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离开小毛子身边,唐剪都心怀忐忑,充满担心,而且因为上一次让小毛子躲进湖底洞后寻之不见,他已经不敢再让小毛子一个人回湖底洞,哪怕,事后小毛子说自己只是睡着了。
但是唐剪又毕竟不能时时带着小毛子,比如这一次去见陶五壶。所以他终于还是只能“冒险”让小毛子睡在客栈,好在,当他回到客栈,小毛子依旧安安稳稳睡在客栈之中。
伶仃巷一行,唐剪心底已经卷起惊涛骇浪,再看到小毛子时,心绪已经无比复杂。
从本心来说,唐剪愿意小毛子就是林姑姑留下的遗腹子,但是他实在不愿意小毛子同时也是陶五壶巫术种胎留下的妖胎。
小毛子仍熟睡着,这正是查看他后背之上有没有奇怪胎记的好时机,但是唐剪站在他的床边,想要附身查看之时,竟是无法弯下腰来。
于是,唐剪就那么在小毛子的床边静静地站了很久,他直勾勾地看着小毛子,看着他的眉眼,看着他的口鼻,越看的久,越觉得小毛子的脸上,复现了林姑姑的遗容。
渐渐地,唐剪觉得空气都变得沉重了,沉沉地压着人,让人感到窒息。
他想缓解那种窒息,所以想离开小毛子的床边,但是刚刚要动,小毛子忽然眼皮跳跳,终于睁开了眼睛。
唐剪原本是阴沉着一张脸,当小毛子睁开眼睛的一瞬,他却本能般迅速挤出了一丝笑意。
到底到底,他已经不愿意小毛子有一丝一毫的不安和担心。
“大哥!”而对于小毛子来说,睁开眼睛的第一时间,能够看到唐剪,就是他如今最幸福的事,所以欢呼一声,他立刻坐了起来。
小毛子的上身是裸着的,他一坐起来,被子便滑下去,瘦瘦小小的身躯,完全暴露在了唐剪的眼前。
“小傲。”唐剪答应一声,在小毛子的床边坐了下来。
“大哥,我饿了。”小毛子果然是个小饿死鬼,刚刚醒来,就挠挠脑袋裂嘴一笑说。
唐剪就喜欢小毛子这种样子,他对自己越“不客气”,就说明他的心越安。
唐剪便笑笑,伸出手去,将小毛子拢在了怀里。
“小傲,你这小猴子,这样光着身子不冷吗?”
口中关心着,唐剪的目光已经落在小毛子瘦小的背上。
这一眼,唐剪竟是带着恐惧去看的。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这种紧张忐忑的感觉,他还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体验过。
甚至,唐剪的神思竟有些恍惚,目光也变得有些模糊,他实在怕极了,他根本不能想象,如果真的在小毛子的后背看到一个该死的胎记,自己将该如何面对。
他没有看到。
他没有看到!小毛子后背光光,除了隆起的脊椎骨节,再没有任何东西!
那一瞬,唐剪几乎脱口喊出一句“没有”,眼睛里瞬间就有了温热的东西。
“大哥,你怎么了?”
唐剪不自知,他甚至连身体都有了激动的颤抖。
那是云开雾散般的激动,是濒死还魂般的激动,那激动,让人无法不为之颤抖。
那颤抖唐剪不自知,也不能自抑,小毛子却感受到了,所以开口询问。
询问的同时,小毛子就要去看唐剪的脸,唐剪就像一个害羞的孩子,赶紧更用力地抱住小毛子,将他的脸埋在自己身上,阻止了他的一抬头。
然后,唐剪抬起头来,让自己眼睛里几乎溢出的泪水,艰难地回流进了眼底。
文钰是在唐剪和小毛子美美的大吃了一顿之后再度来到的。
一顿饭,小毛子那最容易空的肚皮,被塞了个圆圆鼓鼓,小毛子深深确定,这一顿,是自己跟了大哥以来,大哥让自己吃的最好最满意的一顿。
而且最让他高兴的是,这一次不但让自己吃的非常饱,就连大哥自己,也第一次敞开了,吃了很多。
大哥虽然没说因为什么,但是小毛子猜测,大哥心里,一定是有了好事。
不知为什么,小毛子忽然想到了林小公子,而且莫名其妙地觉得,大哥心里藏着的好事,没准儿就和林小公子有关。
“嘿嘿嘿……”一想到大哥居然可能有龙阳之好,小毛子忍不住偷偷笑出了声。
而就在小毛子偷笑的时候,林小公子,恰逢其时地出现在了客栈之中。
然后,小毛子就笑不出了。
因为,小毛子再也没有想到,林小公子,竟然成了一个姐姐!
