她的思想工作。”

“这个不难。我看呢,你是做爹的,也是我们这一方的人物。咱不能太小气。忙完了,你干脆就走一趟,给人家和娃娃都吃个定心丸。其实呢,春生要是这样就把终身大事办了,也是给你省了心。”

“你说我该走一趟?”

“该走一趟。”

“走一趟就走一趟。”

麦一收就是五月初五端午节。余庆堂记着长寿的好处,一大早就叮嘱老伴弄几个菜,宰只公鸡,煮块腊肉,泡些木耳粉丝,中午跟长寿好好喝几盅。

“只叫长寿?”老伴问。

“咱又没姐没妹,姑早死了,还叫谁?”

“还有老二和老四呀。”老伴提醒他。余庆堂脸色变了。他气愤地说:“叫他俩吃,还不如喂狗呢!往年春生秋生在家,哪一季还少帮了他们?我儿子出门了,我老骨头没累散架,两个白眼儿狼游手好闲好几天了,来帮了我一把忙?叫长寿一家,别的不叫。早些年,我们都看不起人家兰花,觉得兰花对咱兄弟不好,这回我看出来了,兰花也是个长情的人,比那两家子强多了。”

老伴便不再多言。她知道老余生两兄弟的气,故意这么做。想想也是气人,余庆海种罢了地,每天里太阳快落山了,外边凉爽了,孙巧云打扮得花蝴蝶一般,露胳膊露腿地相跟着。两个人在小河边的路上溜达,从未上门问一问哥忙不,要帮忙不。当地的风俗,端午节,吃新麦,娘家要把嫁出去的每一辈姑娘,凡健在的,不管远近,都要去接回来,一家人欢聚一堂过个节。余庆堂这门子,缺姑娘。他那一辈,就他弟兄四个。在上一辈,是三兄弟一个老姑姑,中年就死了。到他下面一辈,他跟前又是三个儿,过节就没客。

长寿一家中午来,见没叫老二和老四两家,就有些纳闷儿,心想大哥过节请客,哪儿有挑着请的,那俩知道了,怕产生隔阂,便转弯抹角地问了。余庆堂说:“我今儿这不是过节,你给哥又担麦又种苞谷,哥没让你喝一口水。今儿中午杀了只鸡感谢你。就咱五口人,小满和女人放开肚皮吃,咱哥俩,好好喝几盅。”

“这点儿小事还值得你记挂着,侄儿们不在家,要是我两个侄儿在家,你还看不上我这劳力。”

一家人就在余庆堂破旧的堂屋里摆开了席。还是早年那个破方桌,新铺了块塑料布,凉的热的,上了满一桌。弟兄俩才碰了两杯,余庆海头上扣着顶硫黄熏白了的洋草帽探头进来。长寿和他嫂子便起身招呼。余庆堂坐着没动,还兀自吸溜了一杯烧酒。兰花压根儿就没理会余庆海,只管啃着鸡骨头,看也没看他。

“正吃着呢。”余庆海摘下头上的草帽扇风。庄稼人个个光头,头发不到半寸长就嚷嚷着刮了刮了,热闷死了,余庆海仍留着长发,梳着偏分,有时还爱往头上喷点儿女人的两块钱一瓶的花露水。他非常自信自己的仪容,摘掉草帽,就下意识地用另外一只手梳理头发。这头长发,就是他文化人与庄户人的区别。听说,他肚子里那点儿墨水,还解不了二元一次方程组,也只能算出一只蛤蟆四条腿,八只蛤蟆多少条腿。

长寿起身招呼后,拉他入席。他见大哥没理他,有点儿意外,嘴里说:“我也弄好了菜,来叫大哥大嫂去过端午节呢,哪儿想到比我还早一步。”

“请客不如遇客,遇上了,你就在这儿吃。”长寿越俎代庖,替主人留客。余庆堂这时才发了话:“你家做好了你就回去吃,我今儿不是请客过节。你三哥夜里熬更守夜帮我担麦,大哥心里过意不去,请他一家人来吃顿饭,犒劳犒劳。你二哥这一阵子正犯酒瘾呢,说不定正巴望着谁去请他,你俩一块儿喝吧。”

“大哥和长寿哥就不去了?”余庆海听了大哥这话,就知道大哥嫌他没来帮忙,心中也有愧。大哥的脾气他是知道的,直来直去,惹恼了,说出的话像杠子,每一句都能打痛你,更别谈留不留情面。

余庆堂冲长寿一挥手,说:“不去了,来,长寿,咱俩喝酒。”

余庆海走后,兄弟俩碰一杯满一杯,中间只招呼吃菜,不说多余的话。酒喝到五成,妯娌俩和小满都吃饱了,女人进厨房忙其他的,小满离开桌子跑出去逮知了。朱长寿说:“大哥,酒喝一香,咱兄弟俩今儿到此结束。”

余庆堂一瞪眼,说:“不行,你怕大哥没酒,大哥知道你的量,还没过半。咱兄弟俩今儿喝个痛快。”说着话,又去里屋提出两瓶来,兄弟俩又继续喝。这回余庆堂先给长寿倒满杯,再给自己倒半杯。不等长寿说话,他端起酒盅就喝了,然后给长寿亮杯。长寿心里明白,大哥量有限,想让自己多喝点儿,就装着没看见,只管把酒往下喝。长寿酒到八分上,余庆堂已经醉了。他一边醉醺醺地仍让长寿喝酒,一边开始说酒话。

“今儿个下午不下地,咱兄弟俩歇半晌,行不?”

“大哥想歇,长寿陪着大哥,歇就歇。”

“那你说,耽误半天,要少收多少粮食?”

“耽误半天嘛,明天赶一赶,活就出来了,还能少收了粮食?”

“这就对了,你两口子这几年过日子不要命,大哥我看在眼里。你进了我们余家的门,把余家的门户撑起来了,大哥我脸上光彩。你替我们老三把娃娃养大,他不知道,大哥我心里明白,大哥替他感谢你。”

“大哥,你这是哪里话,你把兄弟当外人了。”

“大哥酒醉心里明白,你也没喝醉。你姓朱,进余家的门,招余家的寡妇,养余家的儿女,自个儿跟前又没个一男半女的,过日子这样上心,你这样的人,世上难找,大哥心里都记着。”

朱长寿咋感到大哥今天是以酒作邪,话里有话。莫不是他知道些什么?这样想着,长寿的酒就醒了一半。他替余庆堂倒了杯凉茶,听余庆堂继续说:“只要大哥活着,余小满他不敢不孝顺你。等小满长大了,我给小满留个话,要是我小满娶妻成家,将来生两个儿,一定要让一个姓朱,续你家香火。”

“大哥,你咋替长寿想得那样远呢,长寿还没想到这些呢!”朱长寿这才领教到余庆堂不愧做了大半辈子支书,这人不简单。名义上,是替你想后路,表扬你;实际上,他是在借酒遮脸,警告你。小满是你的儿,我们都知道,但他不能姓朱,他是余家的后人。你朱长寿不论怎样努力,时刻别忘了,你是小满的继父,只有他将来传承了余家的血脉后,有机会才能传承你朱家的血脉。朱长寿自从进了兰花的门,虽然余庆堂对他热情客气,但他始终琢磨不透余庆堂对他的态度。这番谈话,才把他心里捅了个透亮的窟窿。余庆堂的话明明白白告诉他,不管别人咋说,好好过日子,别胡思乱想,余庆堂有朝一日死了,后人还得按余庆堂的吩咐来做。

说了些酒话、疯话、山高路远的话,余庆堂的话题又回到了眼下的正题上。他说:“兄弟,你看我们这农村,才好好种了几年地,日子才好过了几年,晚一辈的,咋看不上这种庄稼,说走就全走了呢?”

“我看,还是这儿条件差,经济落后。”

“我们这条件还差?不缺吃不缺穿的,经济落后是他们不想努力,你就有脑子,经济搞得也不差。”

“我算个啥,累死累活的,外边的钱多好挣,你看黄桂荣盖的那屋,还不把全村的年轻人眼看直了,他们是想学他的样儿呢。”

“有几个能赶上他的?他那脑子,早八年我就看出来了,不是块久居人下的料。我看哪,村子里留不住年轻人,重要原因还是国家政策放得宽,信马由缰了。早些年,他谁敢想走就走,把大队生产队当韭菜园子似的?”

长寿就知道余庆堂是对近几年年轻人不甚尊重他老支书而不满。过去出门,没有大队的介绍信就不行,现在呢,你开他走,你不开他照样走。同时,也在怀念已逝的,曾经红红火火、风风光光的岁月。人老了,都是这样,思想守旧,看不惯新一代的别样,总想着人人都照着他曾经历练过的路走一遍。殊不知,曾经的那条路已被岁月的风尘埋没了,荒芜了,年轻一辈要走的,是他们自己的路。

29

李天保腿脚不方便了,他让小女儿金玉来叫余庆堂。金玉对余庆堂说:“伯伯,我爹叫你去说个话。”

“你爹这段时间在家还摔东西吗?”余庆堂摇着大蒲扇,坐在门外的柿子树下乘凉。李天保自从得了半身不遂的毛病,走路靠拄一只拐,再不能满村子转悠,不能下地干活,听说,他也近不得女人,整日里闷在家里怄气。女人家领着小儿子水生和小女儿金玉下地,他一个人守在家里,喝口水、上厕所也难。遇到想干而干不成的生活琐事就大发脾气,把凳子、脸盆、饭碗、菜盆子不知摔过多少回。村里人都知道,都不去解劝。李天保活了半辈子人,没为下几个知心的。他一贯霸道奸诈,武断又好色,“文革”那阵儿,光顾着一门心思整人斗人,强霸年轻貌美的女人,没想到他日后会落得这般田地。被他强霸骗奸过的年轻女人们,如今走路经过他家门前,嘴里都快乐地哼着小曲,以示自己想报而未报的仇恨终于有天道公正,让斯人活不旺死不顺受人间磨难。家里的粗瓷碗差不多被他摔完了。水生和金玉商量,全换成洋瓷碗。洋瓷碗就算摔瘪了,捏巴捏巴,还是个碗,虽然满身黑疤,搪瓷脱落,还盛得水装得稀饭。余庆堂终是心里不忍,晚上去劝过几回。李天保慢慢习惯了他半条命的身子,也听进了余庆堂的话,以后摔得少了些。其实,他家的日子并不难,土生接回了妹妹换来的媳妇月月,月月聪明泼辣,干活麻利,他俩在煤窑一个做饭,一个做黄桂荣的帮手,家里用钱是非常宽裕的,又有全村最富有的包工头女婿。桂香是苦水泡大的女子,深知家庭贫困的艰难,就时时给娘家周济些钱。四口人在家,除两个少年种地不行,种不好承包地,家里的生活还是村子里比较好的。

“好长时间不摔了。爹的脾气变得有些怪,整天坐在墙根下,醒不醒睡不睡的,像在想啥事。”金玉回答说。金玉刚满十六岁,长胳膊长腿的,像一棵才出土几天的豆苗苗。头上扎两个羊角辫,穿着姐姐外面捎回来的花衣裳。只是天天下地,把女儿家的脸晒得有些黑。金玉长得也像她娘。狗日的李天保糟践了半辈子别人的女人媳妇,自己还生了三个漂亮女儿。不知他看着自己的女儿一个个鲜花般盛开,他对自己过去的作为有何感想。

“你爹没说叫我啥事?”

“他只让我来叫你,没说啥事。”

“走吧,我看他去。”余庆堂起身,相跟着金玉往她家走,边走边说:“你伯伯这一时累得很,坐下了就不想起来。”

“我娘就说了,秋生哥和春生哥不在家,你肯定累得吃不消。”金玉笑了。老余也笑了,道:“你娘倒是个知冷知热的人。金玉,你二姐出嫁了,下来该轮到你了,有没有人给你介绍对象?”

“我还小呢。再说了,我爹我娘都得人伺候。”金玉羞答答的。农村女娃娃家都这样,一提介绍对象,都心跳加速,桃花满面,不胜娇羞。老余曾经为他的春生谋划过这个小姑娘,看来,两个年轻人是前世无情,今世无缘。

李天保窝在他家门外的核桃树下打瞌睡,似睡非睡。老余过来,他老远就听见了他的脚步声,睁开眼,向老余示意身边的木凳子,身子扭了扭,算是打过招呼。

老余坐下来,问他:“你让金玉叫我,是心里不痛快了,还是真有别的事?”

“你先坐,我叫金玉给你泡杯茶。桂香捎回来的,今年春天上等的陕青。”李天保慢慢说着话,能动弹的右手从衣兜里摸出纸烟来递给老余。烟也是女婿孝敬他的红延安,一块多一包,他细着抽,来人从不拿出来,今儿叫老余来,才破了例。

“好长时间了,我一直在思谋着一件事,叫你来跟你谈一谈。”李天保说。

“咱哥儿俩二十多年的搭档了,有话你就直说。”

“你说,他杨发娃凭啥养牛发财?”

“一凭国家的好政策,二凭人家自己的本事。”老余不知道李天保想说啥,觉得李天保这话问得有些荒唐。李天保说:“他杨发娃发的是我们大家的财。”

“这话咋讲?”余庆堂还没听明白。李天保一边眯着眼咂吧着纸烟,一边愤愤地说:“他凭的是我们村那几千亩大荒山。若没有这片大荒山,六七十头牛,养在他家承包地里,吃啥?老余,你说,吃啥?”老余明白了李天保的意图,他问道:“自古以来,各家的牛羊都在集体的荒山上放牧,没谁有啥意见嘛,再说了,这些都是远离村庄的山沟坡岭,种庄稼,禁不住野兽糟害,长成一两棵成材的大树,不也让梁北的人偷了去,除了放牛羊,砍柴割草,还有啥用?”

李天保把咂吧得烧嘴的烟头狠狠扔了,说:“我不这样认为,现在不是打破大锅饭,啥都承包到户嘛。土地承包,经济林用材林承包,我看,村里也应该把这些荒山承包到家家户户,不能让他杨发娃一个人占便宜。”

“我们是种地的农民,大部分人家都不放牛羊,要那荒山有啥用呢?”

“谁爱咋处理就咋处理,种树,长柴火,长草,反正不能让杨发娃一家白占我们大家的便宜。”

老余没有充足的理由反驳他,方慎重起来。他问李天保:“你是代表个人意见呢,还是代表部分群众意见?”

李天保从衣兜里摸索出一片皱巴巴的纸来递给老余,说:“这是群众的签名。”老余接过纸片。树荫下,光线还算充足,只是明一片暗一片斑斑驳驳的。老余粗粗看了一遍,从余庆海第一个开始,全村八十多户,有五十多户都签了名。狗日的李大虾成瘸子腿了,还有这等本事,只是瞒着他和杨发娃。

老余把纸片叠起来放进衣袋里,喝了几口金玉送上来的新茶,才说:“这是件大事,我先跟发娃商量,可能还得跟乡政府打招呼,人家杨发娃也是我们乡扶持发展的专业户,戴过大红花的。”

“你是支书,你看着办吧,我们等你消息。不能拖,拖一年,我们多吃一年亏!”

李天保恨杨发娃恨得牙痒痒。从杨高贵开始,杨家就是李天保认定的仇人。他斗了半辈子地主,没把地主的后人整下去,连牢也坐了,狗日的还是站了起来,不仅当了村主任,还发了财。这口恶气别人忍得,他李天保忍不得。还是这个可恶的杨发娃,让他失去了一个贤惠勤快能干的女儿。杨发娃在他眼前多张狂一天,他的仇恨就如烈火般多燃烧一天。这股烈火已快将他烧干、烧焦了。

余庆堂不是李天保余庆海一流的人,他不会搞阴谋诡计。他大半辈子处理事都是直来直去,从不拐弯抹角。他把李天保的意见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杨发娃。

杨发娃说:“你就按照多数群众的意见把荒山给分了吧,分了以后我再跟各户商量。李天保是想掐我的喉咙,我预料到他有多种整我的办法,确实没想到他使的是这么损的一招。”

“那样一分,你还咋养牛呢?”老余很是担心。发娃说:“我是村主任,总不能以权谋私吧?群众的要求是正当的,我们得尊重群众的意见。至于我养牛,只要我还想养,凭他也拦不住我。”

老余还是觉得于心不忍。他专程去把情况向乡政府做了汇报。乡政府的意见是让大家坐在一起商量,最好是把荒山承包给杨发娃,一年给村里拿点儿承包费。杨发娃的典型还是要树立扶持的。老余回来和发娃商量,发娃让他开群众会,征求群众意见。

为照顾李天保的瘸腿,老余特地把群众大会放在李天保门前的大核桃树下,绝大部分的当家人都来了,不大的场院里黑压压挤满了人。余支书主持会议,讨论村里的荒山问题。谁知道问题提出来,大家都缄口不言,只有李天保主张分了,就连签名排第一的余庆海也没有跟着他帮腔。李天保这时才明白,他在群众中是没有威信的,人们对他是阳奉阴违,谁心里都明白李天保是想整杨发娃。以耕田为生的农民,那些瘠薄的荒山除了烧柴火之外,是没有用途的。李天保找他们的时候,他们没法拂他的面子,他毕竟是二十多年的老村干部,腿瘸了,不当村主任了,还是党员、支委,但谁又愿意与如日中天的杨发娃作对呢?李天保气得使劲儿捶他的坏腿,引来一片笑声。老余见李天保的意见无人响应,就松了口气。他说:“既然把事提出来,我们总该有个合理解决的办法。我说呢,荒山是集体的,也是大家的,杨主任放了一大群牲口,今后还得放在大家的山上,是不是让杨主任给大家拿点儿承包费,表示表示呢?”

“行啊,一年够给我们抽条烟就行了。”大家起哄。余庆堂见大家没有异议,就悄悄问身边的杨发娃:“你说,一年出一千块钱咋样?”

“话说到这份儿上,我还有啥意见?行。”发娃从今天的会上已看出大家对他是宽厚的、仁慈的。一千块钱,对养那么大一群牲口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余庆堂对乱哄哄的人群说:“大家静一静,我刚才和主任商量了,一年出一千块钱,给大家买烟抽,大家看行不行?”

“行!”好多人把手举起来。发娃很受感动。为感谢大家对他养牛的支持,他郑重地对所有人说:“大家对我十分体谅,我感谢乡亲们。从今年起,我每年送全村一户十担牛粪,只要你有力气,扁担大筐,挑出我的牛圈门就是你的。”

“杨主任,说话可得算数!”长寿闻言,第一个跳了起来。他的大嗓门儿盖住了所有人的声音。

“算数!信不过我,我写个东西,签名盖章,支书保管起来!”发娃回道。

“好,你送十担粪,我朱长寿第一个不要你出的那点儿钱!”长寿十分慷慨。要知道,满劳力担十担牛粪,顶得两三袋化肥。眼下一袋化肥三十多块。就按发娃卖牛粪的正常价,三块钱一担,也值三十块钱。长寿家的庄稼长得好,既得益于他的勤劳、他的猪粪羊粪,也得益于杨发娃的农家肥。长寿贼精,他蛮力大,两担能担别人三担,要是按发娃今天说的,担出门就算,他一担能担别人两担。

“不要了,不要了。”众人七嘴八舌,吵吵嚷嚷。

“真的都不要了?”老余十分意外。大家又纷纷表态。发娃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老余也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你有情,我有意,纯朴的农民就是这样。发娃对大家拱手相谢,会场响起了一片对发娃的恭维声。有人就吵着发娃给大家买烟抽。发娃让腿快的去代销点拣最好的烟拿,一人一盒,他过后付账。李天保的愤怒和不满被人群的喧闹淹没了,他拄着拐瘸到余庆海跟前,想质问这个两面三刀的人。余庆海一把扶住他,生拉硬拽,把他架回了屋。

“余庆海,你个狗日的!你为啥也日弄我?”李天保指着余庆海的小白脸,能动弹的右手抖个不停。

“老主任,你息怒,息怒。你没看今天的阵势,杨发娃是村主任,村子里这些头发长见识短的人马上转过来巴结他,我们的势力太小了,我们这样明的跟他作对是要吃亏的,一切从长计议,从长计议。”余庆海把李天保扶到凳子上坐定,也不管李天保是否坐稳当了,撒了手就跑出门去。李天保指着他的背影骂道:“你个狗杂种,汉奸,小心我把你狗日的丑事都给抖出去!”

