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了这么个肠穿肚烂的……”寒主司说着话从敛房出来，看到趴在廊下气息奄奄的李言若和秦亮时，一下子就把话头给掐灭了。他转头同方五嘱咐：“尽快查清楚他肚子里那些东西，绝不止水银那样简单。”
方五应声，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盆东西折道去了。
寒诺入了廊下，先看了秦亮一眼，随后又看向李言若，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剑竹替言若公主拍着后背，抽空问了一句：“死因查出来了吗？”
寒诺道：“暂时还没，但可以确定不是自杀。”他又扫了秦亮一眼，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通知家属了吗？”
秦亮朝他摇了摇手，虚虚地应道：“这种事，谁敢去说？”
护国公蒋言脾气火爆人尽皆知，谁要在他跟前告诉他儿子死了，不得被他直接手撕了！
寒诺想了想，问：“何乾呢？”
秦亮答道：“在前头审问昨日当值的衙内呢。”说到这里，他眼睛一亮，立时跳了起来，“对了，这事让他去说，怎么着也是……”话说到一半，他眼中那点亮光顿时又委顿下去。
任凭蒋言记性再怎么差，也不会忘了半个月前在宪司堂上，正是何乾出言作证，才让蒋凤鸣一败涂地无可挽回。要换做旁人，顶多是被手撕，换成他，估计得被凌迟了。
“让他去找何微雪。”相较于他的愁绪，寒诺倒是显得十分轻松，“来的路上，看到蒋府的马车出门，应该是往敦亲王府去了。”
秦亮心情再次翻转。何微雪是何乾的亲姐姐，再怎么样，她还能将何家这根独苗给拔了吗？想到这里，他利索地去了。
夏日炎炎，细碎的米白色小兰花在微风中轻轻晃荡。言若公主好不容易缓和过来，趴在石桌上大喘粗气，十分不甘心，“你怎么就那么淡定？”
寒诺低眉苦笑。任凭是谁，若是见过了战场上尸横遍野残肢断臂的景象，也不会被这么一具尸体吓到；更何况，“寒门子弟自小便练习闭气之法。”
李言若无语。果然，她再怎么样，也追不上这个男人的脚步。
有小子捧来一个瓮来，又并几只竹制的盅。
剑竹接了搁在桌上，取盅舀了里头的汤出来，先递给了李言若一杯，笑着说：“世子妃昨夜便专程为公主熬好的冰糖雪梨，本是要等饭后在吃，哪里想公主跟着寒大人来了，奴婢便悄悄带上了。”
她说话间，又舀了一盅递给寒诺。
李言若灌了一大口，满心舒畅，“还是你懂我！”话音刚落，手里的杯子就被人收走了。
“汤饮太凉了，不适宜多吃。”剑竹理所当然地将杯子搁在李言若的对面，顺道将那一罐子也给搬开了些，用行动告诉自家主子:这件事没得商量。
李言若可怜巴巴地望了望那个瓮，再望一眼正吃着的寒诺，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态，“既不给我吃，你搬上这么多做什么？”
剑竹笑道：“奴婢瞧着寒大人辛苦了。”
李言若无语。
寒诺自己吃完一盅，搁下杯子，瞧了李言若一眼。默然片刻，他同剑竹道：“提刑司后院有个小厨房，拿去热一热也好。”
剑竹掩唇笑道：“寒大人这么惯着，回头公主吃伤了脾胃，又闹不痛快，趁机要世子妃来做好吃的，世子又该恼了。”她虽如此说着话，却还是问了厨房的具体位置，抱着瓮去了。
李言若冲着她的背影嚎了一句：“就你话多。”想了想，又问寒诺：“蒋凤鸣死在这里，你是不是会有麻烦？”
寒诺点了一下头。
岂止是会有麻烦，是会有大麻烦。
李言若犹豫着问：“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暂时没有。”寒诺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那么生硬，“若有事，微臣自会同殿下说。”
李言若点头应是，想了想，又不死心地说：“不管什么事，我都会帮你的，即便我不行，还有皇……”
她突然想起，就在昨日，她那个一直为她收拾烂摊子的皇兄，用前所未有的冰冷语气，向她下达了最后的通牒。他是认真的，如果她在胡作非为，他肯定会将她嫁出去的！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不好的记忆从脑海中抹去。可越是不去想，那些支离破碎的枝末细节反而更加清晰，而且，全是最尖锐的部分，牢牢地扎只她的心上，就像是一根根细小的刺，她越挣扎，便越会往里头扎去。
