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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

这个晚上,刘乐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烙饼子,直到天明饼子还没烙熟。田小雨让他感到一阵阵心痛。田书记的话让他彻底死心了!没有一点余地了!既然承包没到期为何还要签合同?这难道是一个圈套?这居然是政治任务?他在心里开始鄙视田冷春!算了,不当了,这样的村干部让人指脊背,骂先人!

然而,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不当也不行!从良心来说也是对张运动兄弟不负责!过后,提起这段经历也会不安!不仅如此,就是刘乐然不愿意当,张运动兄弟也不会答应,也不会放过他!这兄弟两个越来越害怕了,越来越坐不住了!看来,事情真的让黄木泥说中了!这承包费当真要打水漂了!放风筝了!在张运动家里,他的女人玉女这一关就过不了!

玉女是个小家娃,自小家里穷,十块钱,在她眼里就是一百块钱。对钱,她的眼睛是个放大器,对人情世故,却又是个色盲,张运动给她钱,眉开眼笑,花钱,就吹胡子瞪眼,用铁钳也夹不出来!这次做了几天的工作,终于说通了,拿出钱去占十五亩地。玉女把钱依依不舍的递过去,警告道:“钱要是放了风筝,我马上跟你离婚!”

这婆娘的臭嘴偏偏应验了!现在,张运动一想起来,肚子就气得鼓鼓的!一口饭都吃不下去!其实,就是想吃也没有人给他做!玉女躺在炕上,蒙头大睡,猪不喂,羊奶不卖,不吃不做,沉默的样子真让人害怕。当她听说刘乐然没办法了,承包地要不回来了,就一骨碌坐起来,突然扑上去,扇了张运动几个大嘴巴!张运动一惊,自知理亏,只好忍了。玉女就一屁股坐在大门口,放声长哭她的一万五千元来,惹得四邻都偷偷的拿眼来瞄。有心来劝,却不知说什么,更怕让这女人粘住走不脱!时间久了,张运动嫌丢人,就去拉老婆。玉女不起来,脱了鞋,照张运动的脸就扔了过来!男人没注意,这鞋就很准确的很有力的打在了张运动的腮帮子上。这女人很有才,她并不知道曾经有一个记者用鞋打小布什,但她突然有了同样的灵感,并且没有牢狱之灾!张运动一捂脸,街道上就传来残缺不全的笑声。

这还是轻的,最要命的是玉女想出了奇招!她装上满满一架子车枣刺荆条,拉到村口刚刚打好的水泥路口,横着用架子车一档,撑一张伞,拿一瓶水,几个蒸馍,开始设卡收费!她的理由是,这路是用她的血汗钱修的,谁走就得交钱!不让她收能行,把承包地给她!

这个做法未免太过分太霸道!蛤蟆村三组的村民们一下就炸开了锅!玉女还扬言,不交钱,就把脚扛在肩上走!没本事扛到肩上,又不想交钱,村民们只有转到村西头进村。修路为方便反而不方便!很多人开始明目张胆的大骂村干部,大骂刘乐然,大骂田冷春!

刘乐然开着他的三摩刚出了家门,就被张运动兄弟拦住了。还没等刘乐然说话,张运喜就飞快的早有预谋的拔了刘乐然的车钥匙!刘乐然吃了一惊,本能的想上去夺,并说:“集体的事,你拔得我车钥匙咋哩?”“你不说我咋能交钱包地哩?不给!”张运喜生气的说。“就是我说,你都没有头脑啦?”刘乐然也有些急。“那地没到期,你为啥往出包哩?你打的啥主意?你这不是骗人钱哩?”张运喜连续质问。“你要是给我扣这帽子我就没办法了!但我给你说一点,我要是骗子的话,今天我开车出去就碰死!”张运动说:“对了对了,咱兄弟绝不是那种人!钥匙给人家,我就问一句话,我包这地到底咋弄哩?你管不管?”“运动哥,咱两打过交道,我这人到底咋样你清楚!我今天郑重给你说,这事是我手里的事,我当然管,不光管,我还一管到底!当然,你两发火,我做兄弟也能理解,你那钱也不是马路上拾的,河里捞的,是你下苦挣来的!”说着,刘乐然递过一支烟去,让气氛尽量的缓和下来。“那你说,现在咋办?”张运动问。“我正在积极想办法!而且你看看合同,很正规,也有镇农经站的监证公章,村上的公章,你放心,你两的钱绝不会一风吹了!”

