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日，大吉。
兵部尚书与敦亲王府结为姻亲，两府各摆三日流水席，满城同欢。
虽然只是纳妾，皇帝还是派了言若公主前往王府代贺，可算是给足了两位新人的面子，而到场的宾客亦多为朝中大臣。
有好事者将三年前迎娶正妃时的冷清拿出来相比，今日的门庭若市，无疑是给了何四妹一个敞亮的耳光，令人不由地同情起她来。
虽为正室，可谁都知道，敦亲王并未接受她这个庶出的儿媳妇，甚至三年前连敬茶都没吃。而今日为世子纳侧妃，堂堂王爷竟亲自在门口迎送，只这一件事，便立见高下了。
世子混账，世子妃又只是个庶出，在娘家毫无地位可言，她更像是一件附属品，被李盗酒捡回来家当厨娘。而刘颖才更适合做敦亲王府东苑的女主人。
“等她过了门，若是安分守己也就罢了，若想生出什么幺蛾子，我是头一个不答应的。”
言若公主身份尊贵，不同外头宾客，由世子爷亲自从后门迎入蔷薇苑，在一大片蔷薇花间摆上了糕点茶饮，闲坐唠嗑。
李盗酒硬生生地将一身红灿灿的喜服穿出来了浪荡戏子的韵味，歪靠在栏杆上。他回头望了一眼李言若，咧嘴笑了笑，“据说刘颖会剑术。”
言若公主饮茶的动作滞了一下，随即道:“这样你可更得帮着四姐了，万一她打不过肯定吃亏。”
李盗酒无声地将目光远远一眺，面露苦笑。
何四妹要是那种会同刘颖计较的倒是好了。
外头三声礼炮响过，院门被‘嘭’的一声推开。沐七一身殷红的短打，打扮的喜庆利落，满头汗水在看到李盗酒的那一瞬间仿佛也值当了，都舍不得擦一下，一边跑过来，一边喊道：“可算找着爷了，迎亲的队伍已经出发去了，爷也快去准备着吧，不然回头王爷该亲自过来了。”
李盗酒随手塞了块软糕进他嘴里，“急什么，不过只纳个妾，还要小爷我亲自去迎不成？”
这话，也就主子能讲，听过也就算了。“话虽如此说，可面子上还得过一过不是？”
“人是他们挑的，亲是他们办的，和我什么干系？”李盗酒满面微笑，话却十分混账，“就说我瘸了，随便喊个人去迎进来就行了。”
沐七无语。
自家主子这德性，真不知道该说他洒脱大方，还是太赖皮混账了。他想了想，低头说：“世子妃正在外头陪着各位夫人，若久不见世子出去，恐怕得亲自进来请了。”
李盗酒无语，自个儿闷了半晌，悻悻地去了。刚出蔷薇苑，便看到剑竹候在外头。小丫头将身板站的笔直，潇洒随性，自有一股子英气在。
看到李盗酒出来，剑竹已经笑着迎了上来，见了礼，说：“奴婢送世子出去吧。”
李盗酒蹙眉瞧着他。眼下可是在他的地盘，轮得到她一个小小的宫女来送吗？所以相送是假，有话要说才是真的吧！
他点了一下头，下意识地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样子，同沐七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去，一边往外走，一边压低了声音问：“圣上有什么话要说？”
剑竹笑着跟在后头，也将声音压低了，说：“昨日两位殿下闯明堂的事圣上非常生气。”
这一点，李盗酒早已料到，并不意外，接着话说：“他是不是要你警告我，不要再将言若和太子卷进来。”
剑竹笑道：“殿下知道便是最好。”
李盗酒却神在在地问：“我若是做不到呢？”
他将声音压得极低极沉，剑竹一时没有听清，下意识地问：“什么？”
李盗酒转身，盯着她阴恻恻地道：“我若是做不到，圣上是不是要将我给杀了？”
九曲回廊无任何遮蔽之物，廊下是潺潺流水催动满池青荷，晨风送凉意，朝霞染残云。这样一副如诗如画的美景，却因为李盗酒那三分认真七分玩笑的语气，硬生生地变了味。
若是换了旁人，这么近的距离下，早已丢盔弃甲手足无措，可剑竹却只是稍显惊讶后，便又挂上满脸的笑容，从容地应道：“圣上应当不会杀你。”她故意把话一顿，下一句，便是：“毕竟您是敦亲王的独子，怎么说也得让这一脉留条根。”
留条根的意思，就太广了。
只要命还在，子孙根还在，不影响传宗接代，可以想的方法很多。如果是他，要想控制一个人，首先会控制他最为看重的人，其次才是禁锢其人，限制其自由。
当然，皇帝可以想的办法还有很多，包括却并不仅限于此。
“圣上太看得起我了。”世子爷‘啧啧’两声，仍旧转身往前行去，“为了留我一条命还特意让你跑这一趟，多谢了。”