余庆海不敢回头,几步扎进人群里。

发娃养牛,牛粪是他一笔不小的收入。自从扩大了养殖规模,他一天就有十多担粪。秋麦两季,他卖粪就多收入八九千万把块钱。农家肥比化肥好,地越用越肥,又比化肥便宜,而且土地的肥力持久。有力气的人都愿意买他的牛粪上地。有几户经济紧张的老实人,没钱买他的,就一早一晚沿路拾牛粪,一月也拾十几担粪。如今白送每户十担粪,人哪儿有不高兴的。农村人,看重的是情义。有时候的问题,用钱不好解决,用“情义”二字就迎刃而解了。李天保门外的会场变成了热闹疯张的节日。自土地承包到户后,农村的大聚会越来越少了,平日里各在各的承包地里忙活,难得有聚在一起的机会,就是哪家过红白喜事,也是妇女娃娃多,当家的男人少。今天,全是当家的男人们聚在一起,又是麦忙结束后的难得的清闲日子,夏播下去的玉米一天一个样儿在雨露的滋润下蓬勃地生长,漫山遍野的知了聒噪,风调雨顺,这又是一个丰收季节来临的前兆。

30

余庆堂去了趟铜川,回来后四五天懒得下地。头两天,老伴以为他累了,就没说啥。时间长了,便唠叨玉米地里要上二道肥了,红苕地里该拔草了,绿豆有黑角角,要拾了。余庆堂懒得理她,仍然吃了睡,睡了吃,顶多到地里转一趟。长寿正给玉米地上肥料,一个人忙得很,老婆要看管放牧一群羊,又不能帮他,余庆堂回来后的第五天晚上,他才抽空来到余庆堂家,打听春生做上门女婿的情况。余庆堂便让老婆炒菜,他要喝两盅。

余庆堂对长寿说:“春生这个娃有眼光,我这一趟看罢,心里有底了。相比之下,我们这地方,活着没意思,太没意思了。”

“你说这话我就摸不着门儿了,你在这块地方人五人六地当了二十八九年的支书,你活得没意思,谁活得有意思?”长寿听了大哥的话,越发疑惑。余庆堂没答话,起身回里屋,出来的时候,拿着两包烟,他没拆开发给他,而是全塞在长寿手里,说:“春生他丈人送我两条好烟,兄弟拿去尝一尝。”

长寿推让说:“我早戒了,你留着抽吧。”

余庆堂挥挥手,说:“别客气了,抽吧,要不是出这趟门,你我这辈子,也抽不起这好烟。”

长寿闻言,就把烟放在油灯下仔细地看。金黄色的烟盒上全是字母,能认识的只有蓝色的三个阿拉伯数字“5”,其余是外国文字,烟盒挺硬,棱角分明。

“这叫啥烟?”

“你拆开尝嘛,说是三五烟,进口的,一百多块钱一条。”

长寿就拆开烟,先给大哥一支,自己也点一支,兄弟俩细细品烟,并不说话。长寿感觉这烟跟以往抽过的所有纸烟都不同,香味就没法形容了,烟味比抽过的纸烟浓烈。

“还好抽吧?”品了一会儿,余庆堂问。长寿憨憨地笑了,说:“十几块钱一盒,还能不好抽。春生的丈人,也真舍得。”

余庆堂就长长地叹气:“唉!人家的日子……兄弟,我去待了两天,谈了些家常,回来我连一点儿心劲儿也没了,过啥呢……以前没见识过富裕的农村,这回一见,我才知道,啥叫富,啥叫穷!”

老伴的菜炒好了。这个季节,农村里的黄瓜豆角茄子辣椒一应俱全,炒几个下酒菜不费劲儿。菜全端上桌,余庆堂让老伴去叫老二和老四。老伴说:“就几个小菜,又没肉,不叫他们了吧。”余庆堂说:“我背回来一瓶好酒,我做大哥的,哪能跟他们一样小气,都叫来尝尝。”不一会儿,余庆魁就慢腾腾地过来了。余庆海才做了件西服,还没显摆,见大嫂叫他喝酒,不知家里来了多少客人,就匆忙把新西服套在光膀子上,里边是件两条筋的白汗衫,脚上趿着布鞋,没穿长裤,天热,只穿了条大短裤。

余庆堂见都来齐了,就去把酒拿出来。余庆海抢先接过酒,一看包装就惊叫起来,“大哥请我们喝茅台!哪儿来的?”

“别人送的。”余庆堂回答。弟兄四人四方坐了,余庆海拆开包装,一个古色古香的白瓷瓶呈现在四人眼前。摇曳的灯光下,酒瓶显得典雅尊贵,流光溢彩。拔开瓶塞,一股醇香扑鼻而来,整个屋子,就有了一股茅台酒特有的酱香酒味。

余庆魁迫不及待,余庆海刚把盅子倒满,他就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喝过后,眯着眼,嘴咂吧了半会儿,才长舒一口气,叹道:“好酒!真个好酒,世上还有这么好的酒!”

这兄弟仨就笑。余庆堂又给老二满上,然后举杯,说:“来,喝,国宴酒,周总理在世时招待外国总统就喝这酒。”

兄弟四人把酒喝进口里,就细细地品,不急于下咽,让那浓烈醇香芳馥的味道在舌尖慢慢化开,上冲鼻腔,下润喉咙。辛辣像一条线,从舌尖扯到胃里。一时间,屋子里鸦雀无声,只有煤油灯被风吹动,光亮飘摇,忽明忽暗,照映着四张神情各异的脸。这哪里是喝酒,分明是在分享长生不老药,太上老君的仙丹。

品过了第一杯,余庆海打破沉默,问:“大哥,这酒谁送的?听说一瓶值好几百块钱。”

大嫂又炒了个鸡蛋送出来,接过话说:“你大哥跟你们兄弟几个显摆,牛大个儿子送给人家,人家就送给了他一瓶好酒。这酒,是用春生换的。”

“看你说这话,像是我把儿子卖了。这世上,没儿的人家招女婿多得很嘛,招到他屋里了,还不是我的儿?你们女人家,就是不会算账,做上门女婿多合算,一得老婆,二得家产,三得好地方!”余庆堂回击老婆。余老二和余老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大哥大嫂的话从何说起。长寿只是笑,他费了不少口舌才把大嫂的思想说通了,同意归同意,心里还是不妥帖,也难怪,世上做娘的,谁舍得让儿子入赘他乡?

余庆堂吃了几口菜,正式地对三个弟弟说:“事情是这样的,春生在煤矿谈了个对象,是矿长他外甥女,之前我也没跟老二和老四说,想着过去看了,一切都妥当了再告诉你们。我这一看哪,心里头踏实得很。姑娘不错,要长相有长相,要才华有才华,配咱春生,没啥说。家里我也去了,他丈人是村会计,管着村子三个煤矿的经济。家里头的房子、院子都是你们没见过的。一砖到顶的楼房,九间两层,左右两厢一层平房,各三间,前边是个大门楼子,比黄桂荣的大门楼子大得多了,大汽车能进进出出。院子里停着一辆大汽车,一台拖拉机,一辆吉普车。汽车和拖拉机是种地用的,吉普车是他丈人的专车。”

“大哥,你是在吓唬我们吧,一个村会计,咋就跟我们的县长一样,还有专车?”余庆海不相信。

余庆堂接着说:“我们这里县长一月挣多少钱?清正廉洁的一个县官,一年不过几千块钱,他们一个村干部,一年都拿几十万块钱。开煤窑嘛,村支书、村主任、村会计人人都有车,车是自家掏钱买的,烧油村里报销。人家村里,开三个大煤矿,一个大砖场,一个料石场。五六百人的一个村,一年收入几百万。几百万,那该是多少钱?”

“有那么多的钱,还种地不?”长寿问。余庆堂说:“种地,家家都种地。人家那种地,才叫真种地。我们这儿种点儿地,不够人家笑话咱。春生他丈人三口人,种四十多亩地。那地方的土地不是关中大平原,也不是我们这样的陡坡地。土地都在缓坡的土塬上,只种拖拉机能耕到的地方。一年一料,要么种麦,要么种苞米。种的时候,机械化,四十多亩地三两天就种了。收的时候,机械化,大汽车开到地里,只管往回拉粮食。长寿,你是村里最会种地的,一年打三四千斤麦子,全村人都眼红,春生他丈人,一年打两万斤麦子。不说了,喝酒。”余庆堂端起酒杯,这三个听梦似的。半辈子窝在小山沟里,哪知道世上还有这等的农民,怪不得老余回来懒得下地了。

一瓶酒,一人没几杯,就喝光了。余庆堂没再拿出酒来,大家就不喝了,抽烟。余庆堂又把三五烟给了老二和老四各两盒。余庆魁就埋怨大哥去也不招呼他一声,他要是知道,也一起去看看艳艳,看看内侄黄桂元。余庆堂说:“还看啥呢,我都见了,桂元他矿上效益不好,下岗了,在黄桂荣窑上给他带班。红梅和艳艳每天掮个锨,各窑场上抢着装车,头上包块布,糊得黑炭似的,我差一点儿没认出来。”

“艳艳没叫你去她家?”余庆魁急于知道女儿的近况。余庆堂说:“还能不去,是你女儿就不是我女儿?艳艳见了大伯,高兴得都哭了,我去住了一晚上,红梅家我也去了。家里的情况还过得去,女婿在国矿上班,说是工资不高,又准备买房。艳艳她们那些工人的家属,都结伴去装车,挣点儿钱补贴家用。如今啥都贵,工人拿点儿死工资,也是紧张。”

“如今的工人,好像又不如农民了。”余庆魁说。

“跟我们这儿比,人家还是强些,要和他们当地的农民比,那是差远了。”

“当初让艳艳嫁那么远,嫁个工人,好像也是个错!”余庆魁叹道。余庆海就说:“前头的路是黑的,我们谁也看不到那么远。当初还不是为她好。时代变了,我们小老百姓就别想那么多。”

长寿一直很少说话,这时才接过话说:“也是的,人比人,活不成。富人过富人的日子,我们穷人就安心过我们穷人的日子。他再有钱,一顿吃两碗饭,我再穷,一顿也吃他两大碗。只要我们自个儿活得舒坦,就别管那么多。”

兄弟几个都赞同长寿的话。余庆堂又给小哥儿几个讲了煤矿的见闻,讲了黄桂荣在那镇子的大饭店招待他,讲了黄桂荣如今的显赫。工人对他巴结得像亲爹似的,连往年在家三棒槌也打不出个屁来的李土生,如今也是煤矿的香饽饽,在工人面前吆五喝六的。大儿子秋生沾着弟弟的光,矿上培训他做了瓦检员,每天背个照相机似的盒盒下井检查各种气体,不干一点儿出力的活。新婚的媳妇也开着绞车,一月挣三四百元。春生被丈人送去学开车,说是矿上要买几台大铲车装煤,以后不用人力装了,让春生去学会了,回来再培训几个人,以后矿上卖煤就全权交给春生负责。村里的工人轮流请老余吃饭,老余吃不过来。媳妇她舅知道老余也是一方土地,职位相当,就特地用车拉着他到市里的大酒店请了他一桌。吃饭的时候,一人背后站着个俏女子伺候着,倒酒端茶递餐巾纸。老余说,我吃没吃出滋味、喝没喝出滋味,罪受大了。弟兄四个话说到半夜,方散了。临走,余庆海要了茅台酒的空瓶子。大哥问他要个空瓶子干啥,他说装了散酒,好招待乡里来的干部,蒙那些土鳖!这几个都笑余庆海奸诈、小气。巧云生了副好脸蛋、巧嘴巴,乡里下来的干部都爱到他家吃住。余庆海回到家叫门,女人精赤着上身只穿了小裤头起来给他开门。余庆海还有些酒意,就十分冲动,要跟女人那个,女人睡得迷迷糊糊的,没兴致,又挨不过男人的纠缠,就让男人做了。巧云不配合,自管睡觉,男人就觉得跟奸尸似的没意思。做过之后,女人呼呼大睡,余庆海脑子里一片混乱,想着外面世界的诱人之处,想着自己的处境,一夜难眠。

民办教师的工资年年都在涨,基本等同于当地卖苦力的工价。当地请工干活一天两块钱的时候,民办教师工资一月六十,现如今一天要四块钱了,民办教师一月拿一百二十块钱。所不同的是,民办教师有寒暑假,两个假期三个月,都是拿着工资干自己地里的活,不用教一天学的。但是,工资根本涨不过物价,涨不过对生活的欲望。如今一袋美国产的二铵就要一百块钱,种一季小麦,一人的土地最少要一袋二铵。土地跟人的嘴似的,吃得饱了,还要吃好,吃得好了,还要吃营养、吃花样、吃滋味。化学肥料上地,越上地越瘦,年年要有所增加,若一季不上它了,土地就像有了病似的,长不出好庄稼。一年种两季的土地,种子肥料农药牛工就花掉五六百元。村子里老人过生日、生小孩儿、盖新房、老人去世……亲戚朋友家的红白喜事,样样都送礼,礼金也年年涨。从五块涨到十块,十块涨到十五,如今涨到二十块钱。一年送礼,至少要花掉三百块钱。种地和送礼两大开销除过,余下也就几百块钱,是他两口子的日常开销钱。礼拜天去一趟漫川镇子,拿几十块钱纯粹是活受罪,啥也不敢买,啥都贵。眼下还没小孩儿,余庆海已觉得日子紧巴巴的。看周围的人,只要家里有年轻力壮的,能去城市矿山打工的,日子都过得热火朝天。一张汇票回来,就是成千成千的数字,好像外边挣钱,就跟深秋天里揽树叶子一般,只要你拿着耙子,张开口袋,一耙就是一口袋。巧云都被别人的好日子气得快疯了。她虽然用仅有的财力拼命打扮、努力修饰,但还是赶不上外边回来的姑娘媳妇一丁点儿。小凤就不说了,在深圳打工,深圳是中国改革开放的窗口,时尚新潮的春风是从那里吹起的,内地的其他城市也没法比,农村就不提了。下煤窑的那几个媳妇,像黄桂荣家里的李桂香,穿得鲜艳、高档、时尚,耳朵上也钻了眼眼儿,戴了金耳环,脖子上套着金项链,手一伸出来,腕上是女式的小坤表,手指上好几个黄的白的戒指。桂香见她是恭恭敬敬的,无意显摆,也还让孙巧云的无名之火往上蹿。土包子女子,大字不识一篓,没嫁人时穷得没件新衣裳,嫁了人,披金戴银的,走路穿双高跟皮鞋,把那翘翘屁股扭得像是个脸。就连月月和其他那些下煤窑当工人的年轻老婆们,也是人人有小坤表,不时有新衣裳。烫个头、修个眉什么的,三十五十的,花钱跟扔手纸一般,弄得孙巧云十分嫉妒。嫉妒的同时,是跟男人生闷气、闹别扭。不生气不闹别扭了,就跟男人一次又一次地商量,要男人辞了教书的工作,也下煤窑去,要么她出门打工去。男人下不了决心。民办教师的职业,他说不上热爱,但做了好多年了,挣钱虽然不多,但蛮轻松。穷是穷些,生活还过得去。若坚决辞掉了,也十分可惜。一把丢了,再受不了打工的苦,想回头拾起来,肯定不容易。校长还常常把“转正”的画饼拿出来在教师会上引诱他们、安慰他们。假如今年丢了职业,明年就来“转正”的机会,岂不让人悔死?但日子穷让他心烦,巧云闹也让他心烦,折腾些家庭副业,都是赔时间赔老本不赚钱更让他心烦。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让女人出门打工吧,他方方面面都不放心。女人是个爱虚荣的主,哪儿经得起外面花花世界的诱惑。人又活泼、疯张,长得也不丑,要是在外边看上一个比自己强的,有钱的,勾引跑了,自己没花上她打工的收入,倒落个鸡飞蛋打,那才叫冤。不让出门吧,这日子就不得安生。

31

吴昌保回来小住几天,满村窜的时候,孙巧云就碰上了。吴昌保说,城市像她那么年轻的女人最好找工作了,建筑队做饭,大酒店小餐馆当服务员,旅社叫客拉客,都是农村出来的大姑娘小媳妇。像巧云这样漂亮会说话对人热情,有女人魅力又会化妆打扮的人,人市上还不让急着用人的抢着打起来。孙巧云听了心里就十分激动,要吴昌保去的时候一定带着她,然后回来和男人商量。男人不同意,她就磨,晚上使出浑身解数把男人伺候好,然后给男人发誓,下保证。余庆海无奈,只好亲自找吴昌保问了几回,再三叮嘱把巧云照顾好,别让她没找到工作没饭吃没地方住。吴昌保一一答应,心中暗笑余庆海小肚鸡肠,没见过世面。就你那女人有几分姿色是个女人,城市几万几十万打工的漂亮女人都不是女人了?

孙巧云总算说服男人,跟吴昌保一块儿坐上了漫川发往西安的长途客车。

吴昌保这回算是找着了门,在建筑队里做个小班长,领十几个人干建筑队里的粗活,一天也挣个十多块钱。在建筑队干活,饭是白吃的,挣的钱除了抽烟零花,等于是净钱,虽没有下煤窑挣得多,但下了班换身干净衣服就能逛城市。城市对农村出来的吴昌保是有太多魅力的,那阵子干皮包公司就领教过城市的风骚。宽阔平坦的马路,整齐多变的花坛,高高低低装饰各异的楼房且不必说,仅逛超市、逛农贸市场、逛公园就让他心旷神怡。有钱没钱,夹在人流里,东看看西转转也是一种享受!睡觉的工棚里有明亮的电灯,有多个台的电视,不通电不通公路的老家一年看两场电影就是奢侈,跟过节似的,孩子们大呼小叫,姑娘媳妇们精心打扮。城市多好,电视比破电影强多了,电影每次来就那几个破片,人家放啥你就看啥。电视节目丰富多彩,由你自己挑着拣着看,真是一大享受!工队大工棚清一色的男人,做饭的女人单独住她的小工棚。工头深更半夜还偷偷给他们放过两回老外的黄色录像,没把进城打工的这些乡下土包子看傻了,啥都一清二楚的。老外的技术高,男女都是手嘴并用,玩也玩得爽,叫也叫得欢。吴昌保看了一回还想看二回。狗日的工头贼得很,说是怕公安来查,要他们卖力干活,哪天活干得好了,再犒赏大家一场。他自己晚上偷着看,有两回,吴昌保后半夜起夜,看见做饭的小媳妇钻进工头的房子里,好长时间不出来,好像里边在放录像。吴昌保就怀疑,狗日的和小媳妇看黄带,肯定是一边看一边努力学习。城市里的女人穿着时尚,开放,夏天里衣服遮得不多,露的肉多,满街都是各色各样的女人。吴昌保有时候就站在街头的花坛边、人行道上,欣赏来来往往的女人,也是心情舒畅。农村没有这些东西,一个村子就那么几十户人家,初生的到八十岁的,没一个不熟悉,没一个没见过。天天出门,看到的就那么大一块天,山的样子几千年不变,山里头不出门的人,都锈成了山上的石头。工队里有几个流里流气的小伙子,私下里还说,晚上在大街的某个地方,被卖的女人叫去过。这种女人都是农村里出来的小媳妇,有丈夫有孩子,家里日子过不去,就出来挣钱,又不愿劳动,便在城中村租间民房住下,晚上出来勾引男人上钩。钱不在乎多少,十块二十块都行,你想咋折腾就叫你咋折腾。他们好几次怂恿吴昌保。吴昌保终是舍不得一天卖苦力的那点儿钱,老婆孩子娘老子等着钱花,把钱花去干那事,不划算。城市就是好。他决定就留在城市,享受城市的阳光、空气,不管村里人下煤窑挣多少钱,他都不去煤窑。慢慢地,吴昌保就看出了门道。农贸市场里,清一色都是农村出来做生意的,河南人居多,陕西各县的人少些。超市里的售货员、收银员、导购、理货都是乡下的女人。还有马路边的小餐馆、饮食摊、理发馆的老板和服务员,大多也是乡下人。有些来得不久,没学会西安的普通话,说一句两句就露了馅。吴昌保就想,哪一天找准机会了,也弄点儿事干干。等娃娃大了些,把荷花接出来,让没出过门没出过山的媳妇也享受享受大城市的生活,见识见识城市的人。他想,他的荷花要是也按城市女人的样子打扮,也是不难看的,他的荷花比好多城市女人还白净、还丰满。这次回去,他把黄色录像里学的一一对荷花做了,荷花半年没见男人,本来就饥渴,又被这些新鲜的花样刺激着,越发激情澎湃。吴昌保向往着有一天带出荷花,拥有一个他们自己的自由空间,有电视机和录像机,与荷花共同享受录像里的东西。荷花想象不到录像和电视是个啥东西,起初认定男人会的花样是哪个女人偷她男人时教他的,吴昌保百般解释,荷花认死理儿,最后妥协了说,你在外边想得狠了偷个女人也不奇怪,心里要想着她和儿子,别偷一回上了套心里放不下。吴昌保哭笑不得,这越发激起了他要把荷花带到城市的愿望。