张运动想了想,一拉兄弟,走了。

刘乐然终于吁了一口气,开上三摩出了村子。他知道,这才是危机的开始,压力的开始。随着事情的发展,会越来越激烈,越来越严重,甚至意想不到。然而,既然踏上了这条路,既然染上了这种事,也就没有什么可后悔的,更没有什么可烦恼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该咋就咋!他掏出几张自己的生活照片看了看,告诉自己,今天再忙,一定要把照片给电视台送去,说真的,影视中心那个余小鱼长的还真漂亮!

张运动兄弟两放走刘乐然,二人直奔支书田冷春家。田书记围绕砖厂的一切计划,刚刚实施就被上级的指示彻底打乱了,如果刘乐然不从他手里夺走三组组长,谁还会寻砖厂的事,就是寻事,也很好解决,自己写一个合同,盖一个村委会的章子,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就是刘乐然当了三组组长,没有突如其来的如此紧急的修路,修路所产生的资金需要,砖厂也会无恙的,刘乐然也不会想起对砖厂下手的。现在,以牺牲家族希望,放弃家族的长远计划,而委屈的同意女儿和刘乐然的婚姻,从而使砖厂躲过一次又一次险情,没想到,镇上又让李就就和李军继续种地,这显然就是把村组干部朝火坑里推,那张运动兄弟能答应?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刘乐然!张运动兄弟首先找的就是他,他的压力将比任何人都大,刘乐然承受不了,就麻烦了!蛤蟆村三组现在什么也没有,从哪儿弄这三十亩地去?没有地就得给张家兄弟退这三万元,这钱从哪儿来?弄不到钱,刘乐然就会打砖厂的主意!到那时一切都被动了!不好收场了!田冷春再也不敢深想了,索性起来,出了砖厂办公室,他的头胀的发疼,胀的已逼近爆炸边缘!但为了砖厂,为了几十年的心血,他还得想一个万全之策!他不能不会也不心甘就这么完了!

然而,田书记并没有想到张运动兄弟会这么快就来找他!他认为刘乐然会抵挡一阵子,实在不行了来找他要办法,谁知刘乐然没来,这两个苟树皮却来了。这其实和老会计黄木泥是分不开的!这两个是按照他的授意来的。他们现在很佩服老会计黄木泥。黄木泥说,你两先去找刘乐然,给刘乐然一定的压力,但要把握好尺度,目前还不能逼得太急。然后去找田书记,找镇上的老陈小陈。一次不行两次,八次,十次,不厌其烦的找,只要把刘乐然拉过来就好,只要刘乐然掉头弄砖厂,目的就达到了!现在咱队上就没有地,你两要做长远打算,这就是毛主席说的八年抗战!

田书记看见张运动兄弟进了砖厂大门,心里一紧,他本能的想走开,又走不了,已经在人家的视线中了!老田稳一下神情,装作没有看见,顺手拿起墙角的一把铁锨,铲地上的杂草。张运动兄弟走到跟前,叫了一声田书记,老田转过脸,从嘴角取下烟:“噢,是你两?这几天咋没见你两拉砖哩?”“好我的田书记哩,你都不知道为啥?”田书记难堪的笑笑:“走走走,坐到里边!”老田也感觉到了自己这句话的无知,笨拙,完全是往枪口上撞。“田书记,你说这事咋办呀?”“你是说种地这事?”“那当然嘛!”“解决解决!我那天给刘乐然还说,这件事无论如何想法设法都要解决!都要解决好!”“那咋解决呀?”张运喜问。“咋解决?是这,解铃还须系铃人,具体解决还得找刘乐然!他是咱三组组长,最终还得要他亲手解决!”“那你说这话还不是推哩么!”张运动显然有些不满。“不不不,我绝不会推,我找刘乐然,我催他!”“当初包这地,你村上镇上人不说话,我就不包!现在把你的工作支持了,给集体把路修了,把我兄弟两担到空里了!这事要是不解决,我婆娘要和我离婚哩!”张运喜鼓起勇气说。“我玉女都把村头的路堵了!我几天还没吃饭哩!”张运动埋怨道。田书记想了想说:“你两是这,现在去镇上找农经办,找老陈!你问这事咋办哩?”田书记想说让找王镇长却没敢!“应该说,这件事农经办也有责任!你两去缠住他!”

张运动兄弟一听也有道理,这也是他们计划要找的,出了砖厂大门,张运喜回过头想说什么,老田忙道:“你去你去,今天是星期一,人在哩!我这儿没问题,我保证当事!”

