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钧天，是戏曲文化最灿烂辉煌的时候，名家大角出入的排场堪比公候，更有人因此登临明堂。
而在当时的皎城，最数得上的，当时在‘云中龙凤’登台献艺的红珊瑚。唱念做打，生旦净末丑信手拈来，被当时的戏曲大家称为‘天生的戏苗子’。多少达官贵人一掷千金，只为到‘云中龙凤’听她登台一曲。
只是可惜，红珊瑚仅在‘云中龙凤’待了一年后，便销声匿迹了，整个皎城再无人知晓她的去处；而随着各路戏文的兴起，鲁、秦腔调渐盛，愈多名家崭露头角，人们也就渐渐淡忘了这位盛极一时的红珊瑚。
在他们不知道的版本里，那位戏台上撑起一片天的女子，褪下了戏服着上布裳，用她那副千娇百媚婉啭铿锵的嗓子去讨好一个家庭，只为了那个让她一见倾心的男人。
或许，老天爷给她这幅好嗓子，是为了让她在台上绽放光彩的；而当她离开了那个舞台，离开了带给她繁花似锦的戏曲后，惩罚接踵而来；她的嗓子倒了，再也唱不出或是婉啭或是铿锵的曲调。而那个被她视作一生归宿的男人，在得知她生下的是个女儿后，再也没踏足过那间小小的院子。
小厮捧上茶来，打破了长久的沉默。
何四妹已在刚才沉默的僵持中将自己的情绪收拾妥帖，起身接了茶，亲自捧到了何珏面前。
“父亲还没说，有什么事呢？”
何珏慢慢地抬头。他是第一次如此细致地打量这个女儿，不似女孩儿家该有的柔情似水，她一身英气，走路生风；眼角眉梢都向上扬着，黄衫束腰，发不簪饰，何等干净清爽？
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的轮廓，依稀可辨婀娜腰肢，和眼前这个身影重叠交替，却清楚明白地显示，并非一人。
良久，他终于抬手将茶接过；温热的汉白玉杯握在掌心，那暖意顺着手臂漫上心窝，可抵达心底时，却分明是凉凉的；一如此刻何四妹的神情，虽然带着笑容，可那笑分明就像是戏子画在脸上的外壳，将真实情感遮掩的一干二净，只把虚妄的展示出来。
他低头吃了一口茶，上好的毛尖缓缓淌入咽喉，唇齿留香。可于他而言，却是味同嚼蜡，食不知味。
他动了动双唇，话到了嘴边，却似被什么东西给消了音。
何四妹瞧他一眼，转身落座，随口道：“你是为了蒋凤鸣的事来的吧。”
何珏抬头看她，何四妹自个儿抿了口茶，笑道：“从小到大，你最宝贝的便是何微雪，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蒋凤鸣锒铛入狱，她怎么不疯？”
何珏问：“你有办法？”
何四妹摇头，“罪已经定了，我又能怎样？再怎么着，还能同律法作对吗？”她冷笑一声，掀起眼皮觑着老父：“依我说，这件事父亲也不必管了，别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无处哭去。”
“五石散的事自然算了，左右危及不到性命，可杀人是要被判死刑的；你与言若公主交好，若肯同她十分说情，让她不予追究，此事也就过去了。便只是判个误杀……”
“父亲糊涂了。”不等老父将话说完，何四妹再次冷笑道：“你如今可在寒府，寒主司的性格你怕是还不清楚，若教他听了这话，蒋凤鸣这桩案子，恐怕是但真半点生机都没了。您好歹也是吏部尚书，对钧天的律法不说十分了解，至少也该了解个七八分吧！”
何珏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终于是垮下脸来，厉声说道：“此事若非李盗酒闹出来，也不会到这个地步！”
何四妹一阵愕然，却见老父忽然站起身来，朝她弯下了腰，用颤抖的声音说道：“算是为父，求你了！”
她脸上的愕然转化为苦笑。
十八年，这个男人给她的只有冷漠，而他却给了另外三个女儿最无私慈祥的父爱！就因为她是庶出，她的母亲是个不入流的戏子？
她的脑海中飘过了母亲的那句话：你父亲不是无情，他只是……
后面的话母亲没有说出口，她却在往后的八年时光中体会到了。这个男人并非无情，只是他的情与爱，从来不是给与她们母女二人的。
“你既然这么说，我便给你个机会。”何四妹将身子往后一靠，双腿伸长了叠加在一处，学着李盗酒那副皮籁慵懒的模样，云淡风轻地说道；“一命换一命，只要你肯让何微雪认罪，承认当年是她将我母亲推下水的，我便能保蒋凤鸣。”