而且,还是婆罗姆教里,大大有名的圣女姐姐!
文钰并不是女装来到客栈的,虽然唐剪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但是出于习惯,她依然扮成了林小公子的样子。只是,唐剪对她的称呼,却已经不再是林小公子。
开口叫文钰时,唐剪完全没有记起小毛子还不知道林小公子的真实身份,所以他叫出口后,文钰还没来得及回应,小毛子先在一旁惊叫了一声。
“大哥,你叫林哥哥什么?!”
他这惊声一叫,倒吓了唐剪一跳,继而才想到他并不知道文钰真身,不由哑然失笑。
而文钰骤然被叫破身份,竟也有几分羞窘,不由就飞红了脸色。
小毛子是小毛子,他知道了文钰的真身也没什么,所以唐剪干脆明明白白告诉了他。
小毛子的下巴就掉了下来,瞪大了眼睛盯着文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虽然小毛子只是个孩子,但毕竟也是个男孩儿,文钰被他一直盯着,正觉得不自在起来,他居然还绕着文钰转起圈子来,一边转,一边嘴里还啧啧有声,完全变成了一个惹人烦的小讨厌。
“这是真的吗?林哥哥就是文钰圣女?”
转了好半天,把文钰看得简直要暴走了,小毛子挠挠脑袋,惊叹地开口了。
文钰忽然就想吓吓他,报复一下,于是忽然用了女声,故意冷冷地开口说了一句话:“不错,本公子就是婆罗姆教圣女文钰,小毛子,你好大的胆子,敢如此不敬地盯着我。”
这句话果然有效,文钰话音刚落,小毛子眼睛里的惊讶好奇立刻变成了恐惧,激灵灵打个寒颤,一下子僵住了打转的脚步。
“我……我……林哥哥……”结结巴巴地,小毛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唐剪从旁看着,本来还觉得好笑,可看着小毛子那真的吓到了的样子,心中立刻又不忍了,赶紧走过来揉揉小毛子的头顶:“小傲别怕,文钰姐姐只是逗你的。”
“林……圣女姐姐,是吗?”小毛子犹不放心,小心翼翼地问文钰。
文钰也不想真的吓到他,展颜一笑:“是的,别怕了,小毛头。”
小毛子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拍拍自己的小胸口,远远躲开文钰,跑到了床边坐下。
文钰和唐剪都还有正事,也就由得小毛子坐在那儿,他们二人,则在桌子边坐了下来。
看看文钰,再看看小毛子,唐剪心底那份沉重又压了上来。
从小毛子背后没有看到陶五壶所说的胎记,证明了小毛子不是陶五壶的妖胎,唐剪总算安下心来。但是,虽然小毛子不是妖胎,但是对于小毛子就是陶五壶从林姑姑肚子里剖出的那个孩子,唐剪心中已是再无怀疑。
如此,也便多了一个问题——小毛子既然不是陶五壶的妖胎,那么他总该是有个父亲的,谁,又会是他的父亲?