刘乐然今天收废品特意带了大小两身龙袍,两身清朝格格的衣服,给数码相机的电池充足了能量。7月的北方,虽然炎热却天蓝云白,万物葱绿,一派生机盎然。刘乐然让村民们换龙袍,格格服装,排队照相。田野里景物很多,他给参谋,人家做主,一下热闹了两三个小时。有人早备好了饭菜,吃饱肚子,各家的废品都拿到了三轮车跟前,收了货,记好各自照片的人名,刘乐然快乐的上路了,再咬牙的事,再烦恼的事,只要一坐上他的三摩,那就全忘了!就像演员,听见锣鼓家伙,走上舞台,立刻进入了角色,就成了剧中人一样!经过县城,他把自己的几张生活照送到电视台,然后在街上买了一盒打印用的相纸,看看表,去了公安局。田小雨爬在桌边,沉着脸,两眼有些发呆。刘乐然悄悄看了一会儿,偷偷拍了两张照片,溜了。

在照相馆,没有十分钟就完成了相片,他拿着相片端详了一会,觉得自己的水平还不错,然后来到小雨的住处,掏出钥匙,开了房门,洗了两个西红柿,切到碗里,洒上白糖,用纱网罩住,然后躺在床上,拿出刚才给小雨拍的相片细细品味。西红柿白糖是小雨最爱吃的,天热也泻火,刘乐然看着相片,脸上渐渐弥漫起幸福甜蜜的笑影。他把相片贴到胸口,翻过身爬在床上,床上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芬芳,他贪婪的过瘾的幸福的吸吮着,品尝着芬芳,他想象小雨睡觉的模样,睡觉的姿势,脱衣服的样子,光滑娇嫩荧光下闪着亮的雪白的像陶瓷一样的玉体,这是他的,他刘乐然的!

突然,刘乐然的眼光落在身旁的一根毛发上。床单在那儿打了一个不起眼的摺儿,那根毛发就静静的躺在褶皱里。刘乐然轻轻用手捏起来,侧了头细看。这跟毛发大约一寸多长,有点弯曲,不像头发,它粗,它硬,而且微微有点泛黄,一头带着白点,那是毛发的根,刘乐然目不转睛了!这是谁的?哪儿的?会不会——?不可能!相思的结果,刘乐然秘密的笑了,他翻身坐起,把床重新打扫了一遍,把刚才偷偷拍的照片放到镜子旁边,擦擦脸,梳梳头,走了。

(二)

那根毛发像羽毛,在刘乐然眼前不住晃动。他车开快了,羽毛飞快了,慢了,羽毛也慢了,总也碰不到他的脸上。那东西来自生命的根部,它是根的一部分,它是根的胡须,根的眼睛,它覆盖着根,维护着根,神秘着根,它把快乐传递给根,根快乐了它就快乐了,它比身体别的部位的毛发要粗大,要坚硬,这是需要也是必须,在快乐的风暴中,蹂躏中,它要承受很多无辜的疯狂的打击和折磨,它见证生命播种的过程,它见证生命诞生的瞬间,它比生命的任何部分都看的真切细致,它身临其境,它参与了生命的制造过程,它把一切感动深刻化,它把所有的爱具体化,它是伟大的,简单的,却是神秘的永恒的,这根爱人的毛发啊!

前边就是蛤蟆村了,刘乐然停住车,打开手机,是田小雨打过来的电话:“坏蛋,你在哪儿?”“马上到家了!”他一脸灿烂的笑容。“来了干嘛不说?”“路过,不想打扰你!”“为啥不等我?你听,我吃你的西红柿白糖呢!”刘乐然高兴的在手机上亲了一口。“这照片啥时候拍的?”“就是下午你上班的时候。”“你偷拍的?坏蛋!”“哈哈哈……”刘乐然得意的笑了。“干嘛把我照的那么严肃!像丢了钱一样!”“你好像正在想心事啊!”“对,我正在想你哩,想你那天干嘛那么倔!”“好,再见,我要进村了!”刘乐然挂了电话。

张运动家的女人玉女,在村东头路口挡了半天也没有人。通往村子的路多,本村人见状也不吭气,掉了头,另选一条路回家或者出门了。那些转乡卖菜,收羊收猪的小商贩们不知道,车到了跟前一问,玉女马上就挡住,她先讲政策,两轮包括自行车一人两块,三轮三块四轮五块,不愿交就走人!有人不急着走,就问原因,其实,她就等人问哩!这女人马上就一脸气愤,从头至尾学一遍村干部的骗钱经过,然后很解气的骂骂各个村组干部。玉女的嫂子张运喜的女人也早早加入了收费站,这时候,也义愤填膺的帮忙敲边鼓,生意人听了,四下看看,谨慎的笑笑,掉转头去了,周围没人,就发表几句评论。远远的看着的黄木泥心里高兴,佩服玉女这女人肚子里有牙,这种弄法,不出三天,蛤蟆村就出名了,出大名了,说不定还真把记者招来呢!他嘴一歪,吐掉烟屁股,随口哼起了秦腔:“大路小路千千万……”词出了嘴,还一时没想起是哪出戏上的。

