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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罪女湖的云雾

等待的时间里,唐剪闲着人,但没有闲着大脑,开始再一次细致地从自己重新踏入诛心镇开始,梳理这些天的每一个细节。

于是,一幅幅死人的画面就走马灯一样闪过了唐剪的脑海,路三娘的悬尸,沈秋星的裂背,车夫王度的开膛,三叔顾行途的分尸……

不知是不是心底的某根弦突然被拨动了,想着想着,唐剪耳畔竟似响起了闷雷一样轰隆隆的声音。那是许多人一起咆哮的声音,那些声音伴随着无数挥舞的手臂,飞蝗一般飞出了一句句惊人可怖的诅咒:

……剖开她的肚皮,取出她的野种!

……把她吊死!

……腰斩,腰斩!

……碎尸万段,把她碎尸万段!

…………

那些遥远而恶毒的诅咒,让唐剪只觉浑身发冷,在那由心而发刺骨的寒意中,唐剪猛然想到了一个极重要的点——先是一条条错综凌乱的线,最后慢慢缠绕融合,忽然就变成了一个点,一个恐怖骇人的点。

那个点就像一根针,陡然在唐剪的神经上刺了一下,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继而倏地绷紧了神经。他本来是坐在小毛子床边的,这时神经一紧,竟不由自主地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不会吧,应该不是吧?”唐剪在心里惶恐地对自己说。

可是,虽然他这样自我安慰着,但那个刺激到了他的点已经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而且越想越觉得极有可能。

“难道……真的是鬼……”

终于,唐剪坐不住了,尽管巫朗还没回来,尽管小毛子还没有醒来,但唐剪已经无法等待,他唤来了晓眠斋的下人,让他们帮忙照看着小毛子,自己匆匆离开了晓眠斋。

唐剪去了一个地方——镇西卧驼山阴的罪女湖。

日头悬在西山之上,再有丈余就要落下山阴的时候,唐剪到了罪女湖畔。

罪女湖上水气氤氲,迷雾霭霭,像一个谜团,遮掩着罪女湖的本来面目。唐剪在湖边站着,眼睛定定地看着那霭霭迷雾,感觉那迷雾似乎成了外面城市里那电影院中那放西洋电影的屏幕,波动着,出现了纷纷攘攘的画面。

最开始,那是一幅群像,无数人塞在画面中,他们无声地咆哮着,指点着,似乎有无尽的愤怒需要宣泄。画面无声,但那些人的咆哮惊雷般响在唐剪的耳中,把他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记忆全部都清晰无比地震了出来。

之后,画面变了,变成了连环画似的一幅幅。每一幅里,都只剩下了一个人。那些人先看似平常地做着平常的事,但死亡突然降临到他们头上,他们的身体呈现出五花八门的惨状,有的被剥了皮,有的被碎了尸,有的被割了头,有的被开了膛……

终于,所有的画面都结束了,迷雾依旧是迷雾,上面没有一点内容,但是却有一个凄厉的诅咒,一阵疯狂的笑声,铺天盖地地响起来,在唐剪的耳鼓上响起来,震得唐剪面色苍白,身体和着雾气的飘动颤抖起来。

就见唐剪的脸色越来越白,直至已经成了雾色般的灰白,才踉跄后退三步,颓然离开了罪女湖。

这时,那刺了唐剪的心的一个点,已经深深地变成了一个渗血的烙印。

罪女湖很大,湖后就是卧驼山。

唐剪离开罪女湖,黯然而行,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卧驼山和罪女湖相接的地方。

心头忽然有什么一震,唐剪凝目向前,蓦地看到了一缕青烟。

那青烟起在山脚一块大石后,袅袅而起,混在罪女湖迷离的水雾之中,有种刻意隐蔽的意味。

唐剪心下起疑,悄然靠近,找到了一个既可以听见看见大石之后情形,却又不至于被大石之后的人发现的地方。

然后,他便看到了大石后青烟之源。却不想,在那大石之后,青烟之旁,唐剪看到的,竟然是文钰。

这一次,想是因为不需要见人,所以文钰并没有改扮男装,所以,唐剪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文钰”。

