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昭宥已经被慌乱的人群逼得下马推到了山上的灌木丛中，听闻这个声音，忙起身一看。见那一身银甲打马而立的人，正是城防兵马司总兵蒋允北，而他身后数十人则是兵马司有名的远程弓箭手，不由的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立在山丘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已然老实的南村村民，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在京兆衙门做了这么多年的捕头，还是头一遭遇到此事。
他将目光远远一眺，转向了田野：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
这里是他们的生存了几十年的家乡，是他们赋予了情感与期许的地方；如今，随着‘天花’两个字，一朝间堕入了魔窟，成为了死神的掌上玩物。
谁都想好好活着，可谁又知道，死神什么时候会挥下夺命的镰刀，会将那把镰刀挥向谁呢？
他的目光慢悠悠地又转了回来，这些人中，有耄耋老人、又垂髫稚子、有妇孺、男人。他们或许曾经其乐融融，淳朴善良，可在这条短短的奔向求生的路上，一时间糗态毕露。面对身后的死亡，将人性最阴暗的地方公诸于众。
京兆衙门的差役已经从混乱中醒神过来，配合着兵马司的弓箭手将人群控制住。尽管他们模样狼狈，甚至遭受了生平不曾受过的伤害，但谁也没有与这群濒临死亡的人计较。
不是不能，不是不忍，而是不敢。他站的远远地，用手中长枪指着手无寸铁的村民，眼中带着恐惧与警惕，生怕他们一个不小心会朝自己扑上来。
陈昭宥整了整衣襟，绕过了众人走向蒋允北，同他揖礼道：“亏得蒋大人赶来及时，否则，村民一旦出逃，后果不堪设想。”
蒋允北将手一抬，并未将他的恭维放在心上。他眯着眼扫视了一圈众人后，压低了声音叹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一定要设法稳住他们的情绪，我就带了这十数号人来，他们要再起暴乱可真压不住。”顿了一下，他眸色幽深地道：“总不能将他们都射杀吧。”
陈昭宥脸色微微一变，忙道：“梁大人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他的话音刚刚一落，便看到胡聪元颠着马丢魂落魄似地过来，整个人似无骨一般瘫在马背上。他一时间也顾不上什么礼仪，只上前去问道：“大人怎么说？”
胡聪元踉跄着翻身下马，断断续续地转达了梁景福的意思。
陈昭宥急道：“大人就没有上报疫情局？”
胡聪元慌忙摆了摆手，道：“不能上报！”他湍急地喘了两口粗气，方继续说道：“当初朝廷下了命令，所有人必须无偿种痘。”
“那怎么会……”陈昭宥怒吼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忽然反应过来，为什么南村的人会出‘天花’？
依照梁大人的一贯作风，这般为民利民的好事，在他眼中就是一块香饽饽。事关生死，只要他稍加为难，老百姓的银子得来的再辛苦，也要往他的兜里扔。可也有人，实在拿不出的，或不忿他仗势压人的，势必也就算了。
想到这里，他冷笑道：“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想着自己的乌纱帽吗？”
胡聪元急忙瞪着他道：“什么话呢？大人是生怕引起恐慌，只要将疫情控制好了，也没有惊动天听的必要。”
蒋允北在马上冷哼一声，“本官带人来，未经请示，待此处事了，必得去向圣上请罪的。”
胡聪元本就惨白的脸色顿时更加难看。他艰难地转头看了一眼雄赳赳气昂昂的蒋允北，想说什么，张了张嘴，硬生生地又给噎了回去。
兵马司与京兆衙门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两家虽无往来，但遇到正事还是互相配合默契，这也算是一种很好的相处。若将总司大人得罪了，今后在皎城，要找他们办什么事，可未必那么好说话。
可此事一旦抖搂到圣上，当年事必定要牵扯出来的。他这个师爷，也必定要受连坐之责。
蒋允北却不管他的纠结，只同陈昭宥说：“本官已经令兵马司休假的人紧急集合，往这里赶来，届时便交由你来布控防范；趁着早朝未散，禀明了圣上，在朝堂之上拿出个可行之策来。”