刘乐然到了跟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妯娌两个早气呼呼的扑了上来,一个没好气的叫“小伙”!一个用手一指喊“姓刘的”!然后就说,你日子过得滋润,你吃香的喝辣的哩!你一天车开着挣钱哩!你一天嘻嘻哈哈热闹哩!我咋办哩?这事咋办哩?刘乐然就赶忙解释,说,这事是村组镇三家出面弄得,绝不会亏待咱农民,不管咋说,一定要解决的!玉女刀响就要见菜,一伸手:“给钱还是给地?我现在就要哩!”“对,现在就要哩!”他嫂子也帮腔道。刘乐然勉强一笑:“这不现实吗?现在咋行?”玉女走过去就拔轮胎的气针,这机关和自行车不一样,玉女竟不知咋弄,那手抓住气门桩摸来摸去竟不见气出来,伸手从屁股后边抓了一个半截砖就砸,刘乐然忙跑过来阻拦,却迟了,只听噗的一声,轮胎一下就扁了,气体有力的冲到玉女的脸上,脑门上,头发吹起老高,脸都吓白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这阵势把两个女人弄懵了,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

刘乐然有些生气的说:“我最后把你两再叫一声嫂子,你这样逼我不是办法!也不是我个人和你两家的矛盾,如果相信我,我劝你两赶紧把架子车拉回去,瞎事有个瞎道理,胡搅蛮缠坚决不行!你这是闹事哩!弄热闹让人笑哩!要是这,我给你两说,你想咋闹就咋闹,我不管了!”

正说着,乌云厚从地里回来了,他拉着架子车,车上放着农具铁锨,光着脚板,裤腿挽的老高,浑身湿淋淋的满是泥点子,看样子,他可能浇包谷才回来,前边架子车横档着,他过不去,听见吵闹,他大步走了过来。“谁这么霸道?”他恶狠狠地问,没有人回答,然后他看看眼前的情景,也发现了三轮车没气的问题,他把刘乐然往旁边一推,说:“把你架子车拉回去!少挡路!”只一句话,两个女人就怯火了,忙站了起来。“快些!在往路上搁我就一把火烧了!不信还有比我霸道的!没包下地叫队里给你地就对了,你放的队长气咋哩?臭婆娘,我看你是个瞎怂!”他嘴里骂着,就走过去,伸手拔了架子车的气门桩,而且两个轮胎都放了!

强中自有强中手,两个女人一个屁也不敢放,拉上车子就走,没气的轮胎,就那么扁扁的压着走。

张运动兄弟在镇政府终于找见了农经站的老陈和小陈,这两个干部从二楼会议室下来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了,镇长王经书也看见了,王镇长一皱眉,他感到不安无奈和无助,他不能说什么,也不便说什么,头一缩,趁机悄悄溜了。老陈和小陈是根本溜不掉的,尽管二人真的急切的想溜。不管这兄弟两个怎么发火,二人还是得忍着,并且满脸堆笑,态度和蔼,让人最难的是,张运动兄弟要政府表态,这合同上盖着你们鲜红的大印,你们应该负责,说,这事咋弄?你们不去,不代表政府和我兄弟两个谈话,我们怎么会签合同?老陈和小陈,是两只从田野误闯进房间里的老鼠!这房间光秃秃的,没有床、家具等物做掩体,脚下是冰凉的瓷砖,四面是光滑的瓷质的墙壁,主人开了灯,亮如白昼,它两的呼吸都看得见,每根胡须都看得见,主人手里举着棍棒,两只老鼠手无寸铁,无路可逃,只有嘴巴,嘴巴里那一副牙齿有一点点威胁,再一切都没有了,不过嘴巴再有威胁,面对的却是棍棒而不是主人的手指头!

老陈和小陈没办法了,只好也只能嘴里打哇哇。这个,这个,对,我们确实代表镇政府和你们谈了话,可是,可是,我们也是为了工作,不不不,我们呢,是监证,对,监证机关!你看看合同,我们的公章在监证机关这一栏,我们监证什么呢?就是说,我们主要监证这份合同的真实性,证明这份合同是按正规程序签订的,至于这地到不到期,我们并不知道啊!对,我们不知道以前的承包合同到期啊!我们只证明这份合同没有弄虚作假!老陈和小陈满头大汗终于绕出了理由,他们不绕没有办法,领导没有政策,这兄弟还要对付,只有这么违心的绕!