此时的文钰穿着一身淡碧色的纱裙,秀发如云,眉目如画,盈盈地跪在地上,面色哀伤,像极了烟雨之中一树杏花。

男装时,她是俊朗清秀的,此刻恢复了女装,她就成了一汪水,一朵云,那么轻柔美好,她那妙手描画一般的眉眼,在那女子妆容之下衬着,才真正地展现出完整十分的美,唐剪偷偷地看着,一时竟有些痴了。

文钰是在烧纸钱,那一缕青烟就是她投入火中的纸钱燃烧所致。

纸钱是烧给过世之人用的,唐剪心生讶异,却不知文钰偷偷来此,是在祭拜何人。

唐剪想要知道,所以他着意去听,于是听到了文钰的喃喃语声。

“姑姑,你听到我说的这些话了吗?也许你听不到了吧,毕竟你已经离开这么多年,也许,你早已经转世投胎了吧……”

——姑姑,离开这么多年……

唐剪心中一震,猛然觉得,文钰喃喃低语,倾诉的对象,赫然竟像是林迟英。

想来,这里可是罪女湖畔,卧驼山旁,文钰偏偏选择这里来偷偷拜祭,并且口称“姑姑”,那么她所拜祭的,若不是林姑姑林迟英,又能再是何人?

文钰从小跟着林迟英,当年,林迟英待她亲如母女,林迟英惨死多年,她来拜祭林迟英本是应当之事,但是唐剪却觉得十分意外。

——文钰已经顶替了林迟英的位置,成了婆罗姆教的新圣女,这只能让唐剪深觉当年还太小的她已经遗忘了林迟英。试问她如果没有忘记林迟英,没有忘记林迟英待她的恩情,那么林迟英当年因孙婆婆一句话而惨死,她又如何能做到安心跟在孙婆婆身边,做了新一个林迟英?

可是,现在文钰却证明了,她根本没有忘记林迟英,她的心里原来还留着林迟英的重要位置,这让唐剪心中不由百感交集。

跟着,唐剪不由又再次想到自己之前的怀疑——文钰是否已经认出了自己——文钰既然没有忘记林姑姑,那么她是否真的完全忘记了自己呢?

但他连随又想,也许是的吧,毕竟,林姑姑当年可是文钰的至亲的亲人,而自己和三叔顾行途,毕竟还差着一截。

思及这一点,唐剪心中再度泛起一丝不合时宜的酸涩,这时,文钰后面的话已经又传进了他的耳中。

“姑姑,你能回答我吗?当年你怀下妖胎,却至死不肯说出种胎之人,是为了抗争吗?你是也向往着自由,向往着对圣女这个身份的突破,所以才将那件罪恶之事当做自己的抗争,所以才至死不说,一心要保留那个孩子,对吗?姑姑,你为了抗争,做了那样的错事,如今,我又该如何抗争呢?”

文钰竟提到了这一点,唐剪越发惊心意外——她不但记得林姑姑,原来,也还记着林姑姑的死因的。

文钰所提到的,也就是当年林迟英之所以被诛心镇人杀害的那件事了。

是的,林迟英当年一死,正是因为她怀了所谓妖胎。

当年,诛心镇本一片太平,但是忽然之间,平静之中却起了波澜。

不知是触了什么瘟神,诛心镇忽然开始接二连三地有幼儿失踪,一家失踪,两家失踪,直至后来,竟有七八家都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初时有孩子失踪,还算是无人防备,后来,有孩子的人家已是家家自危,对自家孩子的看护成了重中之重,可是,却依然没能阻挡了孩子继续丢失。

