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我在拍摄新作《燕尾蝶》时,接到了叔父的讣闻。这位叔父生活在宫城县一个叫盐釜的港口小镇上,以熏蒸(类似消毒)进口木材为业。我上小学低年级时,他开了一家电影院,我经常去那儿玩,蹭免费电影看。放映室里的小窗口就是特等席,我总是从那儿往外看电影。不过那家电影院后来在一场火灾中消失了,已经不复存在了。在电影院里度过了少年时代的少年如今成了电影导演,在繁忙的工作中接到了旧时影院主人的讣闻……
这简直就是《天堂电影院》嘛。
虽说这故事听起来好像有些过头,但绝不是编造的。对我来说没有多少戏剧性。
《天堂电影院》里的小多多幼年经历了纯洁电影的熏陶,径直走上了电影之路。我和他的相同之处不过是有类似的经历:叔父开了一家电影院,我可以在那儿免费看电影。我的回忆仅此而已,别无其他。就像是有个卖肉的叔父,到了傍晚时分我可以免费吃剩下的炸肉饼一样。在那时候的我看来,不上映怪兽电影的电影院就像周末的游乐园。再说了,那时我也没到能看懂带字幕的外国电影的年纪。甚至可以说,那时我对电影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
那时候,比起电影来,我更想要的是自行车。大家都一个接一个有了自行车,四处骑着炫耀了,可我还只能依靠两只脚。如果跟那些骑车急驰的同伴玩耍,我就只好拼命奔跑了。回家使出浑身解数跟父母哀求,希望他们能给自己买辆自行车,可父母总是说“太危险”、“别人家是别人家,咱们家就是不行”什么的,怎么也不答应。为什么他们就是不理解我呢?
正当我气得咬牙切齿时,看了一本少儿读物《小悟的自行车》。主人公小悟的境遇简直跟我的一模一样,他每天跟父母磨,想要一辆自行车,但都被拒绝了。我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共鸣:这家伙也是这样啊。但这仅仅是故事的前半部分,后来小悟意外地得到了自行车。一天,小悟放学回家,发现玄关处停着一辆亮晶晶的自行车,原来是父母受不了他的软磨硬泡,终于给他买了一辆。
这结局让我深受打击。
……小悟这个叛徒!我在心里不停地咒骂着。
看了这本书,我越发想要自行车了。我期待着有一天回到家,推开玄关门,一辆亮晶晶的自行车就出现在眼前。它不是别人的,只属于我一个人……这妄想每天在脑海中盘旋,但妄想不管什么时候都只是妄想。
我想要!我想要!我要!我要!
小孩子为什么会如此想要一个东西呢?
可那时候,不管怎样我就是想要!
有一天,我又去那位叔父的电影院玩。后院里扔了一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我马上缠着叔父,让他把自行车给我。叔父说,这么破的车子,不嫌弃就拿走吧,很干脆地将自行车给了我。
那辆自行车真是破烂得很完美,前后轮胎都有洞。我推着它去了修车铺,让人换了内胎,把满是铁锈的车把擦亮,然后小心翼翼地骑上去,把它当成了命根子。啊,回想起来,我都要佩服自己了。
然而,就是这辆宝贝车子,一天停在家门口,却让一辆卡车给撞了,压得扁扁的,不成样了。
我后悔不已,哭呀哭,哭得嗓子都哑了。
叔父还记得曾经送过我一辆自行车吗?
四月八日,拍摄中途,我抽空回了一趟老家。虽然没能像多多那样得到叔父遗留下的胶片,但听到深受他疼爱的小侄子们告诉我,叔父非常喜欢《情书》,我十分开心。
(原刊于《达·芬奇》杂志1996年7月号)
后台手记
中国的殡仪馆前有许多小店,店内售卖各类纸做的玩具般的东西。听说最近纸制的手机最受欢迎。这些东西用来干什么呢?其实是在火葬时一起拿来烧的。据说这是源自人们的美好愿望,希望逝者去了天国也能够打电话回家。假若真的有人从那个世界打电话过来,想必大家一定会很高兴。中国人真是非常幽默。
在这些纸制物品中,固定不变的流行项目是纸钱。纸钱是写有冥界银行字样的假的纸币,和死者一起烧化。中国有句谚语叫“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们真的给死者送钱过去。这些都是在准备拍摄《燕尾蝶》时,负责美术的工作人员调查后才弄明白的事情。《燕尾蝶》这部电影从中式的葬礼开始,并以葬礼结束,金钱在整个故事中是重要的一项。
“凤蝶最后把钱放入火中,也有那种意义在里面。”
那个工作人员兴奋地告诉我。在电影的高潮部分,飞鸿的尸体被火化时,凤蝶收集了很多纸币一起燃烧。其实这个镜头只是偶然地成了暗示中国殡葬习俗的伏线。但这个偶然让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电影一开场,同伴们在凤蝶母亲的遗体边烧钱的镜头就是源自这里。
拍摄现场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场所。像这类平常很难发生的偶然,在那儿时常会发生。
拍摄《情书》时的雪也是如此。
那是一部雪景镜头众多的电影,但在两个月的拍摄期间,下雪只有寥寥可数的几次而已。我们是从十月拍摄到十一月,而这段时间小樽不下雪。当地人告诉我们,能下几次雪已经算是幸运了。不知为什么就在那几个下雪天,我们幸运地预先安排了要拍摄雪景。第一次时,大家非常开心,但也担心以后不会再遇上这种好事。然而,第二次,第三次,每当我们设定必须有雪景的前一天晚上,天气就开始变坏,早晨起来就发现外面一片银白世界。第四次也是如此。当第五次来临时,大家都开始有点害怕了。下次要是再下雪,可就真的成了“AKQJ10同花顺”了。电影中有句台词“藤井树AKQJ10同花顺”,那只不过是在一次奇妙的偶然下想到的。大家提心吊胆地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第二天,又下雪了。
我不怎么相信神灵和幽灵,但还是要对拍摄中这种偶然出现的奇迹表达敬意。电影之神一定存在,一定是他在玩这种天真的恶作剧……待在拍摄现场,不由得会相信这类事情。
前边讲到的那位叔父,他的葬礼上也有电影之神在恶作剧。
跟盐釜的叔父作了最后的告别,我立刻折回东京。第二天是叔父的葬礼,但我有拍摄任务,无法出席。结果又是一次偶然,那天拍摄的是主人公飞鸿火葬的镜头。也就是说,拍摄飞鸿火葬的日子与叔父葬礼的日子重叠在了一起。我记得当时也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中午过后,假人的尸体点上火,熊熊燃烧的火焰掀起阵阵热浪。从完成的胶片上看,往火中扔钱的凤蝶的表情看起来冷冷的,其实她的脸烫得快焦了。每当我喊“cut”时,伊藤步总是大叫着“烫死啦”,赶紧跑开。天空中黑烟升腾,无数的纸灰飞舞。或许现在叔父也在被火化吧,我不禁产生一种神妙的感觉,悄悄地避开众人合掌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