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知秋。
入了秋的皎城,徜徉在一片青黄交接中。大片大片的银杏树叶随风而落,露出了满树硕果来;牡丹花谢,国色凋敝,虽有金桂飘香接踵而至,到底暗了几分色调。日光掠过之处,绿植俯首,唯有参天古树尚且挺拔,撑起一片绿荫。凉风穿堂过巷,摇动满树翠色,荡起层层绿浪的同时,也捎带着赏下一丝凉意。
茶楼酒肆纷纷将桌椅搬出屋子,围绕着参天古树铺开了市场,旁边卖蒲扇的阿婆眼看着竹兜里的扇子换成荷包里的铜板,乐的开了花;说书先生也将自己的桌案搬到了树荫下,折扇一张,张口便来了一串:“话说从头,弦月与中阳败了战,三国会盟于下亥峰,那弦月的侯爷薛计自断一臂,以求和平共处。那日天昏昏地沉沉,那是黑云压顶狂风平地起……”
老人一通话下来,周遭一片拍掌叫好声,引得路过的马车稍稍一顿,那白玉珠帘被人从里头挑了起来,露出一张比女孩儿还要俏几分的脸来。
“当时,负责前去会盟的正是咱们的寒老太师,眼见那薛计自断一臂血肉横飞,硬是没眨一下眼,还对着薛家那柄祖传的宝剑赞了一声好……”
说书人声音还在继续,张萩却摇头一笑,示意车夫继续赶路。几十年前的事情,就连当事人都未必能记得清楚,到了这些人的嘴里,倒是栩栩如生犹如昨日。
冰炉子里的冰块已经化了大半,剩下一小块支撑着那盅翠绿的葡萄飘在冰水里;马车晃动着珠玉轻响,那置在车厢中的茶具却纹丝不动,倒是把一张搁在榻椅上的图纸给晃了下来。张萩俯身去捡,马车却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车外,传来了一个声音:“张公子,兵马司拿住了一人,不敢擅自做主,请你务必回去一趟。”
张萩将图纸拾起,才打起珠帘往外一瞧,见来人是新任的兵马司副司佟梅海,不由的眉头轻轻一蹙,问:“什么人?”
佟梅海人长得粗犷,声音也洪亮,听这么一问,连忙靠了过来,压低声音说:“是刑部侍郎杜全民之子杜鹤,现任禁军小统领,主要负责落剑道上的安危,被兵马司的兄弟们撞见欺辱女子。”
皇城禁军,能够直接接触到天子、妃嫔以及朝中大臣,多是由朝中大臣之子担任,许多更是与皇室沾亲带故,是经过层层筛选后才得以入宫当差;这些人不缺钱财,更不会缺女色,他们入宫当差,不过是想为将来的自己和家族博个好前程罢了,一向都是谨小慎微的。
“看来杜统领近来十分忙碌,都无心调教属下了。”张萩嗤笑一声,问:“那受辱的女子如何说?”
佟梅海禀道:“事关女儿家的清白,自然不愿将事情闹大,只是那杜鹤态度恶劣,被撞破的时候还打伤了兵马司好几个兄弟,直到被押还叫嚣着他父亲是刑部侍郎,不肯受伏。”
张萩沉沉地看了他一眼,“你想让我怎么做?”
佟梅海被他冷冷一句话骇的面色发白,忙跪下请说:“圣上下令,兵马司一切事务由张公子做主,属下自然是听从张公子的,岂敢左右张公子的想法?”
张萩冷冷一笑,“佟副司既然知道禁军的人兵马司无权插手过问,便该将人直接交到京兆府或者提刑司,如今你都将人带回了兵马司,已经给出了立场,却来请教在下该怎样做?”他一只手轻轻地拨弄着珠玉帘子,清脆的响声中,他的声音也那般温润如玉:“听说前不久,尊夫人外出曾被一登徒子调戏,当时正值蒋允北伏法,兵马司一团乱,一时间谁也顾不上尊夫人的委屈。”
伏在地上的那具身体,轻微地颤动起来。而那如珠似玉的声音,仍旧在缓缓地流淌着:“惩恶扬善是一回事,公报私仇又是另外一回事。圣上令我协理兵马司的事务,说到底也不过是个遮人眼目的幌子,做给旁人看的罢了;司中的一切事务还是靠佟大人决断,你我精诚合作,等过了这段时间,兵马司有了新的主司,我也自然不会再来碍佟大人的眼。”
他把话说分明,伏在地上的佟梅海哪里还能说出话来?