哪一家的孩子不是爹娘的命根?小小封闭的诛心镇,这样的事接连发生,一时成了诛心镇所有人心中最大的事。诛心镇本就常年雾气蒙蒙,那时候,似乎就更灰暗了天空。

于是,那时候诛心镇的所有人,终于都参与到了事件里,大家开始了追寻查找,既想要找回失踪的孩子们,也想要抓到幕后做出这样恶事的人。但是找来找去,大家没有找到凶手,只找到了丢失的孩子们的所在,可惜,那一个个可怜的孩子,无论曾如何讨喜可爱,都已经成了血肉腐烂的白骨。

没有一个幸免,所有失踪的孩子都死了,他们的尸体被分别取走不同的部分,然后都被埋在了罪女湖和卧驼山之间的隐蔽之地。

可想而知,苦苦找寻了那么久之后,那些看到孩子们的尸体的爹娘是怎样的悲痛愤恨,他们的愤怒几乎冲破了诛心镇的天空。

他们开始更加急切地想要找到凶手,但是他们没有方向,所以,他们终于聚在一起,求到了那时候已经开始在镇子里有些威信的婆罗姆教教主孙婆婆的面前。

当人们没有希望的时候,神鬼仙佛便成了人们最后的希望。而孙婆婆并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她要了三天时间,在那三天时间里苦熬心血去问鬼求神,三天之后,她向大家宣告了一句女神证天娘娘降下的谕言。

——有侍奉神佛者不敬神佛,败德而孕,便是此番诛心镇噩梦的根源。

目注卧驼山的方向,孙婆婆说出了这样的话。

那句话成了诛心镇人的指引,他们闯上了卧驼山,闯进了杏花林,然后,在婆罗姆教捧灯圣女修行守灯的草庐中,他们抓到了赫然已经身怀有孕的林姑姑。

那时候,唐剪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林姑姑,因为那段时间之前,林姑姑就忽然生了大病,不但不再能下山,而且也不再允许旁人上山。唐剪是唯一可以上山的人,因为他需要将三叔顾行途配好的药包给林姑姑送上山去,但是他也再没能走进杏林,而总是在杏林之外,就由小文钰将药包接了过去。

所以,当骤然再见到林姑姑,发现她居然已经大了肚子,眼看就要临盆,小唐剪是无比震惊和意外的,那震惊中,他甚至一时都相信了林姑姑的确就是诛心镇那场灾难的起因。

连小唐剪都一时认为林姑姑就是罪首,诛心镇人更是个个认定了这一点,于是,林姑姑就被推上了死路。

诛心镇人的愤怒得到了宣泄的出口,他们将林姑姑绑了,押在长街上辱骂游行。

唐剪怕极了,但是他也忍不住跑到街上,挤到人群里看到了林姑姑被游街。

于是,他也亲耳听到了林姑姑的否认。

诛心镇人将林姑姑游街之后,将她压在牌坊下公审,他们威逼她,抽打她,要她认罪,林姑姑却坚决否认了加之自己头上的罪名。

但是,林姑姑却只是否认自己杀死了诛心镇那些可怜的孩子,当人们要她交代,若不是她杀死了那些孩子,她一个神教圣女,孤守卧驼山杏花林中,如何竟会身怀有孕,她却咬紧牙关选择噤声,一个字都不肯交代出来。

所以,林姑姑的否认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人们已经认定了她的“罪行”,任她承认与否,都已经不会改变诛心镇人给她准备好了的结局。

也许,那时候的小唐剪,就成了唯一一个相信林姑姑的人。

唐剪听到了林姑姑对罪行的否认,在他心里,林姑姑就是最圣洁善良的神女,所以不管诛心镇人再怎么认定了林姑姑,唐剪都立刻选择了相信林姑姑。哪怕,他也无从解释,林姑姑如果没有犯罪,为什么会大了肚子。

林姑姑要被杀死了,唐剪想救林姑姑。可是小小的他,根本没有那样的能力,他救不了林姑姑,他只能去祈求自己的三叔顾行途。

诛心镇里,三叔顾行途算是林姑姑唯一好朋友了,林姑姑开始不下山之前,小唐剪甚至认为,三叔和林姑姑的情感,已经超过了自己和三叔的感情,他想,三叔一定也会相信林姑姑的,他一定也愿意去救林姑姑。三叔在诛心镇里也算数得上的人物,他如果肯出来说一句话,一定会对林姑姑有所帮助。

可惜,小唐剪失望了,他没想到,自己苦苦的哀求,却只换来了三叔无情的沉默。

三叔,竟是也和那些根本不了解林姑姑的善良的人,一起认定了林姑姑的所谓罪行!