这是个早该被想及的问题,但是这么多年来,因为没有亲见到林姑姑肚子里的孩子,唐剪竟一直忽略了它。
而如今既然想到了这个问题,一些猜测便浮现在了唐剪的心中。从那些猜测里,唐剪筛选出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可能。
那是个极其可怕的猜测,也正是它,压出了唐剪心头那份沉重。
唐剪很纠结,他不知道该不该把小毛子的身份告诉文钰,更不知道自己那份猜测可不可说。而在他的纠结中,文钰面色阴沉,将一件东西推到了他的面前。
唐剪看得见文钰的脸色,所以也猜得出文钰要自己看的东西的分量,也许是因为还有小毛子的秘密加成,莫名地,他觉得自己的手心都有些潮湿起来。
文钰推到唐剪面前的,是一个颜色有些旧了的漆花木盒,里面装着什么,不得而知。
“这是什么?”唐剪看看文钰。
文钰的眼睛里分明带着紧张惶恐,她并没有回答唐剪的问题,只说让唐剪自己打开去看。
唐剪于是缓缓吸气,让自己的手和心稳下来,终于打开了那个盒子。
盒子里,是厚厚一叠书信。
那一封封信笺也都带着旧色,彰显着它们的年月,奇怪的是,信封上,都没有署名。
既然信笺已在眼前,唐剪自然要去看看上面的内容,唐剪再也没想到,自己在那些信笺上看到的,赫然竟是证实了自己筛选出的那个可怕猜测的内容。
——那一封封信笺,竟是顾行途和林迟英的书信往来!
唐剪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三叔顾行途,当年和林姑姑之间亲近的感情,但他从来不知道,他们的感情,其实亲近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而那些两人往来的书信,则告知了唐剪这一点。
从那些书信里,唐剪回忆起了当年林姑姑病后,自己不时送药上山,再带些林姑姑给的糕点礼品下山时的时光,信笺里的内容使他知道,正是自己当时的上山下山,传递了三叔和林姑姑书信的往来。
那些信,是情信。
原来,当年那个时候,顾行途和林迟英早已经暗暗结成了一对情侣,他们相互爱慕,但碍于林迟英的身份,他们无法光明正大的结合,只能偷偷地相处,在那样的相处中,他们踏过了禁区,让林迟英都肚子里有了一个孩子。
那些书信里,每一个字都透露着浓郁的爱意,字里行间中,唐剪恍惚看到了顾行途和林迟英在杏花林中偶然初遇,恍惚看到了他们在卧驼山下互诉衷肠,恍惚看到了他们在烟花之下醉意迷离,恍惚看到了他们对未来的担忧和期许……
信笺上的爱意的浓郁的,信笺的文字是美好的,但是看着那浓郁的美好,唐剪却只觉得指尖冰凉,灵魂战栗。
是的,唐剪丝毫没有被信笺中的爱意温暖,他只感到了深深的心寒和恐惧,因为,他还刻骨铭心地记着,当年自己的三叔,对林姑姑进行了怎样的无情抛弃。
仅仅作为林姑姑的朋友,三叔对林姑姑厄运的不闻不问,已经让唐剪无法接受,更何况,三叔此刻竟忽然成了林姑姑肚子里的孩子的生身父亲!
——原来,三叔当年置林姑姑于不问,就是怕人们发现他们的关系,就是为了逃避自己可能被牵连的厄运吧?
——原来,听菊庄幻境里,林姑姑那怨毒的目光,看着的其实就是自己身边的三叔吧?
——也许,正是怀着这样深深的罪恶感,三叔才会老的那么快吧?
一声声在心里自问着,唐剪简直要怒吼出声。
之前,唐剪筛选小毛子生父的可能时,就已经对顾行途这个当年林姑姑唯一的朋友有了怀疑,现在,他最恐惧的这份怀疑,得到了无情的验证。
信笺厚厚的,唐剪完全没有看完,就早已经看不下去。他指尖的颤抖已经蔓延到了全身。罪女湖冰冷的湖水似乎忽然吞噬了整个诛心镇,将他的灵魂冷冷地浸在了湖底最深的沟壑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