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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劳大周的黄昏

再回到诛心镇时,唐剪身上似乎压了漫天阴云,只觉分外疲惫。

走回晓眠斋的路上,唐剪不经意间听到三三两两的人们交头接耳,言说诛心镇已被恶鬼困成死地,所有人都无法逃离,谁想离开,谁就会和镇口牌坊上的悬尸一样下场。

唐剪不由心动,于是打听起来,便听到更多人说出了类似巫朗曾经说过的那种说法——诛心镇其实是正在经受一场死劫,但证天娘娘的人间化身,老天使孙婆婆已经告知全镇,叫大家无需惊慌,只要归伏证天娘娘, 拜在孙婆婆的婆罗姆教门下,就可以得到她老人家神威庇佑,管保无祸无灾,平安度过这场死劫。

唐剪发现,神鬼之说虽然玄虚,但诛心镇里竟实在是有太多人相信的。他们相信鬼神,因之也便十分信任孙婆婆,他们相信孙婆婆能给他们庇佑,所以他们也才会都愿意加入孙婆婆门下,使孙婆婆的婆罗姆教有了今日的声威。

于是唐剪再度想起巫朗提及孙婆婆时崇敬的神情,也不由再度去想,难道孙婆婆竟真的已非凡人?却不知,孙婆婆身为神使,是否已经救醒了自己的小毛子。

想到小毛子,唐剪脚下便加快了速度,很快回到了晓眠斋。

可惜,孙婆婆却让唐剪失望了——在唐剪离开这段时间,巫朗已经带着小毛子去寻过孙婆婆并重新回来,但小毛子却仍在昏迷之中。巫朗面含愧疚说,对于小毛子的昏迷,孙婆婆竟也无能为力。

既如此,唐剪也是无可奈何。好在小毛子虽然昏迷不醒,但至少还活着,唐剪也只能祈祷他尽早醒来。

时间飞快,转眼间,已经到了顾行途头七之日。

几日来,唐剪并没有再去拜祭顾行途,这天,唐剪买了香烛、纸钱和糕点,回到了顾家老宅。

巫朗本也有意陪他一起来祭奠顾行途的,但唐剪婉拒了。

诛心镇是个死气沉沉的地方,而这时的顾家老宅则仿佛集中了诛心镇的所有死气,甫一走入,就让人感到沉闷窒息。

顾行途的坟就在满院荒败间,凄凉孤独,与衰草为伍,想来待到明年秋日,衰草也就爬上了他的坟茔。

来在顾行途的坟前,唐剪一如此前,还是无法生发出悲伤的感觉,只是觉得滞闷难受,心中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是沉默相对,

唐剪于是也就不去想顾行途之事,目光落在纸钱燃烧的烟火中,仍去回想自己脑中关于林姑姑的那条线——毕竟,他自己明白,自己来祭奠顾行途只是一个借口,最主要的,还是他要去查证自己脑中已有的怀疑线上的一个点。

他的怀疑起于众人的死法,起初汇成一个点,而后在罪女湖畔蜿蜒成形,但是,那却并不是绝对完整的一条线,上面终究还有几个残点,使整条线欲断还连,欲连又断,难以确实就牵出真相的终点。

一炷香还没有燃尽,纸钱先都化成了灰。唐剪没有等待香火燃尽,便起身捏灭了香火,转身匆匆离开了顾家老宅。

唐剪离开了顾行途的坟,却去了另一个人的坟。

那个人的坟在镇北荒山之上,如顾行途的坟一样,也是一座新坟,但不如顾行途的是,他连一块墓碑都没有——虽然,顾行途的墓碑也不过只是一块“木碑”。

其实,这个新坟的主人能有这座坟,本身已经是诛心镇人对他的恩德了。毕竟,他只是个孤身一人的光棍,他突然死了之后,是诛心镇人出手把他的尸体弄到山上,帮他造一座小坟,免了他残尸曝于荒野。

