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段时间，京兆衙门的衙内们当差，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大气都不敢喘，因为内院的戏曲声已经许久没有响起了，也没有打扮的花里胡哨的女子出入衙署后门。
一向爱戏成痴好色成性的梁大人，一时间戏也不看了，美人也不宠了，可见南村的事，是但真把他给吓住了，整日里躲在衙署内，连府门都不肯迈出一步。
师爷胡聪元进进出出，经常是焦头烂额地进老太爷的房间，然后又焦头烂额地滚出来，形容狼狈，却也不敢埋怨；他同梁景福狼狈为奸，一向是一个鼻孔出气，南村那档子事，还是他给出的馊主意。
如果这件事真有个三长两短，以梁景福的为人，肯定会第一个将他给供出去，说不定还会将一切的事情都推到他的身上，弃车保帅。
所以，他心里再怎么恨，也只能任劳任怨地为他奔波卖命。原本就佝偻消瘦的身形，几日功夫下来，越发清瘦的只剩下了皮包骨头。饶是如此，梁景福对他仍旧没有好脸色。
“再不设法解决此事，我就只能将你交出去了。再怎么样，本官有娘娘在宫里，你却什么都没有。”梁知府敞衣散发，形容憔悴，下巴上的胡茬子都已经发黑了，可见这几日他也是寝食难安：“到那时候，你可别怪本官不仁。”
胡聪元连连应了是，弓腰退出房门后，他才抬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趁这个间隙，也看了一眼瘫坐在床榻前的梁景福，浑浊的双眼中精光一闪而过，狠狠地一咬牙后，麻灰的袖口一遮，脸上的神情又恢复成那副任劳任怨的老牛模样。
他的心里，却极度的不平。
梁景福无才，无德，庸人一个；可他有一个好命的妹妹，所以，他的出发点一开始就比许多人都要高；别人走的是一条布满了荆棘、险境的险峰夹道，而他走的是可供十匹骏马并驾齐驱的宽阔大道。
自己需要绞尽脑汁为他出谋划策，最后大头他拿，赏下些残羹剩饭还要对他感恩戴德；而一旦出了事，他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丢弃，等着事情一过，继续做他无才无德的梁知府。
凭什么？又是为什么？
可，即便再不甘心，他又能怎么样呢？世道如此，门第决定了手里能握有多少权力，而手里的权力又决定了能拥有多少财富；有人富可敌国，便有人要为了一日三餐奔波劳碌。公平，只是对于那些有钱有势的人，他们这些生活在金字塔最低洼的人，能够苟全性命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
他刚刚步出院门口，便看到陈昭宥迎面大踏步走了进来，问：“大人在吗？”
胡聪元侧身一让，往后指了指，“在屋里。”随即，他便迈步往外走，却险些与陈昭宥后面的人撞上，“没……”
‘长眼’两个字还在喉咙间，他便看到一顶黄灿灿的蟒形金冠，下面是一张白皙清秀的脸，再往下是一袭小小的明黄蟒袍。他吓得整个人都瘫了，忙慌慌地跪倒在地，声称：“小的不知太子殿下驾到，最该万死。”
太子板着小脸，双手负在身后，端足了中宫的架子，沉声道：“不知者无罪，起来吧。”
胡聪元战战兢兢地起身来，眼皮稍稍一抬，瞧见太子身后还立了一袭紫色的身影，目光稍稍往上移动，碰触到那张如冰似霜的脸时，整个人又是一震，只觉犹如置身火炉之上，浑身发热，额上汗水直冒。
太子全然不在意他的反应，跟在陈昭宥的后头入了院去。
胡聪元反应过来，忙跟了上去，同时提高了声音问：“不知太子殿下来衙署，有什么指教？”
太子被他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你这么大声做什么？”他的话刚刚说完，那厢梁景福已经敞衣散发地从房间里跌了出来，连滚带爬地跪到了他面前。
“臣有罪，请太子责罚。”梁景福将自己的头压到了地板上，声音打颤，全身轻微地颤抖起来。
李愧再有身份依仗，毕竟年才十一，没有经历过大事，被梁景福这个阵势吓了一跳，一时间呆愣住了，没有反应。
寒诺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立身李愧身后，冷然道：“梁大人是打算就这样，让太子殿下站在烈日下听你忏悔吗？”
听到这个声音，梁景福浑身又是狠狠地一颤，本能地抬头看了一眼。就只是一眼，让他从这个男人的眼中，看到了寒冬才有的凛冽之气。
他骇的慌忙避开了寒诺的视线，请道：“请殿下屋内训话。”说着，自己跪着往旁边一让。
