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时间:2016年10月16日、10月29日、11月19日
采访地点:南京市白下区武学园
采访人:贠彤、胡雨玭、王婧赟、李文睿、汪沛
整理人:胡雨玭、高昕宇、李雪晴
小时候是最苦的
我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我祖父是南京人,一直是南京人。我住在南京武学园,拆迁以后又回来了,在武学园没离开。现在这间房子是武学园拆迁以后又盖的,我们就又搬回来了。
小时候,我家住的是瓦房。过去的瓦房,也不高,地址是武学园73号。当时家里情况一般化。那时候一般化就算不错了,能吃到饭,旧社会像我们那个样子就算好的了。那时要饭的多,穷人多。
我在家里女孩子里排老大。七岁父亲去世,十岁母亲去世,他们都是生病死的,旧社会生病没钱看。我命苦,后来一直跟着大妈过。十三岁日本人进城,大哥、大伯被日本人抓走了,祖母六十岁,大妈四十岁,姊妹六个,包括我和妹妹,大伯家的两个哥哥,两个姐妹,其中最小的妹妹也给日本人抓走了。本来两个哥哥,给日本人抓走一个,就剩一个哥哥,这个哥哥才死没有两年。三个妹妹,一个住在附近,一个住鼓楼,一个住长乐路。最小的妹妹——日本人打进来的时候我那个妹妹才三个月,可怜哦。我大妈就希望找人领养,都不给她奶吃。我奶奶就找人要点饭喂她。我大妈都不要这个妹妹了,我奶奶舍不得。我们那时候真苦哦。
我爸爸做小生意,卖小东西,旧社会都做生意。背包袱,卖衣服,卖东西。我妈妈织手巾,织毛巾。我十一二岁就到私人工厂去摇纱。过去叫摇纱,织袜子。摇纱是用机器摇的,把纱拴上去,支起头来摇。之前在别人家里摇纱是手动的,摇袜子,旧社会袜子都是手摇的,后来到工厂里就是电动的机器。一开始是在私人家,就我一个这么小的,后来到日本人的大丰工厂,人就多了。
我在小板巷小学,一个民办小学,读到四年级。那时候没有钱读书,我们进的是穷人学校,不要钱的。同学里面男生和女生数量差不多。那时候上学,我大伯在家;然后日本人进城了,大伯伯给日本鬼子拖跑了,家里就没人负担我们的生计,没钱就不上学了。哥哥读书,旧社会重男轻女,男娃读书,女娃不读书。不读书了我就去摇纱,到人家家里,给私人家摇纱。
从小到大,感觉小时候是最苦的,从小爸妈去世,跟大伯过,日本人进城后,一年年过来都是苦大仇深。
我亲眼看到的日本人
抗战的时候,我二姑妈的女儿逃去了中国台湾。那时候社会上逃难的多。我们那时候穷,没有钱逃。我讲的那个二姑妈的女婿是军人,后来去了中国台湾。他们去台湾后和别的地方的亲戚基本上没有来往了。他们就回来了一次,已经有三四十年了,现在在不在都不知道了。
我们知道日本人进来是因为他们的飞机来轰炸,一个炮弹丢到高家酒馆,就吓得老百姓跑到大方巷的难民收容所了。日本人在其他地方打仗我们看不到,日本人进城了才知道日本人打来了。日本人没进城的时候,我躲到难民区里头,等他们进城,一直都在难民区里。高家酒馆是一条街,有店有住家,就在新街口沈举人巷那边。金陵饭店后头就是高家酒馆。那时候高楼很少的,高家酒馆那边比武学园这边房子好就是了,像我们住的武学园这边都是棚户区了。