他把孙巧云带到他干活的工队,小工头第一眼就看上了巧云,但他们工队做饭的小媳妇来有半年了,饭做得好,又用身子把工头巴结得好,工头没理由辞她。小工头要把巧云介绍到他老乡的建筑队做饭,吴昌保不放心。建筑队清一色的男人,巧云要被谁勾引走了,他回去没法向余庆海交代,就没答应工头。第二天,吴昌保把巧云带到文艺北路的人市上去,巧云的伶牙俐齿和出色的身材、相貌很快被火车站附近一家旅社的老板看中,商量好了工资,巧云去给旅社每天在车站广场叫客。

巧云走后十多天余庆海就收到了她的信,信中把一切情况说了,余庆海便知道媳妇找了个好工作,每月基本工资三百块钱,管吃住,每叫一个客,还给五毛钱提成。余庆海很高兴,也很感激吴昌保,晚上买了斤烧酒去吴昌保家,把情况对荷花和她娘老子说了。余老师提着酒,荷花她娘就炒菜,让老头子和余老师喝酒,荷花抱着娃娃在一旁陪他们说话,喂娃娃吃奶。余庆海在醉眼蒙眬里看到荷花雪白的皮肉,突然觉得,往日从不正眼瞧的荷花,也是十分有风韵的,那雪白光洁的皮肤,他的巧云没法比。巧云脸蛋漂亮,但身上的皮肤黝黑、粗糙,常使余庆海生出些遗憾,他不免把荷花露出的肚皮多看了几眼。

这天晚上,余庆海就觉着心里空荡荡的,孤枕难眠。

吴昌保下了班常爱出来闲逛,在一个地方久了,就认识些周围的人,像修自行车的、补鞋的、骑三轮车的、卖菜的。陕南有几个骑人力三轮车拉客的老是爱停在工地门外不远的城中村村口钓客,点过几回头,发了两回烟后,互相都熟悉了。大家都一个层次的人,自然就有共同语言。他问骑人力三轮车拉客一月能挣多少钱,骑车的告诉他,好了一千多,不好了七八百块钱,没个定数。吴昌保很吃惊,他一月才挣三四百块钱。看不出来,骑个破三轮,绑两块木板,就能挣七八百成千块钱,便有些心动。再谝了几回,又都来自陕南山区,那人就把这一行的行道全告诉了他。说也简单,北池头村里租间小民房,一月五六十块钱,买个煤球炉子,锅碗瓢盆做饭的东西,几十块煤球,再置一套铺盖。有钱了去太华路买辆新三轮车,没钱了去土门、文艺路旧车市场两百块钱买辆旧三轮车,这营生就能干。当时的西影路还没有整修拓宽,公交车只有41路,606路和701路,西影路沿线的城中村很多,有千户村、东等驾坡、西等驾坡、铁炉庙、王家村、观音庙、北池头、后村,住着乡下来的各行各业的人。三轮车拉三站五毛钱,与公交车同价。西影路东起东方厂,西到雁塔十字,过了雁塔十字,是通往小寨的小寨东路。过了小寨十字,是小寨西路,一直延伸到吉祥村、太白小区。这整个东西一条线都是骑人力三轮车的好去处。来来回回地拉,拉人拉货搬家都干,只要腿勤快,受得苦,不怕没人坐。特别是北池头村,穷人都爱住,房便宜,旅馆便宜,饭菜便宜。背后临曲江,前边村口来查暂住证的,后边村口就能跑到曲江那边的麦地里去,四通八达,鱼龙混杂,好找饭吃。吴昌保想学骑三轮,便努力巴结那人,那人就教他学。第一次上去,脚一蹬,贼三轮不听使唤,原地转圈。那人就教他要领:目视前方,两膀用力捉住车头,朝你想去的方向拧。果然,一学就会。吴昌保给那人买了包两块钱的烟,就把骑三轮车学会了。他也学了一回骑自行车,那玩意儿两个轮子,不扶就倒。他上去一回摔个跟头,上去一回摔个跟头,把他的那点儿勇气全摔没了。

吴昌保暗下决心,好好上几个月的班,攒些钱,也买辆三轮车骑着拉客。

城市从本质上来说是需要农民的,文明程度越高,需求量越大,但表面上却是排斥农民的。城市里一天天拔地而起的高楼,哪一栋不是农民的双手建造;城市整洁干净的马路,哪一条不是进城的农民来扫;淘下水道,搬运垃圾,植花种草,哪一样也离不开进城的农民。酒店超市等服务行业,里里外外也都是进城的姑娘们在打理。农民进城,为城市的文明发展出了大力,但有些城市人还是瞧不起农民的。城市人下乡,是乡下人的贵客;乡下人进城,是城市宰割的羔羊。抓进城农民办暂住证,派出所的警力不够,大量雇佣协警。骑三轮车的水果贩子、蔬菜贩子,不知被真市容假市容罚过多少回。有农民在火车站广场敞着怀溜达,被市容罚款五十元,其理由是袒胸露腹。此事件经《华商报》报道后,这位原本也是农民养大的,后来投奔了城市的市容人员才吐出了罚款。其实,市容是一支新兴的城市管理队伍,管理城市无可厚非。只是这些管理者在初步尝试管理的过程中,使用了一些不妥当的方法。吴昌保刚刚结缘城市,他还不知道城市之于农民的险恶,当他以后慢慢把一切都经历了,就会知道,一个农民一无所有地来到城市,生存下去会有多么艰难。

32

小凤请假回来探望父母。她和灵芝等几个女娃娃在深圳一家儿童玩具厂上班,回来时给小满带回来了好多玩具汽车,小满把汽车摆了一地,招引得村里的娃娃们都来找小满玩,巴结小满,小满十分得意。小凤回来,给了长寿两千块钱,给长寿买了酒和手表,给兰花买了衣服和皮鞋。村里在家的妇女媳妇们就来看小凤给她娘老子的礼物。长寿把手表套在腕上,袖子挽得高高地,让大家看。来一个妇女,兰花试一回皮鞋。皮鞋是酱红色的女士轻便圆口鞋,太阳下锃光瓦亮。试一回鞋,赢得一回赞叹,赢得一回羡慕。每试过一回,兰花都要把皮鞋小心擦了灰土,重新放进鞋盒里装好,满心地得意,脸上的麻子好像也随着主人的好心情兴奋地跳跃着,变幻着斑斓的色彩。对长寿,名义上的养女,打工回来,上缴了工资不说,还给养父买了他平生的第一块手表,这礼物让长寿脸上无限光彩。外人看来,是女儿十分地孝心。对兰花,半辈子苦苦生活,哪儿想过有朝一日还穿上皮鞋?田地里干活的命,下地穿草鞋,回家穿布鞋,皮鞋嘛,只有下乡搞计划生育的妇女干部才穿的,只有年轻一辈的小媳妇小女子们穿,像她这般年龄,村子里没哪个妇女有一双皮鞋。女儿千里之外能想到这点,做父母的就心满意足了。想想过去和余庆山在一起的苦巴日子,想想今天这般富足的生活,兰花如觉身在梦中。

小凤被村里老一辈的女人们交口称赞着。

长寿把女儿的钱在枕头下边压了几天,心里仍不踏实,怕小满翻出来弄丢了,就和女人商量了半夜。女儿的钱给女儿存起来,家里不能花,待女儿出嫁时,给女儿备一份儿丰厚的嫁妆。长寿的决定让兰花心里欢喜,但是,他俩心里同时犯一个同样的愁:女儿大城市里走了一遭,再在家乡这四乡八村的找对象,怕没几个合适的了。女儿大了,该找婆家了。

第二天清早,兰花和长寿起来,小凤也起来了。兰花问她为啥不多睡会儿,小凤说,她替娘放羊去。长寿不让去,要小凤在家歇着,小凤没听爹娘的,梳洗一番,赶着羊上山了。小凤出现在发娃面前,着实让发娃眼睛一亮。

小凤走的时候是两条短辫,现在变成了蘑菇头,一身石磨蓝的牛仔裤,露着湖蓝色的衬衣领子,脚上穿着白色镶红斜条纹的休闲鞋。这装束,在山沟里是看不见的,就是在小镇子,也绝对是新潮。

“听娘说你回来了,没想到一回来就放羊。”羊群和牛群在山谷里悠闲地吃草。秋天的山野浓雾弥漫,草叶尖尖上,全缀着晶莹的露珠。初升的太阳在东边山顶,像一个熟透的柿子被一个调皮的孩子挑在竿头,慢慢升高。他俩在一棵野杏树下站定,发娃的脸上透着惊喜和高兴。

“想来看看你。”小凤说,“杨发娃,我现在是大人了,再不准把我当小孩子。”没离开家的时候一起放羊,发娃对她爱理不理地,终日满腹心事,小凤对此十分不满。发娃笑了,他说:“你是个大人了,你是余家的又一只金凤凰!时间过得真快,你走快够一年了。”

“你还知道人家走有一年了。我以为,你打心眼儿里就不记得我了。”

“你在的时候,一天吵吵闹闹的,日子过得轻松。你一走,我整天对着一群牲畜,日子干巴巴的,枯燥无味,有时候,还怪想你在身边烦人的日子。”发娃发自内心地说。小凤偷看他的表情,见他一脸凝重,不像是在说谎,便很高兴。她也说:“你说怪不怪,我远在深圳,除了想我的爹娘、弟弟和姐姐,再想的就是你了,想你经常见我就烦烦的样子。”

发娃问小凤:“在深圳打工,还习惯吧?”

小凤回答:“还行。一大群来自全国各地的姑娘一起上班、一起吃饭、一起逛街,休礼拜天一起去玩。都是农村里来的,谁想家了,我们就一起在宿舍里唱歌。我还学会了跳舞,打羽毛球。城市的生活把我们这偏僻农村比得没法过了。”

“我们这地方偏僻是偏僻了些,改革开放这些年,生活还算是好了。”

“你不出去,一直就在这小地方待着,当然不觉得有啥不好。要是去城市待一段时间,农村你就待不住了。”小凤说。发娃也相信小凤的见解。村子里凡是出去打过工的,下过煤窑、金矿铁矿的年轻人,就再也不能安分地回来种地。回家看看父母,走的时候,有些便把妻子儿女也带走了,村子里现在没结婚的小伙子,就发娃一人在家,结过婚的年轻男女也都走了。村子里留下的,只有老人、忠厚的人、聋哑人和小孩子,小孩子也被父母带出去了不少。余庆海教书的小学堂,三个年级合成一个班,只有二十几个娃娃。发娃和老余以及外村的村干部们在一起闲谝的时候,大家都担心,这样下去,农村怕是留不住人了。

小凤问发娃:“人家都出去挣钱,你就不想出去看看,打算放一辈子牛啊?”

发娃说:“我喜欢牛,牛是忠厚的动物,你对牛好,牛就对你好,它没有坏心眼儿。不像人,一大群人在一起,就有人对别人居心不良。人太自私、太奸诈。扎进人堆里,我害怕。”

小凤理解他。她知道发娃是受过冤屈的,她没心情跟他说这种沉重的话。她问:“杨发娃,你快三十了,还不打算找对象?”

发娃叹息一声,苦笑不语。

“你还想着银霞?”

“想不想都没意义了,她已嫁了别人,想也是白想。”

“你明明知道这些,咋还放不下呢?”

“你没经历过,不懂这些。等你也有爱人了,你就知道,爱情这个东西有时候就是一个魔鬼,一旦被这个魔鬼缠上,你一辈子都逃不脱他的掌控。”

小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两个人不再说话。羊群和牛群已经飘到山谷的深处了,阳光化开了浓雾,放眼望去,满山满谷是初秋茂盛的绿树碧草,一片片的野菊花,有黄的有白的有蓝的,点缀在草间树下,迎着早晨的太阳,绽放着他们的笑脸。发娃对银霞的痴迷,让小凤从内心深处受到震动。说内心话,小凤一直以来是喜欢发娃的。发娃稳重、厚道、聪明,长得也帅,年轻轻的,受了那么大的冤屈,没有在人前叫一声,勤勤恳恳地生活,踏踏实实地做人。这样的男人,是女人家最坚实的依靠了。村中年轻人过年打牌,聚赌,发娃不加入。姐姐嫁了钱木匠,人是活套、聪明,但好赌成性,挣些钱,差不多都输到赌桌上了。姐姐不止一次地生气跑回娘家。嫁个那样的人,一辈子也难有好日子过。小凤在工厂,不是没人追她,厂里另外一个车间的男孩子,凡有胆量的,差不多都向小凤这个漂亮的姑娘示好过,小凤就是看不上这些小男孩儿轻浮疯张的样子。他们以为余小凤高傲,看不上他们。他们哪里知道,小凤要的男孩子,是有个成熟稳重的杨发娃做榜样的。没有这样的成色,小凤理也懒得理。

这天晚上,兰花挤到女儿的床上睡,想跟她女儿说些话。兰花问女儿:“凤儿,你也老大不小了,你跟娘说,要是有人来说媒,你想找个咋样的人?”

小凤一本正经地说:“我跟你说过的,我要找的人,就是杨发娃那样的人。”

“你现在是大人了,咋还这样说。那不是你不懂事时说的小孩子话?”

“娘,你老是把我当小孩子,我实话对你说了吧,我喜欢杨发娃,他要是叫媒人来,我就答应他。”

“你是不是在一起放羊,杨发娃勾引过你?”兰花怕女儿不懂事,受了杨发娃的蛊惑,就像她当年被长寿勾引一样。小凤说:“没有,发娃是个高尚的人,他从来没对我说过一句越轨的话。我喜欢他,是我的事,他还不知道。”

“他就没对你说过一点儿喜欢你的话?”

“没有。”

“你爹说,发娃心中有个女人,你喜欢他,怕也是竹篮打水。”

小凤就不理她娘,眼睛望着忽闪忽闪的油灯,黑眼珠子亮得像两颗星星。

女儿的心事让兰花两口子好作难。男婚女嫁,只有男方请媒人上女方门,哪有女方请媒人上男方门的理儿。俗话说,家有二十四个丑女子,不愁嫁!咱家出脱了一只金凤凰,还愁嫁不出去?两三天里,这件事就像卡在长寿喉咙里的一根鱼刺,他是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小凤每天里仍去放羊。兰花长了个心眼儿,她白天里上到另外一座山上,偷偷把女儿和发娃在一起的举动侦察了一番。虽然隔得远,她大致还是能看得清,女儿和发娃在一起,并没有过分的亲近,这让她做娘的放了心,知道女儿没对她说谎,两口子晚上又偷偷地商量了几回,还是兰花提醒,悄悄跟她大伯通个气,她大伯兴许有好的办法促成两个人的婚事。

发娃一直以来对婚姻的淡漠态度已成为杨启仁两口子的心病。这天,杨启仁在牛圈中拢牛粪,余庆堂在牛圈外经过,杨启仁招呼了一声,余庆堂就进了牛圈,喝着杨启仁才泡的新茶。杨启仁洗了手,把烟给老余发了。老余看杨启仁把牛粪拢在一角,山大一堆,便笑着说:“发娃养了一大群牛,是给他老子找到好活了,每天有臭牛屎闻。”

“闻得时间长了,不臭了。儿子喜欢养牛,做老子的,只能随着儿子鼓捣了。”杨启仁颇为得意地说。余庆堂点头称是。两个人拉了一会儿话,老余喝完了两杯茶,才对杨启仁说:“你们两口子呀,一天只知道帮儿子挣家业,发娃把牛是养壮大了,钱也挣到手了,你们就没有请人给发娃娶门亲?人过三十无少年呢,再耽误下去,就显得迟了。”

发娃马上就是三十岁,这本来是杨启仁心中的痛,老余今儿个故意把他的痛处捅一下,杨启仁哪儿能不心惊肉跳?他无奈地对老余说:“不是我们不着急,上门的媒人都让发娃赶走了,他还是想着李家那闺女。我和他娘,夜里不知劝过多少回,你晓得的,发娃是个闷罐子,啥事都藏得深深地,不说出来。”

老余说:“得了空,我也劝劝他,人咋能就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你能帮我劝劝最好。你也是他叔,他平时就听你的,你把理儿给他说通了,我们两口子心里记着你的恩。往后,你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叫我一声,我就给你牵马坠镫。”

“也用不着你来谢我。发娃是我看好的接班人哪!”老余已做了发娃的入党介绍人,他老了,他要把掌管了二十多年的村子交给他能放得了心的人。杨启仁满脸都是感激。老余往杨启仁的跟前凑了凑,压低声音,怕被第三个人听见似的对杨启仁说:“这话本不该我来说,我又怕你们两口子不开窍,错过了好时机,我看呢,我们老三家的小凤是个不错的闺女,跟发娃也熟,你不妨叫媒人去试试。”

“谁知发娃他有意没有呢?”杨启仁说。老余就数落他:“你是他老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不成家,是要绝你的后,你还能由着他?你呀,就这样说,这件事,我拿主意了,你得听我的。他是儿子,还能反了天了?”

“也是的。”杨启仁被老余鼓起了勇气,但他同时又担心小凤嫌发娃年龄大,不同意,一个村的,往后脸面上过不去。老余说:“你还没试呢,咋就晓得不成了?背后里,我再帮你鼓一把劲儿。余家的事,老余的这张脸,还是管些用的。”

杨启仁不停地给老余发纸烟,只管点头称是。心想着,余支书对咱家真是太好了。

吃晚饭的时候,发娃他娘先是把小凤称赞了一番,从相貌人品到余家的家势。发娃中间也插话,赞同娘的品论。末了,娘对发娃说:“这么好的闺女,我们不能错过了时机,明儿个,娘叫你婶去探个口风。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娶媳妇了。”

发娃说他娘异想天开。人家小凤大城市里走了一遭的,穷山沟沟装不下人家了。

娘问他:“是小凤亲口对你说的?”

发娃回答:“她倒没亲口说,这还用她说,人往高处走,人之常情。”

娘不同意。他娘说:“我看不一定,她娘老子、小弟弟都在这块土地上,她就忍心把啥都丢下,一个人走得远远的?”