弟兄两个听傻眼了,事情越发展越让人难受!

老陈和小陈看看,觉得不能再绕了,就话锋一转,说,这个事你最好找村组,让村上做工作,组上具体操作,我们只能协助。放心!不管什么时候,我们敢站出来证明你们签的这合同是真实有效的!这合同没有任何问题,说良心话,这怪村组,村组没做好工作,刘乐然才上任不知道情况,情有可原,你田书记不该啊!你当了这么多年组长,你难道不知道那两家的地到期没到期?造成目前这种局面,老田应该负很大责任!这是老陈说的,老陈的话明显带有倾向性!

老陈当然有倾向性,老陈本来就有点生田冷春的气,蛤蟆村生产大葱和大蒜,每年春节,老田都要给镇上干部们有目的的有针对性的送一捆葱和蒜苗,今年偏偏没有给他老陈,是不是听说老陈马上就要退休了?可是,这种气一直窝着,没机会发出来,心里不免有些恼火,就留了神,时刻等待着。

“这狗日的田冷春!”出了农经站,张运动咬牙切齿的骂道。“现在咋办?”张运喜问弟弟。

(三)

玉女回到家里,坐在天庭,越想越生气,咋就遇上乌云厚这二货!这人倒霉了放屁都塌脚后跟!不行,总不能就这样让人耍了!让运动跟他们闹,不闹这事就毕了!想到队里没有地,没有钱,村上啥也没有,镇上有也不会给,这是给蛤蟆村三组修路了的,玉女就绝望了!急的眼泪流了下来。

张运动兄弟跑了一天,事情没有任何进展,肚子却咕咕噜噜直叫唤,已经饿了两三天了。这会儿,兄弟俩突然感到一阵饥饿。工人们回去了,灶房里飘出一股蒸馍的香甜,两个人挑帘进了办公室,却见田书记正和吕哈定吃包子,这包子像是韭菜豆腐粉条包的,浓浓的韭菜香直扑鼻子,张运动满嘴酸水,田书记正手托一个包子,咬个口,灌一勺子红红的辣子醋水,然后一大口就咬去了四分之一。那贪婪,那快速鼓动的腮帮子,配上粘粘的响声,实在馋人!张运动满嘴酸水溃堤而出。“哟,兄弟是你俩?吃了没有?来来来,吃个包子!”张运动兄弟嘴里说不吃,手却拿起了包子,那利落劲就像老鹰抓小鸡,饥饿到一定程度,尊严就退后了,吃!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吃饱再说!田书记给两个人倒上茶,看他们的吃相,包子没有了,有软软的海绵一样的大白蒸馍,两个人吃光了包子,一个人再吃了一个蒸馍这才长吁一口气,打一个嗝,肚子有一种充实的饱饱的舒服感。吃人的嘴软,这话却一下子很难硬起来。“田书记,你说这事到底咋弄呀?”张运喜问。“人家说这主要责任在村上,在你田书记!我也想,我就不信你真的不知道那俩家的承包地到期没到期?”张运动接过话茬:“你这一不弄清,叫我俩的几万元放了风筝!现在可好,给队里修了路,社员群众不记好还说我俩是瓷怂!瓜子!让你田书记哄了!你说,这事你到底咋个管法?”等两个人都问完了,田冷春说:“我已经说了,这事我肯定管哩!但这是队里具体经办的,得让队里弄!我作为村上只能是督促帮助解决!我想问一下,谁给你说这是主要责任在我哩?你想,这地当年不是从我手里包出去的!和你俩签合同说事也都不是我!咋能说我是主要责任人哩?作为队长是干啥的?负啥责任哩?话说回来,队上不提出这种筹资办法,村上咋能提哩,现在出了乱子了给村上推哩?干工作咋能是这种态度哩?不说了,你两回去,找你队长去!我也找他!无论如何尽快把问题处理了!”田冷春说的斩钉截铁,其实后边的话全是一时兴起,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说了些什么,事后一想,他有点不安了,不知不觉中,他把这二人的矛盾指向了刘乐然,这是不应该的!

