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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

无论多大伤心事、烦恼事在刘乐然心里都不会过夜。夜晚对他来说,是个很好很奇妙的东西,夜晚是他的收容所,收容他的悲伤,他的痛苦,他的疲惫。夜晚是一张老天爷用神手编制的网,这张网从头到脚拉一遍,他就又回到了从前,他就又精神饱满、神采飞扬了。他最为钟爱的那一头飘逸的长发让老子剪掉了,但他很快就从痛苦里走了出来,并且制造出另一种快乐。他经常带在身边的那个小镜子、小木梳仍然带着,不论干什么,不论有多忙,他仍然还像留长头发时一样,抽空掏出小镜子照照,掏出小木梳梳梳。当然,这些举动他都是在秘密中进行的,万一被人看见了,也不躲不避,是很磊落很光明的那种。他把自己那一缕长发用红毛线绳子系好,小心翼翼的放进桌下的木箱子里,和他当年在市级报刊里发表的那几篇文章放在一起。

忙碌的日子总显得很短。高考成绩下来了,田小雨叫刘乐然一块去学校看成绩。刘乐然不去,他说出窑的活不能耽搁。看那一脸的沉静,田小雨非常诧异。“真的,高考分数下来了!”田小雨再重复一遍,她以为刘乐然当她在开玩笑,刘乐然依旧沉静的说出自己的理由。“出窑比看成绩重要?”田小雨心里想,她张张嘴,没有问出口。

是的,干活比看高考分数重要。其实,在刘乐然心里,早已有了打算,高考只是一个手续,一个对自己学业的检测,他根本就没有打算上大学,照目前上大学的行情,照他家的经济状况,想也是白搭,所以最好不要去想,条条大路通北京,天底下没有上大学照样干出惊天动地之事的人多的是,再说人要活得快乐,与其被幻想或者远大理想折磨,不如多干些能干的事,自己愿意并且能使自己快乐的事。

田小雨从学校回来,第一个见的人就是刘乐然。她没有回村,直接去了砖厂,她站在窑背子上高兴的说:“刘乐然,你分数上二本线了!超线十多分呢!”刘乐然听了也非常高兴:“你哩?”他一面卸砖一面问。“我,没有,离二本线还差几分。”刘传统听的一清二楚,他兴奋的问:“我乐然考上了?这可是真的?!”

刘乐然并不大关心考上考不上,高兴的是自己的成绩,自己高中三年还学了些东西,还对得住老子,对得住这个贫穷的家,就是不上大学,往后,蛤蟆村的人也不会小瞧他了!这种压抑已经欺负他们刘家几代人了!刘传统激动地是儿子争了光,但他很快又心情沉重了,考上了就该大把要钱了!这钱怎么办呢?田小雨高兴的是刘乐然考上了,他们以后的发展就顺利了。至于自己,无所谓,她可以上三本,她家有的是钱,托托关系上一个好专科,两年就工作了,也不错!问题是,刘乐然没钱上怎么办,他不上了怎么办,想到这里,田小雨就有些烦恼,有些坐卧不安,她摇摇头,不愿在想下去。

不愿想的偏偏变成了事实!刘乐然在全村人面前宣布他不去上大学!他也不出窑了,他要去拾破烂!等条件成熟了,就去收破烂,他的目标是办一个废品公司,当一个破烂王!