发娃说:“你别把事情弄僵了,一个村的,大家以后不好见面。”

“我们不怕。”

“你就让我婶去受话,碰钉子吧。”

发娃喜欢小凤,那种喜欢是兄妹般的纯洁感情,没有其他的欲望和杂念。爱情应该是另外一种情感,是那种炽热的、甜蜜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境界,让人有牵肠挂肚、思念若水的感觉。发娃压根儿就不相信,小凤会对他有爱情的意图。然而,令发娃始料不及的是,他婶去张张口,朱长寿两口子和小凤没一个不同意。他婶当初为他去说银霞,去了李家几次,次次都遭到李天保的羞辱,哪想到这一次去余家,余家待她如贵宾。她兴奋地就像在路上拾了个金元宝,没进发娃的四合院,就在院外喊起来。

杨发娃爹娘听了他婶娘的叙述异常高兴。等发娃晚上回家,爹娘把事情说了,发娃一语未发,长长地叹了口气。爹娘明白他的心事,没跟他多说,就想第二天趁热打铁,让儿子去余家送聘礼。农村娶媳妇送聘礼,就好比买东西付定金。下过聘礼之后,基本上就是周围人及亲戚朋友们认可的婚姻了。发娃没同意。他把牛委托给爹娘照看,说是去县上办点儿事,三天回来后再说。

33

孙巧云进城打工,如鱼得水。她的才华窝在农村实在是可惜了,只有在繁华热闹的城市,才有了用武之地。她干的是迎来送往的工作,她长得漂亮,嘴巴又甜,还不怕客人动手动脚做些小动作或说点儿下流话。熟悉职业之后,很快就在几个姑娘之中崭露头角,叫的客人一天比一天多起来。火车站和汽车站共有的大广场是她工作的大舞台。她喜欢这里平坦的地面,喜欢这里穿梭的车流,喜欢这里南来北往各式打扮各式方言的人群。城市的人多得就像乡下的树,但人是有形形色色的,有欲望、有感情、有生动的语言、有情感交流的,而树不具备这些。它们虽然也是一个个生命体,但树的整个生命就体现在生长和开花结果上。人跟树在一起,人就寂寞透了。老板喜欢她,早来的几个小姑娘喜欢她,来住店的男客人更喜欢她。吴昌保第一次请假来看她的时候,乡下时的那个洋芋蛋式的孙巧云已经不存在了。她把头发烫了,粗眉毛拔了,口红也抹上了,眼影也描了。衣服虽然老土一点儿,是家里带来的衣服,身上却多了个女士小坤包。不管包里装没装东西,背着它,本身就是另一种风韵。她感谢吴昌保带她出来,坚持要请吴昌保吃饭。吴昌保说,他在工队吃过饭的。孙巧云说,吃过饭也不行,我们去吃碗凉皮,坐一会儿。

两个人就找了家凉皮店坐下来吃凉皮。孙巧云告诉吴昌保,她现在一天提成就拿十几块钱。提成的钱是第二天早晨就付第一天的,她零花也花不完,已攒了几百块了。吴昌保也替她高兴。但有一样,孙巧云告诉吴昌保,两口子在一起两三年了,没离开过。这一次走得远远的,闲下来的时候,想她男人。吴昌保也有同感。他说他每晚都想他荷花,这是出门打工人的统一的难处,没有办法的。巧云就用火辣辣的眼睛盯着他,丰满的胸脯一起一伏的。那眼光像两团火,能把吴昌保烧融在里边。孙巧云说:“我们俩孤孤单单地在这个城市里打工,是亲人了。你有空就来看我,我见着你,就不想家了。”

吴昌保说:“那是当然,我把你好好地领出来,过年了,要把你好好地领回去交给余老师。”

吴昌保告诉巧云,他们工队已欠了工人两个月的工资没发了,他学会了骑三轮车,想把工队的工作辞了,去北池头村租间房买辆旧三轮车,西影路上拉人去。巧云担心他拉人的收入不稳定,怕铺了一摊的底,到时候不挣钱。吴昌保说他已把那个行道摸得差不多了,有九成的把握。并说,等我租了一间自己的房子,你再到我那儿去,我们也有个地方说话。住在工队里,你一去,那些人就流哈喇子,眼睛盯着你,都想把你的衣服盯破盯透。巧云说:“你就按你说的干吧。你真租了房,我再去的时候,给你庆祝。”

“咋庆祝呢?”吴昌保想套巧云一句体己的话,巧云只笑不答,把一只指甲上涂过指甲油的手搭在吴昌保粗糙的手上,吴昌保感到她的手温暖、绵软,内心立即涌起一股股的柔情。心想,在这么一个人山人海的大城市里,有一个来自同村的人,本身就是一件奢侈的事,比在老家的亲戚还要亲几倍的。

巧云的旅社是有固定电话的,吴昌保走的时候,巧云就给他留了号码。

吴昌保说干就干,回去就向工头辞职,谎称老娘有病要回家。工头说现在没钱,心底也是想留他继续干,他软磨硬泡,说老娘年龄大了,有病哪儿敢耽搁,求工头高抬贵手,想想办法,回去治好了老娘的病再来上班,说不定还给你带几个年轻力壮的人来。好在他的工资不高,工头就用自己的钱先给他算了账。吴昌保告别了好长时间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劳动的农民兄弟,背起铺盖卷就去了北池头村。

租房,买锅碗瓢盆等花了一天的时间。租了间七八个平方米的民房,一月六十块钱。房东给了张老式的木板床,他又动手用房东给的旧木板钉了个吃饭用的小桌和两只凳子。夜里去见了那个他认识的骑三轮的陕南人,问清卖旧自行车旧三轮车市场的位置和乘车路线,第二天坐车到文艺路旧车市场,转悠了半天,用二百八十块钱买了辆七成新的三轮车,骑回来,到收破烂那里买两块长木板,洗干净,锯好,绑牢在车上,这一切就准备就绪了。天还没黑,他兴冲冲地把车骑到村口,也学着其他人那样把车停在路边钓客。他初入此道,心里虽然有些怯,但表面上还装出老到的样子,用沉稳的表情压着那颗飞快跳动的心。

一个穿着很前卫的瘦小伙儿脚一抬就坐上他的车,说:“到大雁塔。”北池头到大雁塔十字三站路,五毛钱,一路下坡。他控制着车速,三四分钟,平稳稳就把人拉到了雁塔十字,稳稳停在路边。瘦小伙儿抬腿下车,径直就走了。吴昌保以为他忘了付钱,就提醒他;“哎,车钱还没给呢!”

瘦小伙驻足,回头,阴沉沉地看着他,问:“要钱?你他妈的都不知道我是谁?”

吴昌保心里已经慌了,他仍装作镇定地回答:“我不知道。”

“王八蛋,不知道你还在我北池头混!”上前就是一个嘴巴子,揪住领口,把吴昌保从车上拉下来。吴昌保才进城不久,人生地不熟,若论力气,他恐怕能打倒七八个这样的瘦鬼,但他不敢动手。平日里只听说城市里抽大烟的不要脸得很,可从来没真见识过。正在这时,后边过来一辆三轮车也靠边停了,有人下车,骑车的是位比吴昌保年龄还大些的中年人,见前边撕扯,就上前解劝。他口中叫道:“四哥,你咋跟他一般见识,教训一下就行了,别脏了你的手。”瘦小伙儿闻言,见是认识的人,在他家租房已住了四五年了。他只不过是坐车不想给钱而已,骑三轮的,也榨不出个油水来。见房客来劝,便顺势收了手,指着吴昌保的鼻子说:“你把我认清了,别让我下次再费这么大的劲儿。”说完,掏了副黑墨镜戴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吴昌保窝了一肚子火,不知自己犯了啥错。出力把人拉了几站的路,你不给我钱也就罢了,还抡人一个不轻不重的嘴巴子。解劝的中年人就对他说:“你是才开始拉人,我以前没见过你。村子里有一帮抽大烟的,都是这样不要脸,你以后慢慢就认识了。忍一忍吧,兄弟,你就当这趟是老子拉了儿子,你儿子坐车,还给你掏钱?”

“你们是不是也常受他们的气?”吴昌保还气咻咻地。那人说:“时间长了,你就啥都明白了,我们外乡人到这陌生的城市找口饭吃,受气的地方还多着呢。那些人都是村里的有钱人家,大把的房费养着他们,钱多了,不嫖不赌不抽没处花。这一行的,谁不受他们的气,今天还算你运气好,他是我房东的四儿子,跟我太熟了,没好意思讹你的钱,他若是要抽泡手头紧了,你还得给他十块八块的。狗仗家门的势,咱又不能得罪他们。”

“我可真倒霉!”吴昌保给那人发了烟,两个人掉头往回骑。路边有两个花枝招展的姑娘向他招手,他赶紧靠了边,两个姑娘坐上来,说是去北池头。回去全上坡,一人是一块钱。这两块钱挣得就轻松。姑娘家身子不重,也不霸道,村口的大坡没上完见他骑不动了就让停了车,把早准备好的两块零钱递给他,也没理会他巴结的笑容,指头粗一拃高的鞋跟撑着苗条的身材,圆滚滚的屁股一扭一扭就走了。

吴昌保从此算是在这一行里入了港,开了张。这一天,他一直拉到午夜,直到路上再没有一个人力三轮车了,他怕房东锁了大门才罢手。回家把兜里的一把零钱抖落在床上整理清点,竟有二十四块钱。这才只拉了半天人就挣得这么多,吴昌保太满足了。挣得了钱,把开张挨的那个嘴巴子也淡忘了,希望这是他进军城市、追求美好生活的好的开端。在城市人看来,骑三轮车讨生活的都是不入流的下三烂穷人,他们是瞧不上眼的。在吴昌保看来,城市里骑三轮车,比山区农村务农要轻松舒服多了。骑三轮车不过双腿出出力,肩不扛背不驮。山区农村里劳动,下地背粪背种子背肥料,回来背粮食背秸秆,一年四季在路上,如一匹骡子,背或肩上都驮有重物。盛夏里锄玉米,毒辣的太阳烤得地上水汽蒸腾,禾本科作物的叶子都有锯齿形的叶缘,常把胳膊腿划出一道道的小口子,再被自身的汗水浸透,热辣辣地痛。锄玉米二遍草,玉米苗一人多深,密匝匝的“青纱帐”里湿气翻滚,不到中午,人钻在里面,就像钻在蒸笼里一般,人受的那份儿罪,无法形容。城市人能受那样的苦、那样的累?

干了十来天,吴昌保渐渐把西影路一路向两边辐射的村庄、单位基本摸清,越拉越顺手,越干越有劲儿。而且,他发现了窍门,白天三轮车太多,空转悠的时候多,挣得钱少。大清早是个好时候,村子里泄洪似的向外涌着人,村口一停,就是四个,甚至五个,飞快到雁塔十字,两块钱就挣到手,晚上十点一过,那些久干此行的人已收了工,回去吃饭看电视,公交车已没了,坐车人反而多起来。午夜十二点还有一阵子好生意,有酒店餐馆等下夜班的服务员等。他便白天悠着干,把精力攒着,一早一晚发一阵狠,挣的钱果然多起来。后来,他努力地把房东老汉巴结了两回,帮老汉劈柴,掮东西上楼,老汉慢慢就喜欢他了,他回来多晚,老汉也起来给他开门。

干了一个月,收入十分满意,他才给孙巧云打了电话。这天晚上,孙巧云就过来看他。他早早买好了一斤猪头肉,两包花生米,一瓶二锅头。吴昌保在雁塔十字接到孙巧云,就早早收了工,两个人回屋把吃的喝的在小屋自钉的垫着旧报纸的桌子上摆开,关起门,美滋滋地享受起来。

孙巧云上身穿了件红色的羊毛衫,才买了条石磨蓝的牛仔裤,高跟黑皮鞋,加上她烫了头,描了眉,涂了口红,洒了香水,坐在吴昌保面前,就是一个时髦的城市女人。她是一炉熊熊的烈火,让吴昌保这间简陋的小屋子一时间十分明亮、温暖。她也是爱喝酒的,一次性的纸杯半杯下肚,孙巧云的脸颊泛起了桃红,她直嚷着热,又把身上的羊毛衫脱了,只穿着里面紧身的米色秋衣,那两只挺拔的、长期被男人滋养而今也没养育过娃娃的奶子就像关在笼子里的松鼠,随时都能蹦跳出来。

孙巧云跟余庆海结婚有四年了,两个人去检查,啥都正常。余庆海雄壮起来,也能把她拾掇几十分钟,就是不能让她怀孕。余庆海为此很费了些脑筋。巧云心里是明白的,她在娘家做村妇女主任那会儿,就怀过公社主任的娃娃。公社主任那时四十多岁,在她们大队驻队,是个老色鬼。第一次把巧云强搂到怀里,想脱巧云裤子时,巧云还是个大姑娘,她不从。主任就哄巧云:“你今天只要愿意了,过一时我把你调到公社当妇联主仼。”公社妇联主任全脱产,是正式的干部。巧云听后动了心,想着今儿依了主任,就能从农民一跃而成为干部,摆脱了天天下地劳动、把日头从东背到西的艰辛,这交易挺划算,便任主任脱了她的裤子,把她压在冰凉的办公桌上。主任劈开她的双腿,站在地上,踮着脚,破了她的姑娘身子。以后,主任便找借口让她住在大队办公室的院子里值班,天天晚上搂着青春美丽的她贪心地玩,把自己的身子整得病恹恹的。上边的领导说,主任为了革命工作,累垮了身子,大会小会地表扬。老色鬼玩弄着年轻的她,一天也舍不得离开,就在她怀上了他的娃娃的时候,他调县上了。为了他的前程,他把她哄到县医院,让她悄悄做了刮宫。主任调走了,又毁了她肚子里的证据,把她调到公社当正式干部的话再不见踪影。她去县里找过他两回,都是让她安心等待,其实是哄她的鬼话。巧云见他的态度一次比一次冷漠,就知道这辈子是让主任白日了。刮宫之后,她小腹经常疼痛,月事不守规律。她自己怀疑,久不怀孕,肯定是和刮宫有关系。当时是一个女护士悄悄给她做的,她可能不是妇产科的大夫,又对巧云大姑娘刮宫十分鄙视,差点儿没把她疼死。也许,这枚苦果将是她此生此世独享不完的毒药。对余庆海,她只能严严瞒着。新婚那夜,她装疼,而事后,余庆海没见着殷殷桃花,曾心生疑窦。她骗余庆海说,十五岁的时候荡秋千,秋千荡高了,那绳子断了,她摔在割过苞谷秆的硬茬地里,苞谷茬两寸长,正好扎进了她那地方,把身子破了。余庆海就狠狠地说,那狗日的苞谷茬真有福。事后,余庆海拐弯抹角地问她娘,巧云确实过年荡秋千从高处摔过,下身当时还流了血。话从她娘嘴里再说出来,余庆海方深信不疑。男人是骗过了,自己是骗不过的。结婚几年不生娃娃,也成了村庄少数妇女的笑柄。女人了解女人的事,就有人怀疑她姑娘时不正经弄坏了身子。

在家那会儿,孙巧云是不正眼看吴昌保的,穷且不说,吴昌保也没文化,整天在土地里跟土坷垃打交道,一身泥土,皮肤黝黑,双手老茧,当然无法和她男人比。自从吴昌保进城之后,一切都在变,人变白了,手变细腻了,也爱讲卫生,说话也文明了些,当然还包括孙巧云对他的感激和孤身在外对他的那种固有的亲近。巧云说着她工作时的新鲜事,吴昌保也说他拉人的有趣话。两个人不觉间就把一瓶五十五度的二锅头喝光了。吴昌保正在酒兴上,又去拿了一瓶,孙巧云也酒过八分。第二瓶没喝过半,两个人都醉了。孙巧云软面条似的就躺在吴昌保简陋的床上。吴昌保歪在凳子上靠着床,巧云往床里挪了挪,叫吴昌保也睡会儿,吴昌保心里还有些不敢,但手和脚却不听使唤,也躺倒了。

喝酒的时候是黄昏,这一睡就到了深夜。吴昌保常喝酒,就醒得快,醒来时巧云正在他身旁打着小呼噜,丰满的胸部一起一伏地,像在那米灰色的线衣里揣了两只活物。被子的一角胡乱盖着小腹,两条修长的腿,靠墙的一条屈着,另一条伸着,有一只手放在她自己的小腹下。吴昌保匆匆看了一下,眼就直了。异性那种特有的体香弥散在小小的屋子里,跟酒精一样,令他心猿意马、意乱情迷,小腹里涌起一阵接一阵的浪潮,直逼着他那阳刚之物竖立起来,滚烫如火。巧云醒了,她一激灵坐起来,灯光下看着坐她身边、眼神迷离、喉结上下滚动的吴昌保,再看看房间周围的陈设,才想起今夜的事,便不好意思地笑了。她说:“咋搞的,一喝倒喝醉了。”

吴昌保痴痴地看着她,没有回答。巧云从吴昌保的眼睛和神态中读懂了这个男人此刻勃发的欲望,但巧云觉得此刻跟吴昌保做这件事没啥意义。孙巧云历来在男人跟前脱裤子都是有目的的,没有利益的驱使,她不愿白给,就像超级大国的国际政策,万事都从自身利益出发,不讲感情和道义。

“小吴,你去洗把脸,我们坐下说话。”

吴昌保离开女人已经很久了,饱满的欲望使得他不管巧云这时愿不愿意,就翻身压在巧云身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巧云,我……我受不了了。”

巧云被压得喘不过气来,隔着衣物,她已能觉察到吴昌保的跳动和迫切,她的欲望也被唤醒,心中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依了身上的男人。

这天晚上,这一对远在异乡的饥渴的男女把他们压抑了很久的情欲尽情地发泄着。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顾、什么也不用怕,吴昌保把从黄色录像中学来的一一给巧云做了。巧云经历过的几个男人都是土包子,哪里会这些花活,新鲜和刺激一次次把她送上了顶峰浪尖。

早晨起来,两个人就亲密得像一对情侣似的,吴昌保把巧云送到公交车站搭车,孙巧云握着吴昌保的手说:“过一时,我再来看你,你一个人,吃好一点儿,把身体照顾好。”

“你也多注意关心自己,累了就歇歇,别为了多挣点儿钱,把自己累坏了。”吴昌保把她送上公交车,车走了,吴昌保还呆呆站在那里。从昨晚到现在,他仿佛做了一个梦,一个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粉色的梦。

除了荷花,他以前从未和别的女人发生过关系,哪怕搂一搂、亲一亲也不曾有过。孙巧云是他第一次出轨见识的女人。荷花在他面前总是不吭不哈、温吞吞的,就是激动了,高潮了,也顶多是咬着嘴唇,身子扭动、呼吸急促。孙巧云是一团火。她身材丰满,一身野性,疯狂的时候,敢叫出来。与荷花在一起,就像喝不凉不热的水,舒服不刺激;与巧云在一起,就是喝烈性的烧酒,令人激情万丈。

孙巧云给旅馆接客人,有些客人不规矩,说几句话,就动手动脚调戏她,甚至要求她陪宿。她初来乍到,不知这一行的深浅,不敢造次,其实心里是很愿意的。时间久些,她叫来一个北边的茶叶贩子,这个客人住长包房,两个人熟了,那人也三四十岁,正值壮年,花钱也大方。巧云白天进去给他收拾房间,他从背后把巧云给抱住了,求她交欢。男人的手里早准备有一沓票子,往巧云的手中塞。这么多的钱,巧云哪儿能拒绝?何况,屁股早觉着有个硬物顶着,要不是隔着衣服,还不早过界了。

事后,这个男人又出去给巧云买了些女人喜欢的小东西,请她吃饭。孙巧云就觉着太划算了,女人的身子就好比农村的庄稼地,你让它荒着,不种庄稼,它也是荒着。种一茬庄稼,收获过了,还是那地,又不少些个啥。道德和廉耻不是她孙巧云需要的东西,她需要的是钱和快活,正好二者兼得。

渐渐的,孙巧云发现,跟她一起工作的姑娘们有几个也做,老板对此并不过问。只要你努力工作,为他的旅馆叫来顾客,为他赚到钱,老板他并不干涉你能捞到的好处和外快。

吴昌保一不留神,让市容的人扣了车。人力三轮车载客是城市管理者们所不允许的,具体是由各办事处、区政府的市容来管,交警只管机动三轮车载客。市容们常出来管,可只能收一辆两辆,这些骑三轮的,眼睛亮得很,只要市容在哪儿一露头,整条路上骑三轮的互相招呼,就都逃跑了。吴昌保初入这行,还没摸着窍,被市容把车扣了。

