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在院子里劈劈砍砍,王木匠失去了一贯的专注和定力。计量好的尺寸,锯条跑完后不是宽就是窄。杂乱的心思还把记性都吃掉了,刚才明明放在手边的斧子,转过眼就找不着了,趴在高高的木屑堆里翻了半天,斧子没找到,却发现了凿子。从容没有了,兴致就打了折扣。板子锯了一半,王木匠撒了手,斜靠在马凳上,摸出一支烟呼呼抽。还责怪嵌在板缝里的锯条:昨日才给上的油,今天就涩得跟犁老板一样,还难伺候得很呢!
老娘看出了儿子的异样,上前年爹死,也没见着他这般魂不守舍。倒碗茶放在马凳上,老娘说不想干就歇两日吧!王木匠说我倒是歇得,就怕杨村樊老者等不得,十多天不吃不喝了,这几日连话都说不成了,能熬到月底就算狠人了。
看了看马凳边那口棺材,老娘摇摇头,说你要赶也成,不过得细心点,我看你这几天昏头昏脑的,怕你剁着自己。走到屋檐下,老娘回头说:“歇了吧?”扔掉烟蒂,王木匠说妈你管事管得宽,管到人家脚杆弯,你管我歇不歇哟!老娘摇摇头,以前儿子和娘说话没有这样的口气。转进里屋,隔着窗户看着儿子,老娘又长吁短叹一回。该是找门亲事的时候了,这些年当娘的没少托人。要求不高,不论长相,年纪不过四十就成。媒婆一听就摇头,说实在老火哟,好手好脚,能跑能动的,全都卷起铺盖进城了。老娘狠狠心,说只要是个女的,没翻过五十的也成。媒婆还是摇头,说这一拨的差不多也走光了。
锯条沙沙响,心思却在别处。那个影子老在眼前晃动。木匠识得人,他晓得不是一头热,从女人看他的眼神他就知道,女人心头有捆干柴,就差个火引子了。男女的事情,一头热不惹人,真要你情我愿,心子把把都会变得痒酥酥的。心思跑偏了,手就跟着歪了,手腕忽地一扭,啪一声脆响,锯条崩成了两截。
把锯条往墙根一扔,朝屋里喊:妈,我进山去了。喊完也不等老娘答话,斧子往腰上一别就走了。
运气还好,找到一棵红杉,腰杆笔直,打个梳妆柜最好了。把树放倒,剔掉枝叶,木匠坐在树干上抽烟。这段时间天气不错,屁股下的红杉有十来个晴日就晒干了。林子里安静极了,不远处两只松鼠拖着比身子还粗的尾巴上蹿下跳。
忽然有噼啪声传来,折断树枝的声音。王木匠站起来,踮起脚尖往那头看,一个弓着的背影在折地上的干柴。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衣服,碎花格子,梦里见过好多次。王木匠心头成了翻锅的开水。幽深的树林顿时弥漫着天知地知的决绝,远处那个弓着的脊背像是一种下作的迎合。木匠就像地上的红杉,屹立百年就等着一朝的轰然倒塌。
正弯腰捆柴火,赵锦绣面前突然多了一对脚。目光倏地一下爬到脸上,赵锦绣看见了眼睛里头两团烈火。眼神不避不让,狠狠地从女人的领口插了进去,放肆地顶撞着两个饱满的乳房,全然没有了那日院子里的羞愧和不安。赵锦绣心头紧了一下,慌张地放眼四下扫了扫,要命的安静,密实的丛林将秘密包裹得密不透风。微微拉了拉身子,女人就不动了,那道敞亮还在,像是黑夜里给面前的男人留出的一道门缝。潜藏的鼓励让男人热血上涌。几乎同时,两团身体都急切地向对方扑去。男人力气很足,积攒几十年的气血都在这一刻喷发了。女人则在一团炽热中开始融化。男人的嘴在慌乱中急切地搜寻,当两张嘴叠合在一处的时候,女人忽然一把推开了男人。
兜头的一瓢凉水。
横起衣袖抹了抹还泛着紫红的嘴唇,赵锦绣看着木匠说:
“这样不行。”
“为啥?”
“一笔写不了两个‘王’字。”
男人呆呆看着女人。
红晕慢慢从赵锦绣脸上退去,平静主宰了她的面孔。她理了理一头凌乱的乌黑,低头开始收拾柴火,动作井井有条。木匠知道,这汪火已经烧尽了。但他还是不甘心,心头还跳跃着残留的火星,舔舔嘴唇,他说:“他先对不起你呢!”
赵锦绣神情一下严肃了,她说:“他咋做是他的事,我咋做是我的事。”
迟疑片刻,木匠有些悻悻,又说:“天知地知哩。”
指指林子深处,赵锦绣说:“这里埋的都是王家老祖宗,你敢保证他们也看不见?”