那天,刘乐然从砖厂回来,晚上好久都没有睡着。父母的心情也很振奋。第二天他没有去砖厂,破例提了一捆啤酒,弄了几个凉菜,叫来田小雨、同银芳姐弟,村里的张运动等人,好好热闹了一番。他们唱歌跳舞喝酒划拳。同银马挎着他的吉他,同银芳亮开嗓子,姐弟合奏了几首歌,一下就把气氛推向了高潮。惹得村里不少人跑来看热闹,开眼界。没想到村会计黄木泥也跑来了,喝几杯啤酒,竟扯开嗓门吼了几折秦腔。《打镇台》激昂的他满脸涨红,气壮山河,《状元媒》又扮一个青衣,婀婀娜娜,极尽风情。细一想,原来老会计曾是县剧团的演员,多生孩子给计划回来了。老会计天生爱戏,农忙之余,他就四处赶场子,给人家的红白喜事凑兴。开始只是为了过把戏瘾,享个口服,混个肚圆。时代渐渐的变了,唱一天或一个晚上还能挣个三二十块钱,黄木泥于是更来了兴趣,他不光唱秦腔,还有意识的学了不少流行歌曲,他庆幸自己居然有先见之明,那年从剧团回来,顺手牵羊的那几件龙袍、武钾的戏衣很有用场,为他赶场子添了很大的风采!兴至酣处,黄木泥主动邀请谁和他合作一首周杰伦的《千里之外》,同银马立马站了起来。没想到这小子竞和他姐姐一样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那声音优雅含伤,简直和黄木泥悠远清亮形成一种绝妙的组合与映衬,两条声带,就像两条绸缎,一黄一绿,凸然飘起,枣树叶一颤一颤,炊烟被拦腰砍断,几只麻雀坐在墙头喳喳着点头。哗——一片掌声,一片惊呼,热烈的气氛爆开了花,花香四溢,众人皆醉。刘乐然没醉,他站到高处,大声说,他考大学是玩呢,他本来就不爱念书,他决定从明天开始去拾破烂!他要办一个废品公司,他要当一名破烂王!

一语未了,老会计开腔了,他快速反应,坚决赞成!他认为拾破烂是个好门道,社会发展了,人们生活的新陈代谢也加快了,产生的废品也比原来多了、快了,废旧利用,变废为宝,投资小,见效快,利润高!张运动也认为这个行业不错,这个选择绝不是刘乐然喝了几杯酒荒唐做出的,应该是动了脑子的!同银芳也赞成,有本事的人就是不上大学照样把事能干成!同银马却说,不上大学没啥,一个大小伙子,高中毕业,以拾破烂为职业有些滑稽!社会大了,行当多了,干嘛偏要去拾破烂?算了,然然哥,走,跟兄弟混去!万一不行了,在建筑公司学个预算看个图纸多美!田小雨不同意,田小雨听了皱了好久眉头,考不上没办法,考上了偏偏不去上,现在不是有上大学的绿色通道吗?可以贷款啊!令她最为忧虑和不安的是,他和刘乐然的关系走向,他两以后怎么办?这样下去,父母就更不会同意了!的确,田冷春听说刘乐然放弃上大学之后,嘴里不停地惋惜摇头,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现在,排除了干扰,他就可以专心的很好的设置女儿的美好前途了!他省公安厅有熟人,那人早答应了孩子的事,他花了钱,就顺利的把女儿送到了省警察学校。如果没有万一,没有重大的特殊变故,田小雨就是一名警察了!那时候,女儿穿着警服,坐着警车回家,光宗耀祖,风光无限!要是再找一个当官的警察女婿那就更好了!他田家在蛤蟆村的势力影响就更大了!请问,谁还敢在找他田家的麻烦?他这个书记,他这个砖厂,要一直坐下去,要一直办下去!

(二)

儿子的这个决定,应该说是重大的,刘传统的反应却意外而低调,他只是走了个过程,他没有底气,没有让儿子上大学的能力,没有钱,他感到惭愧和内疚,他没脸向儿子吆五喝六,以至于刘乐然做出拾破烂他都没有反对。但他在心里反对了,悲哀了,他当然还是渴望儿子跨进大学门槛里,拾破烂算个什么工作?这样一来,直接就影响到他和田小雨的关系。可以说,田小雨这一上大学,两个人就分道扬镳了,不在一个路上了,特别是当他听说田小雨被省警察学校录取的消息之后,他的心情沉重极了,难受极了,一个美好的愿望只一闪就破灭了,展现在儿子面前的是土地,是庄稼,是哗哗的汗水,展现在他刘家面前的仍然是弯腰夹尾,一步一步默默无闻小草般寂寞冷落的日子,也许这就是命。真不知道他姓刘的到哪一代才能扬眉吐气,才能被蛤蟆沟人瞧得起啊!