“罢了。”张公子将手中珠玉一放,待得泠泠声响寂静后,才道:“将那杜鹤带到朱雀门去,我亲自同杜统领讲,至于怎么处罚,便是他的事。要想为你妻子讨个公道,大可另寻途径,犯不着为了他一个庸人,得罪皇上身边近臣,白白断送了大好前程。”
佟梅海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却只见汉白玉的珠子静静地挂在碧水长天的幔帐之外,那人的身影隐在其间,早已看不清楚。车夫一声吆喝,两匹骏马娴熟地转了个身,往朱雀门的方向去了。
直到马车消失无影,随着来的城防差役才上前将佟梅海扶起,不解道:“现如今的张家大不如前,大人又何必去阿谀他呢?”
佟梅海回头冷冷地瞧了那人一眼,神色漠然,“你瞧瞧那张萩,可像是个家道中落的模样?”见那人满脸疑惑,他继续道:“皇后假孕、张相牵扯到了军饷案中,加上头前洪家的事,现如今的张家还能立足朝堂,你以为是谁的功劳?”
那差役再怎么糊涂,也知道他话中的意思,抓了抓耳发,没再多说。
朱雀门外有南河绕城,河宽数丈,设有吊桥。桥头有禁军把守,出入皆须接受他们检查,确认有出入宫禁的资格后,桥头的士兵才会挥动旗子示意宫墙上的士兵放下吊桥,待他们入了宫后便又将吊桥拉起;而无资格出入宫禁者须得在桥头候着通传。
张公子的马车刚刚驱入宫禁范围,便有禁军上前,只等他下了车,便问:“张公子可有特令?”
张萩微微含笑,语调温和,“劳烦大人传句话给杜统领,请他来此一叙。”
那人道:“统领每日要巡视宫中,眼下尚不知在何处,只怕张公子要等上一等了。”
“无妨。”张萩笑了笑,便往后退出宫禁范围,立在马车旁静静候着。那禁军侍卫可但真不曾欺他,这‘等上一等’便叫张公子足足等了半个时辰,那杜磊方才赶了出来,到也叫佟梅海带着那杜鹤赶来了。
张萩与杜磊来往不多,两人各自见了礼后,张萩也没废话,只让佟梅海将那杜鹤带上来。那杜鹤虽长得人模狗样的,只是被人胖揍了一顿,此刻眼歪口斜,亏得杜磊与他熟悉,也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将人给辨认出来。只可怜那杜鹤已经口不能言,只是拿一只尚且完好的眼狠命地盯着佟梅海,嘴里嚷嚷着些话,也叫人听不清楚。
“张公子这是何意?”自己手下人被打成这幅模样,杜磊多少有些怒气,“是我的人犯了事吗?”
张萩含笑道:“这名侍卫公然调戏良家女子,被兵马司的人发现了。都是热血儿郎,下手便重了些。在下将人带来,一是希望杜统领今后能够御下严格,咱们兵马司也能少些麻烦;第二桩也是来领罚的。”
他刚刚将杜鹤罪名点开,杜磊脸色便变了变,瞧着那杜鹤的眼神,也从怜惜变为了厌恶。他默了好一会儿,淡淡地道:“此事本统领会调查清楚,若真是他犯了事,从他犯事的那一刻起,他便不算是禁军的人,由着兵马司如何处置也不为过;可若是一场误会,他的伤药费及误工费还得劳烦张公子费心。”
张萩笑着点了点头,瞧着那杜磊虽然器宇轩昂,但眉宇间的疲惫之色实在明显,便问:“看杜统领的神色,禁军缺了人手不曾?”
杜磊尴尬地笑了笑,“让张公子看了笑话。”他说着话,将左右都屏退下去,方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说:“近来圣上没日没夜地批阅折子,身体每况愈下,脾气也暴躁了许多,这三两日间,已经杖杀了好些奴才,就连勉宫的也没幸免。”
文成帝脾气好是出了名的,便是寻常宫女太监犯了事,不过教训几句也就罢了,便是刑罚都没上,更何况是杖杀!张萩面上微露讶然之色,“秦大夫怎么说?”
杜磊道:“秦大夫也是束手无策,圣上脾气上来了,连他也会呵责两句。”他说着话,将凉悠悠的目光睇向了天际,满面担忧地道:“长久下去,圣上多年来的好名声,只怕都要毁于一旦了。”
张萩面色稍稍转圜,脸上又爬上了那从容不迫的浅笑,语带揶揄地道:“总不至于,是被言若公主气的吧?”
杜磊被他这话逗的又是忧又是喜,也半开玩笑地道:“张公子这话若是让言若公主听到了,怕又是麻烦一桩。说来也奇怪的很,自打寒诺死后,这公主倒像是脱胎换骨一般,懂事了不少。原以为圣上的头疼这下会好一半呢!”
张萩还未应话,听得身后传来马蹄声,转身望了去,见是何乾正翻身下马。等他上前来见了礼,张萩才问:“何公子这是作什么去?”
何乾与张萩算不得熟,只淡淡地道:“熙贵人病了,小生奉命入宫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