寒诺将她脸上的纠结尽收眼底，却无话可说。
毕竟，无论文成帝要怎么宠着这位小公主，都是他们的家事，他一个外人插不上嘴。身为人臣，是需要为君分忧，不是要为君王增添烦恼。
——
蒋府与敦亲王府比邻而居，但两府皆建造的豪华巨大，从各自的正门出，马车也要跑上小半个时辰。
蒋府的马车到了敦亲王府时，新人已经礼成，已有宾客渐渐辞去。留下来的，都是些素日里与敦亲王交好又或者打算与他交好的‘闲人’，三五几个聚在一处闲话，面上各自笑嘻嘻，言语间却已经硝烟四起。
马车只在门口略停留了一下，便从小巷转到了偏门。
偏门专供女眷出入，软轿在院子里停不开，只好停在了外头小巷两侧，只留下中间一人宽的过道。马车进不去，何微雪只得带着绯樱下车步行，一路至偏门上，吓得两个守门的小厮双腿发软，一时怔楞住没反应过来。
这些人都是东苑伺候的人，世子妃同母家的隔阂他们自然都是了解的。想当初世子妃嫁入王府时，除了一个何乾随同吏部尚书来应应景，她那三个姐姐都是没露面的。二姐何月华是远嫁不得便，熙妃在宫中，好歹还随着皇帝送了份礼，而何微雪连句祝贺的话都没有。
当时，世子妃可是连门都没回的！
眼见两个小厮傻愣着，绯樱上前将一个锦盒塞到其中一人手中，道：“这是蒋夫人，还不赶紧通禀进去？”
两个小厮这才反应过来，一人接了礼，迎二人进去；另一个则匆忙进去禀了。
女眷被安排在东苑外院花厅里，顶头是用水晶造的透明窗，四周爬满了绿植；又请了戏子在水轩上唱戏，都是些繁复热闹的，看的众人大笑不已。
小厮一路穿堂过巷，在戏台子前找到了世子妃，禀说：“蒋府的少夫人来了。”
因戏曲声过大，小厮生怕世子妃听不清，声音拔的很高；而恰巧他说话的空隙，戏台上锣鼓唱腔皆是一收。是以，他这句话，整个花厅水轩的人都听见了。
数十双明眸齐刷刷地落在了何四妹的身上，或是惊讶，或是同情，或是怜惜，也有得意洋洋嗑着瓜子看好戏的。
今日的何四妹打扮十分盛重，一改往日紫衣短打的英气，穿上绛紫色的对襟长裙，裙身用银线绣着蔷薇花；外披一个月照昙花的红色褂子；腰间坠了香包、绢帕。一头厚重的长发挽起了发髻，仍旧簪带那支碎花白玉簪，又并两支喜鹊临门金步摇、一支花好月圆点翠凤头钗。
她描了长眉，点了红唇，整个人看起来成熟稳重，落落大方。只是身形略微娇小，倒是叫人容易生出几分怜惜。
“来者是客，请进来吧。”她起身，脸上的微笑仍旧不便，说话间便要同着小厮一道迎出去。却听得一个声音先传入耳中。
“恭喜四妹妹了。”
众人循声望去，一身大红衣衫的何微雪正同回廊下走来，衣身点缀着的亮片将阳光折射成细碎的光辉，耀的人不敢直视。她一只手托着自己的腰身，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护着腹部，那一颦一笑，都显得十分真挚。
可在场的人都不是傻子，左右逢源、虚情假意他们都懂得很。
没有哪个女人会盼着自己的夫君纳妾，与别的女人共享一个男人，何微雪这声恭喜，嘲讽意味十足了。
何四妹仍旧挂着笑颜，迎了上去，先行了礼，不动声色地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怎么劳烦蒋少夫人亲自过来了。”
何微雪低眉抚弄着自己的小腹，满眼慈爱，漫不经心地道：“前些日子老爱吃酸的，原以为是天气炎热的缘故，哪里想大夫瞧过后，竟说我有了身孕……”
自打她一出现，整个花厅水轩就是一片寂静，她声音又不小，众人自然将她的话都听了去。一时间，恭贺声此起彼伏。
何微雪照单全收，不无得意地朗声说：“等将来孩子出世，自然是要请各位夫人前去乐一乐的。”
蒋凤鸣虽然遭事，但护国公蒋言还在，蒋家的势力还在。没有人会傻到在这个时候去得罪何微雪。
何四妹笑道：“既然有了身孕，就该好好在家里养着，这么出来，万一动了胎气可怎么好？”
何微雪笑道：“听闻世子今日纳侧妃，姐姐特意给妹妹送了两瓶醋来，全是乡下老农自个儿酿制的，不比外头掺水卖的，味道醇正，四妹妹肯定是要喝的。”
此言一出，众人皆哄堂而笑。何微雪更加得意，似突然想到了什么，故作惊讶地道：“呀！姐姐怎么忘了，四妹妹一向不喜欢酸的！”她上前一步，拉起了何四妹的手，笑道：“不过不要紧，你寻常连个伺候的丫头也没跟在身边的，大小事都是自己亲手打理，瞧瞧这双手得多粗糙，世子怎么会喜欢呢？平时多拿醋泡一泡，保证你的手又白又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