问题出现了,相互踢皮球,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但却是消极的,其结果是皮球越踢越大,最后嗵的一声爆炸了,弄得每个人都受了伤。张运动进家门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他发现玉女躺在院里的枣树下睡着了,呼——呼——,拉风箱似的,是很香甜的那种,张运动开了灯,想叫醒女人,却没有,他抱起玉女进了屋子。然后,倒一缸子开水,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想心思。玉女在被抱的时候就醒了,她坐起来,厉声道:“张运动,你过来!”张运动吓了一跳,来到床前。“地要下没有?”一听这话,张运动转身就跑,他跑到客厅,对着父亲的遗像,噗通跪下,放声哭道:“爸呀!好我的爸哩!你娃瞎眼窝了,你娃叫人耍了!你娃对不起你老呀!”遗像中的人,面带微笑,一脸和谐,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有,沉静的有点可怕,院子里回荡着哭声,那哭声像一把黑色的刀,在黑夜里沉闷的挥舞。

这是男人的声音,一个中年男人的委屈无奈悲伤的哭声,粗壮,真切,石头一样的绝望。

玉女坐在炕上,听着听着也留下了眼泪,她来到男人跟前,伸手去搀,张运动不愿起来,玉女就说:“放个大男人,哭顶啥用?看这事咋弄呀!”

张运动慢慢止住悲声。

“走,我给你擀面去!咱吃饱喝饱跟他闹!要不下地就要钱,不信世上还没有讲理的地方。”

张运动听了,一颗心终于落了地,谢天谢地,玉女这一关总算过去了!

根本不是夸张,一万五千元,在北方农村的小农家里,虽不是千文数字,但也很庞大,他们对这些钱的心痛,和重视程度,是很多城里人体会不到的。更要命的是,它还散发着一股被愚弄和欺骗的气息。家庭终于和好了,现在的问题是攘外,全力以赴的对外,对村组镇这些混账王八蛋!怎么对呢?首先是兄弟齐心合力,拧成一股绳,对此,张运喜两口子也一直赞成,有人提议应该听听老会计黄木泥的意见!黄木泥是文人,知道的多,神机妙算,他是姓黄的诸葛亮!黄木泥听了,沉思片刻,说,你两家这几万元要回来必须经历一番波折,你看,咱队上再没有弄这些钱的地方,村上现在啥也没有,就是有,也不可能,镇政府更不用说,县上财政只拨个人头工资,连办公经费都是零预算,现如今又不准在咱农民手里乱收钱!现在唯一有希望的就是咱队里这砖厂,可砖厂在人家田书记手里,要想要回砖厂,肯定得下一番功夫!而且这还得咱三组组长出面!张运动说:“照你这样说再没有办法了?”黄木泥肯定的说:“我看没有!”几个人就沉默了。“现在难的就是刘乐然愿不愿意弄砖厂!”张运喜沉思道。“对,你说的好!”黄木泥说:“这两个人的关系要翻脸就得从中想办法!”“刘乐然这小伙不错,要是实在没办法了,他肯定会给砖厂要承包费的!那次我两闲聊,刘乐然说路修了,准备破砖厂的帐哩!”张运动接过话茬。“我知道,要不是田小雨在中间,上次刘乐然就弄砖厂了!还和我说过哩!”黄木泥点头道。

几个人一直聊到半夜鸡叫。

第二天一早,张运动兄弟就来到了刘乐然家。

这次来的不同,不光是他弟兄两个,各自还带了几个人马,个个都是十七八或二十岁左右,奇装异服,发型也五彩缤纷,进了院子,不和刘乐然说话,也不打砸抢,找座位坐了,掏出一桌扑克牌,兴趣盎然的“挖坑”,渴了,有自带的啤酒,汽水,饮料,饿了,几个人一组骑摩托车到镇子上换班吃饭。这些人都是玉女的弟弟,外号“长鞭子”找的,长鞭子上高中的时候和人打架,伤害罪坐了四年牢,回到社会上就出了名,听说姐姐的包地钱放了风筝,就吆喝一声,带了十数八个弟兄,助威震摄来了,是很扎势的那种。对于乌云厚,长鞭子早有耳闻,那是老前辈,老英雄,不管咋样都不能动,刘乐然就不一样了,他有个警察媳妇怎么了,警察也没什么可怕的!

有人壮威,张运喜的胆子就大了许多,他首当其冲,痛骂刘乐然,是耍手腕的!是以包地为名骗钱的!刘乐然就说,钱装到我包包没有?你看看我的家当,我稀罕你那几个钱?别说骗你这几个钱,那年我在路上拾了一万五我都不稀罕!张运动就拉一把兄长说,刘乐然,咱都是邻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你答应尽快解决我的地哩,到底咋样?咋解决?你给我说说,我也好给你嫂子交代。刘乐然看到这么多人很生气,就说,咋解决我还没有想好,反正一句话,我正在联系村上镇上积极想办法!我也不是跑户走户,我的为人我想你运动哥应该清楚,就是吃屎喝尿,我也把你包地的事解决好!张运动说,你说啥时候,最迟啥时候解决?张运喜抢过话说,快对了!人家镇上村上都说是你刘乐然的事!他们顶多只是协助,人家跟你商量啥哩?再是咱队里一干二净你拿啥给我解决呀?弄清,几万元哩!刘乐然忙问,你说,谁说我是责任人?谁让你寻我哩?张运动一挡兄弟,对刘乐然说,你都是灵人么,你想我能说不?张运喜毫无顾忌的说,这有啥,我不害怕他娃是警察,有本事她把我拷了去!玉女往前一走说,好兄弟哩,你以为你丈人是啥好货哩?不是砖厂,他要是愿意你这女婿,狗拉到哪儿我吃到哪儿!