日本人进城以后,杀人放火、奸盗,日本人进城就奸你人,杀你人,杀娃。才进城的那几天奸盗抢淫,把小娃用刺刀刺死。一进城的时候就到处找败兵,只要看到你手上有老茧,就说你是败兵,用绳子拴着到江边杀了。大屠杀,杀死多少人啊,大方巷那个河里都是死人。哪怕你穿的衣服不对,日本人都说是败兵,就拉走杀了。杀人都是一个理由,就是杀败兵。
日本人进城的时候中国人害怕日本人啊,我们住到难民区里头,日本男的弄个竹竿就把中国男人赶走了,因为中国人害怕他们。女的在脸上抹灰。那时候从难民区回到家里,要生活啊,我们一个邻居,她比我大几岁,脸上涂上烟灰,日本人就说你的脸坏了。他看出来是女人,但是后来也没什么事情,逃过一难。
躲进难民区逃难是因为有华小姐(明妮·魏特琳),那个美国人,我们叫她华小姐。她那时候救了多少女人哦。一直收到她学校里,日本人就不敢进了,那是安全区,她在门口守着门。那时候就华小姐对中国人是爱护的,办难民收容所,把像你们这么大的人(指采访人,编者注)收到里面,不给日本人侵犯,这是真的。
蹲难民区的时候,我们一家人还在一起。妹妹、哥哥都在,都在难民区里头。在战争里没失踪的兄弟姐妹现在生活都蛮好的,就哥哥不在了,妹妹在。哥哥八十几岁死了。当时南京人都是往难民区里跑,在里面都是打地铺,住的条件很差。也都是自己弄饭吃,自己从家里带锅去。去挖野菜吃,就是那种野苋菜,没人种的,还有枸杞头,也是野菜,都拔来吃。这些菜就在旷野上找,大方巷那个空地上就有。我住在难民区没有多少天,过几天就回自己家了,回来就好点了,反正生活是苦的。生活可怜哦,摘点马兰头,吃糊糊,弄点米在里头煮煮,这样子吃。
在难民区还算安定,日本人不敢抓你。不过,男同志有些还是被他们抓走,到后来才晓得被杀害了。离开难民区以后,日本人把我们武学园封起来,要放火烧我们。封起来的这段时间有吃的,就是那时候,二哥王菊华害病死了。
日本人来难民区抓人的时候,我的哥哥,就是后来从城墙逃回来了的那个,他拿件衣裳盖起来了,不出去,因此逃过了。大哥哥跟日本人走了。我伯伯卖菜的,背上有老茧,日本人说他是败兵,旧社会做生意不是扛担子嘛,磨的。扛过枪的人背上也有老茧,有老茧日本人就说是败兵,就把伯伯弄走了,还有脑门上有帽子箍的痕迹的人也一样。
说起日本人我就恨,人家说日本人好,我就说日本人不好,我亲眼看到的,他怎么能好呢?让你家破人亡,死的人多呢,河里头都是的,马路上到处都是死尸。死尸嘛,家属都只能靠认衣服来认人,泡得不像个样子,哪个能认出哪个?只能认你的衣服,穿什么衣服,这个人就是哪一个。大哥哥和大伯伯被抓走以后,我奶奶和我大妈就去找她们被杀的儿子和丈夫,我奶奶找不到,就去找衣服,看哪个是,就这样也没看到。
日本人占领南京的时候,我们就做小生意,卖米。那个时候我们中国人可怜哦,日本人连米都不给进城,米就收在柴火里头弄进城来。日本人那时候对我们多厉害,我一想起日本人来就恨。
卖米没有小铺子,就在门口摆个盆。没有人抢卖的米。日本人不给你米吃,中国人可怜,偷偷弄点米进城,有的摆在柴火里进城的,有人揣在身上进城的,就偷偷弄进城来,就在门口卖,弄个盆。当时卖米的人不多。
做生意卖米的时候没有人抓。你摆摊子日本人不管的,不用躲开他们卖。就是日本人不给米进城,那你吃什么呢?