扣车这三天里,吴昌保整日没事干,就到处胡转悠。在周围的农贸市场,认识了一位老乡,来自一个县。这人早年也曾骑三轮拉人,不知被罚被扣过多少回,后来厌烦了拉人这行,在农贸市场租摊位卖菜。吴昌保诉说自己被市容扣了车的事情,进城做小买卖的农民对市容都极其不满,就劝吴昌保学做买卖。老乡说,小买卖本钱也不大,赚钱比拉人还好些,只要早晨吃得起早的苦,手脚勤快,没有赚不到的钱。吴昌保有些心痒痒,去看了一回又一回。在工人下班的时候,老乡两口子忙不过来,他也学着搭手帮忙,感觉并不难。老乡告诉他,坐摊生意缴的摊位费多,但安逸,市容查不到,游击队卖菜不缴摊位费,赶早市,赶职工下班去小区门口,担的风险大,也是市容没收查扣的对象。吴昌保想,待熟悉了城市的行行道道,把荷花接出来,也找个摊位卖菜。拉人这行,挣钱的时候高兴,车被扣了,心情就灰溜溜的,几天不挣钱,还要出罚款和房钱、生活费,一颠一倒,贴进去不少。老乡说,农贸市场做生意的,都是乡下人。有改革开放第一年出来的河南人,如今已坐拥十来万块钱了,有些已开始在城市买房,比城市的普通工人还富些。

别人能做的,我也一定能做得。吴昌保想。

34

余庆海想找个人给他代教,他自己出去打工挣钱去。他先是和大哥商量,余庆堂坚决不同意。余庆堂说,你占着这个位子,就要对得起这个位子,教书是为乡亲们教育下一代,责任重大,又不是放牛羊,任谁放它们都能自己吃草。你也是个共产党员,做任何事情,应该有原则性的。余庆海嘴上应着,心里并不安分。因为邻村有个民办教师找了个女娃娃代教,他自己出去帮朋友开矿。一年多回来,发了小财。教师会上,背着个带闪光灯的照相机卖弄,连中心小学的校长都对他格外照顾。余庆海等一伙儿穷民办教师心中不服。他以老婆出门打工,自己一个人生活不方便为由找校长商量。校长是受过他贿赂的,便同意了,给他一年的时间,但前提是把代职教师的人找好,不能让学校瘫痪。余庆海回来不再与大哥商量。李天保家的小女儿金玉是小学毕业了的,识得字,他去跟金玉和李天保商量,一月给六十块钱。李天保靠一只拐才能在屋里屋外活动,生活需要人照顾,金玉出不得门,有这样的轻省事,又在门口,自然乐意。

余庆海把几只鸡宰了,把圈里的猪卖了,秋收秋播后,土地里没什么牵挂,锁上门就悄悄走了。金玉教两天娃娃了,余庆堂才知道。余庆堂十分生气,他去找中心小学校长,让校长把余庆海开除了。这样误人子弟的人,不配做娃娃们的老师。校长劝他说:“他是你亲弟弟呢,你就睁只眼闭只眼吧,如今这世道,人人急着发财,民办教师太穷,心里不顺,让他出去折腾折腾,发不了财再回头,他心里就踏实了。”“误了娃娃们咋办呢?”余庆堂忧心忡忡。余庆堂一辈子没什么文化,尤其重视娃娃上学念书,把教书和读书看得很神圣。校长说,误不了。穷山沟沟,几十年也出不了一个人才,娃娃们念点儿书,也就是识些字,将来出门能认识地名,坐不错车。校长的话像一把干草塞在余庆堂的心里,让老余一想起来心里就难受。也难怪我们的后辈读不好书,校长都怀着这种心理教,娃娃们又从哪儿去学呢?

余庆海突然间出现在孙巧云的面前。还好,他是白天来的,孙巧云在上班。孙巧云跟老板打过招呼,给男人开了个单间。男人告诉她,他不教书了,一月赚那么一点儿钱,不够塞牙缝,他也出来找个工作。

孙巧云哭笑不得。凭他,没手艺又吃不得苦,一罐子不满半罐子晃荡的本事,能干啥?吴昌保干过的建筑队?吴昌保正蹬着的三轮车?去村里人聚集的煤窑、铁矿?

煤窑的工资高,黄桂荣是工头,我去下煤窑吧。余庆海对老婆说。孙巧云一听就来气,不提黄桂荣则罢,一提他,孙巧云恨得牙痒痒的。黄桂荣自从结了婚,每次回家都避着她,不给她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好歹也算是有那么回事儿,狗杂种没良心,不记着对他的一点儿好处。让自己的男人掮着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能贴得上?人一有钱,就像王八盖子上抹金粉,自以为变成金王八了,人人都拿他当宝贝。孙巧云就不服,只有他黄桂荣一身的本事,别人就发不了财?

巧云不同意男人去煤窑,但她忘了侄儿春生那茬儿了。经男人提醒,巧云才想起来。男人要是去投奔侄儿,兴许还能找个轻省点儿的活干干。于是决定下来。孙巧云请了假,领着男人逛西安的名胜古迹,去兴庆宫公园,登大雁塔,上城墙。余庆海想见吴昌保,巧云说吴昌保蹬三轮车,忙得很,又不挣几个钱,就别去打搅他了。

逛了三天西安城,余庆海已深深爱上了发达、文明、繁华、古朴的城市。他发狠地对老婆说,我们不管用啥手段,一定要搞到钱,有了钱,我们也离开那个穷山沟,到城市来生活,看城市人活得那份儿潇洒,山里活一辈子,连城市的一条狗也不如。

“当初我想出来的时候,你不是拦着不让走,咋的,这回想通了?”老婆挖苦他。余庆海站在城墙上,望着夜幕下浩瀚如繁星的城市灯火,深有感触地说:“我半辈子生活在山沟沟里,就像一只蛤蟆生活在井底里,不出那口井,哪儿知道外面的世界如此美好,就连大哥去了趟铜川,回来种地都没心劲儿了。”

“年轻人一出门就被引诱得不回去了,我看,再过三十年,山里活着的老一辈人死完了,那么大的村庄也就没人住了。”孙巧云说。余庆海赞同老婆的预言,这更坚定了他努力发财的信念。不远处有一对年轻的情侣在城墙头上贴面拥抱,久久热吻。余庆海不好意思看,就指给老婆看。老婆说:“你太老土了,亲个嘴有啥稀罕的。后半夜你去环城公园,树影子里常常会碰到男的和女的揭着裙子连在一起,就像我们乡下春天里,公狗和母狗连蛋一样,有人过来,也不分开。”

余庆海越发感叹城市人的开放和浪漫,心里热烘烘的,也学着那样把巧云揽进怀里。巧云这几天努力伺候着男人,做贼心虚,怕男人看出啥破绽来,已弄得毫无激情、精疲力竭。但男人冲动,她还是力撑着装出热情的样子,给男人展示她风骚的一面。

余庆海运气差,他辛辛苦苦从老家做了那么多的准备,赶到黄桂荣承包的煤矿,正赶上煤矿发生了重大事故。这天,天空下着小雨,煤矿所在的山沟被厚厚的雾笼罩着,大路小路都被煤染成浓浓的黑色。每一脚下去,便往起泛黑泥浆。井口如果正常生产,小山沟整日都被送风机聒噪着,巨大的声响搅动得连乌鸦也不愿往这山沟里飞。余庆海来的时候,山沟里静悄悄的,有几个工人正在井口不远处的巨大的围塘边洗上班穿的黑衣服。矿部和工队都住在围塘上方的土台上,四排低矮的夯土墙房,房顶一律是毡盖的,七歪八扭地压着砖,一根根粗细高低不等的铁管子从房顶戳出来,向天空喷吐着浓烟。山沟两旁的山上,是青翠碧绿的松林,高大的马尾松,大的树龄都在一百岁以上。只有开矿的这一片地方,树木被伐掉了。没有伐掉的,也被人们拦腰砍断,两三米高的干树桩,正好做了工人们绑绳晾被子衣服的柱子。煤场周边,还有几棵高大的松树,由于常年被采出来的煤深深埋着,那苍虬的枝丫上,松针已是短而泛黄,就像病入膏肓的病人,随时都会有断气的可能。在远处看,开矿区这一片裸露的土地,就像绿色大地上的一块牛皮癣。

余庆海碰见了几个村里的人,他们把余庆海迎进工棚。余庆海不知这里发生了重大事故,向他们打听自己的侄儿和黄桂荣的住处。工人们告诉他说,黄桂荣现在在医院里,秋生被派出所带走了,春生被矿部派到铜川市办事去了。

事故发生在昨夜凌晨三点多钟,那时正是上夜班的工人最犯困的时候。矿部的几个头头脑脑和中班早班的大部分工人已经熟睡,只有下中班的几个年轻娃娃们吃罢饭洗罢澡没瞌睡,偎在一间工棚里抹纸牌。只听得井口方向传来一声巨响,整条山沟都为之颤抖。灯泡剧烈地摇晃,久积的灰尘四散弥漫,把几个抹纸牌的小伙子从床头上弹起来,一尺远看不清对方的脸。他们几个还不知是啥事,井口那边开绞车的人高声惊叫。矿部在最前排,头头们有的穿着睡衣,有的连鞋也没摸着趿上,光着脚丫子就往井口赶。井口绞车房的毡屋顶已被掀掉了,绞车工人蹲在雨地里,双手抱着脖子,脸痛苦地扭曲着。

黄桂荣是第一个赶到的。他年轻,腿脚麻利。桂香才把娃娃哄睡着,两口子正兴致勃勃地纠缠在一起颠鸾倒凤,这一声巨响使他一下子激灵过来了,拔身起来,抓了条线裤套上就往这边赶。井口的情形已让他感到大事不妙。开绞车的好像伤了脖子,绞车房的房顶不见了,井口正向外冒着浓烟,井下有九个工人和一个带班的在上班。

工人和矿部的人都陆续赶来,管安全的尚矿长高声叫余秋生。余秋生衣服披在身上,一只手拎着瓦检器正往过赶。尚矿长劈脸就是一老拳,把秋生擂倒在泥地里。秋生还不知发生了啥事。尚矿长气势汹汹地问秋生:“你夜班下井检查气体没有?”

余秋生看着安全矿长,一时不敢答话。他是中班下去检查了的,井下向来无事,一氧化碳、二氧化碳、甲烷、氧的比例一直在安全范围内,夜班他和几个工人喝了些酒,就没跟工人下去。但他嘴上还是嘟囔着说:“我下去了的,井下一切正常。”

“正常你娘的脚。你自己看看,这都出了啥子事!”尚矿长是国矿的老工人,陕北人,说话带有浓重的鼻音。他是矿部高薪聘请来管理井下生产安全的。

救援是必然的。尚矿长要黄桂荣把所有工人集中到井口来,架水泵,架风机。风井口原有的风机已被严重地破坏,飞出井口好远。矿部只备了两身防化服,尚矿长穿一身,余秋生穿一身,两个人准备在风井口开始送风的那一刻下井救人。碗口粗的水管子架到井口,高压泵如老牛般吼起来,将围塘里的水向井下输送。水送下去有几大好处,降温、灭火、降尘。井下瓦斯爆炸,从原理上讲,就是煤尘、甲烷气体、一氧化碳、二氧化碳、氧气的混合比达到了可燃值,在有火星引燃的情况下,发生瞬间闪爆。瓦斯爆炸,井下在瞬间就好比是大炮的炮膛,爆炸的巨大能量在井下回荡,由井口喷发,这瞬息,几百米的主巷道就是炮管,井口就好比大炮的炮口。主井绞车房房顶被掀掉,绞车工人脖子骨折,风井的巨大风机被当作炮弹,弹射出去,落在十几丈以外的乱草中。井下的工作面、巷道在闪爆的瞬息一般都遭到严重破坏,所有的木头支架会被冲向一个方向倾斜,甚至垮塌。电缆、保护巷道墙壁的荆条芭被点燃,产生大火,甚至引燃煤。没有支架的采煤工作面可能在巨大能量的冲击中顶部护顶煤脱落、垮塌。闪爆中心有一至两分钟的无氧期,这儿的工人会窒息而亡,加上瞬间的空气全部燃烧,近闪爆点的工人断无生还之理。只有远离闪爆点,巷道拐来拐去的背角,工人还有生还的希望。因为爆炸的能量在拐来拐去的巷道中会渐渐减弱。但是,瓦斯爆炸后的井下,处在缺氧、断电、高温甚至大火的环境中,上班的工人处于何种状态,只有老天知道。

矿部积极自救的同时,已向国有大矿的专业救援队求救。

余庆海在西安走得晚,他到煤矿的时候,已近黄昏,救援工作已经结束。井下九名工人,一名带班共十人,已经死亡了六人。还有气息的四人全身重度烧伤,有一名工人的一只脚在爆炸时被掀翻的矿斗扣住,有一点儿皮肤,其余的人全身衣服和皮肉粘连在一起,由于衣服大部分是化纤的,已和皮肉熔在一起了,耳朵和鼻头等隆起的部位已荡然无存,整个人就是一截黑炭。活着的除了有呼吸之外,无视力,无语言能力,手已变成黑色的鸡爪状,有的露着森森白骨。一米七的男人,身体严重焦化萎缩后,至多一米五。现状惨不忍睹,工队上下哀鸿一片。月月和桂香几次哀号昏厥过去。当夜带班的是李土生。土生还有微弱的呼吸,但身体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虽已送到铜川市医院,但如此情况,还有生还的希望吗?救援队把人装在矿车上拉出来的时候,外边的人是凭他们各自的矿灯号来辨别的,矿灯号牌砸在钢质灯扣上,每班领取矿灯,矿灯房有登记,否则,抬上来的人,恐怕连张三李四也分不清。月月和桂香只把土生看了一眼,就昏死过去。这哪里是活生生的人啊,分明是山里烧荒烧剩下的一截烂木头。

余秋生是矿部瓦检员,井下瓦斯爆炸,他负有直接责任,已被当地警方控制,同时被控制的还有尚矿长。黄桂荣作为工队的领导,正背着现金在医院救护尚有生命迹象的四名工人。

小煤矿采煤,井下安全都是写在纸上,工人上班并不遵循。所有的小煤矿都是这样。为防引燃瓦斯气体,井下坚决杜绝出现火。所有的照明,电钻,鼓风机等用电设备,从电缆到接线盒到照明灯及灯头,一律用的是为煤矿专业生产的防爆物品,放炮用电雷管,电源有专业的放电器。工人懒、大意,放炮器常常不用,所有的炮工都喜欢把放炮线的明线头在拧掉的灯头两极一对接,简单、快捷,但有火光闪耀。这是一大违规现象。另一违规现象就是抽烟。井下是严禁抽烟的,抽烟既产生火,也污染井下靠大风机和送风管道几百米外送进来的薄弱空气。但工人全来自农村,农村里一个最大的不良嗜好就是人人抽烟。男娃娃十七八学抽烟很普遍,父母也不甚管束,客人进门,先散一根香烟是陕南早已形成的风俗,家里没有香烟比做饭没了食油更让主人慌张,甚至好多妇女也跟男人学会了抽烟。烟中的尼古丁对人体具有成瘾性,人体对其有依赖性。井下一般是八小时,八小时繁重的劳动,有烟瘾的人根本扛不过去。于是,在矿部的严令禁止中,仍偷偷夹带下去,把放炮器的两极连上电缆中的一根头发丝粗的细铜线,一拧放炮器的开关,这根铜线就红了,便能点着香烟。当然,点着香烟的同时,也能点着瓦斯气体。如果井下真正严格杜绝了明火,瓦斯爆炸,只会在放炮或电路老化等特殊情况下才可能产生。

黄桂荣在医院里,从医生剥离的李土生的衣服残片中发现了香烟的残迹。黄桂荣悄悄把它收拾了。他心想,土生呀土生,你这下把我们所有的人都害苦了!土生既是他妻哥,又是他妹夫,他既是土生的妻哥,又是土生的妹夫,两个人没法称呼,最后由李天保指定,黄桂荣年龄比土生大,土生叫黄桂荣哥,黄桂荣直呼土生名字。出事的九名工人,两个是四川的,一个是汉中的,其余六个全是太平村的。

医院里的人都没有耗过两天的,他们全死于感染后的败血症。

太平村的六个后辈,六条年轻的生命,六双父母的儿子,六个家庭的男人在一次事故中灰飞烟灭,这在太平村历史上绝无仅有。惨云愁雾笼罩着整个村庄,女人凄凉而撕扯心肺的哭声从这家传到那家。农村里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使整个村庄人人哀恸、个个戚容。

秋霜染红了太平村周围的满山黄栌,太平山像一头身披火焰在烈火中舞蹈的巨狮,它俯视着人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剧,无动于衷。老天似乎特别垂怜这六条客死他乡的鲜活的生命,在他们的骨灰送回村的这天,下起了小雨。把惨云愁雾笼罩在周围的山山岭岭,让整个村庄和山岭为他们的儿子披上白纱,以示祭奠和哀悼。冷风一阵阵地从村北吹到村南,直往人的心里钻,凄风冷雨,把村庄一百年的悲情都一块儿宣泄出来了。

余庆堂胳膊上缠着白布,从一家到另一家。几天之间,把他熬成了一个干老头。他腰弯了,腿脚也不利索了。他陪着每家的父母妻子哭了一场又一场,他的泪流干了,心揉碎了,人已成了一具干瘪的空壳,好像这一阵阵的秋风,就能把他如树叶一般送到空中去。他的大儿子秋生和二儿子春生都好好的,毫发未伤,但这六个年轻的男儿,哪个不是他的晚辈,不是他的儿子呢?他是这个村庄里几十年的老家长、老支书呀!

这几年,改革开放不久,国家还没有为矿山制定强制性的死亡赔付措施。铜川这边私人小矿的行规是,死亡的人丧葬及运输费用全包外,只给一万块钱的人命价。一条条年轻的生命去了,留给家人的,就那么可怜的一万块钱。一万块钱只值普通民工在煤矿干一年多的工资,一万块钱也只是一般井口两天出煤的收入。一个人大半生的生命就换回了这么可怜的一点儿赔偿,无处说理,无处申辩啊!后来查明,这次瓦斯爆炸,余秋生这个瓦检员并不担负重要责任。掘进工作面当晚与国矿原来的采空区打透。国矿并未按照有关规定把以往的采空区灌浆填实,采过后留下的煤腿子煤壁子没被私人小窑吃掉前,采空区就好好地保留着。加上这一带煤层深厚,都在十米以上,国采区的护顶煤一般都超过了两米。国矿退出去后,没有灌浆回填,但出路被泥土筑的墙死死封住。见过空气的煤缓慢地释放着它自身固有的各种气体,在空区聚集、变浓。估计是打透后的气体遇到外边的明火,就闪爆了。责任全推到了死人身上。李土生带班,遇到此类情况,应立即出井告知矿部和瓦检员,让瓦检员下井检查气体后再进行作业,李土生没这么做;当班的班长也经过工队安全培训过了的,他也有责任向工队长汇报情况,班长也没这么做。余秋生的责任在弟弟丈人和亲戚们的努力下没有了。

黄桂荣在矿部的赔偿之外,给村里六名乡亲每人两千块钱的抚恤,算是他个人对乡亲的特别恩惠。钱回来了,他人并未回来,他怕愤怒的家属会把他一起埋进墓坑中。毕竟,一条条鲜活的生命都是由他带出去的,父母把儿子交给他,是千叮咛万嘱咐了的,他没有责任也有责任。

然而,事故并未能唤醒人们对缺少必要安全措施的小煤窑的恐惧。生活中的人们太需要钱,在这个没有钱就寸步难行的时代,贫穷的农民只有两条出路:要么进城,在建筑工地上挣往往拿不到手的低工资,做小买卖,拾破烂收破烂;要么去矿山,担着生命危险去挣高收入。农民是不惜命的,明知恶劣环境的井下不时就会吞噬生命,但为了生活,他们还是愿意去碰碰运气。就像那饿极了的野兽,盯着陷阱的诱饵,权衡再三,还是选择诱饵以满足当时的口腹之欲。去煤矿的人们仍旧是去,大儿子去煤矿丢了性命,小儿子长大了,还是这条路。要生存,别无出路。时间是舔舐悲痛和创伤的良药,当人们把死去的人渐渐忘却的时候,生活还是过去的老样子。太平村的绝大多数人,一年的主要经济来源还是靠男人去下煤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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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天保被大儿子的死痛傻了,别人帮他料理儿子丧事的时候,他木头一般呆坐在屋子一角,嘴半张着,口水牵线地往下流,他甚至不知道闭上嘴或擦一擦。老婆在儿子的白茬子棺材上碰头,几个人也拉不住。她的额头迸染着鲜血,嘴里叫道:“佛祖啊,我前世有啥过错,你要用这样的酷刑来鞭打我?佛祖啊,你发发慈悲吧,免了我的酷刑,了断我尘世的孽缘吧……”就在她哀恸不已,拍着儿子棺材号哭的时候,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扑进屋里,匍匐在地。众人一看,这不是李家大闺女银霞吗?

