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宇也只是微微向何四妹点头示意，便缓步往里间去。
何月华示意何四妹先坐着，也起身跟了进去。
何四妹兀自坐了一会儿，听得里头传来了说话声，因压得极低，却听不清说的什么，只是依稀听得出两人的语气都比较急。她一抬眼却见绿歌正收拾桌上的碗筷，见碗碟里的菜肴都没动过，不由的微微皱眉。
“绿姑娘。”何四妹叫住端着碗筷要出门的绿歌，迎上前去，问：“可否借姑娘的厨房一用？”
绿歌虽然不知她要做什么，但因着她的好脾气，点了点头，“奴婢正要去，四小姐跟我来吧。”
两人下楼，至后头厨房。因担心主子叫人不在，绿歌仍旧回去候着，还未上楼，见洪掌柜带了一青衫公子前来，不等他开口，便笑道：“这个你不必说，一定是少夫人的弟弟，何家的小公子了。”
洪陆笑道：“知道姑娘精明，那么就有劳你带何公子上楼去了。”他说着话，也便自己去了。
绿歌上下将何乾打量一番，掩唇一笑，压低了声音说：“可见是一母同胞的，公子和少夫人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何乾满腹心事，无心理会小丫头的调侃，只是低头不语。
绿歌心灵眼快，自然瞧出他心不在焉，也不在逗弄，带他上了楼。二人刚入房间，便见何月华刚从里头出来，正四处张望。
绿歌往旁边一让，将身后的何乾让到跟前。“少夫人，你看看谁来了？”
何月华瞧着突然出现的青衫公子，愣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唤了一声:“阿乾？”
虽然相别十年，何月华的容貌却不曾多变，只是一改从前雅素的装扮，倒叫何乾认了许久。
青衫公子低眉应了一声，一步一步地蹭到了姐姐跟前，想伸手拉一拉她的衣袖，可手刚伸到了一半，便又缩了回来。他抬眼，有些怯怯地望着眼前熟悉却也陌生的二姐，有些不知所措。
何月华却是心头一酸，红着眼圈伸手将幼弟揽在怀中，轻轻地抚着他的发，柔声道:“能见着你，也不枉姐姐这场颠簸了。”
听到这句话，何乾满心的担忧惧怕散了个干净，伏在二姐肩头一声哭出:“二姐。”
十年，能改变的事实在太多了，包括在他心里纯贞仁善的大姐一去不复，包括曾经他坚守的信念与真相。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了他陌生的样子，原本坚定不移恨着的人，成了最值得同情的人，而原本他敬之爱之的长姐，却变成了手染鲜血、心狠手辣的人。
所幸，眼前这人，历尽千帆归来，仍旧是那个疼他宠他的二姐！
姐弟两个各自悲了一回，等绿歌捧上茶来，才坐下叙话。
“小时候，你一被大姐凶，就跑到我院子里的芭蕉树下闷坐。看你如今这个样子，是不是又被大姐训了？”何月华身体尚虚，语调更显温柔。
何乾闻言更觉心头一酸，脸上却勉强地一笑。
家中三个姐姐，大姐一向强势，三姐心思难测，唯有二姐肯耐心教导，便有什么分歧，也总是耐心为他解惑。
他低头想了半晌，终于还是低声应话:“难为二姐还记得这么多年的事。”
何月华道:“身在异国他乡，全靠……”她突然抬首看了看一旁的绿歌，硬生生地将话题转了个弯，“罢了，你我姐弟好不容易团聚，不说说笑笑高兴高兴，说这些做什么？”
她又吩咐绿歌:“我妆盒里有个菜单，你照着那个单子来准备午饭。”
绿歌应声去了。
何月华起身拉着何乾至窗前对坐，又关了门窗，才坐下来低声道:“好了，咱们姐弟两个可以好好说说话了。”
何乾虽然不大理外头的事，但看她处处小心谨慎，竟连自己身边的丫头都信不过，讶然道:“二姐，你这是？”
何月华向他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又往里间指了指，示意他屋子里还有人。
何乾更觉诧异，却也不敢声张。
何月华冲着他勉强一笑，故意提高了声音问道:“爹爹的身体一向可好？”
何乾应道:“倒是还健朗的很，只是常为朝中事忧心，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何月华又问:“大姐呢？蒋凤鸣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我也只是略知道个大概，如今怎么样了？”
提到大姐，何乾难免想到那桩陈年案一子，不由自主地问道:“大姐可还记得府上的陈氏？”