张运喜拿着几个肥料袋子走过来说,刘乐然,为了凑包地钱,我把粮食卖光了,现在,我这一家子人没一把面了,是这,你粮在哪儿哩?刘传统一看急了,忙挡住张运喜说,好我的贤侄哩,你把粮装了我吃啥呀?这是我全家一年的口粮,跟队里没关啊!张运喜的女人突然喊道,来来来,在柜里呢!几个人呼啦走了过去,刘传统自小受过饿,把粮食看的比命还重要,赶紧去挡,刘乐然却一点不急,他大声说,爸,你走开!张运动也忙去阻挡兄长两口子。张运喜还不依不饶,张运动就使劲挤个眼色。几个小伙子在长鞭子的带领下早收了牌,站成一个半圆,歪着头,拿眼冷冷的看。张运动说:“兄弟,你别见怪,我哥这是真的没啥吃了!”“那就叫你哥装么,得多少装多少,我不挡!”“不不不,事咋能那样做!是这,你给咱说个时间,你看这事最迟啥时候能到头?”“要时间能行,你先给我解释一下这些人是弄啥的?咱都是一个村的,我家你知道,我院里也没拴老虎,你带这些人弄啥哩?”

这一问,张运动哑口无言,回到家里,给了长鞭子二百元,让他的小弟兄们去吃饭,回过头就埋怨玉女不会弄事,因为刘乐然是咱争取的人,怎么能让社会闲人弄事呢?但事已至此,也不便再说什么。

黄木泥一听经过也连连摇头。第二天,张运动兄弟又去了刘乐然家,刘乐然今天又换了一套洁白的西服,特别有意思的是,他在领边别了一朵塑料做的红桃花,看起来异常鲜艳夺目热烈,摩托也擦得一尘不染,干净耀眼。刚发着火,张运动兄弟挡住了去路,刘乐然并不惊慌,摘了眼镜说:“我现在有些急事,你俩下午过来。”张运动就说只耽搁你三五分钟,说完话就走!刘乐然点点头,张运动说:“现在快八月份了,赶国庆前要是解决不了,你家今年这包谷就是我弟兄俩的,明年六月麦子下来了还是我俩的,反正一料包谷一料麦,直至扣完我俩的承包地款,钱的利息按基金会走!”说完,并不等刘乐然说什么,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四)

张运动兄弟的这一趟没有白来,刘乐然看着两个人的背影陷入良久的沉思。这个晚上,他入睡的很艰难,就是当年决定不上大学也没有这样过。连日来,张运动兄弟的承包地问题一直死死地纠缠着他,就像一条紫晶蛇,如影随形。他没有办法,他把三组承包地的帐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找不到希望,那么,出路在哪里呢?面对张家兄弟的步步紧逼,他已经有些招架不住了!偏偏这时候,镇上村上又从中挑拨,通通把皮球往我这儿踢!他想不通,田冷春是村支书,是他的老丈人,也干嘛这样做?他隐约感觉到,田冷春好像是在利用他。在田冷春的心里,根本就没有他这个准女婿的任何位置,还有那个所谓的丈母娘,既然看不起我,瞧不上我,我又何必低三下四的迎合他们呢?刘乐然感到了政治场的残酷,绝情,无耻,如今看来,要解决这兄弟两的问题,只有指望砖厂!刘乐然骑上车,直接去了田书记的砖厂。