“娘,娘啊,我回来晚了,再也看不见我的弟弟了啊……”银霞抱着她娘放声大哭。母女俩把这个秋天都哭惨了。

也是缘分。发娃这次在将与小凤订婚前去看她,是没怀啥希望的。他只是想去看看她,告诉她他将要订婚了,并没有非分之想。死去活来地爱了一场,发娃对她始终难舍。而令发娃没料到的是,他第一眼见到的银霞,已如秋风中的一棵草,马上就要枯萎了。她的男人三个月前在山上放炸狐子的药,自己滑了一跤。炸狐子的药是用三块瓷片包烈性炸药裹上湿鸡皮做的,稍有外力,那东西就炸了。他把自己炸死了。爱不爱恨不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是这母子三个生存的基础和希望。发娃毫不犹豫地就挽起了她的手,要把她这个家庭支撑起来。银霞起初不同意。自己已被糟蹋成这个样子,哪儿还有资格与发娃重叙旧好呢?发娃不依,他心中仍然深深爱着的人还是银霞,不管她有多老、有多丑、有多憔悴、有多少拖累,他都要她,青春靓丽的余小凤在等着发娃,但发娃丝毫没有激动,没有灵魂的震颤。爱情这个魔鬼呀,他要把相爱的人在油锅里炸十遍,再在冰水中泡十遍,才肯让爱情之花绽放。发娃带着她母子仨回到村子就遇到这等大事,银霞没顾儿女,疯了般扑进离开了近十年的家。她没看清老娘的容颜,只见鲜血一片的脸上白发在舞动,那都是无情的岁月和家人送给她一个柔弱的妇道人家的无情的礼物。

她的一生都在书写一个悲剧。呱呱坠地便遭父母遗弃,是化缘的老尼姑收养了她。那时战火纷飞,遍地饿殍,幼年的她跟着师父忍冻挨饿,四处飘零。成人的时候正值砸烂旧世界的革命大潮,庙宇被狂热的革命者三番五次地砸塌,师徒俩几乎没有栖身之地。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又被年轻好色的李天保强奸。在尼姑必须还俗嫁人、自食其力的命令声中,她不得已嫁给了占有过她的男人。但男人除了喜欢她女人的身子,并不喜欢女人为他带来的累赘的家庭。饥荒连年,食不果腹,温饱难济,她就是李天保娶回家中的一个性奴。李天保一手制造了大女儿的悲剧,让她一度心如死灰,几欲自尽以了残年,但她撇不下的是水生和金玉。两个娃娃还小,她要是死了,两个小的吃口热饭都不会有人做,更别谈浆洗缝补。苟延残喘至今,大儿子又撒手西去,娶回来的月月还没为他生过一男半女,他来到这个世界上连个声息也没有就又悄悄走了,留给她做母亲的除了悲痛,别无他物。她悲、她恨,她恨残忍的父母为何把她带到这个世上,父母给了她生命却又不管不顾不养她一天,让她一生一世都在饱受尘世的磨难。一生虔诚信仰的佛祖啊,我用灵魂和肉体的双重供奉,竟不能换来一点儿怜悯吗?您是在用超常的惩罚来考验我的诚意吗?阿弥陀佛……

村庄的人们在经历了六个年轻人客死他乡所带来的如钝刀割肉般的痛苦和悲伤之后,迎来了杨发娃和银霞的婚礼。

发娃向余小凤道歉,并跟小凤进行了一次长谈。小凤是深明大义的,她接受了发娃的道歉,她理解发娃作为一个男人的责任和道义,她原谅了他,并深深祝福他们。她没有等到发娃举行婚礼,毅然离开家乡,去南方的新兴城市深圳,去寻找她的幸福生活去了。余小凤后来在她打工的厂子里谈了一个外省的对象,两个人婚后又自办了一个小型的塑料厂,生产儿童玩具。杨发娃后来为村庄兴办农特产生产合作社缺资金,小凤给予了大力的支持。再后来,全世界经济运行不景气,小凤的小工厂也受到影响,难以为继,干脆回乡,做了杨发娃合作社在省城的销售经理。这是后话。

杨家的天井四合院有近四十年没迎娶过新人了。它于1947年作为地主浮财充公,中间的整整一代人是在封存的记忆中凭吊它的华美和庄严,在梦中出入它的庭宇,在失落和无奈中任它被岁月的风尘所剥落。杨发娃终于又成为它的主人,为它空旷的院落一下子迎回了新娘、儿子和女儿。儿女虽非杨家骨血,但人世间的亲情非得有血缘关系才能确立么?只要有爱存在,只要在人们心中没有世俗的隔墙,这一儿一女,还不是杨家这棵古老大树上新发的枝杈,他们也将为这棵大树增添他们的枝叶和光辉。

杨发娃和李银霞的爱情能走到今天来之不易,村庄老一辈少一辈的都心知肚明,为了庆贺他俩有情人终成眷属,村庄家家户户都送来了贺礼。杨家的小天井坐满了左邻右舍的亲朋好友。婚礼还是按照当地的风俗,李银霞在娘家收拾打扮,黄昏时分才能动身。进杨家的门,杨家就得点亮大红灯笼。杨家派去接亲的队伍有二十人。发娃说,我要像爷爷当年迎娶我奶奶那样,用八抬的大轿把银霞娶回来。杨家的天井阁楼上还有一乘五六十岁的红漆大轿,土地改革时分浮财,此物乃剥削阶级的遗物,当家做主的穷苦农民谁用此物?故而它就久置阁楼,无人问津,蒙尘纳垢。发娃父子把它翻下来,重新油漆、包顶、彩绘,正好用上了发娃放置已久的绘画的特长,左边绘鸳鸯戏水,右边绘松鹤延年,前边绘富贵牡丹,后边绘喜鹊闹梅。置办一新的轿子,招来村里的媳妇娃娃们好几天全来看稀罕,有叹发娃手艺的,有羡慕银霞福气的。新中国成立后出生的人们,谁见过花轿娶媳妇?四十岁以下的人都没见过。当然,有花轿就有乐队,一名唢呐手,一名鼓手,一名磬师,一名锣师,一名镲师。五名乐队师傅和八个轿夫共十三人,男女两个媒人,一名知客,两名担礼的,一名迎亲,新郎等正好二十人。李家没有嫁妆,要是备有嫁妆,一抬轻的两个人,重的四个人。朱长寿嫁他大凤,十六抬木头家具仅抬嫁妆的就用去了四十人。人们看女方的家世,就是看嫁女时的嫁妆队伍。李家有病人,又新丧了长子,无力置办嫁妆,又加上事情仓促,没时间准备。发娃说,嫁妆一样不要,只要你女儿。发娃早让匠人们把他的四合院里里外外白灰泥新,该漆的漆,该绘的绘,该铺的铺,该盖的盖。四合院里外锃亮,焕然一新,只为迎候它期盼已久的新娘。

杨家的客人中,有几位客人最引人注目。他们是杨发娃的叔叔杨启义夫妇,他的哥哥平娃和嫂子江竹竹,竹竹还带着她花朵一般在人群里飘来飘去的女儿。他们一家一去十年,从未回过故乡。被这一方五谷杂粮养大的一家四口,当初被饥饿所迫,远走他乡,只为了寻找一条活路。离开熟悉的、生养自己的土地,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另起炉灶再建一个家庭容易么?杨启义一家去关中的富平县时就背了几包袱换洗的衣服和被褥,别的一应粗笨的生活用品是带不过去的。到那个地方,先住在两孔废弃的窑洞里。关中的黄土厚实啊,关中的人民也善良纯朴,不欺生。村里为他们提供了口粮,但生活起居都靠他们自己动手。于是,土坯起炕,土坯垒灶,连桌凳都是土坯造的,表面贴一层旧报纸。他来的这块地面是盐碱地,一个村六口大井,打上来的都是苦水,一村的成年人,不论男女,说话微笑,露出的都是满口黄牙。要不是这块地面水苦,流出去的人多,当地能慷慨地接纳他的户口?但是,土地是广阔的,塬下是一望无际的千里沃野,塬上也是平展展的良田和一个连一个的村庄。三年困难时期,这儿的人民也不曾挨饿,只是白面馍馍换成了杂面窝窝,大老碗的油泼辣子干捞面没得吃了,多吃玉米糁糁。相比之山区农村,这儿已是人间天堂。再差的吃食,它也是粮食,哪儿像太平村的人们,一到春天几个月不见粮食星星。有粮食吃就是幸福的,至于喝苦水生黄牙,他们还能顾及得了?分得的口粮,别人家吃馍馍,他们力图节省,把麦子淘洗干净,连麸皮一起磨成粗面,吃稠糊糊。塬上塬下沟坎边地塄上到处是可食的野菜,当地人不吃它们,杨启义一家如获至宝,挖回来掺饭。第一年过去,省下的粮食卖出去加上四口人的工分收入就买下了队里废弃的马房。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三年节省的粮食把一个家置办起来了。但是,四年的时光,一家四口没添置过一根新线纱,哪怕是一双袜子。当地人被南山新来户的勤俭感动着,相处熟悉后,邻居们把用不了的旧家具,穿不完的旧衣服都送给他们,帮助他们度过了最初的困难时光。在他们的心底,他们仍感到是幸福的、温暖的。他们的地主成分没有成为人们手中的把柄,以此歧视他们、批斗他们。这让他们百感交集,心生温暖。顿顿有粮下锅,口口吃的都是五谷,这让他们倍感幸福。不管别人看他们有多恓惶,他们自己是满足的。活着有希望,人就加倍勤奋。努力的劳动和积极的生活又是最好的治愈心底创伤的良药,一家人渐渐忘却了故乡留下的切肤之痛。第五年,江竹竹的身体恢复过来,又为这个家生了个女儿。第六年土地承包到户,一家人塬上塬下分了二十多亩土地。在上塬的一条黄土沟里,队里剩下了二十几亩承包不出去的石头多的贫瘠土地,杨家又以每年五百斤小麦的廉价从队里租过来。地里有些石头当地人就厌烦了,杨启义他们不怕。山区的每一块土地不是石头粘着土,土粘着石头?土地多了,靠人力是不行的,别的富裕人家都买回了手扶拖拉机,耕种和运输全机械化。他们买不起手扶拖拉机,队里处理耕牛,他们要了一公一母两头健壮的、皮毛黑红的、犄角朝天的大秦川牛。他们用牛和架子车也把近五十亩土地辛勤耕种了出来,且收获颇丰。而今,经过十年的辛苦和积累,杨家在村里已是中等偏上的人家了。当初的马房在他们去的第八年的秋天就被推倒,重建了一院与村里其他人一模一样的红砖大瓦房。旧马房占地面积大,推倒后建成宽大的前后院,前院住人,后院养猪养牛养奶山羊。一年粮食收入五六万斤。他们不出门打工,整个关中平原的男人都不甚出门打工,这肥沃的黄土地就能把他们养活得富裕肥美,何必出门受那些洋罪?平娃是种地的主管,杨启义主要负责喂养好家里的牲口,婆媳俩主持家务和照看小孩儿,一家人和和美美。他们已彻底关中化了,除了生活细节、生活习惯上的微小差别。干捞面的大海碗比男人的头还大,农闲时节,也跑来跑去赶会听秦腔。杨启义也学会吼几句《周仁回府》呢。房子是关中典型的一坡水瓦房,婆媳出门,头上也顶块帕帕,吃饭顿顿离不开白面馒头和油泼辣子……他满足了。中年离乡,另起炉灶,就好比把一棵山里长的成年大树移栽到关中平原,能活过来就是奇迹了,能把日子过到这份儿上,已实属不易。但区别当地人的是,他们爱养猪,放不下老家百年传统——吃腊肉。每年宰了猪全腌起来风干,被当地人笑话。村子里天天有走村串巷卖鲜肉的,犯得上吃这又咸又干又难嚼又塞牙的咸干肉吗?这是习惯,这是故乡留在他们身上的一道印记,也许还会代代传下去,直到后生晚辈彻底忘却曾来自何方。

思乡是离开故土的人都犯的一种病,一种无药可治、鬼魅缠身般的顽疾。杨启义一家也逃不脱它的折磨,老两口严重些,小两口略轻。谈论故乡的话题是一家人话最多、最高兴的时刻。时间像一个过滤器,把记忆中美好的东西留下来,那些曾经的屈辱、苦难和龌龊等糟粕都被过滤掉了。年年都想抽时间回一次故乡,年年的时间都被终日的忙碌占尽。终有侄儿的大婚,他哥嫂一辈子就守了这根独苗,作为唯一的亲叔叔,他不能不去。小两口也要回来,媳妇还有年事已高的父母、兄弟姐妹。一家人下定决心,把家及家里的牲口托付给亲戚邻居,总算在侄儿的大喜之日赶到了家。

村里老一辈的,都争着和杨启义两口子拉话,杨启义应付一番立即脱身去给爹娘上坟。他磕了头,为爹娘的坟上培了新土,爹娘坟旁埋葬时种下的柏树已有茶杯粗了。杨启义百感交集,在爹娘的坟旁坐了又坐,扔了一地的烟屁股。

以杨发娃的姑表兄为首,领着一帮年轻人抬石头一般抬着花轿颠来颠去,把银霞从村北头抬到了村南头。现在的年轻人哪里会抬轿子?把银霞的五脏六腑差点儿没颠出来。中间要跨过村庄中间的小河沟。太平村是在河沟两旁的坡台上聚集的原始化村落,中间的河沟就像是城市中间的大马路,秋季暴涨的河水使河道达到了八九米宽。他们把轿子抬到了河中央歇下了,喊一声撒尿了,八个小伙子全在轿子四周的河水中哗哗地撒尿,把他们引以为荣的男根挺得老高。银霞在轿子里本来想吐,但男人们兴奋的撒尿声和你说我和的下流话,让银霞揭不起轿帘。这种戏弄是发娃的表兄蓄谋已久的,也是他送给表弟媳妇的礼物。这一天,表兄弟们调戏新娘是古已有之的风俗,只要不特别过分,那些让新娘心跳耳热的动作和下流话新娘都得忍受。晚上闹洞房,表兄弟们还有好些怪话和怪动作要让新郎新娘当众做、当众说。如亲吻,摸奶奶,两个人共吃一颗高吊下来的花生米,从新娘后脖子塞进一块干手帕,由新郎伸手送到屁股,经胯下再上到新娘的下巴领口,附加条件是这块手帕出来时必须有点儿湿……反正只要是难度大、能达到戏弄一对新人、能让表兄弟们高兴的动作,谁提出来,新郎新娘都得做。当然,新郎新娘也有条件,一个动作诸如八杯十杯二十杯酒,视动作简繁程度和下流程度而论。有一个主持公道的人,是闹新房小伙子们的头,他两头担保。那种热闹和快乐,一浪接一浪的笑声和喊声,能把瓦房的顶掀起来。这一天,无论表兄弟们怎样为难新娘子,新娘子都不能恼。它也是把一个羞羞涩涩的大姑娘锤炼成一个泼辣大方、懂得男女情爱的小媳妇的一个过程,是山区千百年来形成的民族文化的一部分。当然,围着轿子撒尿是发娃姑家表哥的发明,那哗啦啦下暴雨般的八个男人的尿声把做了准新娘的银霞幸福得都要晕过去。

婚宴从掌灯时分一直吃到午夜,杨启仁准备了四桶散白酒,每桶五十斤。第八道菜上来,一对新人要出场给各位嘉宾敬酒。新娘托盘,盘中一个披红挂彩的铜酒壶,四个酒杯。从第一桌的上席开始,老人妇女小孩儿人人敬到。“四”在陕南这一方是个吉祥的数字,它代表了双双对对、四红四喜、四季发财、四喜临门之意,叫喜上加喜,双双杯。喝酒的人站起来,由新郎双手为他端四杯,不喝的也要少斟一点儿,端四下表示已达到接受新人诚意的目的。酒敬到朱长寿跟前,长寿已喝到八分了,发娃把四杯酒满满敬给长寿,真挚地说:“叔,你今儿来喝我的喜酒,我从心底感激你。你一直是我尊敬的长辈,也是我生活中的榜样。发娃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作为我的长辈,请多包涵。我们这辈子都是生活在一个村子的好邻居。你以后就把发娃当作你的儿子看待,有用得上的地方,发娃时刻为你效劳。”

长寿的胸怀是男人的胸怀,发娃的话,他懂。发娃怕他为小凤一事心存芥蒂。其实呢,长寿对发娃的为人佩服透了。他放弃自己青春美丽善解人意的女儿小凤而义无反顾地娶了银霞,村里的老人无不对发娃竖起大拇指。长寿没得到这样的好女婿是遗憾,但他能指责发娃有啥过错么?长寿饮罢了四杯酒,对发娃说:“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男人,你能做到的,朱长寿未必能做到,我佩服你。”并特意对银霞说:“侄媳妇,你嫁了个好男人,他会为你的一辈子负责到底的。叔祝愿你们两口子恩恩爱爱,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叔每次进你家门,都有一杯好酒招待叔。”

发娃感动得眼眶湿润。在同桌人的起哄声中,又为长寿斟了四杯,要长寿今日喝个八仙过海。长寿豪爽地答应了。婚宴在这时已达到了高潮,满院都是嬉闹声和猜拳行令的叫声。

酒文化是中华民族文化的一部分。倘若没有酒,不知几千年来,人们如何去完成一场场的庆典和一个个的节日。在山区,在文化相对落后的地方,酒尤其显得重要。只有酒,才能让人们兴奋起来,热闹起来,率真高兴起来。当地的酒令以“划拳”为主,其次是“打杠子”。“划拳”时,同辈人从“哥俩好”开始,一叫“一心敬您”,二叫“二家有喜”,“三星高照”,“四季发财”,“五星魁首”,“六位高升”,“七巧梅”,“八仙过海”,“九九长寿”,“十满堂”。“打杠子”是个小生物链,杠子打老虎,老虎吃鸡,鸡吃虫,虫蛀杠子。后来又发明了县长村长婆娘,具有强烈的讽刺意味。县长管村长,村长管婆娘,婆娘管县长。把中国官场的丑态以酒令的形式表现出来,高声叫喊,令人捧腹。而这一方的酒,又是以家酿为主,没人爱喝瓶装的勾兑酒。他们大多反感勾兑酒的香精味。家酿酒味道醇正,酒香浓烈,酒味绵长。初秋蒿草结籽,他们用小麦、大麦、豌豆合磨成粗粉,兑水,踩成方砖,然后用蒿草包好。在一间封闭的屋子里,先铺上厚厚一层蒿草,再把包好草的砖码起来。一村人合在一起,塞满一屋子,再用蒿草厚厚盖严,把屋门封闭好。十天半月后,有香味从门缝中飘出来,酿酒的大曲就制好了。青蒿草堆在一起,高度发热,把粮食砖逐渐烘干。在这个过程中,砖块自身也在发生着微妙的生物变化。制成的优质好曲色泽微黄,其味清香。待深秋玉米成熟,将湿玉米粒磨成浆,蒸熟,晾温,以不烫手为宜。每百斤玉米拌二十斤干曲粉。在室外的黄泥地上掘一土池,周围和底夯实,以不漏水为宜。池深以装料多少而定,一般在一米左右。将拌好曲粉的料装进池中,踩实,上面抹一层厚厚的黄泥密封。一个月后,从泥中插一个孔,若有醇香的酒味从孔中飘出来,这酒坯就制好了。制好的坯拌豆壳架桶蒸馏,酒精高温下易挥发成雾,让热雾遇见桶面的凉水锅,这雾在锅外就凝结成小水珠,集结外锅底。锅底置有一小勺,一根竹管和小勺连起来伸出桶壁,美酒就从竹管汩汩外流。酒坯可拌三次曲,每蒸馏一次,再拌曲、发酵。第一道坯的酒味浓烈,往往有杂味;二道坯出的酒味醇香、绵长;三道坯的酒味道就略显清淡了。一般把二道坯的酒单独封装,留待客用,一道酒和三道酒勾兑,自己饮用或出售。太平山周围的人家,一到秋末冬初家家酿酒,人人为师。入得村庄,酒香四溢。谁家酿酒,过往的人不管认不认识,热乎乎地斟一碗捧上。本地人知道深浅,抿几口就放下,外乡人哪儿知道热酒的劲道,一碗下肚,走不出两里地,就醉倒在路旁的草窠里了。当然,人人会酿中间渐渐就显出了高手大师,十里八村的大师一般都成了酿酒专业户,农闲时节,以酿酒为业,酒卖了是收入,酒糟喂肥猪也是收入,制曲卖也是收入。这种人就被乡亲们当酒神一样热捧着。