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几座顶着青苔的古墓惊出了木匠一身冷汗。
“他敢乱来,是那个地头见不着祖宗,见不着,就没了怕惧。”赵锦绣又说。
把柴火往肩上一扛,赵锦绣踩着一地的窸窸窣窣走了,走出去不远,她回头对木匠说:
“我大门右边的楔子松动了,哪天你抽空来给我紧紧。”
木匠看见了她的笑容,像在沟坎边碰着时招呼的那种笑,熟悉,又陌生。
十三
那夜洞悉了秘密后,王昌林坚定地认为他的幺公绝非常人。细崽每天来敲完门,王昌林就好吃好喝地招待他。细崽也不客气,边夸孙子孝顺,边啃着喷香的腊排骨。王昌林看着细崽脸上的图案,不错的,一模一样。他相信这是神迹,细崽就是上天派下来传达意图的使者,至于要告诉蛊镇人什么,这个他一时间还没理出头绪来。
吃饱喝足,幺公抹着油水滴答的嘴对王昌林说:“你这几天请吃请喝,低眉顺眼,是不是有事求老子?”王昌林慌忙摆手,说:“幺公误会了,我就是尽点孝道。”细崽哼一声,说:“我不白吃你的,你要我做啥就开口。”想了想,王昌林说:“既然幺公开了金口,你要愿意,就陪我去给我师傅上炷香吧。”细崽指着孙子教训:“烂肚子王昌林,老子早就晓得你心头那点小九九。”
师傅在银盘山的岩缝里,早些年蛊镇还时兴悬棺,超过七十的老人死去,装进棺材,用绳索吊上岩壁,找一处宽阔的岩缝放进去,再钉些木桩子固定好,一场葬式就算成了。后来有力气的进了城,棺材就吊不上岩壁了,死后就都钻进土里头去了。
沿着岩壁边缘爬了一段,细崽看清了那些悬棺。几十口棺材卡在岩缝中,经年风雨剥蚀,棺材色调斑驳。
“为啥不埋进土里头呢?”细崽问。
王昌林仰头看了看,倚靠着岩壁说:“祖先的家最早可不在蛊镇,说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那里曾经有过一场激烈的战斗,我们的祖先输了,一路迁到了这里。”
“我问东你说西,叫你打狗你去撵鸡,”细崽打断了孙子的话,“我是问你为啥不埋进土里头,你逼叨逼叨说这个干啥子吗?”
王昌林说好好,怪我逼话多,幺公骂得对,扬扬眉毛,他接着说:“老祖先们觉得打输是暂时的,总有一天要打回去,所以死了不进土,找个岩缝先放着,等有朝一日决定打回去了,就让后人把棺材也抬回去,死了也要埋回老家的土地里。”
抬手指了指,王昌林说幺公你看,棺材的头都朝着一个方向,那就是祖先老家的方向。
“我还以为这个地头就是老家呢!”细崽说。
“哪个都说不清楚到底哪里才是老家,说不定还有老家的老家,老家的老家的老家。”王昌林说。
到了一处宽阔地,王昌林从袋子里取出香蜡纸烛点燃,对着半山喊:“师傅,我来跟你说一声,我家蛊神给了我一条脆蛇,让我做道幻蛊。”
“哪个是你师傅?”细崽问。
抬头顺着远处的岩缝看过来,王昌林指着一口还残留着黑漆的棺材说:“就是那个。”
“那个不是我侄女吗?”细崽说。
“哦,对对对,是我妈,”王昌林说,“人老了,记性都让狗给吃了,我师傅是倒数过来的第四个。”
祭拜完毕,王昌林对细崽说:“幺公,愿意跟我进山找蛊药不?”
细崽盯着他,没言语。王昌林赶忙说:“你老开个价。”
嘟着嘴想了想,细崽说算了,我妈都骂我了,说我是从钱眼眼里头钻出来的。然后他伸过脑袋,笑着对王昌林神秘地说:“我攒的钱够买一架很大很大的老鹰风筝了。”
王昌林睁大眼睛看着细崽,幺公脸上的图案有些依稀难辨了。
五日的工夫,王昌林的双脚就把蛊镇几座大山丈量完毕了。这可是年轻时候的能耐呀。他站在院门边举头四下扫了扫,高大扑面而来,不错的,都是封了路的老林子,光看着就给吓得半死,更不要说攀爬了。
双手叉腰,得意从头到脚。王昌林还感慨:“我都佩服我自家。”
旁边的细崽对他的沾沾自喜不安逸,斜乜着讽刺:“我要不跟在你后头,你怕摔得骨头渣渣都不剩了。”王昌林连忙点头,说幺公的功劳,幺公的功劳。幺公的确有功劳,除了保驾护航,途中还要给孙子揉腿捶腰。小拳头打击着老驼背的当口还叹气说:“他妈这世道颠倒了,爷爷居然给孙子捶背哩!”