砖厂最近也不是很顺利,出窑的工人提出来,出一万转给一斤白糖,十万给一包茶叶的劳保,因为天气太热,附近的砖厂在一入伏就这样办了。田冷春没有理会,第二天马上就有三四个出窑的工人请假了。这是个连锁反应,没有砖,运输队就有几辆车停工待料了。要命的是第三天,出窑的工人突然全不来了,运输队的车就全停了。客户要货,运输队的车说靠不住,快到别的窑上买砖去!把顾客撵了!砖不按时出出来,整个循环就慢了,干砖坯腾不出地方,砖机就得停产!答应了出窑工人的条件,砖机那些工人就提开意见了,接着也耍起怪了!田冷春整天黑着脸,感到没有一件顺心事。当然,最为闹心的还是张运动兄弟的承包地,刘乐然也一脸愁容和焦虑,他问这件事咋办?田冷春低头抽烟,久久不语。刘乐然就说,张运动兄弟已经逼得他没有办法了,张运喜还要装他家的口粮!听了这话,田冷春抬起头看了一眼刘乐然。刘乐然继续说,今天又来了,那些话明显是最后通牒,他说赶国庆节前解决不了,他就收我的庄稼,直至扣完承包地款,还按基金会的利息算息!田冷春沉默了一会,说,这件事我给你说了,你是主要解决问题的人,签合同也是你和张运动兄弟签的,作为村上来说,我现在尽量帮助你,你也不要气馁,想想办法,你还年轻,好好干事,关键时候要勇于承担责任!万一不行了,可以贷款!你的废品公司经营的也不错,如果实在不行,可以以三组的名义借你的钱,队里以后有了还你,给你把高利息出上,刘乐然不禁看了田书记一眼,想不到这话竟然是出自老丈人之口,他感到非常吃惊!你怎么不出钱借给队里?我有几个钱难道你不知道?要是真的有钱,我不知道买辆小车开上,我做梦都想买小汽车哩!再说,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你难道还不知道集体的情况吗?就是贷款,谁会贷给?要是能贷,还能等到今天吗?刘乐然对田书记的心术问题产生了严重怀疑,他甚至想,要真的我个人把这钱出了,我受累了,像张运动一样了,他一定会再抬腿踩上一脚,拉着女儿离开我!

晚上,黄木泥找刘乐然来了。两个人一见面,黄木泥就问,贤侄,你那个小品咋样了?刘乐然忙拿出录制的碟片,说,这是我和张老汉商量着演的,不是很理想,反正是为大伙热闹的,咱也不图啥,我放放你看!刘乐然打开碟机。这个戏比较短,一共二十三分钟就完了,看了,黄木泥称赞生活气息浓郁,人物也不错,就是表演和动作设计不到位,刘乐然连连说师傅教导的好,我也有这种感觉。接下来,黄木泥拿出一套旦角的华丽衣服,说,贤侄,我想凭你这身材悟性,化装成一个富家小姐,绝对漂亮!来,你试试!刘乐然果然就换上衣服,他拿起假发看来看去,说,这假发好,就是有些脏了,你闻闻,一股味儿!最后,黄木泥又帮忙给化妆了一下脸面,刘乐然一看镜子,惊异的都认不出自己了!他又让师傅教了教小姐姑娘在舞台上的行念坐打,随后取出相机,给自己拍了不少各种造型的照片。

谈完了艺术爱好,黄木泥关切的问刘乐然,张运动兄弟的承包地问题如何解决,刘乐然叹口气,摇摇头。黄木泥就说,好贤侄哩,这事你要引起足够重视哩,千万不敢推了!“那你说咋办?”刘乐然问。“事情对你目前很紧急,我把你也不当外人,也就有啥话说啥话,觉得好了,你听,不好了,全当我没说!”“客气啥?我想听听你的高见哩!”

黄木泥笑笑说,你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要砖厂,要砖厂的承包费!田书记心黑的很哩!你把他当亲人,他把你当仇人!过去的事,件件都能说明问题,晚上静了,你好好想一下!刘乐然抬起头:“那我咋要哩?”“以你三组组长的身份,给他要砖厂的承包费!支书是另一码关系,在这个问题上,他是承包经营户,被管理者!这个事,如果解决好,可以说是三赢的事!第一,钱要回来,解决了张运动兄弟的问题,你马上就摆脱困境了,第二,咱蛤蟆村三组,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拥护你,支持你,感谢你,你维护了大家的利益!第三,你丈人如果会想了,也感激你,在你手里解决砖厂这个事,比任何人都好,都合适,你丈人兼任组长,只能是疙瘩越弄越大,他自行解决人不想信,另一个人当组长,对他不会高台贵手!”“我如果以我个人名义贷款解决这个事行不行!”刘乐然问。“你头是不是让驴踢了?如果这样,最严重的结果是鸡飞蛋打,猪八戒背媳妇!你就是第二个张运动兄弟!甚至比这还惨,不是咱不相信集体,现在这事太复杂!这是谁给你出的主意?”刘乐然没有吭气。

黄木泥取出一根火柴把掏着耳朵,说,就是现在这事,估计也得你几身汗出!刘乐然默默看了一眼老会计,说,不说了,我上网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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