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着太子那副泫然欲泣的神情，寒诺最终还是妥协了。
即便有医圣古方在，太医署和疫情局的人也不敢大意，第一时间征用了南村中心位置的两间茅草屋作为临时的医馆，数十名医者挤在两间小小的茅草屋里，昼夜不歇地仿佛研讨疫情，制定药方；而后方的庭院，则为煎药试药的所在；附近一圈的民房也被两局征用，用以停放感染了病症的患者，就近好观察他们的情况。
太子领着寒诺到临时医馆时，杞芶正领着几名太医从一间稍显宽敞的院落里出来，一行人面上都围着浸泡过药水的白巾，但还是能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一丝一缕的忧愁。
随着他们出来后，立即有京兆府的人担着担架进去，不多时便出来了；担架上虽然用白布盖着，但不难看出，那白布下掩着的那具尸体十分短小，年纪恐怕也就五六岁罢了。
李愧心里一酸，鼻头已经红了起来。他年纪小，对天花的认识，还是小时候听御书院的老师提过一句，以至于不能理解，为何父皇在听闻姑姑感染天花时，会那样震惊；也不明白他为何对自己下了死命令，不许偷偷前去探望。
直到胡庸才找来了历朝历代因天花病发死亡的书籍，他才觉得着两个字好像洪水猛兽，准备随时将人吞噬一般。可，‘纸上得来终觉浅’，再怎么凶险，也只是一串陈旧的数字。加上南村不断传来好消息，而姑姑的病情也已经得到了控制，他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暗道：钧天人才辈出，任凭再怎么厉害的疫病，总能想出办法解决的。
可，可当他看到鬓发苍苍的老太医们蔓满眼痛楚与无奈，看到那个被白布掩盖着匆匆抬走的小身影时，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那个孩子，应该比他还小，还是可以在父母怀中耍赖撒娇的年纪。
“我的儿……”一声凄厉的呼唤从院子里传来，仿佛要撕碎漫天的闲云，将那一片祥和的湛蓝撕裂，直达九霄之上，“老天爷，你不公呐！”
有人劝阻的声音也传来，无外乎是些节哀顺变的无用之语。那群双鬓花白的老太医，神色更加哀戚，有几人甚至从几乎脱眶的双眼逼出了几滴泪水来。
如果可以，他们一定希望，可以用自己这条半身埋进黄土的老命，去换取那个可怜的娃娃；可这世上没有如果，死神的镰刀从来不会有偏差，王权富贵也好，老弱妇孺也好，从被死神盯上的那一刻，就预示着生命的终结。
阎王要人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
这句流传千古的话，自有它存在的意义与价值。
太子用力地吸了吸鼻头，连带着系在鼻梁上的白巾也被他吸入了鼻孔里，又被他轻轻地扯了出来。
“寒诺。”小小少年将腰背挺的笔直，满眼坚定，“本宫一定要查出背后搞鬼的人，亲自将他们绳之以法。”
“是。”寒诺在他身后弯腰揖礼，恭敬地应答。
杞芶已然看到了二人，与同僚草草招呼了一声，便连忙行了过来，先见了礼，尔后着急地道：“寒大人怎么把太子殿下带进来了？疫情虽然得到了控制，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不等寒诺应话，太子便道：“是本宫硬要来的，此次来是奉了父皇的命令，调查前些日子村民暴动一事。”
杞芶抬眼看了看寒诺，见后者微微颔首，心里不知是喜是悲，犹豫片刻后，将二人迎入了临时医馆。
医馆里井然有序地挤满了各类医用器械、书籍、药材等，各种味道混杂在一处，比药水浸泡过的白巾还要难闻。
杞芶勉强拖出两张干净的凳子给二人坐，从身后摆放书籍的架子上，取出一本簿子，翻到其中一页，摊开到了寒诺面前的小案上，漫声说道：“当时，反应最激烈的是这几人，因为不配合治疗，错过了抑制疫情最好的时机，相继便都去了；”
他说着话，转身拿了炭笔，在一列划了横线的名字下方，寻到了最后一个，轻轻地画上了一条横线，“就在刚才，最后一个，也没了。”
寒诺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那张名单上，上下足有十人之多，从耄耋老翁到六岁稚童，短短几日间，说没便没了。
他将簿子合上，想了想，还是有翻开，递给太子过目，“身染恶疾的人，最该相信的便是医者，而能令这些人坚信朝廷已经放弃南村，并且拒绝治疗的，很有可能就是朝廷中人；前来参加救援的衙役、兵马司以及……”