何月华愣了一下，随后还是悠悠一叹，应道:“她是你四姐的生母，怎么不记得？母亲为了她，还和父亲闹了几场。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那么二姐是否还记得，当年陈氏是怎么死的？”何乾急急追问。
何月华终于察觉了一丝不对，蹙眉道:“当年陈姨娘死时，我在府上准备出嫁事宜，对此事了解不多。不过，既然那么多人都说她的落水而亡，还能有假吗？”
何乾急声分辨道：“落水也分很多种，好端端的陈氏怎么会落水？庄子上的荷塘又不高，当时正是采摘莲蓬的季节，池子里的水都是放浅了的，既然那么多人看见她落水，又怎么会连个人都救不起来？”
何月华听他这话越发不对，不由得将声音往下压得更低，拉住他问：“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何乾咬了咬牙，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于公理道义，他应该说出真相，可于私情，要他将自己的亲姐姐送进监狱，他真的做不到。
何月华何其了解自己的弟弟，见他这幅样子，更料定了是有事，生怕他自个儿胡思乱想择了错路，便放软了声音劝道：“阿乾，不论什么事，说出来二姐给你想办法。”
何乾抬头看着二姐，在她温和的目光注视下，他终于缓缓地开口：“大姐亲口承认，是她推陈氏下水。”
“这话可不能胡说！”何月华将他轻轻一推，身子已经本能地转了个方向，“那可是你大姐！”
“我也不想相信，可事实就是如此！”何乾起身转到了何月华的正面，用求助的目光望着她，低声问道：“二姐，你说，我该怎么办？”
何月华到底比他年长十一岁，经历的多，遇事也沉着的很。她快速地想了想，问道：“这件事你还同旁人说过吗？”
“没有。”何乾摇了摇头，随后又道：“寒大人正在调查此事，他有可能查到这桩案子。”
何月华沉吟了片刻，忽而坚定地道：“你记住，这件事不许对任何人提起，若是官府的人问起，就说那时还小什么都不记得了。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何乾迟疑道：“那陈氏岂不是要沉冤塘底了？”
何月华眸中闪过一丝不忍，可很快，她的那丝不忍就被坚定地抹去了。她咬着牙，用生平最坚定狠决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道：“那只是一个死人，一旦这件事捅出去，不仅大姐会受到牵连，我们何家也会受人诟病！即便真相大白，陈姨娘也回不来了。”
她勉力地支撑着站了起来，攀住何乾的肩膀，迫使他看着自己的眼睛，“阿乾，你要记住，你是何家的人，做任何事之前，都要以何家的利益为先。无论外头怎么……”
‘咚’的一声巨响从门外传来，打断了何月华的话。
“是谁？”何乾惊问一句，已经箭步上前将门拉开。
门外，何四妹正顿下身子收拾散落在地面的蒸糕，热腾腾的蒸糕软糯烫手，五指绯红。她有些局促地抬眼，对上了何乾同样惊诧的目光，相对无言。
何月华身子弱，行过来的慢。她看了看地上的蒸糕，在看看满脸尴尬笑容的何四妹，浑身犹如被闪电劈中了一般，僵在原地。
“你……”
“本来想为二姐做一碗蒸糕，可惜笨手笨脚！”不等何月华的话说出口，何四妹便急急地将她的话头拦下，忍着痛意将蒸糕三两下敛进了碗中，快速地起身，转过身离去。
她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微微扬起了头，低声唤了一声：“二姐。”
“嗯？”何月华本能地应了一声。
“谢谢！”低低的两个字就似风的尾声，悄无声息地散落在空气中。没有前因，没有后果，莫名其妙，却令何月华僵硬的身体，更觉寒意阵阵，刺骨钻心。
她有些无力的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抵在了高案上，煞白的脸上爬满了悲怆与感伤。比起那轻飘飘的两个字，她更希望何四妹能声嘶力竭地骂她一顿，哪怕只是质问也好。
那样，她或许还会分辨几句，心里会好受些。
可那个女孩子，一如幼年时那般，无论遭受了怎样不公平的待遇，不肯屈服人前，将头一直高昂着，用一种睥睨的眼神望着那些曾经欺辱过她的人。
她说：总有一天，他们会后悔的。
她说：幸好还有二姐在。
而就在刚才，她用轻飘飘的两个字，将往昔的姐妹深情了断了个干净，点滴都不再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