感觉到寒诺就在自己身边，太子爷又有了底气，昂首挺胸地一路向前，进屋后，自然而然地挑了主位落座。
寒诺与陈昭宥只立身在他右手边，梁景福与胡聪元慢吞吞地随后入内，弓腰立在下头，垂头下眉地等着训话。
“说吧。”李愧艰难地将小手搭在小案上，费力地正襟危坐，压沉声问道：“你有什么罪？”
梁景福往前一跪，道：“微臣想着，殿下带着提刑主司前来，必定是京兆府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周到，故而先行请罪以求殿下宽宥，至于什么罪，还请殿下明示，下官一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李愧暗暗咬牙，暗道这人太狡猾了，一时间竟寻不出话来应对。他思了一会儿，抬手重重地在案上一拍，怒声喝道：“大胆……”两个字出口，他龇牙咧嘴地倒吸了几口凉气，拍在案上的小手轻微地颤动起来，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积蓄起了水雾。
原来拍案这么疼！
不过，他这一拍，倒是见了成效，至少，本就战战兢兢的胡聪元，被吓得匍匐在地，浑身乱颤。
梁景福心里也是一跳。太子不过是个稚童，又一向不参政管事，他怕的是立在一旁静默不语的寒诺；挽桃的案子上，两人就有所接触，自己又曾经给他使过绊子，难保这次他不是挟私报复。
梁知府很是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才又试探着开口说：“微臣实在不知，请太子殿下明示。”
李愧扁了扁嘴，目光转向寒诺，后者会意，说：“殿下此来，是为了犒劳此次参与防治南村疫情的人员，需要梁大人出具出勤的名单，以及各自的职责岗位、出身籍贯等详细资料，圣上有令，会在这些人当中，酌情擢升几人入禁军当值。”
一听这话，梁景福与胡聪元皆松了一口气。前者抬起头来，赔着笑脸道：“既是这么好的事，太子殿下怎么不早说？”他满脸横肉，眼睛本就小，这么一笑，更是眯成了一条缝，“这次负责南村疫情防治的人员都是陈捕头安排的，殿下要知道什么，问他就是了。”
太子便看向陈昭宥。
陈昭宥颔首抱拳，转身去了。
“这里没什么事了，你们也去吧。”太子爷十分云淡风轻地将余下的两人打发，只等二人的身影一消失，龇牙咧嘴地将还在火辣辣的手掌甩了甩，苦着脸道：“太痛了。”
寒诺的嘴角漫上一丝浅笑，无言以对。什么样的姑姑，带出来什么样的侄子！
就这个功夫，有婢子捧上茶点来。
茶是上好的雨前，盛在印有劲松的白瓷杯中，绿汪汪清亮亮，香味醇正，可见泡茶之人的手艺十分娴熟；糕点是皎城名坊‘虞美人’新出的龙须酥、凤梨酥、绿豆玫瑰膏，另有一碗饮品是用栀子花、百合花炖的，是为霜白。
太子吃了口茶，将眉头纠出了七沟八壑，道：“我宫里吃的茶也不过如此。”又仔细地嗅了嗅，“这是贡茶吧。”
寒诺在擎牙关驻守多年，风餐露宿惯了，吃喝没得挑拣，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不在意的性格；煮茶品茶这样的风雅事，也实在轮不到他去做，故而对茶一道并不熟悉，只限于了解罢了。
听了太子这话，少不得又细细地端详起那杯茶来。
静贵妃入宫多年，恩宠虽不说多盛，但也不曾断过，好茶自然易得，赏一点给自己的哥哥，并无什么惊奇之处。令他感到奇怪的是，都这个时候了，梁景福竟然还有心思泡茶？
难道他就真的不担心，南村疫情的事抖搂出来，君王盛怒之下连他妹妹都护不住他吗？
他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陈昭宥已经领着两名衙内搬来厚厚的两挪公文放到了桌上，道：“这是此次前往南村防治疫情的所有人的资料。”他说着话，又转身对两名衙内说：“这里没你们事了。”
二人应声退了出去。
“你把他们打发了，谁来帮本宫看这些……”太子话未说完，便看到陈昭宥将房间门关上，往前一跪。
“卑职虽然没在禁军任职，但与杜大人也算有点交情，知道要入禁军不仅需要经过层层选拔，对于各方面的考察一点都不能马虎，皇上要嘉奖犯不着用这样的方法。”陈昭宥抬头迎上太子的目光，尽量把话说的明白，让自己的态度表现的更为诚挚：“请殿下实言相告，查阅出勤人员名单，是否是要调查村民暴动的事？”
李愧看了看寒诺，见后者点头，方道：“你所料不差，本宫此次就是奉命调查此事。”
陈昭宥闻言面上一喜，往下重重地一叩头，道：“卑职等候多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