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挽桃这桩案子在皎城掀起多少狂风骤雨，总有些人和事是不受影响的，一如敦亲王府与刘府的婚事，就在紧锣密鼓地操办着。
按照习俗，在确定下婚事后，新娘子是不宜抛头露面的。可偏偏刘颖特立独行，这几日时常往敦亲王府跑，也不找别人，只同邱逸棠说话。
邱逸棠与她同年，幼年遭逢大变，被李盗酒带入王府后曾经委顿了一阵子，尔后她便开始发奋学习，博古览今，于诗书上的造诣也不小。两个人倒是谈得拢，时常联句比兴，便耗去一日光景。
这日刘颖因新得一本《穆桂英挂帅》的戏本子，至王府找邱逸棠讨论。因敦亲王出门去，府上诸事也交代下去，邱逸棠与她便同眼下的戏文，谈到了诸如西厢、西游等戏词，至黄昏时，刘颖方起身告辞。
邱逸棠送刘颖出西院来，恰逢何四妹从东院行出，三人一个照面，各自见了礼。
邱逸棠上下看看何四妹的装束，又瞧瞧天色，关切道：“这么晚了，四妹还要出门吗？”
何四妹点头应声：“要去青灵寺。”
邱逸棠立时明白过来，笑道：“今儿个挽桃案子的结果出来，确实该告知令堂一声，也好让她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你这么多年的心事，也可以放下了。”
何四妹微微一愣。
挽桃被杀案的结果是出来了，可却不是她所乐见的，邱逸棠说这话，究竟是她但真不知道结果如何，还是另有它意？再者，母亲的事，她只同李盗酒说过，邱逸棠又是怎么知道的？
可随后又一想，挽桃这桩案子闹得沸沸扬扬，敦亲王不可能坐视不理，明面上他是不好插手的，自然会托邱逸棠过问，她知道此事也不足为奇！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李盗酒告诉她的，又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吗？两人青梅竹马，自幼一道在西山长大，邱逸棠入了王府后，李盗酒对她更是百般照顾，以至于邱逸棠要下嫁李欢庭时，李盗酒在云中龙凤醉了三天三夜。
思及如此，她一路紧绷的那根弦松了下来，脸上扬出一记明媚的笑，“多谢王妃关心。”
“早听闻世子妃的母亲是名角，当年多少人为了听她一嗓子一掷千金。”刘颖声音甜美，语带惋惜，“只恨我晚生了十多年，不能一饱耳福。”
何四妹循声望着她。
纵然钧天崇尚戏文，纵然她的母亲凭借唱腔一跃成为皎城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可戏子就是戏子。懂戏的人称一声名角，那是对她的尊敬，放入芸芸众生当中，她与那些勾栏瓦肆中卖艺的人，区别仅仅是因为她站在云中龙凤的台子上。
待人温和与人友善是何四妹的天性，可这并不代表她会任人欺负宰割。幼年在何府的经历，使得她比同龄的孩子更加自强自立，也更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她看着刘颖那张水嫩白皙的脸蛋，皮笑肉不笑地道：“妹妹可不兴这样说，你若早生了这十几年，就只能同我母亲做姐妹了，哪里还有你我同在一个屋檐下的缘分呢？”
刘颖脸上的笑容略微僵了一下，却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立即俯身称：“姐姐教训的是，是妹妹说话没规矩，冲撞了伯母。还请姐姐代妹妹向伯母道歉赔礼。”
何四妹不置可否。她与李盗酒这些年不是白相识的，坑蒙拐骗样样精通，刘颖这点小心思实在不值得她费劲的。
眼看气氛僵持不下，邱逸棠左右看看二人，笑道：“你们两个这容貌身段，倒像是亲姐妹一般，可见这桩婚事办的妥当。有你们在阿酒身边规劝，王爷也能宽心不少。”
三人年纪相仿，却因为一个李盗酒，便分出了个辈分尊卑。邱逸棠此话，说的颇具几分长辈风范，倒叫二人都不好再说什么。
何四妹也不愿与刘颖多计较，微微颔首道：“天色不早，我想走了。”
邱逸棠应道：“早去早回。”
待得何四妹一走，刘颖的脸上露出几分懊恼来，低声道：“都是我口无遮拦，惹得姐姐不高兴了。”
邱逸棠叹了一声，道：“母亲的事一直是四妹的心结，你虽然无心之失，到底是触及了她的底线；更何况眼下她母亲的冤屈刚刚洗刷，心绪自然难平，你此时提及，更是在她心上插刀。”眼见刘颖脸色更难看，她少不得又宽慰道：“好在四妹并非斤斤计较的人，不会与你计较的，待过些日子，我再替你说说好话，此事自当没有了。”
刘颖福礼道：“多谢王妃体恤。”说着，也辞道：“我也该走了。”
邱逸棠看看她身后，问：“刘小姐没带婢女来吗？”