要是偷运米被查到就倒霉了。他就拿刺刀戳,戳通了,人就躺倒了。被抓到运米,有的时候往你嘴里灌水。日本人厉害了。我妹妹经常弄米回来,她看到的。米是去乡下买的,再偷偷运进城卖。在中华门外买。有人专门卖,她们就买。卖的就是吃的米,中熟米。因为全家没有生活来源,就靠这个。我没有看过日本人查人,但我妹妹她们看过,拖米进城的都是看到过的。我妹妹比我小,把米偷偷弄进来。遇到日本人被逮住,你就倒霉;逮不住,你就逃过这一关,那个时候就是这样。对小孩也是这样的,不是每个人都查的,就是刚进城的几天乱,后面好一点。但日本人缺德,他们晚上有的时候穿个纱布出来,拿个毛巾兜着,不穿裤子,到处跑,在街上走,我们看到了就害怕。
那时候生活困难,就自己煮饭吃。穷呢,就什么东西都马马虎虎。就把什么萝卜切下来,摔烂了,自己做萝卜饷。
我们躲难的时候,什么马齿苋都当作食粮吃,那时候穷哎。家里头没有人,大伯伯走了以后,家里生活来源就没了,只有摘那个野苋菜,摘那个马兰头,在家烧着吃。在战争期间也没受什么伤,因为小,家里男人又没有了,就躲在家里。
日本人败的时候也是一败如水,直接撤走了。
日本人投降以后,可能我结婚了,记不清了。二十岁结婚了,结婚以后还是穷。我做小生意,老头子在人家烟店里上班,卖香烟。旧社会,我和老伴是经别人介绍认识的。结婚第二年就有孩子了,二十一岁生了大女儿。那时候的生活一般化,后来有了孩子,孩子们也可以上学了。
我是回族人。回族人不吃猪肉,其他没有区别。战争时期没有宗教生活。日本人走了以后,因为那时候中国人穷得很,社会穷,也没有东西补贴穷人。
最好的就是解放军
新中国成立了那是最好的。
解放军进城了。最好的就是解放军,借你一块瓦就还你一块瓦,借你一个盆要还你一个盆。那时候,我们老百姓都赞同解放军,说解放军好,不拿人一针一线。
新中国成立以后,我就进厂了,针织内衣厂,“工农兵”厂成立以后就进了那个纺织厂,给工农兵做衣裳。新中国成立后工作是八小时制。像我们那个机器摇纱,把头支起来,机器自己滚完了就一手掐下来,再轮一次。
1953年我就入党了,那时候在工厂里头,我们苦大仇深,入党早。后来就这样子慢慢过日子。那时候我是先进工作者、班长,任劳任怨,天天起早贪黑也不计报酬,家都不管。我丈夫在家带孩子洗衣服。他也工作,他在印刷厂工作,都是八小时工作,下班之后就回来带孩子,孩子也上学了。孩子们读完初中之后就直接工作了;我的丈夫在彩印厂,后来我大儿子也去了;大女儿在新街口友谊照相馆工作,给相片着颜色,一个儿子在铁合金厂,一个小女儿在小营制药厂,基本上没有换工作,都一直干到退休。
现在就想着新中国好
我1978年退休,退休以后在社区里参加各项活动。平时还会参加伊斯兰教协会的斋月活动,现在老了不去了,早几年都去的,去了二十几年了。平时我还听社区的健康讲座。还有北京新华社来采访我,去年还有美国记者采访我。
我现在九十二岁了,跟着小女儿过。我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女儿都七十一了,有五个孙子。第四代有一个小女娃儿了,小儿子的,小孙子生的女儿,我有第四代了。儿子、女儿都有劳保。一个在彩印厂,一个在化纤厂。这个小女儿在南空,那是一个药厂,南京空军部队的药厂。孙子孙女都大了,都结过婚了,孙子的大女儿都十二岁了。我的老伴走了,走了有二十几年了。
我的腿脚还好,就是有过两次脑梗,上个月刚好,才出院的。平时就在路口卖水果摊子附近的地方走走,我们老太坐在那里玩。到了冬天呢,就在那里晒晒太阳。现在我耳朵也不聋,眼睛也马马虎虎能看见,还能写自己的名字。
现在就想着新中国好,过去穷哎!解放了,有劳保,有份安定生活就满足了。纪念馆还有个援助协会,中秋节也慰问我们的,每年看病报销都有补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