“你……”何珏抬头看着小女儿，犹如看猛虎怪兽，神色异常激动，“当年的事那么多人见证，是你母亲自己失足落水，能怪得了谁？我知道你心里怨我，可这些年，我也并未少你吃食，又……”
何四妹将手一抬，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如果我有证据证明是何微雪推我母亲下水的，你……”她将下巴微微一扬，满眼冰冷地看着眼前人，“你又当如何？”
“这不可能！”何珏将长袖一甩，转身背对着她，挺直腰背负手而立，斩钉截铁地道：“我何家的女儿，断不会做此等伤天害理之事。”
“何家女儿……”何四妹轻声呢喃着重复了这四个字，脸上的笑容慢慢扩散，却有几分悲凉从双眼慢慢析了出来。
她轻叹口气，冷冷道：“我却不是你何家的女儿，做不来这等慷慨仗义的事，父亲另寻高门罢。”
语毕，她又不管何珏脸色如何，径直起身离去。行到门外，见寒孚领着两名小子候在那里，她便朝老管家一点头，微微笑道：“辛苦寒官家了。”
寒孚笑道：“亏得是世子妃在这里，否则老奴等人还不知怎么办呢。”
知道他说的是言若公主，何四妹也不再多说，回了南苑去。
已有两个小子帮着莲儿整理花圃，李言若趴在窗口，用裹着布的手捧着那本《山海经》，正看得乏味，一见她来，便丢开了书问：“何老头找你什么事？”
何四妹就在窗外笑道：“他来求我向公主讨个恩典，说是看看挽桃这件事能不能算了。”
李言若抬头看她，瞪大了眼问道：“你答应了？”
何四妹摇头，李言若便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只道：“你若真应了他，我却不好答应你的。李盗酒不知在琢磨着什么，寒诺……”
她话一顿，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书，压低了声音道：“他行事一向按着规矩的，若是他执意要查下去，我也未必能劝他。”
何四妹将身子往窗口一靠，笑道：“这却未必。”
李言若又沉沉地叹了口气，道：“你是不了解那人；你瞧他明明知道皇兄的旨意不妥，却又碍着寒门的规矩，不敢驳了他的意思；自打幼年便十分嫌我，面上却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若不是我出身皇家，恐怕早被他打碎了浑身筋骨了。”
何四妹乐道：“公主却是有自知之明，你若没了这身份，整个皎城想打你的可多着呢。”
李言若立即满眼悲哀地望着她，拿包裹严实的手扯了扯何四妹的发，只道：“若真那样，我也不必活了。”
何四妹翻身从窗口进去，将她又按回了帷帐后的床榻上，只道：“您歇着，我去煮个团子给你。”
一听到美食，李言若立时安生下来，只将一颗小脑袋点了点。
何四妹去了半个时辰，便端来一碗黑白两色鸳鸯团子，莲儿也将那个花圃打理完毕了，正在廊下洗手洗脸。
何四妹将团子给了李言若，又去窗口同莲儿说道：“我多炖了些，留在厨房了，姑娘洗了手自己端去。”
莲儿笑着道谢，又见廊下高台上竟搁着那盆堇色倒吊金钟，忙上前去捧了从窗口递给何四妹，又笑道：“一早将它搬出来透气，忙活一通竟浑忘了，好不易养活的，可别糟蹋了。”
何四妹接了搁在桌上，笑道：“一盆花也值得你们如此小心？”
莲儿吐吐舌头，同李言若告了声罪，便往厨房去了。
李言若百忙之中抽空回了何四妹一句：“依我说，四姐也把手里的剑搁一搁，养养花听听曲儿，何苦陪着李盗酒折腾呢？”
何四妹闻言翻了翻眼皮，“殿下这脸皮，比起阿酒可要厚的多。”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却见寒浅正从院外进来。
不等寒浅近前，便一眼瞧见了倚在窗口的何四妹，同她招呼道：“殿下醒着吗？”
何四妹笑问：“怎的，二公子想通了？”
寒浅想起了她昨夜的话，原本满心欢喜被她这么一搅和，反倒没了兴致。只往窗口凑了来，一眼看见放在案旁的花，苦着脸道：“不过循例过来看看这盆祖宗，它若是死了，我的命也不长了；就这么着还剩了半条命，经不起折腾。”
何四妹瞧他一身泥水，形容狼狈，又问：“你这又往哪里折腾去了？”
寒浅朝她一招手，道：“你不会想知道的。”想着，又冲着帷帐道：“可否借殿下令牌一用？”
李言若从帷帐中探出头来，问：“拿去作甚？”
寒浅嘿嘿一笑，神在在地道：“挽桃的案子，或许在今夜就能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