之前,王昌林从来没有动过闯山的念头。闯山这活,翻过五十你都不敢想了。那些腿脚麻利的,把老命丢在老林里头的多得是。可自从那条脆蛇进了家,蛊镇的蛊师就开始了精心的谋划。凭着记忆,他理出了一条最安全的路线图。很快又给否掉了,那条路线不能找齐需要的物事。幻蛊这一道,除了脆蛇,最紧要的就是迷心草。这东西金贵,对生长的地头特别挑剔,附近几座大山,只有滴水岩岩缝里头才有。可那条路线,王昌林想起来就发毛。他师父的师父,采迷心草时一只手没有抓牢,飘荡着落下山崖,跟着激流远走高飞了,坟头就在崖下的河岸上,其实就是一个衣冠冢。
迷心草是细崽采来的,细小的身架子在岩壁上像手脚长了倒刺的长虫,三下五除二就给王昌林抱上来了一大堆。王昌林那个感动啊!连说幺公巴实。幺公不是一般的巴实,简直是巴实到家了。伟大的幺公跟着孙子险象环生闯了五天大山,一次都没提过钱的事情。
正午阳光很好,王昌林在院子里铺开一摊一摊的花花绿绿。连锯藤、山岩草、青筋根、迷心草,杂七杂八占满了整个院子。晒干后,这些物事都会被剁碎,放进一口大锅熬煮一个对时。捞掉药渣,有用的是剩下的半锅汁水。
细崽呢,寸步不离,他就要看看,最厉害的幻蛊到底是如何制成的。
无关紧要的步骤,王昌林都不遮不掩,还会絮絮叨叨给幺公讲些注意事项。可到了晚上话蛇的时候,老脸就绷住了。拦着里屋的门,死活不让细崽进,说你进屋来也可以,但必须先拜师,这是蛊师的秘诀,只有入得蛊门了才能现世。细崽不干,说你是我孙子,拜了师老子还要喊你师傅。王昌林就说我不要名分,但你得给蛊神发个誓言。细崽还是不干,相对而言,他更惦记城头广场上那挂风筝。
话蛇这段,细崽只能在院子里干坐,里屋不时传来王昌林低低的说话声,间或还有吟唱和轻祷。细崽心头痒痒,嘴上不服输,嘟哝着骂:“老子才不稀罕呢!”
不过王昌林还是透了一些风口。他给细崽说这幻蛊吧,最要紧的就是话蛇了,啥子叫话蛇呢?就是制蛊前的这段日子,蛊师要天天和脆蛇说话,让它明白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这样脆蛇才有灵性,脆蛇有了灵性,才会心甘情愿奉献出自己。
王昌林连续翻了好几天的黄书,他要为制作这道幻蛊选一个好日子。
十四
春天越发真切了,深绿簇拥着几面山壁,河水叮咚跳跃。喜人的春光里,一直枯败的老枯朽们像是脑门上长出了嫩芽,面容难得一见的抖擞。最欢喜的算是四维他爹了,天不亮他就爬起来,端条凳子坐在屋檐下等天亮。红光刺破天幕的一瞬,他在心头一阵欢呼。然后他盯着那轮鲜嫩喷薄的红日徐徐爬过一线天,从两棵青杠树中间缓缓而上,直到赤红消散,转成刺目的亮白。
儿媳妇披件衣服从里屋出来,看见屋檐下笑吟吟的爹,说爹你干啥呢?这样老早。爹就说人老了,瞌睡少,我起来看太阳。赵锦绣连忙从屋里拿件棉衣递过去说,凉气太重,你不怕害病呀?说完转进儿子睡的那屋。细崽四仰八叉倒在床上,梦口水牵丝挂缕。一巴掌拍在儿子瘦削的屁股上,赵锦绣喊:“太阳照到屁股了,快起来,先去敲门,敲完了跟我进山扛柴。”儿子咕哝一声,翻过去继续睡。往门外扫了一眼,赵锦绣笑着说:“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我家都赶上了。”
一阵猛扇,细崽才懒懒地直起身来,揉揉眼央告:“妈,让我再眯五分钟嘛。”赵锦绣把衣裤丢过去,说:“眯五分钟能当肉吃啊?快起来!”细崽垮着脸从床上梭下来,阳光扑了他一身。赵锦绣感觉有些异样,猛然之间又想不起到底是哪里不对头。把儿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她一个箭步跳到细崽面前,端起儿子的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看着看着眼泪就下来了。
“散了,全散去了。”赵锦绣语无伦次。
说完她牵着儿子跑出门外,把儿子往公爹面前一推,泪涔涔地说:“爹,你看细崽这脸。”
公爹凑过去,把孙子面部仔细检视一回,扁塌的嘴一瘪,老泪扑簌。
“转世为人了!”公爹激动地说,“菩萨显灵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