杨家在以前是开过酒坊的,当地人叫“烧锅”。杨家烧锅的美酒曾远销到湖北的郧西、老河口一带。杨启仁兄弟就是闻着酒糟味儿长大的。杨启仁也是当地当之无愧的酿酒大师。不仅玉米、小麦、高粱、豌豆、大麦、荞麦、红苕酿得美酒,当地的蕨根、红眼毛果果、山姜也酿得好酒。杨家过去晾晒酒糟,还收获过一群野猪呢。那一年,烧酒季节过去了,烧锅前的大场上晾满了酒糟,半里路外都能闻到它散发出的酒香味儿。不烧酒,烧锅房子就闲置下来,晚上只有两个伙计住着。一群野猪可能被酒糟的香味吸引,夜间下山来饱餐一顿。野猪哪儿知道人类的杰出手段,吃饱过后都醉倒在场里动弹不得了。伙计后半夜起夜,发现了大大小小七头野猪卧了一场,轰不走撵不走,就喊来掌柜的。杨家人杀家猪般地杀了七头醉猪,风干的咸野猪肉整整吃了一年。那时候,杨家田地山林广阔,伙计众多,一年收七八百担租子,烧锅的地窖里,五十口大缸,每口装五百斤。逢年过节,远近来沽酒的人结成了队,卖酒的制钱要雇几个妇女穿成贯。杨高贵还记得,他的父亲下漫川关打牌的时候,两个年轻力壮的伙计为他挑铜圆。有时赢得多,回来时就雇骡马驮运。早时的杨家,就是这一方土地上的土皇上,咳嗽一声,方圆几十里也要震动的。最兴盛的时候,杨家有三个烧锅,五家油坊。油坊是用当地盛产的油桐树果榨桐油,用于点灯、制墨、漆家具。几千斤的大木头吊在高大的架房上,几个小伙子拉着悠绳,叫一声号子,一齐发力撞一下,榨的油就像山泉似的往下流。油坊的号子歌是多少代穷苦人都传唱不息的歌谣。杨家是地地道道的地主,他们不经商,只利用广阔的土地和山林的出产就把一个偌大的家维持得久盛不衰。18世纪末,杨家遭受过一次灭门之灾。太平山啸聚的土匪与杨家结了梁子。一夜之间,杨家老少八十多口被屠杀殆尽,家中囤积的金银钱财也被掳掠一空,并放火烧了庭院。只余杨高贵的爷爷在外乡读书才免了一劫,为杨家留下了一支人脉。富农杨启德那支,不算杨家正脉。他们祖上是杨家的伙计,因忠心耿耿,老了的时候,杨家赏了些田地给他,与杨家实属主仆关系。

杨发娃娶回的银霞虽然是个寡妇,但杨启仁两口子还是万分高兴。只要儿子喜欢,他们就喜欢,何况还带回来一双儿女。一夜之间,有了媳妇,有了孙子孙女,老两口忙得手脚不闲。两个娃娃的父亲已亡,杨家养大,就是杨家的后人。银霞哪儿能想到这辈子还能和发娃走到一起。她虽然已失去了少女时的风采,但发娃的执着治愈了她心灵的创伤。发娃像是流进她心底的一股清泉,让她的生命之花又焕发了光彩。发娃带回她,首先去医院为她检查了身体,把她的妇科疾病彻底治愈,又买来许多的妇女用品,把她精心打扮起来。新婚之夜,发娃的表兄弟们闹腾够了之后就散去了,两个人宽衣上床,银霞少女般的激情已被点燃,她紧紧搂着爱人,在爱人的周身抚摸。发娃做梦都在盼望这一时刻,幸福的暖流就像是一杯醇香的美酒,端到唇边,不喝已醉了。银霞被卖给那个男人的时候,那个男人夜夜都是强奸她。一到夜晚,银霞都害怕得簌簌发抖。男人侵占她的身体,她没感受到过一丝的快乐,除了恐惧,就是厌恶、疼痛。噩梦终于过去了,如今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享受着爱人的和风细雨,心底的快乐渐渐流遍全身,只要是爱人触及的地方,都会涌起一股久违了的快感,且久久不去。这辈子,她生来就该是他的女人。

李天保现在是个傻子,他似乎已记不清有银霞这么个女儿了。看到爹爹这样,银霞心中的恨意没有了,发娃叫他爹的时候,他白眼翻着发娃,不知道答应。最高兴的是金玉和水生,他们最钟爱的大姐终于回到了他们身边。若没有银霞的出现,他们失去哥哥的悲伤不知还要延续多久。银霞很快就和弟媳月月成了好朋友,杨发娃对她那么痴情,月月羡慕死了。

发娃两口子隔年把几近瘫痪的李天保养在家里。他的小儿子水生,小女儿金玉都能出门打工了。金玉去西安给一家餐馆洗碗,水生在一建筑工地做小工。他们的娘,那个信了大半辈子佛教受了大半辈子苦的女人,还是舍弃了尘世俗缘,一脚迈进空门,做了尼姑。也许这是她的宿命,没有土生的死,她下不了这个决心,土生的死把她这棵老树的心淘空了。农村的善男信女们生活日渐富裕之后,又悄悄兴起了烧香拜佛。荒废的许多庙宇都渐渐有了僧人道人,老人去世,也慢慢出现了道场、法场。李天保如今由他憎恨了半辈子的地主后人来经管,也许是他心中有愧,也许是久病的原因,如今的李天保整天傻乎乎的,坐在哪儿,一坐就是半天,脾气出奇的好,谁来都笑眯眯的,不挑剔吃喝,不摔盘子碗,有时还帮做饭的银霞捣蒜、烧火。两个娃娃,高兴了爬到他的头上,他也不恼。银霞两口子不计前嫌,杨启仁老两口也不说什么。都活成那个样子了,还有什么仇恨不能化解呢?仇恨是心中的黑影,你只要愿意打开窗户让阳光照进来,那黑影自然就消失了。

月月曾力图挽留出家的婆婆。她把土生用性命换来的那点儿钱呈给婆婆,希望她拿着养老,婆婆谢绝了。她说:“我没了儿子,你没了丈夫。我没了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儿子,你呢?你心里比娘还苦。娘连儿子都没了,还要钱干啥。你留着它,算土生这辈子负你的补偿。”

金玉和水生也不要这笔钱。村子里其他的人家就不同了。张家的媳妇有一儿一女两个娃娃,丈夫也是在这次的大事故中丧生。办完了丧事,公婆和媳妇为这一万两千块钱反目。舅家人帮公婆说话,要留这笔钱做老人的养老金;媳妇娘家的帮媳妇说话,要这笔钱做儿女的抚养费。婆媳各不相让,反目成仇。钱是攥在媳妇手里的。媳妇一生气,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婆婆的娘家人就吆喝一帮人闹到媳妇娘家。两方都是大家族,恶语相交,便开了仗,婆婆就挨了媳妇娘家哥的一棒子。余庆堂和发娃去处理,处理不下来,最后是乡政府干部和乡民警一起才把纠纷分割开,公婆得了六千养老金,媳妇得了六千的儿女抚养费。自此后,媳妇和公婆一刀两断,亲孙子见了爷爷奶奶也吐唾沫、捣指头。还有几家,情况大致相同,虽然没有张家的事态严重,公婆也给媳妇限定了条件:再招男人进门,养公婆的老,公婆就不扯这个钱;若嫁出门去,钱就留在婆家不许带走。几个小寡妇常凑在一起,把各自的公婆说得一无是处。

难得有月月这般通情达理的,也难得有婆婆那般看破红尘的。死人是悲剧,那是人力不可逆转的,是天意,而之后的悲剧,全是人力所为,是人心底的私欲在作怪。听起来,倍让人心酸。多大一点儿钱啊,犯得着让人撕破脸皮舍弃所有的亲情吗?说到底,还是一个“穷”字在作怪。山区农村在逐年富裕,但它永远也赶不上发达地区和城镇。人心是个无底洞,欲望是填不满的。

36

余庆海一家没人来参加杨发娃的婚礼,他和孙巧云都不在家。余庆海目睹了小煤窑的危险和恐惧,虽然两个侄儿、黄桂荣及村里人都极力挽留他,他还是决然离开了那个鬼地方。挣多少钱是次要的,有再多的钱,要是连命也保不住,那钱又是谁的呢?返身回西安,孙巧云问他想干啥,他说去建筑队吧。巧云又叫吴昌保把他领到建筑队。中午的阳光火辣辣的,建筑队的工人们在汗流浃背地推小车、抬钢筋、卸水泥,一个个的脸上汗水和着灰尘,再被脏手一抹,一道道的脏印子。是秋天了,人们还赤着膀子,裸露在外边的皮肤全晒成古铜色,强健的肌肉一条一条的。吴昌保还没有找小工头商量,余庆海就退却了。工地和繁华的闹市就隔着一堵墙,这墙里墙外就是城市的两个阶层,截然不同。余庆海哪里是能吃这些苦的料。吴昌保蹬三轮拉人他更看不上,车是牛马拉的,人出力气死蹬,人不也成了牛马?余庆海在乡下,好歹也是个教师呢!他身无一技之长,年龄又大些,还处处放不下他“教师”的架子,为难了好些天,巧云给他找了一份发治疗男人阳痿妇女不孕的野广告的工作。他戴顶遮阳帽,抱一沓广告,在闹市区往人怀里塞,见城管市容的来了就跑。吴昌保在北池头帮他租了间民房,两口子住到了一起。

余庆海租住的是一大院民房二楼的一个小房间,他的邻居是位年轻、有几分姿色的女人。时间长些,余庆海就看出些门道。这女人腰上别着BB机,机子一响就下楼打电话,一会儿就领上楼一个男人,关门在屋里鼓捣一阵,男人走的时候都病恹恹的,女人送出门的时候,总是面带潮红。余庆海估计,这邻居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城市的鸡。

余庆海倒霉得很,北池头村里住着还不到一个礼拜,晚上就让查暂住证的警察堵在了院子里。查暂住证是搞突然袭击的,一晚上一般只堵一条街。警察将街两头一堵,然后逐户逐户地排查。一个暂住证连照相带工本费要二百三十块钱。所幸的是,余庆海这时是一个人在家,要是两个人都在,那就惨了。隔壁那个女人“呯”一声把门锁上了,跑到余庆海屋里,求余庆海帮帮她。余庆海说:“我都是过河的泥菩萨,还能帮你?”

女的说:“你就说我是你亲戚,来看你的,过两天就回去了。”

“那样能蒙过去?你想得太简单了吧?”

女的很自信地说:“能蒙过去,我以前蒙过几次了。他们对女的一般放得宽些。”

“你是我的啥亲戚呢?”

“你就说我是你媳妇吧,从老家来看你的。”

余庆海答应试试看。两个人互通了姓名,余庆海知道了她叫惠妮妮,家是郊县的。警察上楼的时候,惠妮妮就坐在余庆海的床上,两个人按约好的谎话对警察说了。警察见余庆海掏钱掏得利索,又不像久混城市的油子,说话还是南山的土腔土调,就相信了。惠妮妮装老实,不多开口。两个人年龄也相当。蒙过了办暂住证这关,惠妮妮对余庆海便很热情,要请余庆海出去吃裤带面,说村子里有家裤带面是很有名的,又香又筋道,辣得也够味。余庆海正心疼他的钱,太阳底下暴晒发了七八天的野广告,挣了点儿辛苦钱,让警察一把弄走了,只落得巴掌大的一张字条,哪儿有心去吃饭。巧云深夜回来,他把办暂住证的事说了,巧云骂他太老实,办暂住证的来了,你到房东屋子里躲一躲就过去了,警察办的是外地人,本地人谁跟派出所的没个关系。不到房东屋里,你上楼顶去藏一藏,二百多块钱就换一张破纸,让人心疼死了。

余庆海本来心中痛惜,再被老婆一数落,就更感委屈。他说:“我也没有经历过,哪儿知道农民进城打工,还受这些限制。”

老婆说:“你在家安心教你的书,偏要逞能跑出来,以为你有多大的本事?”

两个人话不投机,孙巧云洗了手脸,就匆匆上床睡了。余庆海这一晚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靠发点儿野广告一天挣个二十几块钱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发财的门路在哪里呢?城市给初入者的感觉是人流和车流,而这些匆匆来去的人都靠什么生存,发的哪一门子财?对一个初次进城的乡下农民来说,一无所知。他不知道,无论在城市、在矿山,掘金都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一分钱学费都不想交,就想得到财富,那不是痴心妄想?没有等着人伸手去拿的财富,只有等着人去谋求的生存之道。黄桂荣在煤矿做了包工头,发了财,在此之前,他已在煤矿滚爬了五年,五年的历练和学习才能让他熟悉那一行。进城淘金的农民千千万,绝大多数依靠的资本就是他们的劳动力。不能够勤奋劳动工作的人最终都会被城市所淘汰,要么回乡下,要么沦为罪犯或乞丐。

余庆海又坚持了十来天,最终还是找不到适合他干的事。巧云整天忙,能挣钱,回来对他也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有两晚上,干脆就没回来。他过后问她,只说接的旅客多,工作忙,下班晚了,不想回来。吴昌保从早到晚骑着车在路上跑,回屋就睡觉,也没时间招呼他。余庆海觉着无聊极了。发野广告是临时活,说不雇佣人就结束了。余庆海闲了几天,跑了些地方,脑子一片混乱,干脆就告诉老婆,他依然回去。他的到来,对老婆来说,本就是个累赘,正巴不得他早一天回去,这下正合心意,就打点了些东西,把他送上了回家的班车。从此后,她又可以自由自在的了。

余庆海是深夜悄悄回到家的。他没敢去见任何人,第二天让金玉又教了一天,辞退了金玉。余庆堂知道他回来了,指望他能来认个错,谁知余庆海躲着他。余庆堂很不高兴。就在余庆海回来的第三天早晨,他刚踏上讲台,准备给娃娃们上课。大哥余庆堂头上戴着顶烂旧草帽子,推开了教室厚重的橡木门,像一尊凶神恶煞杵在他的面前。

“是大哥呀,大哥有啥事,去我屋里说。”余庆海自知大事不妙,怕大哥当着他学生的面给他难堪。哪知余庆堂选的就是这时间、这场合。余庆堂说:“别叫大哥,羞了我余家先人哩,谁是你大哥?我是太平村的村支书!”

“大哥,你看……”

余庆堂脸上的肌肉跳动了一下,冷笑道:“咋的?不好意思了?在娃娃们面前,老师丢脸了?你胆子大得很嘛,把村上的学校当成你自家的韭菜园子了,学校是余庆海家里的?你想撂就撂了,想干又来干,给村里招呼了一声?余支书死了?杨主任死了?都由着你胡来了?”

“大哥,我这不回来了……”余庆海当着他学生的面被余庆堂一顿质问,脸红成了猪肝色,手足无措地低着头,答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今儿说给你听,你给我记着。马上给娃娃们道歉,今儿黑回去写份儿检讨,交给村支部,保存在你党员的档案里。再写一份儿大字的,贴村口的树上,让全村群众都来看看你是个啥嘴脸。”

“大哥,这太过分了吧。”余庆海终是小声辩解了一句。余庆堂还没发泄完,他说:“我过分?你占着茅坑不拉屎,过分不?你晓得农民送娃娃念书有多难吧,晓得农民盼娃娃成才,将来能走出大山是咋盼的吧?你以为这个位置给了你就没人敢动你?我今儿只要说不让你教了,你校长还得听我的,马上就叫你滚蛋回家!”

“大哥,我错了还不行啊,还要上课哩。”余庆海哭丧着脸,哀求余庆堂。余庆堂吐出了心中的恶气,扭头走的时候,还重重丢下一句:“别忘了写检讨!”

第二天,村口的大香椿树上贴了报纸大一张毛笔写的检讨,引得村子里识字的人都去看。有娃娃念书的大人们已听孩子们学了支书日撅老师的话,对老支书敬佩不已。兰花得到消息,立即捧着饭碗赶到村口。见人们围观树上那一张大字,糨糊还没干,就央求识字的人读给她听。人们只是笑,没人给她读。她拉住一个上学路过的娃娃,哄那娃娃说:“你给我读那树上的字,我给你两块钱。”娃娃知道那是他老师写的检讨,扭头跑了。村里的烂杆光棍丑娃也在场,他嬉笑着对兰花说;“嫂子,你给我十块钱,我给你揭下来,你拿学校去请余老师给你读。”

“这是人家余老师的脸哩,敢叫你揭。你叫声妈,我给你十块钱。”兰花跟丑娃调笑。丑娃马上叫道:“妈呀,我要吃奶奶哩!”说着,手便伸上来要抓兰花的胸部。兰花趔过身,骂道:“龟儿子,黄土都埋到脖子了,你还想吃妈的奶哩!”围的人不看树上的检讨了,听他俩斗嘴耍笑,也跟着起哄、嬉笑。一时间,村口的香椿树下热闹得很,把树顶喜鹊窝里抱窝的喜鹊都吓飞了。余庆海远远听到是三嫂在那里表演节目,便明白三嫂是故意臊他的脸,看他的笑话,心中对这个麻脸的女人又恨了几分。

37

发娃成了家,有了银霞和娃娃,正要鼓足劲儿好好干一场的时候,上边的政策当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为保护下游的长江水域不受泥沙淤塞,整个上游各县一律实行封山禁牧、退耕还林政策,原始的放牧也被叫停。摆在发娃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把牛圈养,要么就改行。圈养牛比之原始放牧,成本增大,耗费的人力增加,但牛育成的时间可以缩短。一家人陷入两难之中。杨家现有大大小小一百多头牛,村庄北面的大荒山都是他们的牧场。如果不放牧,实行圈养,按一家人的劳动能力,最多能养四十头,其余的得卖掉。如果放弃不养了,杨发娃不知道他除了养牛,还能干啥?一家人商量过来商量过去,最终在乡政府的步步紧逼中,杨发娃重新盖了圈养牛的牛圈,把大部分成年牛卖掉。这几年,发娃一直在思谋着发展和壮大,没怎么卖过商品牛,有人求到他了,要良种秦川牛,他才卖人一头两头。家庭收入仅靠卖牛粪一项就维持住了,也没怎么算过账。谁知在这一轮又一轮的物价飞涨中,如今的一头成年牛已是四五千块钱。发娃一次卖牛就得了三十多万块钱。信用社的贷款他是年年付息的,这次还过十万本金,还存了二十万块钱。这令杨启仁老两口吃惊不小,发娃也颇感意外。没有不透风的墙,发娃一下存了那么多的钱很快就在当地传开了,有人羡慕,有人嫉妒,有人眼红。

退耕还林政策令朱长寿百思不得其解。高山上的陡坡地全部荒掉,栽树、种草,不让农民多种粮食,让日子仍回到过去的时候,吃不饱穿不暖?不用说,他开垦的荒山是不能种了,那是块一年打三四千斤玉米、成千斤大豆和一万多斤土豆的土地,根据政策必须退耕的还有两亩多坡地。承包地只剩下三亩多梯田。就这巴掌大的一块地,够谁种呢?虽说这几年他种了黄桂荣家的土地,但那毕竟是别人的,也要退掉一部分。两家总共能余下七八亩梯田。退耕还林政府是给点儿补贴的,而那点儿补贴能跟种地的收入相比吗?长寿家的羊也不能放养了。他有近二百只大大小小的羊,每年冬卖掉几只十几只肥羊数票子把嘴里唾沫都蘸干了。这下不让上山放羊,要求养猪一样把羊圈起来。羊是吃百草喝山泉的,猪一样把羊圈起来,羊还是羊吗?长寿十分想不通,但看村主任杨发娃把牛都圈起来了,全村的麦秸几乎全被发娃买去了,高高地堆成垛。长寿也不敢拖着,村干部都抗不过,百姓还能比村干部牛?他忍痛割爱把羊全卖了,只留了两只骟羊,养肥了,过年宰掉。