田小雨非常清楚刘乐然的性格,他要去拾破烂,谁说也白搭,但她还是怀着一线希望,一次又一次的徒劳的耐心的去找刘乐然。刘乐然拉上架子车上路了,走村串户去了,她留下了绝望的秘密的几滴泪水。她痛苦了几天,她的思想在两难境地,一会靠前,一会靠后,一会乱蜂蜇头,一会鸟语花香。火山爆发了,熔岩淹没了一切,世界没有了,海隆山陷,万物灭顶,旭日东升,云开雾散,一棵草,一朵花,新的世界风光无限,突然乌云满天,电闪雷鸣。田小雨疲惫的思想,在沼泽中力不从心的犹豫的挣扎着。

就要开学了,田小雨偷偷去见刘乐然,人却不在家。天黑了,她亲眼看见刘乐然进村了,进家门了,一架子车的废品还没有卸啊!刘传统正给羊圈垫土,田小雨走过去:“叔,乐然到底咋去了?不是才回来么?”“我,我还没注意,”刘传统神情不安,这就更证实了田小雨的判断,刘乐然肯定在!他这是有意躲着我!他不愿意见我了!她心里有些难受,她已经看到了,刘乐然离开了她,踏上了另一条路。第二天一早,田小雨再次来到刘家,刘乐然却早她一步上路了。这次,刘传统没哄她,架子车不见了!明天她就要上学走了,不管怎么样,总该见一面才是!就是看在几年的同学情分上也该见一面的!这是礼节问题!她给刘传统留下话,就回家去了。下午,同学、亲友、邻居都陆陆续续来到田家,看望田小雨,祝贺田小雨,送别田小雨。田冷春两口非常兴奋,摆了几桌子,隆重招待。田小雨总是心神不宁的回头去瞅大门口,刘乐然竟然没有来,最该来的人没有来!田小雨很是伤心,是不是他老子没有把话传到,刘乐然并不知道她明天走?现在还早,也许晚上就会过来。刘乐然到底没有过来!这个晚上,她一直等着,谛听着大门的响动,渴望着熟悉的脚步声。第二天,田小雨默默上路了,她徒步去县城。她不死心,她相信刘乐然就在村外路口等她,田冷春不解:“小雨,快上车吧,爸专门给你雇了一辆出租!”“我不坐车,我走着,时间早着哩!”田冷春只好依了女儿,却塞给司机一包好烟,说了几句道歉的话,出租车这才不大情愿的走了,幸亏这司机是本村人,不然至少得给人家几个油钱才行。

汽车终于启动了,田小雨突然有点想哭,她看着窗外,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流,却找不见刘乐然的影子。客车出了站,出了大街,上了环城路,她还痴痴地望着窗外。车速加快了,清凉的夏风变锋利了,刀子一样,从窗外射进来,她猛然鼻子一耸,几乎喘不上气起来,她绝望的关上车窗。车子拐上了310国道,就在这时,她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路口,默默的瞅着每一辆从身旁开过的客车。在他旁边,放着一辆架子车,车上堆放着不少的烂纸箱烂塑料等废品,这是刘乐然!尽管一闪而过,她还是认出了他!田小雨一把拉开车窗,伸出头,刘乐然也看见了她,使劲向她招手!没想到两个人竟是这么见面,一闪而过,连句话都说不上,老天爷有些太残忍,太绝情!

(三)

刘乐然确实有意躲避田小雨,并不是因为他们已经不是同路人的缘故。他不喜欢烦恼,不想想起田小雨。说实话,他不知道如何面对田小雨,更不知道他两的关系能走到哪一步?他捏了一把汗,就像黑暗中从熟悉的桌面上拿过一只玻璃杯,喝了,又摸索着,凭直觉和经验又放回桌面,第二天起来,发现水杯就放在桌子的边缘上,而且有一半还悬在空里,如果窗开了,一阵并不大的夜风都会吹落杯子,击碎杯子,或者有一只老鼠,刚好从桌面上兴奋地走过,水杯都会经受不住震动而跌碎在地板上,碎成八瓣,碎成一朵忧伤的白莲花。路还长,他们的感情经得住夜风,鼠动或者别的意想不到的外力吗?随着那辆“金龙”客车的绝尘而去,刘乐然慢慢放下了挥舞的手臂,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感到心里空荡荡的,她走了,也许一去不返了!刘乐然看看车上的破烂,走到渠边洗洗手,掏出小圆镜照照,用小木梳理一下头型,拉起架子车上路了。

