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龙凤在国都立足数百年，在不断的翻新修缮中，却不改初心，从一而终。随着一纸圣旨昭告天下，这座富丽堂皇的三层小楼，算是走到了尽头。
对于那些只知游手好闲的贵族公子来说，少了云中龙凤，不过是少了一个歇脚的地儿；艺园尚在，醉杯酒尚在，这些个销金窟可不比云中龙凤花的银子少。
曾经盛极一时的三层小楼，在官府派人查封时，早已人去楼空。
洪七七就靠在门前那根红漆大柱子上，慢条斯理地吸着土烟。她一身红衣，长发高挽，英朗的五官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一双眼眸含着逼人的冷光。
她身后的街道两旁聚集了不少的路人，议论声不绝于耳。
“要说这云中龙凤，也是可惜了。这么多年来，见证了钧天由盛转衰，又在绝谷低洼中重新崛起，是皎城最古老的建筑之一了。撇开它的用途不谈，光是历史价值也不低了。”
“你现在说这些有用吗？皇上亲自下令拆的，还昭告了天下，谁敢拦着？更何况，蒋凤鸣利用云中龙凤制售五石散，那可是害人的玩意儿，拆了也好。”
“你也就是嘴上酸酸，那五石散一点都够你一家几十年的开销了，即便他贩卖五石散，又不会害你。反倒是那些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受的侵害大些，他蒋凤鸣卖不卖五石散与我们平民百姓有什么关系？”
他们议论纷纷，各自为营，为了一己之见吵得面红耳赤，比云中龙凤当家做主的人都还要激动。
李盗酒不动声色地从人群中挤了过去，绕道洪七七的身后，与她靠在同一根柱子上，面向的却是厚坤街主道。
洪七七徐徐地吐出一口烟圈，在那层薄薄的烟气散尽后，开了口。“不该是这个结果。”
她的嗓子好似被烟火熏坏了，沙哑难听。
“从一开始我就说过，这件事有风险。”李盗酒面色不改，眸光阴冷，“并不能保证成功。”
“是呀，不能保证成功，所以你才能在万事俱备的时候，生生地将那股东风给挡住了。”洪七七托着烟枪，站直了身体看向李盗酒。她的双眼本已十分狭长，微微眯起的时候，更像是狐狸的眼睛。只是，此时此刻，这只眼睛里透露出的，只有悲凉。
“世子是不是觉着，很有成就感？所有人都被你耍的团团转，辛辛苦苦地为你筑基，供你平步青云。”洪七七缓缓地勾了勾嘴角，在脸上绽开一个笑容，令她那张英气十足的脸，添了几分女人味。
年逾三十的女子，一点点地逼近李盗酒，在他的眼睛上轻轻地吐了一口烟。
李盗酒甚至闻到了她脸上的胭脂味。他没有闭眼，那样直挺挺地盯着洪七七的眼睛，似笑非笑。呛人的烟味儿刺激的他的眼睛阵阵生疼，最终还是忍不住合上了眼。
“洪老板这样看我？”李盗酒缓声问道：“还是你只是不甘心这样的结果，要拿我撒气？”
洪七七挑眉问道：“有区别吗？”
李盗酒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伸手揉了揉双眼，将那股子呛人的辛辣味道连同眼泪一并揉出眼眶，勉强张开双眼冲着洪七七诚挚一笑，问：“要去哪里？”
洪七七想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是没想好还是不想说，她反问李盗酒：“你和李欢庭，但真那么水火不容吗？你就没试过原谅他？”
李盗酒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俗语说得好：血浓于水。世人一直照着这个思维来，而李欢庭也落入了这个俗套中，才会如此辛苦地找了他这么多年，忍受他这些年的胡作非为，对他一让再让。
如果，没有这四个字，他在李欢庭面前什么都不是，自然也不可能借着敦亲王世子的身份在皎城掀起这份狂风暴雨。
所有人都说敦亲王府的世子是个无赖，‘无赖’这两个字，用在他的身上，是最贴切不过的。他一面借着李欢庭的势为所欲为，一面却又处处与李欢庭作对，声称不愿与他同流合污。
可到底是血浓于水，无论他再怎么不愿意承认，他的身体里流淌着的是同李欢庭一样的血。
洪七七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便留下一声嗤笑，扬长而去。她是自幼在商贾之家长大，幼年时也曾跟着洪钟学过为商之道，知道人心隔肚皮。官场，比商场更可怕。
商贾之家，最严重不过倾家荡产，可宦海浮沉，轻者罢官流放重则抄家灭门，朝不保夕是常有之态。她并非看不透，可在看到杨有善瘫在床上的那一刻，她的心里涌上了无限的悲痛与深切的自责。