他的话到了这里，轻轻一顿，抬眼看着杞大夫苍苍的两鬓，艰难地吐出了那几个字：“以及太医署和疫情局的人。”
纵然早有准备，杞大夫的身影还是轻轻地晃了晃，不得已攀住了摆满了书籍的高案，才勉强维持着站立的姿态。医者父母心，不求每一个从医的人都能无私奉献舍己救人，可至少，也该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此次前来参加南村救援的人，都是两局的老人，经验和医德都是过关的，他实在不愿看到，这些日子与自己并肩奋斗在生死前线的同僚中，竟会参入一个满手鲜血的刽子手！
老人缓和了好一会儿，才问：“不知寒大人，打算如何查起？”
寒诺看向太子，见太子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方缓缓道：“兵马司与京兆衙门由太子亲自去查，至于太医署与疫情局，还要有劳杞大人彻查一番。”
他这个安排合情合理，只是对杞芶来说，略过残忍。
“下官知道了。”老人重新站直了身体，向太子弯腰一礼，“微臣必定会给死者一个交代。”
太子道：“辛苦杞大人了。”
寒诺道：“这些人都是分开安置，彼此往来是被禁止的，这就说明，向他们传递消息的人，肯定会与这些人都有过接触；杞大人，还要有劳你，向未亡人旁敲侧击地询问，事发前后，都有哪些人接触过死者。”
杞芶点头称是，二人便不再停留，起身离去。
路过村口时，太子要去同言若公主道别，寒诺也随着去了。
此时的李言若已经反应过来，趴在床上滚来滚去，只恨自己不能让时光倒流回去，将那句话嚼碎成渣噎回肚子里。
何四妹与剑竹早已见怪不怪，衣蛾临窗远看，一个默默地收拾着屋子，十分默契地没有搭理她。
她们不主动搭理，不代表李言若不会找上她们，“四姐，你怎么也不提醒我？”
何四妹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还能知道你下一句要说什么得罪人的话吗？”
李言若从床帐里伸出一个小脑袋来，满脸戚戚然，“你说寒诺是不是特别生气？我看他当时脸色都变了，而且还走的那么快！”
何四妹歪着脑袋想了想，寒诺从始至终不都是那副不咸不淡的冷漠神情吗？
“公主想多了。”虽然知道自己这一开口，必定会引得她一发不可收拾，何四妹还是耐着性子痕安抚道：“兴许是寒大人心系真相的缘故。”
“你就莫要再……”李言若的碎碎念还没完，走廊里便传来一连串轻快的脚步声。
“姑姑……”太子人未到，声先行，可只说了两个音，便戛然而止，理智地换了称呼：“阿若，我要先回城了，你安生养着。”
李言若的咬牙切齿还未来得及收回，便看到太子爷身后，还跟着一个雷打不动的挺拔身影，一时间维持着那个表情僵在那里，呆呆地望着他，心里却已经掠过了千愁万绪。
做错了事，就得道歉！这是父皇从小交给她的道理，而道歉总能得到原谅，她就凭着这条规矩，屡教屡犯，屡犯屡认错，可就是不改，反而每每变本加厉。
“对……”
“公主刚才不是问，微臣是否为自己考虑过吗？”言若公主的话，被男人冷冷清清的声音截断了。他挺直的脊背微微向下压着，双手揖礼，毕恭毕敬地给出了答案：“微臣无时无刻不在为自己考量；无论是服从圣命还是听从爷爷的安排，只有将他们交代的事情做到完美，微臣才能安心；身为寒门子弟，只有当寒门一切顺遂的时候，微臣才能稍稍轻松。不知道，这个答案，公主是否满意？”
李言若愕然地看着他。很显然，寒诺再一次给了她意外。她既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如此认真地回答这个问题，更没有想到，他的答案会是这个。
她生来便受尽恩宠，从不知责任为何物，反正天塌下来，有父兄顶着；可寒诺不是她，身为寒门长孙，他从小就被寄予厚望，将来要接掌寒门，统领擎牙关数十万大军……
她突然有些能理解，幼年的寒诺，为何每次一看到她都会沉下一张脸：每次陪着自己胡闹一通后，他是不是还要熬夜学习一天落下的功课，在月色下苦练枪法？
他忽然想起那日黄昏脉脉的街头，寒诺那一句：忍不住杀了你。
或许，他是认真的。
“我知道了。”李言若低低地应了一声，双手慢慢松开了拽着的床帐，身体缩回了床榻后，才微微一笑，说：“你们不是还有事吗？快些走吧。”
听到脚步声传来，她慢慢地将身体缩成一团，用双手抱紧了自己。
她想：应该早点明白的，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添麻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