林姑姑就这样失去了最后的援助,她终于被诛心镇人送上了高台,在山呼海啸的辱骂声中,她被判了沉湖之刑,诛心镇人将她关在木笼子里,无情地沉进了卧驼山下深不见底的冷湖。

那冷湖本来没有名字,林姑姑被沉了湖,诛心镇人就给了它一个名字——罪女湖。

也就是因为那件事,当时的小唐剪对三叔一时失望已极,对诛心镇更是失望中充满痛恨,他再不愿意留在诛心镇,所以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离开。

而文钰此时的话又表露了她怎样的内心?言语之间,她显然是仍将林姑姑当年之难视为林姑姑的错事的,难道,这就是她会在明明记着林姑姑的情况下,还顶替了林姑姑的位置的原因吗?甚至,莫非她之所以接替了林姑姑的位置,竟还带着替林姑姑赎罪的心思?

“姑姑,当年你做出那么强烈的抗争,仍然没有获得自由,如今,我又该如何抗争,才能得到我的自由?姑姑,如今你如投了胎,你便有了你的自由,难道,这也算是一种方法吗?”

文钰丝毫没有发觉唐剪,仍在絮絮地说着。唐剪的心被揪紧了,他没有想到,文钰一心向往自由,向往离开诛心镇,竟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

唐剪心中五味杂陈,他继续静静地听着,可是文钰却没有再说出更多,她只是叙说自己对林姑姑的思念,叙说自己在诛心镇里的苦闷,把顾行途的惨死,黯然说给了林姑姑听。

袅袅青烟中,纸钱渐渐烧光了,文钰终于起身,掩埋了地上灰烬,黯然走向了诛心镇的方向。

一直看着文钰的背影消失,唐剪的心神还在怅然中徘徊。

纸钱燃烧的青烟已散,却似其实是飘进了唐剪的心头。

唐剪的心便炙着那青烟,烧灼出冰冷的刺痛。良久良久,他才也又重新举步走向诛心镇,这时,他的心里已经又多了一份怀疑。

——唐剪之所以赶来罪女湖,是因为他猛然从诛心镇已经死了的这些人的死法里,发现了和当年诛心镇人要施加在林姑姑身上的死法的重合,加上想到阮山郎的妻子冯氏曾经描述的那恶鬼的样子,他不由惊觉,似乎整件事背后的真相一下子就指向了罪女湖。

他的心中不能自抑地产生了一种感觉——哪怕,这一次这一场杀戮的背后真相并不是林姑姑怨鬼还魂,也一定和林姑姑当年之事有所关联。

而设若这一场杀人之事果然和林姑姑当年之死有关,那么只能要么是林姑姑还魂索命,要么是有人在为她报仇。诛心镇中仍然和林姑姑有些关系的人,已经只剩下文钰一个,此刻,文钰已经证明,她并没有真的忘记林姑姑……唐剪不由去想,难道,文钰就是诛心镇这场杀人事件背后之人?难道,所有的一切,都是文钰在给林姑姑暗中报仇?!

这份怀疑让人心中寒冷,唐剪将其压在心底,灵魂便也有了寒意。

唐剪很矛盾,他既希望真的是文钰在给林姑姑报仇,给林姑姑的惨死以迟来的安慰和交代;但是他又惧怕真的是文钰在给林姑姑报仇,因为如果是那样,三叔之死,他就失去了追究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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