洪家七女，所有人提到这个身份的时候，都满眼憧憬羡慕。钧天首富的独女，自幼受尽了宠爱，吃穿用度堪比公主。
可没有人知道，她的内里，还是那个安静地躲在道观中的女孩；她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嫁给了自己不爱的人，两份纠葛的感情，到底是谁欠了谁，现在她也说不清了。
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为那个被人用惨烈方式毒杀的男人；为那个当初笑着送她出门，说‘欢迎随时回来’的男人，也为了把自己的注意力从那道发脓的伤口中移开。
夕阳余晖，漫天彩霞铺出了一副绚烂多姿的画卷，红日眷念皎城的喧嚣，挂在山巅迟迟不肯落下；另一半天空中，一勾弦月已经爬了上来，宣示着这片天空接下来的主权。
嘈杂的人声灌入耳中，汇总成一句：他人闲事。
洪七七想：可以死心了。
——
敦亲王府的世子自小在偏远的山村长大，身上并无那些出身豪门的贵族公子印刻在骨血里的那些习性，时常和府上的下人玩到一处，
而新来的世子妃自身出身不高，在何府与下人无甚区别，待人接物又十分可亲可敬。以至于即便她来了之后，东院上下那股愉悦欢松的气氛只增不减，与西院的严肃冷清完全是两个极端。
可这一日，沐七迎着世子妃入院，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沉了。他跟着李盗酒的时间长，脑子转的快，虽然年轻，却已经是东院的总领事。李盗酒出去鬼混，时常也会带着他去，第一次见世子妃时，他也在场。
何府偏院中有一株百年的老桃树，每年结的桃子又大又甜，寻常市面上找不到。何府的人利用这个巧宗，年年要摘些送入宫中请圣上品尝，余下的也是留待家人食用，亦或者招待重要的客人。
李盗酒虽然是敦亲王世子，但他到底是从乡村来的，加上性格顽劣不堪，没有人看好他；而他又不愿同李欢庭一道出门，自然无人去巴结奉承，何家那传说中的桃子，自然与他无缘。
诚然，世子爷六岁会偷酒，七岁爬树，八岁能开整个村子里的锁；要想吃几颗桃子，还不容易吗？
于是，光天化日下，李盗酒带着‘嘴上说不行脚步却老老实实跟上去’的沐七，翻入了何家偏院的高墙。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纵然李世子有天大的本领，架不住有人一天十二个时辰住在桃树下，被人抓了个现形。
那个时候的何四妹身穿粗布衣衫，手里拎着两根棒槌，站在树下望着他们笑，生生地把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世子爷给吓得栽倒沥青石的地面，鼻梁骨都给摔断了。
当时可把沐七吓坏了，一骨碌也从树上栽了下去，运气比李盗酒好点，把一条胳膊摔脱臼了。他当时整个人都是懵的，就看着那小姑娘将两根棒槌架在肩膀上，对着李盗酒那张鲜血横流的脸，笑得前俯后仰百花齐放。
那个时候，沐七觉得，这个小丫头要遭祸了。就算世子爷不计较，王爷要是知道这件事，还不得扒了她的皮？说不定还会殃及整个何府。
哪知他家世子爷，在教会他坑蒙拐骗后，又教了他一个新词：色胆包天。
年方十二的李盗酒，冲着何四妹咧出满口血牙，问：你要做我媳妇儿吗？
结果是何四妹又将他暴捶了一顿，然后找了药给两人包扎。从那以后，李盗酒便以自己破相为由，赖上了何家四妹。
沐七见证了两人从相识到相知，但从未见过世子妃脸上出现如此严肃的神情。那是一种，心灰意冷的绝望！
他不敢出声询问发生了什么，也不敢跟上去，只是眼睁睁地瞧着世子妃回屋，再出来时已经换了她平素穿的短打紫衫，肩上背负着一个小包袱。
沐七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连忙将满心的疑虑收起，赔着笑脸迎上去问：“世子妃这是要去哪里？”
何四妹道：“去青灵寺。”
沐七稍稍地松了一口气，一颗心却没有完全放下，又问：“青灵寺实在太远，小的派马车送您吧。”
何四妹微微一笑，说：“我骑马更快些。”她往前行了两步，又停下来，同沐七道：“世子回来，你告诉他一声，不必来寻我。”
沐七心里咯噔一下，目光死死地盯着何四妹肩头的包袱，刚才那股忧虑，又重新爬上心头。他恭敬地送了世子妃出了内院，立即招了个小厮过来，细声叮咛道：“赶紧去把世子找回来，就说世子妃要去青灵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