这个坟里躺的不是旁人,他就是那夜夜窥唐剪的窗口,被唐剪追到死巷之中后,被那黑云吞去了半截身体的光棍马六。

他,就是唐剪心中那条线的残点之一。

只身一人来到马六坟前,唐剪当然不是为了给他也烧些纸钱,他来,是因为他需要看一看马六的尸体。

为了避免惹人怀疑注意,唐剪出镇来之前没有去寻找任何工具,但他随身有一把精钢匕首,他就用那匕首,挖开了马六的坟。

马六只有坟,没有棺材,卷着他残尸的是一张草席,草席不足以为他遮身挡土,所以他残尸截断处,已经糊满了新土。

忍着强烈的腐臭气,唐剪小心地清理了马六残尸上的土,剥光了马六残尸的衣服,使那已经开始腐胀的残尸完全呈现在了自己眼前。

即使是个完整的活人,一个脱光了的男人,也不是什么好看的事物,绝不会引发唐剪观看的欲望,可现在唐剪盯着马六的残尸,却看得一眼不眨,就像能从他的残尸上看出什么花来。

许是因为马六的残尸开始腐胀,影响了唐剪的观察,他这一看,就看了很久,越看脸色越阴,越看眉头越紧,终于,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马六的尸体重新推进了坟坑里。

重新掩埋了马六,唐剪迅速返回了诛心镇,返回了晓眠斋。

小毛子依旧昏迷不醒,唐剪只觉心中滞闷难耐。

午饭后 ,巫朗照例去了孙婆婆的绿竹居,直到傍晚方才回来。

巫朗的脸色很不好看,唐剪询问,于是得知,诛心镇里,又死了一个人。

劳大周是个下苦力的人。二十年前,他二十一岁,在外面犯了事,一路逃,误打误撞逃进诛心镇,之后就在诛心镇做起了豆腐匠。这一做,他就做了二十年,在诛心镇里娶了妻,生了子,彻彻底底成了诛心镇人。

诛心镇虽然算不得什么好地方,封闭,阴暗,远离人间,住的人也都是心怀鬼胎的各种妖魔鬼怪,但至少诛心镇能让他不用为自己在外面犯下的事情负责。所以,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就这么在诛心镇活下去,活到老,活到死,然后把骨头埋在这里。可是,他没想到,自己最终实现了把骨头埋在这里的愿望,却没能实现活到老的愿望。

死亡降临前,劳大周在家吃了婆娘烙的大饼,扛起午后新作的一板豆腐,走上了诛心镇横横竖竖的青石街巷。

今天他一直觉得心里莫名的不安,身体也觉得乏累,所以如果不是婆娘不依,这一板豆腐他本是不愿意做的,所以他想,卖了这板豆腐,自己那个刁娘们儿再怎么不依,今天自己也绝不再做一板了。

还好,他这板豆腐卖的还算很快。诛心镇里做豆腐的,他是独一家, 但他并没有因此偷奸耍滑,也从不缺斤短两,所以大家也都很愿意照顾他的生意。

眼看着日头西斜了,他的豆腐也只剩下了三两块,心里觉得有了希望,他索性便开始绕回来路,抄近路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经过百尺巷时,一个人忽然拦住了他。

在诛心镇里,百尺巷这一带算是比较偏的,住家很少,也没有商家店铺,一向少有人来闲逛,加上又出了王度和阮山郎的事情,这里就更加显得冷清了。

所以,从接近这一带时,他就闭上了嘴巴,一直没喊,他也不指望靠这一带稀稀落落几户人家出来照顾自己的买卖,可偏偏他没喊,却出现了一个人拦住了他。

诛心镇虽然闭塞,但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少有人敢说镇子里的每个人自己都认识,但劳大周敢说,他的脚底踩过诛心镇每一块青石砖,他的眼睛见过诛心镇的每一个人。

可是,他偏偏不认识拦住了自己的这个人。

那是个个子很高的人,又瘦又高,从头到脚的穿戴都是纯黑的,戳在那儿,像一株烧焦的枯木。

但那个人本身却是白色的,惨白,白的发灰,那发灰的白在于他的脸和手,点缀在他通体的黑色上,透着那么诡异的不和谐。

拦住了劳大周之后,黑衣人就只那么静静地站着,不发一言,面无表情,直勾勾地盯着劳大周的眼睛,双眼凹陷如深渊,似乎要把劳大周的魂魄从他的眼睛吸出来,吸进自己的眼睛。

虽然只是挡住了自己的路,其他什么都没做,但黑衣人已经给了劳大周难以抵受的压迫力和恐惧感,就像死神。

劳大周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他根本不敢多看黑衣人,眼睛避开黑衣人,畏缩地落在青石砖地上,就想快快绕过黑衣人,带着自己的命逃回家去。