这一天,刘乐然的收获并不理想,几次他都想踏上回家的路,尽管天色尚早。他有点麻木,想好好睡一觉,但最终还是坚持到了天黑,坚持完成了一天的工作量。不过第二天,他把什么都忘了,他拉起架子车又兴致勃勃走乡串户了。日复一日,他从不间断,除非下雨了,下大雨了,就是这样的日子他也不闲着,他把捡回来的废品,分门归类,重新打包装好,到了月底,掐指一算,父子两都瞪大了眼睛,他净净挣了一千八百块!这一下,更增加了他对捡破烂的热情,甚至连他老子刘传统也动了心!这一点,刘乐然看出来了,但他没有说,他想干干再说。

这一干,又是几个月,效益确实得到了肯定,刘乐然就让老子不去出窑了,再买了一辆旧架子车,父子二人兵分两路,开始拾破烂。

夏天和秋天很快过去了,冬天即将过去,刘家的日子终于发生了变化。蛤蟆村有人开始悄悄议论刘乐然了,同银芳回过几次家,她腰里别上手机了,她让刘乐然也买一个,刘乐然说这东西当然买,一定得买,只是得过一段时间才行。他买了一个MP3,花180块钱装一部电话。进入腊月,刘乐然三千多块钱买了一台摩托三轮车,从此正式开始收破烂!他老子刘传统也不去拾破烂了,他呆在家专门整理、归类儿子收回来的破烂。

这些破烂或者废品们,在主人家里从来是不被关心的,不被管理的,他们总是被随意的、无序的扔在那里,冷落在那里,呈现着多余,防碍着主人的眼球,可到了刘乐然家里就大不相同了,他擦去它们满脸、满身的灰尘,抚平他们的皱纹,让它们干净的、体面的、有序的站着或坐着,很有成就感的等待着刘乐然把它们流转上路,走向社会,重新发光发热,重新为人民服务。

有一天晚上,刘乐然刚迷迷糊糊进入梦乡,电话突然响了,他拿起话筒,一个女人的声音:“是乐然吗?”“是啊,你是谁?”那边就再也没有声音了,刘乐然下意识的看看话筒,又放到耳边,通着,却没有声音,“请问你是谁?”刘乐然又问了一句,他回味了一下,突然感到那声音好熟悉,“你不说话我就挂了,”刘乐然又攻了一步卒,对方马上说话了:“你为啥不给我回信?”“回信,你,你是田小雨?!”刘乐然听出来了,他不由坐起身:“我不知道你说的啥意思?”“我问你为啥不给我回信?”“回信?我没有,我从来没有收到你的信啊!”“我不信!”“你见过我说假话吗?”“人在不断变化,你做开生意了,你能不说假话?”“我真的没接到你的信。”“一封都没有?”“没有。”

这个夜晚,刘乐然失眠了,黑夜这张过滤烦恼的网好像哪儿破了,或者把网没有撒好。他根本没有想到这电话是田小雨打过来的,但他猜出来了,田小雨知道他电话号码的两个途径。其一,可能是从她家那儿知道的,田书记两口子都知道他的电话号码,田家的废品,砖厂的废品,一般都是书记打电话让他去收,但田书记会把他刘乐然的电话告诉给女儿?他不相信。其二,同银芳知道他的电话,田小雨有可能从同银芳那儿得到电话。这件事并不复杂,复杂的是田小雨在电话里质问他的那几句话!小雨给他写信了,而且写了不止一封!可他却一封都没有收到,蛤蟆村到省城也不过三百华里,邮局的安全投递是没有任何悬念的,田小雨写信的地址更不会有差错,问题到底会出在哪儿?黎明时分,刘乐然终于睡着了,就那么似梦非梦,似睡非睡的度过了两个小时的夜晚,他觉得头胀胀的,眼帘沉重,双眼发酸。一夜雪花纷飞,世界就疙疙瘩瘩的臃肿笨拙的白了。刘传统不让儿子出去了,雪太厚,也该歇歇。刘乐然抱起扫帚就清理积雪,吃了早饭,看看雪小了,刘乐然开起三摩上路了。三轮车也有好处,不怕道路积雪,更不怕雨水泥泞,这家伙公路土路通吃。