陈昭宥谢过他，也不管胡聪元难看的脸色，只转头去安抚村民。
——
明堂。
今日的早朝也相当的热闹，户部尚书元范状告提刑主司寒诺，派人监视他的家宅，还给他的儿子扣上了杀人犯的帽子。
那声声带泪，字字泣血的控诉，但真叫人听之流泪，见之感人。可落在寒诺的耳中，丝毫没撼动他满脸漠然。他长身玉立在元范身旁，腰板笔直，不卑不亢地回道：“嫌犯不止元致远一人。曾布吃的毒酒经过了他和李盗酒之手，他们都有可能下手，自然便是本案的嫌疑人；而送酒菜进牢的人声称是元府的人；没有圣上的指示，提刑司不敢硬闯朝廷命官的府邸，就只能守株待兔，在元府外候着。至于元致远在牢中，是以嫌疑犯在押，微臣并未对他用刑逼供。”
他这一席话，说的有理有据有条不紊，便是元范再怎么诡辩，也寻不出什么漏洞来。
寒诺又道：“倒是元大人须得小心了，若那酒菜送入牢中前便被人放了毒？自称是贵府的小子，拿到牢中的酒却是有毒的，不知他是要毒害令公子呢，还是要毒害牢中的谁？若非阴差阳错，被李盗酒以从贵公子手中赢取的千亩良田作为交换，恐怕饮下那杯酒的人，便是元致远了吧。”
“千亩良田？”
寒诺的话刚刚落音，旁人还未如何，先是礼部的郑秋山长长地咦了一声。
朝中无人应话。
此刻立在朝堂之上的，谁又敢说自己坐拥千亩良田？即便是当朝国仗，家中便有这千亩良田，也不敢宣之于众。
元范吓得浑身一抖，冷汗扑簌簌往下掉，只颤声道：“不过是小儿在外信口胡诌，寒大人何以当真？”
寒诺不再与他分辨，文成帝少不得道：“行了，朕将提刑司交到寒诺手上，他便有绝对的决策权。元大人爱子心切固然能理解，但也不能妨碍了提刑司的搜查，配合调查才是正理。”如此一句话说完，他又将目光转向了张觅，道：“朕听闻，张萩有远游的打算？似他那般的才情，不能为朕所用，实在太可惜了。”
张觅恭谨回道：“孽子无德，恐负圣上厚爱。”
文成帝看了寒诺一眼，叹道：“他与寒诺年纪相仿，又都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若能同朝为官，必定能配合默契，为我钧天臣民谋取福祉。”
张觅赔笑道：“圣上是嫌弃臣等老了，不能为君分忧了吗？”
文成帝也笑道：“岂敢，朕是不忍心尔等辛劳，若有他们这些晚生后辈分忧，也是好的；更何况，尔等为我钧天辛劳了一辈子，朕岂忍心让你们耄耋之年还为国事操心？年轻人有才有德，便有不足之地，有你们悉心引导，将来必成大器接掌衣钵。”
张觅道：“圣上所言甚是。”他又看向寒诺，笑了笑，道：“也就是寒大人出身寒门，文武全才，德行品性更是一流；换了旁人在这个年纪，怕只会吃酒赌钱游手好闲。不欺行霸市，已经是祖上有光了。”
这话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所有朝臣都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在了元范身上，令跪伏在地的户部尚书身体又颤了颤。
文成帝哈哈一笑，便将此事带过，低头问徐诚：“还有何事？”
徐诚还不及应话，却见一小太监从门边挤了进来，至他跟前耳语了几句。
徐诚脸色一变，忙禀道：“蒋允北大人在外求见，说是南村出了‘天花’。”
文成帝脸色也是骤然一变，喝道：“宣他进来。”
朝臣不明所以，便见一身甲胄的蒋允北登堂入室，往朝首单膝一跪，请道：“今日晨，南村来人报，有人死于‘天花’，微臣恐生事端，率十五名弓箭手前去控制村民逃窜，未经上级批准，特来请罪。”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尽皆惊讶不已。
文成帝将手一招，急切问道：“疫情如何？”
蒋允北回道：“村民已经得到控制，京兆府的陈昭宥在现场，微臣也不懂疫情，并不清楚。只是听说死了两个了。”
文成帝的目光在朝臣中扫了扫，一白须老者出列道：“微臣这就太医院和疫情局的人前往南村。”
文成帝微微点头，又疑惑道：“自祖帝时便有明令，须得遵循医圣之法种痘，以防疫疫情；京畿重地更是防卫关键，何以还会爆发？”
蒋允北道：“这就得问问负责此事的梁大人了。”
文成帝便让徐诚将梁景福招来，张相劝道：“疫情刚刚爆发，尤不知内情，梁大人此刻必定忙着后事，若此时将他招来，谁人去做南村的工作呢？”
“既如此，且让他尽力挽回。”文成帝轻轻一叹，目光又落回了蒋允北的身上，道：“辛苦蒋大人，抽调兵马司的人员尽力配合京兆府。”
蒋允北应声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