可是,他往哪边绕,黑衣人就往哪边拦。黑衣人的脚下看着分明没动,但竟然能悬浮横移,任他往哪边绕,都根本绕不过他去。

劳大周终于明白,自己今天是很难轻易过关了。他当然是听说了诛心镇沸沸扬扬的恶鬼杀人传言的,他无法不认为,眼前这黑衣人,就是恶鬼找上了自己。

心底蓦地生出一股决绝的狠意,劳大周想,既然躲不过去,自己也绝不能坐以待毙,只好使出自己以荒疏多年的功夫博一场,努力给自己博一线生机了。

是的,他没有试图高呼求救,他明白诛心镇的人心,他知道自己即使高呼,也不会唤来一个救兵,反而只会让有可能意外靠近的人躲得更远。

现在,他只能靠自己,只能靠拼命。

下定了拼命的决心,劳大周谨慎防范着,慢慢放下了自己的豆腐挑子,然后他抽出了挑挑子的扁担,在扁担一端拧了一下,扁担那端弹开,使他从里面抽出一把细长锋利的窄刀来。

这把刀虽然日日跟在身边,但毕竟已经二十年没有使用过了,劳大周不知道它还能不能像当年一样,从生死局里救出自己,他唯有祈祷。

目光随着左手四指慢慢拂过刀身,感受到刀身久远的寒意,劳大周的心渐渐定了下来,然后,他鼓起勇气,重新把自己的目光投向了黑衣人。

只一眼,他刚刚努力定下来的心瞬间又塞满了恐惧。

——拦住他的是高高瘦瘦的黑衣人,可当他的目光躲开黑衣人片刻,然后现在重新投向黑衣人时,他发现黑衣人竟然已经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但黑衣人虽然不见了,他的目光却仍然看到了一个人,只是,那已经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

那是一个面目遮在一把草青色油纸伞下的女人,女人穿着一身白垩色的百褶裙,赫然正是最近传言里那杀人恶鬼的其中一个模样!

虽然刚刚也已经认定黑衣人就是恶鬼,但这一眼看到这女子,劳大周感受到的恐惧却是看着那黑衣人的一万倍。他本来已经握紧了他的刀,可现在颤抖的手心里猛地渗出大量的冷汗,握刀的力量一下就泄去了好多。

“你……你是谁?!”颤抖着,劳大周发问了——眼前还是黑衣人时,他甚至还能控制着不发出这样多此一举的问话,现在却已不能。

“想知道我是谁?”女人幽幽地说话了。她的声音就像凄迷的雨,每一个音都带着透人骨髓的力量,一句话,就可以把深邃的恐惧注入人的每一个毛孔。

“你是谁?!”劳大周慌乱无状,大声吼出来。

“你想知道我是谁,好,那我就让你看看我是谁。”女人冷笑一声,慢慢抬高了她的伞。

女人的脸露了出来,劳大周看到了,他清楚地看到了女人的脸,只一眼,他的喉咙里就发出一声断气般的哀鸣,“咣当”一声跌落了手里的刀。

“呵呵呵,我好看吗?”女人讥诮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飘向了劳大周。

劳大周的眼睛开始拼命瞪大,瞳孔开始拼命收缩,女人每近一分,他的眼睛就瞪大一分,瞳孔就收缩一分,当女人终于飘到了他的身边,他的眼角已经瞪裂开来,流出鲜红的血。

“还记得你的话吗?”女人紧紧贴上了劳大周的身体,收住笑声,语气无比怨毒地问道。她的伞,罩住了她和劳大周两个人。

“我……我……”劳大周剧烈地颤抖着,每一个字都被牙齿咬碎,好半天才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说……我说……坐……坐木锥!”

“好。”女人“赞许”地说:“你记得就好。”

“饶……求求你……饶……饶我……”劳大周的眼泪鼻涕一起流出,下身发出湿乎乎的骚臭。

女人没有再回答他,她只是朝劳大周的下体看了一眼,劳大周忽然伸长脖子发出一声惨叫——他的长刀,从他的后门深深地刺入了他的身体,并迅速切断他的惨叫,从他的嘴里挤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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