一年的腊月就是这样,什么生意都好做,都兴旺,刘乐然一直忙到腊月二十六才强行停业。下来的时间就是准备过年。这是刘乐然走向社会自食其力的第一个春节,应该说这半年经营不错了,钱没有积攒下,规模却在不断扩大,要说经营不好的,应该是他和田小雨的关系,从小雨九月开学至今,将近五个月他几乎没有得到她任何消息,终于得到了却是一个让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根本没有见到的什么来信。离过年还有三四天时间,刘乐然有好多事要做,近期所收回的各类废品已经全部卖掉了,父亲按照他的意见将院子里打扫的干干净净。现在的问题是,父亲所喂养的这十多只鸡,这些鸡是在后院放养的,自由散漫却长得快,就是太脏,风吹鸡毛飞,下脚是鸡屎,刘乐然很是看不惯,废品味、老房味、鸡屎味相互撕咬、纠缠、交融、渗透、发酵,刘乐然一闻到就想吐!现在有时间了,刘乐然打开后门,彻底凶狠的清理了一遍。这些大红公鸡们,个个身材魁梧,羽翼丰满,火红的鸡翎子迎风抖动,一副强壮、成熟、渴望征服的气派。遗憾的是它们的羽毛很脏,挂满灰尘,沾染鸡粪,特别是那一双金黄的大脚,粗大、锋利、肮脏,还有屁股淌着粪便,更是不雅!

刘乐然连连摇头,他利用鸡吃食的机会,将一个个抓住绑好,热了一大锅温水,亲自给大公鸡们洗澡。关于使用什么洗涤用品,倒还犹豫了好久,开始他用透明皂,在鸡翎子上,鸡翅膀上,鸡爪子上,特别是鸡屁股上使劲的、反复的磋磨,这样洗出来的鸡羽毛鲜亮、干净,缺点是太慢,水不能太热,太热鸡受不了,也不能偏凉,就像这一只鸡,等到洗完澡,盆子里的水已经没有什么温度了,别说他的双手感到冷,大公鸡们更冷,天气阴沉,北风如刀,大公鸡们冻的直打哆嗦,把小脑袋插在墙角,缩成一只刺猬,细看翅膀、尾巴已经冻硬成冰了!刘乐然就改用带有漂白功效的洗衣粉。盆子成了澡堂,刘乐然抓一大把洗衣粉扔进去,搅出五颜六色的水泡,让大公鸡鸭子般戏水洗澡,这样一来快了很多,跳出盆子,个个却成了落汤鸡。

刘传统的大公鸡们没有想到,在他儿子的爱心里,异想天开的享受了一次鸭子的待遇,享受了一次鸭子也难享受到的温水浴。可惜时候不对,天气太过寒冷,到了夜晚,这些大公鸡们就开始感冒发烧,跑肚拉稀。最要命的是,刘乐然没有发现没有观察出来,他站在那里只是很诗意的欣赏大公鸡们鲜亮的羽毛,洁净的双足和嘴巴,他还让刚刚赶集回来的父亲看。但他也发现了两三只鸡屁股让稀粪糊着,他在心里骂道,这几个东西真不是东西,跟碎娃一样,拉屎不知道脱裤子!