刘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人多眼杂。”
邱逸棠便不再多说，只同身后的奴妇道：“桂姐，麻烦你送刘小姐出去，我自个儿去东院的蔷薇苑转转。”
那桂姐应声，送了刘颖出去。
何四妹将将出了王府大门，正同守门的小厮打了招呼，便瞧见薄薄暮色下，李盗酒缓步而来。
她的脚步陡然一停，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带携着她的七经八脉也僵硬不动，整个人呆站在了原地。
微弱的月光拉长了他的身影，漫天彩霞给他披上了如梦似幻的彩衣，风中招摇的银杏叶不甘寂寞地在他身后洒落两片。他的头发散了一缕在额前，用来遮挡左边额角一个浅浅的痕迹，此刻正在风中招摇。
抬眼看到何四妹的那一刻，李盗酒的脚步也是一滞。两个人隔着王府门前的九级沥青石阶遥遥相望，竟都无言以对。
最后，还是李盗酒先低了头，目光扫到了何四妹挂在肩头的青布包袱，心猛然地一跳。他干渴似地舔了舔自己的下唇，在心里将那句话囫囵了千百遍，可出口却是一句：“今日天色已晚，你身手虽好，到底是个女孩子，不如明日再上路吧。”
何四妹柔柔地牵起了嘴角，笑道：“和一尘大师约好了，何况青灵寺就在西城门外不足十里，也就小半个时辰。”
“青灵寺？”李盗酒那一向灵光的大脑一时没有转过弯来，有些智障地瞪大了眼。
何四妹道：“不然，你以为我要去哪里？”
“我……”李盗酒舌头再次打结，这一次，他连句搪塞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从她离开提刑司后，他的心便一直悬着，既怕她会一声不响地离去，又觉着那样对她来说再好不过。他在外飘荡了半日，几次在要抬腿回府的时候，拼命地掐住大腿，让痛意保持脑袋的清醒，迫使自己的注意力从这件事上转移。
直到日暮西山，他才有勇气慢悠悠地回来。天已经这么晚了，她要走也该早就走了，若是不走……
他这一路都在想着，若是回府后看到她还在东院，该怎么向她解释？还没等他思虑出个能令双方满意的答案，却碰上她正要出门。
他想，自己回来的真不是时候。
他想，或许老天爷也要她留下来。
他想，应该好好地向她道歉，解释清楚前后的一切。
可现在，他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了。他看着何四妹脸上的清浅笑容，自己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丝微笑，轻声道：“我陪你去。”
“我去同母亲叙旧，你去做什么？”何四妹翻了翻眼皮，抬步下阶，立在他身侧后又道：“这些日子你连个好觉都不曾睡，眼下该好好歇歇才是。”
李盗酒一时无语。偏头又看了看她，忽然拉住了她的手，“你怎么不带剑？”
他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意，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
何四妹微微蹙眉：“平时出门也少有带剑，更何况剑乃凶器，佛门清净地带去作什么？”她稍稍偏头，迎上了李盗酒那略带惶恐的眼神，更觉惊奇，“阿酒，你这是怎么了？”
被她这么一问，李盗酒才反应过来，陡然地松开了手，却又下意识地再次将她的袖口拉住。他低下头，搜肠刮肚地寻找着说辞，可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翻出来。
“早点回来。”最后，李世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勉强地将嘴角扬高到了极致，又恢复了他一贯的痞赖模样：“白姨做的饭实在难以下噎，你要去个三五日，恐怕就得守活寡了。”
何四妹笑着拍了他一下，骂道：“你可有点良心，白姨为了你，这些年不知变了多少法子呢。”说着，又正色道：“我明日就回。”
李盗酒点了点头，正缝小厮牵了马出来，他亲自拉着让何四妹上马，看着她的身影转入厚坤街，这才回身上阶，却正看到刘颖立身门口，似乎站了好一会儿了。
他刚刚舒展的眉头下意识地凝了起来，眸光生寒，扯着嘴角问：“怎么，刘小姐这么迫不及待要入敦亲王府？”
刘颖早已见识过他的混账，上前来行了礼，笑道：“世子也说你我是各取所需，可从一开始，你便将小女视作敌人，这对小女是不是很不公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