退耕还林,封山禁牧对村里其他人而言,是无关痛痒的事。他们全靠外出打工挣钱,家里的坡坡地其实早荒了,没荒的也正准备荒掉。政府的这一政策好,荒了地还给钱粮补助,对那些常年在外无力种地的人来说几乎是天上掉馅饼,白捡那么些收入。就是有养几只羊的,三只五只,禁不禁牧,也管不到他那里去。

日子一下子变得清闲起来。没有多余的地种,没有羊放,进入冬天后长寿就闲得慌。下雪的时候,他把从老家带来的火铳翻出来擦拭,把锈迹斑斑的狼夹子、钢丝套翻出来把玩。兰花就知道他闲不住了,便鼓励他说:“太平山上的野物也多得很,你上山去转转,说不定就有好运气。”

“打猎是不问运气的,我上山转转去,好多年没弄这些了,我手都生了。”长寿说着,便换鞋,装火药、铁砂,冒着纷纷扬扬的大雪,背着他的土枪,上山去了。

朱长寿在他老家那儿算是一个好猎手:枪法准。依据野兽的足迹,能识别野兽的种类和路径。他最拿手的还是下狼夹子和套。狼夹子夹猛兽,如野猪、狼,甚至花斑豹。套主要针对兔、果子狸、野山羊、麂子、獐等小型野兽。看好了路,在它必经之地,算准了野兽的高度和大小,让它一头钻进去就再也出不来,越是折腾套的活扣就越紧,最终勒死为止。普通的猎人下狼夹子是死夹子,铁链把夹子固定在一棵树的底部。狼夹子夹住了野兽的脚,往往最终逼得野物弃脚而逃,只留给猎人一份儿沮丧。长寿下夹子下活的,他把夹子的链子那头绑一根横木,横木两尺长,要结实,链子绑在横木的正中央,固定死。夹住野兽的脚,野兽能拖着沉重的夹子缓慢行走,但后边的横木不时会被草木绊住,走不快。野兽能走,就不忍弃脚。猎人循着血迹和夹子横木拖出的痕迹很快找到尚在逃生的野物。雪地里寻找野兽的踪迹是最容易的,它们的足印清晰可辨,老猎手一看脚印就知道是啥东西,有多大,甚至是公母。

长寿在林子里转悠,村子里一共听到了两声枪响。黄昏时分回来的时候,长寿掮着一只野羊,还提着一只山鸡。村子里的老人、妇女和孩子们都赶到长寿家看稀奇,夸长寿的好枪法。长寿是一脸的得意。他没料到山上的野兽是那么多,凭他猎狗一般敏锐的目光,一找就是一个准。见人们羡慕而夸赞的态度,更坚定了他打猎的信心。长寿想,不能多种地了,打猎也是一门好副业,凭这手艺,也不愁一家人吃喝用度的。

这天晚上,他把野物剥了皮,自己留了一部分,给余庆堂、余庆魁和余庆海各送去了些肉。余庆魁最高兴了,他要留长寿喝酒。长寿没喝他的酒,他要回来休息好了,明天上山正式开始打猎,为过年挣一笔钱。

长寿利用几天时间把家里的几百根套全下在太平山上。冬天的草食动物贪青,山上有冬青树的地方,就是鹿、野羊最爱去的地方。狼夹子是危险的东西,它能夹住兽,也能夹住人。山上经常有挖药人去的地方不能下夹子。他看了好多路,只下了两处。第五天的时候,他在一片冬青树的山包上,打到了一只四眼子。四眼子是当地人的俗称,因其眼睛到鼻孔的中间有两个黑色的小孔,远处看,像四只眼睛。据说,这东西被人撵得急了,那两孔也能帮助呼吸。他通身毛色火黄,屁股和肚皮白色。偶蹄目,鹿科,公母无角。春天发情的时候,在夜晚叫声凄切,村庄里也能听见。不是发情期,公的独居,母的领着幼崽生活,祸害冬季的麦田和春天的豆苗,肉味鲜美。长寿过去打猎的时候,四眼子去内膛,毛皮,卖羊肉三倍的价。他今天打的这只有六七十斤重,是只公的。长寿发现它的时候,它两只前蹄搭在冬青树的枝杈上够冬青树的绿叶吃,整个肚皮都暴露给了长寿。长寿悄悄摸到土枪的射程之内,一枪就穿了膛。长寿当夜就剥了皮、净了膛,按时下羊肉四块七八的价,这只四眼子的肉至少在十二三块钱一斤。第二天一早他换了身干净衣裳,背篓背了,到漫川关镇子去卖。净膛后还有四十三斤,卖他个四五百块钱不成问题。他对兰花说,卖了钱,给老婆买件鸭绒袄。时下妇女们正时兴鸭绒袄,它轻便、暖和。兰花也满心欢喜。男人留着他的好本事多年不用了,一出手,就是财喜,这就跟走路拾钱包似的,是意外之财。她叮嘱男人,给他自己买双黑皮鞋,到别人家做客,老穿着土布鞋,怪难看的,再给小满买身运动装。小满上中心小学了,是班上的体育干部,眼馋蓝色镶白条的运动装好长时间了,兰花一直舍不得给他买。一套好的七八十块,卖羊的时候本想买,卖了羊,是整沓的一万三千块钱,长寿一咬牙,存进信用社,搁了三年定期。农民家庭的一万多块钱来之不易,两只母山羊养了七八年才繁殖成这笔财富,得留着日后给儿子念书娶媳妇用。女婿办家具厂来借,长寿也没舍得给。女婿是个漏财命,左手挣的,右手就扔出去。在漫川地方,贪赌是小有名气的。长寿骂了他几回,当面是低眉顺眼地听,过后照赌不误,长寿也就懒得管了。大凤也管不住男人,哭着闹着也不能让他改了毛病,时间一长,也就麻木了,想花钱,就向男人要。她只管把自己和娃娃收拾打扮好,吃好。反正钱是他自己抡斧头挥汗挣的,他不心疼,大凤也不心疼。

男人去镇子了,兰花中午去几块麦田里转了转,掮两捆苞谷秆回来,丢进羊圈里,让羊啃着干苞谷叶子。二嫂找她拉家常,两个人说了些话,中午煮了腊肉和干豆角,闷了一钵子豆角腊肉,做了米饭,等男人回来吃饭。

等着男人的时候,大嫂又跑到她家里来,说是大儿子秋生被媳妇教唆坏了,给他爹来信说,要去春生媳妇的村子里落户。村子里有个孤寡老人,有一院房子,想认个儿子养老送终,秋生看上了人家的地方,看上了人家的房屋,想去,她不同意。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儿子,一个个都跑到人家屋里了,老两口老了咋办?小儿子冬生还在念高中,要是出了校门也看不上咱这穷山沟沟,两个老家伙不是没人要了?家有长子,国有大臣,秋生绝不能让他走,他必须留在父母身边给父母养老送终。余庆堂也是舍不得,但他是见识过那块地方的,让儿子谋个好地方,将来的儿孙们生活容易些,也算是好事,做父母的不能太自私。他还在犹豫着,想等过年儿子们回来了,叫上弟兄们,大家坐在一起商量。兰花把大嫂劝了劝,说儿大不由娘,他生了心,你留也是留不住。让走也行,图个好地方、好房屋,事先讲好,一年给娘老子邮多少钱回来养老,总不能让娘老子留在山沟里喝西北风。妯娌俩叽叽咕咕说了好大一阵子话。眼见太阳落山了,还不见长寿回来。她思谋着怕是东西不好卖,心想着长寿贪财,肯定要价高。到小半夜的时候,她方急了,啥时间去镇子,也没熬过这时间啊,是不是有啥事?会有啥事呢?回老家去了?老家没爹娘,无牵无挂,好多年也没回去了。就是回去,也得打声招呼,断无不说之理。打猎的人一身的胆,走个夜路啥的也不怕啥,咋回事儿呢?到兰花实在坐不住时,已经快半夜了,余庆堂两口子还没睡,坐在火炉子旁,边剥玉米边打哈欠。兰花叫门,进屋把情况说了。余庆堂倒没甚在意。他估计说:“是不是长寿得了财喜,在饭馆里喝醉了,住了小旅馆?”

“他啥时间还舍得下馆子喝酒?喝别人的能喝一斤,喝自己的,多则三四盅,都快把自个儿抠门死了。还公粮下街,也没舍得吃过一碗凉皮。”兰花已十分焦急。余庆堂又问:“街道有长寿的朋友没有?男人在外,碰上朋友就由事不由人了。”

“没听说他街道有朋友。街道的居民,啥时间还把咱农民当朋友的?我估计有啥不好的事。下午喂猪的时候,我右眼跳了好一阵的,撕些烟盒纸贴上才止住了。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肯定有坏事。”

“又不是上山去了,下漫川是大路,他一个大男人,能有个啥事呢?”余庆堂实在猜不透长寿牛大个男人会有啥事,但兰花着急,他也不能不管,就掖了手电,叫上老二,三人沿大路一路找,特别是路边的苞谷秆堆、柴火堆,路下的沟沟坎坎,手电细细照了,除了积雪,一路上啥也没找见。到小镇子时,才五更天,镇子静悄悄的,空旷的街上杳无人迹,只有几条吃垃圾的野狗在寒夜的空街里瑟瑟发抖。

“这个挨千刀的长寿,你要把人急死呀!”三个人在别人的屋檐下找了个背风的地方蹴着,等到天亮。余庆堂年岁大,认识的人多,经多方打听,才从开商店的老头那儿打听出点儿眉目来。老头说,昨天有个卖野物肉的,让派出所的逮去了。

“卖个野物肉,咋还犯到派出所手上?”兰花慌了。余庆堂沉得住气。他说:“你俩先找个地方吃点儿热的,暖和暖和,我去派出所打听去。我认识两个民警。”说着话,他估摸兰花身上没有钱,又掏了十块钱给她。兰花这时没主张了,只能听大哥的安排。

兰花哪儿有心思吃饭。害怕加寒冷,她不停地簌簌发抖。余庆魁去吃食摊要了两碗开水来,让兰花喝了,心里暖和些,方定住身子不再抖。两个人左等右等不见余庆堂回来,兰花心里急,就央求二哥带着她到派出所门口去。余庆魁说:“派出所哪儿是我们老百姓去的地方,有大哥去了,你就安心地等吧。”

一直等到日头老高,集市上卖早菜的菜农们一担担菜都卖空了,才见余庆堂在前,朱长寿在后,两个人灰头灰脸地一路走过来。长寿袖着手,脸上像贴了一层黑壳。

兰花上前拉住长寿就要问,余庆堂大声地咳嗽了一声,抢在前头说:“哥儿几个去下馆子,喝两盅吧,我这把老骨头快冻僵了。”

长寿说:“要得,好好去喝几盅。”

“你……”兰花急于想知道情况。长寿瞪了她一眼,斥责道:“你啥你,我不是好好的,头发也没少一根,我们请大哥二哥吃饭去。”

四个人踅摸到一家小饭馆,找了个拐角坐了,老板给每人倒了碗热茶。长寿把老板拉到身边,牛哄哄地说:“有啥好菜,给我们炒四个菜,再弄瓶六十度的好烧酒。”

老板以为来的是土大款,忙热情略带巴结地说:“早晨才开张,刚买的鸡、鸭、鱼、猪后腿,牛肉有熟的,切一盘就成。”

“都弄来都弄来,手脚麻利点儿。”长寿高声嘱咐。小饭馆老板就是炉头,老板娘也是女招待。两口子厨下忙乎去了,店里除了他们没有外人,余庆堂才把早晨所费的周折一五一十地说给他们仨。

余庆堂先到派出所,派出所还没上班。他往派出所门口一蹲,打算等他们上班。一个进去上班的警察以为他是个要饭的,轰他走。乍一看,余庆堂今天早晨还就是个要饭的。一个糟老头,顶着一头稀疏花白的头发,头发里尽是干农活的黑土渣子。穿一身旧棉裤棉袄,一双旧袜子,走得忙,双手才剥过玉米烤过火,乌黑乌黑的,在冬天的清晨,蹴在门柱子外的台阶上,冻得直哆嗦。熬了一夜的眼,双目红肿,眼角还巴着一大坨子眼屎。烤了一天火炉的老脸又加上熬夜,本来紫红的脸膛又像是在表面抹了一层灰,仿佛老叫花子半个月没洗过一次脸。警察不轰他,那也不合情理。他说要找人,又说了包乡的民警名字,那人方半信半疑地让他等等。又是半个钟头过去了,他熟悉的民警才来。老余叫他,他仔细辨认,才认出是余支书,请他进了办公室,问明了情况,人家又去问了领导,回来对老余说:“朱长寿非法捕猎野生动物,是犯法的。四眼子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所里要拘留他,还要罚款,我是帮不上你的忙了。”

“我能见见朱长寿,问他些情况吗?”老余心里凉了半截。民警说:“恐怕不行,案子不是我经手的。跟拘留的人见面,是要所长点头才行,你找所长吧。”

老余出来买了包十块钱的好烟,去找所长。所长正接电话,一手扶着桌子,一脸媚笑,不停称是,好像是有案子跟那个领导有关联,领导打电话疏通。所长打完电话,老余把烟敬上,所长接了烟,老余方说了情况。所长毫不客气地说:“你是他家属,回去准备五百块钱罚款吧,人我们要拘留十天,你不能见他。”

“他是初犯,老实巴交的农民,哪儿知道打个野物也犯法,你就看在他无知的情面上,原谅原谅他。”老余说。所长哪里能瞧得起他一个糟老头,便极不耐烦地说:“犯法是不能原谅的,我正上班,你别在这啰唆了。”

老余灰溜溜地从派出所出来,太阳已升起有一竿子高,有些房屋屋顶瓦上还留有残雪,太阳下白得耀眼。余庆堂晕乎乎的,这么棘手的事情,好像已没有任何办法了,咋去向弟媳妇交代?他正心灰意懒地在破旧的街道上走着,忽听到有人叫他。老余一抬头,叫他的是牛乡长。乡干部和村干部经常在一起,大家太熟悉了。牛乡长问他:“余支书,这大清早的,你就下漫川来了,咋灰头土脸的,不像我们太平村的土地爷嘛。”

“还土地爷呢,我成土地孙了。刚在派出所里碰了一鼻子灰。乡长大清早,是要开会?”

牛乡长说:“我去区上开会,村里有啥事,你不去乡里,到派出所干啥?”

老余给乡长发了烟,把长寿的事大概给乡长说了。乡长知道长寿是他的兄弟,长寿也是乡政府表彰了几年的专业户。乡长说:“所长我熟悉,但你去了一趟,他把话说死了,我再去没意思。这样吧,我悄悄请区长给打个电话,求个请,看能不能把人放出来。事办好了,老余你欠我一个人情,叫你兄弟过年送我些野味来。”

“都进笼子了,还敢打野味!你把事办好了,回头我请你客。”老余看到了希望,很高兴。牛乡长见四下无人,才低声对老余说:“保护野生动物是事实,下边的谁不爱吃野味?你以为他们没收了四眼子肉就埋了?埋进他们的肚里了!以后弄到野物,别明目张胆地来卖,你那兄弟是缺个心眼儿的。”

牛乡长的话不无道理,老余一想也是,就把刚买的好烟塞给了他。乡长把烟揣进兜里,让老余在门外找个地方等着,人出来了一块儿叫回去。老余就在派出所斜对面的铁匠铺子里跟老铁匠拉话、烤火,眼睛留意着门外。半个钟头左右,就见长寿猥猥琐琐地从里面出来了。

“原来是区长一个电话,不罚钱了,也不拘留了,只把我教育了一顿。说啥地球是我们共同的家园,野生动物也有生存的权利。保护野生动物,是国家的法律。我脑子乱糟糟的,冻了一夜。狗日的黑屋里只有一堆稻草,连床被子也没有,冻得我净想尿。”长寿对大家说。兰花一颗揪着的心舒展了。她讥讽男人说:“黑屋子里有堆稻草就不错了,人家还给你搁床新被子,你是人家姑爷呢?”

原来,昨天长寿把赤条条的野物背到漫川集市上,刚在塑料纸上放不久,就有个年轻人上来问他卖的啥。长寿声音大,也是爱吹点儿牛的,一说话,便引来了许多闲人围观。长寿很得意,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原本是想说个清楚明白,能卖个好价钱。谁知那个年轻人是林业管理站的,不大会儿就叫来两个民警,二话不说,就让他把东西背进了派出所。长寿哪儿丢过这样的人,一路上被民警押着,他的腿都软得跟面条似的。进了派出所,他把猎取的经过全说了,警察做了笔录,让他在关键地方盖了指印,然后就关起来了。从昨天到今天早上,长寿粒米未进。派出所做饭的媳妇中午的时候从门洞里给了他一缸子热水。昨天下午,整整一下午,长寿在黑屋子里都闻到一股煮四眼麂子肉的浓香味。

没卖着一分钱,瞎忙活了两天,还在黑屋子里冻了一夜,要不是大哥求着了做官的,还得罚五百块钱,住十天黑屋子。长寿心里冤透了,回家睡了两天懒得起床。女人好吃好喝伺候月子般地把他伺候了两天。第三天里,天又阴了,他上山想收了套和夹子,从此洗手不干了。不知是时来运转还是老天爷有意补偿他,又套着了一只更大的四眼麂子,狼夹子里夹了头半大的野猪。他学乖了,黑夜里才偷偷背回来。关门剥了,连夜砍成块儿,给兄弟几个分了。余庆堂让他留了只好后腿,第二天清早,送到乡政府还牛乡长的人情。

这年冬天,派出所民警下乡,让村干部配合,悉数没收了村里的土枪,召开村民大会,宣讲了保护野生动物的普法知识。普通的山民们第一次知道了保护野生动物跟保护人类一样重要。也是的,山上要是没了野兽,天空没有了飞鸟,光是我们人类和家畜家禽,活着不单调吗?搞宣传的林业部门干部说,要是我们的后代从哪个野兽身上找到了医治我们人类癌症的良药,而这种野兽几十年几百年前就让他的祖先捕光吃光了,我们后代是不是要把馋嘴的先人骂个狗血淋头呢?而且,我们的家猪经常要用野猪的优良品质来改良品种,野羊野牛野马也有同样的用处。几十年前,太平山哪一条沟坡都能看到獐子的踪迹,后来由于麝香名贵,人类不停地捕杀,近十年间,山上哪儿还有獐子的影子。不仅太平山没有,整个秦岭南麓的莽莽山岭,獐子都被捕绝了。那么名贵的麝香,我们的后辈到哪儿才能找到呢?林业干部的宣传很成功,村子里的人将土枪都积极上缴了。长寿也下定决心洗手,把山上的套和夹子全收了回来,束之高阁。

不能打猎,不能放牧,不能开荒,长寿只好上山砍柴火卖。但一百斤干柴担到漫川只卖五块钱,一天想弄十块钱都难。日子过得没劲儿透了。大批外出的年轻人过年也懒得回家,能接出婆娘娃的都把婆娘娃接出去了。娃娃接出去图个好学校上学,婆娘出去好陪男人打工,男人打工才踏实,才不想家。少数回家过年的,也如一阵风似的,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做几天父母的客人。余庆海教书,开学只有九个娃娃去报名。有些父母也是嫌他教书三心二意,怕误了娃娃的前程,想方设法在外地缴借读费转出去了。中心小学校长让他再把学校办半年看看,学生再少下去,就把太平村初小撤并到中心小学去。开了春,长寿又租了几家的地,想着还是种地稳实些,种下去的是种子,收获回来的是收成,土地不会亏待人,更不会亏待勤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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