两天之后,有三只鸡突然死在了架下。刘传统紧张了,他跑过来问儿子给鸡喂得啥?他叼着烟坐在后门边一遍又一遍的想鸡死的原因,他打算下一个集日也就是腊月二十九卖掉呢!像这鸡一只少说也卖二十多块呢!刘乐然也很感意外,最后父子两都把原因落在了洗澡上。好心办成了一件坏事,又是在新年的门上,刘乐然拍拍自己的头。

(四)

寒假一放,田小雨就归心似箭的回到了蛤蟆村。她挺拔高挑的身材配上英气勃发的警服,让村民们羡慕不已。她还特意理了短发,有意识的淡淡的化了妆,这一切元素组合起来就更像一朵铿锵玫瑰了。几个月来,她不断的有意识的强迫自己去淡忘刘乐然,用学习用大量的活动来摆脱刘乐然,结果适得其反,偏偏更想了!田小雨最终放弃了,感情这东西只能疏不能堵,积聚在一起,就会溃堤,就会爆炸!她给他写信,等待回声。等待这种感情是最会折磨人的,它总是躲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挑逗你,它逼得你发急,逼得你坐立不安,逼得你苦思冥想,逼得你发痴发癫,逼得你想喊喊不出,想睡睡不着。等待是被动的,特别是恋人间的等待,你得自控,你得矜持,你很急,却不能毫无顾忌的显露出来,一句话,你得等。田小雨很急很急了,就又写了一封信,等待就像一扇紧紧关闭的门,田小雨伸手推了推,谛听院子里的脚步声,没有动静,田小雨很急很急很急了,再写去了一封信,门仍然紧紧关着,她继续和等待苦苦博弈,她走上前再次推门,发现门外边还有一把锁!她这才犹豫了,外边锁着,里边关着,原来一切都是枉然,主人在与不在,她其实并不清楚!田小雨需要弄清的正是这个!

回到蛤蟆村之后,她悄悄去了刘乐然家。那是一个很突然的夜晚,刘乐然没有回避的余地,他刚刚整理完今天收回来的破烂。看见田小雨,他还是手忙脚乱和心慌意乱了一阵。过了一会儿,想一想,也就坦然了。他取出一次性纸杯,把一杯热茶递过去。两个人开始有嘴没心的说一些客套的不痛不痒的废话,心里却充满着一种甜蜜的疼痛和激动地期待。特别是田小雨,再次看见刘乐然,她的手微微抖动着,嘴唇微微抖动着,目光火辣辣的。“我真的没有收到你的信!”刘乐然终于向实质和敏感地带进发了。“嗯,我知道了。”“你知道了?你没写信?”“我,我,”田小雨点点头。“那你说我咋能接到你的信?”“我,我写了!”“那就是没发!”田小雨低下头,“笑话,好我的大学生哩!咋犯这号低级错误哩?咋还问我不回信哩?”刘乐然笑道。田小雨没有笑,她说:“我写了!我发了!就给你发了!”“那我为啥没收到呢?”“我爸把信压了!”刘乐然看着田小雨的脸半天不语。“听说,你拾破烂还可以?”“嗯,我现在是收破烂!”“我相信你说的话,我也相信你会成功,”田小雨往刘乐然身边靠靠:“事在人为,不上大学一样能把事干成!”刘乐然却说:“也许你爸的做法是对的,咱两不能走的太近!不过,你爸有点太敏感!”“你失去信心了?”田小雨盯着刘乐然的眼睛,刘乐然不语,对着手里的小镜子,揪腮边的青春美丽痘。“你不相信我?”田小雨又问。她抓住刘乐然的手,把头靠过去,枕到刘乐然的肩上,半闭着眼睛,胸脯一起一伏。

两个人缠绕了一会儿,刘乐然说他很想看看她穿警服的样子。田小雨说,她现在是学生,在家里偶然穿穿可以,没必要天天穿,那样不合适,所以才穿成这样。接下来的一天,刘乐然刚收破烂回来,田小雨就穿着一身警服进了院子。她帮忙卸完废品,刘传统很有用意的说剩下的活他来,两个人对视一笑,进了房子。

刘乐然天生喜欢漂亮的衣服,对田小雨他一边欣赏一边称赞。那目光看的田小雨都不好意思了,心动了,手痒了。她渴望刘乐然能扑过来,很野蛮的抱她,抱起她,然后放到床上,搂到怀里,把嘴巴凑过来,就像下大雨那次!那么猛烈,那么硝烟弥漫,那么气喘吁吁!刘乐然突然开口了,他问:“小雨,相机带回来没有?”“回来了!”