剑竹原地驻步，瞧着那个吊儿郎当的背影往前移动，最后消失在曲廊尽头。她才回身折回蔷薇苑中，见自家主子正百无聊奈地趴在石桌上，拿勺子敲打杯子玩。
瓷器碰撞的声音清脆，却因为杂乱无序而显得几分难听。
剑竹捂了捂耳朵，上前收走了茶杯，美其名曰：“换茶。”
李言若却将她叫住，问：“四姐怎么说？”
剑竹道：“世子妃在外忙着应付各位夫人，说让公主先在府里玩着，一得空便来陪公主说话。”
李言若苦了脸，说：“早知道这么无聊，我也不来了。”可想了想，她要是不来，就得一直待在慈庵反省，权衡利弊之下，眼下这点无聊，也能忍受了。
剑竹笑道：“殿下若实在无聊，奴婢陪你去外头找人说说话。”顿了一下，她又说：“今儿这么热闹，兴许寒大人也来了。”
李言若本已经兴致勃勃地起身要出去，听了后面这句话，硬生生地又坐了回去，闷闷地答了一句：“不去，不见他。”
剑竹越发觉着奇怪。
自打公主那夜同世子出宫回来后，好似变了一个人，从前整日里寒诺不离口，自那以后却绝口不提‘寒’字，也不说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搞得颌宫上下一片蒙圈。她也曾找李盗酒问过，可这位二世祖的嘴里，没有一句真话不说，胡话倒是说了一堆。
“殿下？”剑竹小心翼翼地询问：“你同寒大人吵架了？”
李言若转头瞪了她一眼，“再提寒诺我就把你……”她的话还未说完，看着剑竹身后的羊肠小道将一双眼给瞪的犹如铜铃，复杂的情绪在里面折腾出一片灿烂光辉。好一会儿，她忙慌慌地转身，假装刚才什么也没看见。
剑竹回身一看，绯衣官袍的寒主司长身玉立于小道的尽头，及膝的蔷薇花丛遮挡了他的双腿，却将他整个人愈发衬的玉树临风，温润似玉。
剑竹笑道：“这下可不是奴婢提的。”
李言若愤愤地低声道：“都是你把他引来的。”
剑竹当即表示自己冤枉，“奴婢整日都只在东苑内院出入，如何与寒大人扯上瓜葛了？”
两人对话时，寒主司已经行了过来，按着规矩在亭外揖礼，说：“微臣听说公主在这里歇息。”
李言若闷闷地应了一声。她在这里的事，除了蔷薇苑出入的下人，就只有一个李盗酒知道！这种事，也只有他才干得出来，就像在提刑司的庭院中，他故意让她听到那些对话一样。
眼瞧着两人谁也不肯开口说话，剑竹笑道：“大人坐吧，奴婢去沏茶来。”
李言若想要叫住她，一转头瞧见了寒诺，话到了嘴边也没了音。两人面面相觑片刻，还是她先开了口，闷闷地道：“既然来了，就坐吧。”
寒诺谢了恩，入凉亭就坐，却又是一阵沉默。
剑竹一去不回，眼瞧着日光从东边铺到了西边，外头唢呐长鼓声越来越近，李言若才又闷闷地开口，“我仔细地想过了，今后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至于你的左臂……”
话到了这里，她已经红了眼眶，好一会儿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你的左臂我是赔不了你了，你若是有别的要求，尽管提出来，即便我办不到的，也肯定央求皇兄为你办。”
“微臣已经许久不提枪了。”寒诺淡淡地应了一声。
李言若抬头望着他，显然不明白他这个时候说这样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寒诺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寒家枪的重量对我这条左臂来说超出了承重能力，我曾试着改变枪的材质以减轻枪的重量，结果发现用起来倒不如剑，微臣便改用剑了。”
李言若不止一次看到过寒诺耍枪，尽管那时的他还没这么高，没这么壮，但他的姿势那样潇洒帅气，一招一式仿佛携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她没有见过他耍剑，无法想象他持剑时是什么样子。可她知道，从双枪到剑，在他嘴里不过是几个字的变化，但当时他从鬼门关回来后，肯定是生不如死。
那个时候，他心里是不是也有恨？恨老天不公，恨她任性妄为……恨这世间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