这个下午,田小雨跑回家去来相机,刘乐然说:“人家都说我长得像女娃,咱俩个子胖瘦差不多,我化妆一下,穿上你的警服照张相咋样?”田小雨一听哈哈笑了起来。“咋?你不同意?”“同意同意!”

刘乐然连忙洗了洗,描眉的时候,田小雨说:“那你这胡子咋办?”“我一刮,擦些粉!”刘乐然一化妆,一打扮,竟比许多美女还漂亮!丹凤眼,柳叶眉,瓜子脸,一言一笑一举手一投足真和美女没有两样!再一穿警服,柔中有刚,飒爽英姿,销魂迷人!对着镜子,刘乐然也笑了,他都认不出镜子里的他了,他想不到自己还是一个大美女!要是做了变性手术,追他的男人肯定能拉几汽车!可惜他不想当女人。两个人说笑着来到院里,院里光线好,视野宽敞,刘乐然就摆出各种造型,让相机去固定,他展现出各种肢体语言去DV,这台数码相机不错,能照相能录影,倒回去一放,惊得他目瞪口呆。我的天,一上屏幕他的男扮女装竟美艳的惊人,他一连欣赏了几遍,他说有一天他要专门上县把这刻成光碟,没事了可以欣赏欣赏,也给子孙后代留个纪念。

(五)

腊月二十九赶集回来,刘乐然硬拽着父亲来到砖厂的浴池。社会不断走向文明,这二年,农村人也开始讲究洗澡了,赤裸的身体,开始对配偶或父母之外的人开放了。害羞是保守,是无知,是少见多怪。坦然的赤身裸体的走进哗哗的水里和唰唰的目光里,是一种进步,如果心里不平衡,你就看看别人,大家千篇一律,一模一样,平起平坐,没有贫富,没有善恶,没有一切身体之外的附属和概念,于是,你就安然了,坦然了,无耻了。在农村,应该纪念第一次洗澡和第一个洗澡的人,它是一个文化意味很浓的分水岭,他长这么大是第一次真正的自我的洗澡,人老几辈甚至多少辈,第一个开始洗澡,真正意义上的洗澡。洗澡也有许多好处,它可以提醒你,帮助你,督促你关注自己,欣赏自己,爱护自己,认识自己,发现自己。洗澡是一种蜕变,一种整理,一种逃亡,一种摆脱,一种享受,你身体的许多部位原来是这个样子啊!怎么这么美呢?或者这么丑陋呢?

田冷春就看到了这步棋。大约在秋收之后,老田投资几万元,在砖厂东侧靠大路建了一排两层楼,装了一台锅炉,上了一套洗澡设备,挑了一个黄道吉日就敲锣打鼓的开业了。老会计黄木泥组织了一帮民间艺人,唱了一天大戏。蛤蟆村八个组的人都跑来了,人山人海,赶庙会似的。田冷春免费三天不管大池小房,大间小间通通爆满。收了秋,种了麦,那身上积了一层垢痂,汗干了湿,湿了干,早发酸了,遇上不掏钱的好事,一个比一个积极。人是凡夫俗子,谁都爱占便宜,哪怕再不合适,也要去占,不去,好像自己就吃亏了!吕哈定当然也去洗了,洗了三天,他彻底的痛快的洗去了一身的羊奶味。他围着田冷春不断地献媚,嘴巴像一个蜂蜜罐,那一大堆话就像粘稠的蜜从罐子里倒出来。这蜜不像花,看上去黄傻傻的,最可恼的是,田冷春还发现一只蜂死在蜜上,它不劳动偏偏贪蜜,落上去,吃饱了,却走不了,就像陷进了沼泽地,它奋力挣扎,沼泽就奋力把它拖下去。田冷春摆出一个躲避的姿势,鼻子却闻到了蜜的香,那蜜是有魔力的,立即就缚住了他,拖住了他,他尝到了甜头,他就成了那只贪蜜的蜂,但他没有死,他知道吃饱搁碗,适可而止。他觉得吕哈定这个建议非常好,这家伙虽说善于察言观色,善于拍马,但也有能力。是的,他应该让记者拍拍,采访采访,他完全可以心安理得的堂而皇之的上上电视,露露他的英雄形象,乡上县上的领导们不可能也不会犯感。

吕哈定及时的准确的捕捉到了田书记脸上掠过的那丝微笑,他立即跑回去,拿来一张名片递给老田,“田书记,你看这是《北山晨报》的记者鲁真,你不知道,这个记者可厉害了,上次我去奶厂交奶碰见的就是他,他还采访了我,给了我这一张名片,他说,不管有啥好事难事烦事感人事就去找他,打个电话他马上就过来!你看看,人家还是首席记者哩!”

《北山晨报》是一家贴近百姓生活的晚报,在省内外影响很大,它的知名度公信力都很高,那上边的新闻不论官方还是老百姓都爱看。田冷春不知道这么多,但他却知道这家报社,如果能上这家报纸当然很好,可他怎么好意思主动去找人家呢?吕哈定马上看出了老田的心事,他立即就给鲁真打了电话,并说明了他和鲁记者一面之缘的事,为了让对方想起他,吕哈定赶紧说出了那次他们相见的时间地点和原因。田书记仔细的听吕哈定打完电话,并且得到鲁记者近日就来的答复之后,顺手打开一瓶啤酒:“对对对不说了,老吕,来,喝酒!”书记满意了,吕哈定自然更高兴。等吕哈定走了,老田拿起那个记者的名片,掏出手机刚拨了一个号就停了,他摇摇头,回了卧室。时间太晚了,这个时候打过去不合适。

第二天,老田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砖厂大,闲事多,办公室里人来人往的总是不断线。田冷春去了砖厂的生产区,他转到晾晒砖坯的场子里,这里没有人,他躲在砖坯后面,拨通了鲁记者的电话,以一个村民的身份爆料了村支书为村民着想,免费洗澡的这件好人好事。记者问他贵姓,他就信口说了一个名字,再问他住址,他就说是第七组,终于挂了电话,那头上竟渗出一层细细的汗水。田冷春感到两个耳朵让冷风掠了,一阵一阵的发烧。

回到办公室之后,老田立即叫来灶房的两个妇女,对办公室进行彻底的卫生,又让粉煤的两个工人停了机子,专门收拾厂区卫生,比如地上的落叶,凌乱的靠在树上的那些玉米杆等。他找出这几年所得的各类奖牌,一一分列上墙。吕哈定交奶回来,也马上跑过来帮忙。

村民们很快知道了记者即将来采访田书记的重大新闻。

扫兴的是,几天过去了,《北山晨报》的记者却没有来!田书记沉下脸了,吕哈定就不安了,他赶紧当着书记的面给鲁记者打电话。原来,鲁记者不来了,他们认为这件事的新闻性不足以上到《北山晨报》上,建议他们可以去找县报或县电视台。田冷春听罢,把刚刚吸了一口的烟掐灭,起身走到门外,吕哈定忙打114,问县电视台的电话,田冷春回过身:“对了,你忙你的去!”

这句话是一耳光,重重的耳光,吕哈定头被打歪了,他愣在那里,好久,才悄悄去了。

田书记的浴池就这么晴天多云的开业了。几个月来,倒还经营的不错,特别是跌入腊月初十以后,生意慢慢就火爆起来了。因为第一次洗澡,刘乐然等了好久,终于包了一个双人间,他怕父亲在大澡堂子不好意思,害羞。尽管是双人间,面对儿子,刘传统仍不愿脱衣服,裤头是身上最后道掩体,刘乐然说了几次他都不脱,看见儿子赤身裸体,他忙把视线移到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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