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时间:2016年11月4日、12月2日、12月16日
采访地点:南京市江宁区
采访人:朱笑言、崇润之、汪沛、单雨婷、李文睿、韩建汶
整理人:汪沛、钟周哲、李雪晴
和平的日子,贫困然而洋溢着温情
我叫蒋树珍,祖籍南京,1929年出生,抗战前,我家在门东,住的是一间小平房,房子是租的,家里有父亲、母亲、哥哥、弟弟、姐姐、妹妹,我们一起住,生活苦得很。周围的邻居很多,一个门里面就有几十家,但是我小的时候和周围的孩子也不怎么玩得起来,他们都是有钱的人家。我们那边有一家特别有钱,就是房子多,也不劳动,单收房租,跩死了,家里有三个保姆,不过听说新中国成立后划成了什么资本家,还是地主。不过在当时那都是少数人。
那时候不像现在,人人都有工作,我的爸爸和妈妈那时都没有工作,父亲在做小生意,卖一些杂货,捧在手上卖的,后来到兵工厂看大门。母亲在家里帮人家洗洗缝缝,挣点钱糊口。哥哥在兵工厂里读书,就是现在的晨光厂,是技校,不要钱,学出来就直接在厂里工作。弟弟还小,我和二哥哥都在上小学,当时是就近入学,学费也不贵,学校好像就在武定门旁。
日本人进城之前,好像还有学生游行,就在大街上,新街口、中华路附近,走着喊着,喊的大概都是“打倒日本人,打倒帝国主义!”之类的。
那时苦得不像过日子
日本人快要打到南京的时候,父亲和哥哥一起随着兵工厂迁到重庆去了,走之前跟我们说要打仗了,我们吓得也要逃走,叫“跑反”。那时候日本人的飞机已经来轰炸了,把城里炸得不成样子,我们小孩,也没看到打仗的场景,就知道那个中国兵逃跑,败了。
我们逃到农村去了,我的外婆、母亲、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住在我舅母的一个亲戚家,在双闸一带,这个亲戚早就逃走了,我们就住人家的房子。后来,日本人进村,来了就跟我外婆要鸡蛋,我们也不知道人家家里有没有。日本人狠得不得了,对着我的外婆叫,然后就在屋里乱看,结果摸出鸡蛋来了,说外婆不老实,拿枪对着她,讲要杀了我们几个人,我和我哥哥就跪下来吓得哭了。后来,又来了一个鬼子,拿着枪对着我外婆。再后来一只狗闯进来了,日本人一枪把狗打死,没打到外婆,把我们都要吓死了。那个日本人才把狗打死,从我们后面走出来两个男娃,穿得漂漂亮亮的,也不像什么兵,只像学生,没多大岁数,十七八岁吧。日本人就上去抓这两个男孩了,一拖拖到后头,打了两枪。我们那时候小,一起跑过去看,全都睡倒在地上,打死了,可怜死了。后来又来了七八个日本人,看人手上有没有老茧,看他是兵还是什么人,我们隔壁的房子里都是农民,种田嘛,拿个锄头什么的,手不是糙嘛,手上有老茧。他们认为是当兵的,结果把他们都拖出去杀掉了,那时我们是小孩子,看到都吓死了。我母亲那个时候才三十多岁,就把脸涂上黑灰,躲在柴火里,生怕被日本人拖出去糟蹋了,真是惨无人道。那时候苦得不得了,就是糊口,饥一顿、饱一顿的,一会儿逃到这边,一会儿躲到那边的,像现在这样固定的一日三餐是不可能的,也没有东西可吃,地都荒了,人都吓跑了,不像过日子。
我们躲在乡下,躲在亲戚家,稍微好一点。城里的人有的一起躲到难民区,没躲进去的就给他们一起打死了。躲到难民区的呢,有好几个给他们找到,见到一个杀一个,小孩子看到也杀,大肚子的也杀。大肚子的拿刀子戳进去,把小孩戳出来,不能看,不能讲。
我们逃了差不多有两个月吧,没过年,听说城里稍微平静一点了,好像不怎么乱了,我们就回去了。下雪天,我们就一直走水西门那边进城的,那个地上全是死人,踩着死人走。地上全是血,又是天上下的雪,雪落在人血上,哎哟!不能看了。我们踩着过来,哭着喊着最后还是逃过来了,简直就是没有一点好路,全是死人,惨无人道,看着害怕。难民区的人也是。过了一段时间稍微好点了,日本人不乱来了,杀人杀乏了、杀够了,那时候平静点了,老百姓也就各自回去了。家里头被翻得不像个样子,乱七八糟的,回来就是个空壳子,没东西了。以前的邻居们也找不到了,各奔东西,有的还没回来,有的死了,基本上看不到人了,只有很少很少的人,主要还是老人和小孩了,也就个把个,没有什么人。当时还是害怕,大家都不敢出来露面,这些邻居们有的肯定是遇难了。
我后来听说,大屠杀的时候,美国人办了个难民区,做好事啊,他们把男的女的一起收进去。不过你要是出来了或者给日本人发现了,日本人还是把你杀了。当时那个华小姐啊,老百姓在里头,她不让他们出来,一出来就会被日本人杀了。外头没有一个人在街上,没有人敢走,男的不管年纪大的年纪小的,日本人看到一个杀一个。年轻女人,一出来就更不得了,日本人糟蹋她们,当时女孩子都往脸上抹灰的。我有个亲戚因为脸上有不少麻子,日本人不要她。
回南京以后,我们一家就做小生意糊口,卖油条、卖烧饼、卖年糕,别人做好的东西,我们拿出去卖。我听说日本人不让米进城,也有人偷偷地运米进城,叫黑市,贵得不得了,我们当时买不到东西,生活也没有保障,就吃山芋,挖野菜,那个菜园里面有小青菜,挖到嘴里吃,苦得不得了。我们的舅母条件稍微好一点,有时候送点东西给我们还有外婆吃。那个时候我家里兄弟多,我的大哥和父亲到重庆以后因为打仗,钱也寄不过来,家里就没得吃了,当时有个烧饼,我弟弟他们不懂,就吃完了,外婆就没得吃,最后饿死了,真是可怜啊。当时的小生意不好做,后来我们就不做了,我的母亲给别人家帮工,洗衣服,我的二哥哥去面馆做学徒,家里吃饭的人少了,加上后来父亲和哥哥偶尔能从重庆寄点钱过来,我们的日子才稍微好过一点。
至于其他的,我当时小,就记得在中华门城门口,坐着两排日本人,拿着枪,你要从那里过不给他鞠躬,不管三七二十一,立马掴你两个嘴巴。我们都害怕他们,都不去招惹他们,但是我们心里对日本人都是恨的,大家平常说话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1945年的时候,有一天我们就听街上广播响,说是日本人投降了,我们那时候高兴得不得了,送死神走了,热火朝天,送他们滚蛋了,敲锣打鼓的,老百姓一个个欢喜得不得了。当时毕竟没有人开开心心过日子,都是愁眉苦脸的,一是饭都没得吃,二是看到日本人都害怕,那几年就是过的这样的日子。
又是幸福的一家人了
抗战胜利之后,大概是1946年的时候,我的父亲和哥哥又随着兵工厂迁回来了,八年都没见了,他们回来我们自然是高兴的。听说他们在那边生活还好,哥哥在那边结婚了,还带了一个小孩回来。八年了,他有工资,但是发了工资也寄不回来,那个时候是不准通信的。
我是1948年结的婚,我和我的丈夫是经过亲戚介绍认识的,他当时在铁路上工作,后来闲谈的时候还说起来,他当年是地下党,具体做什么他不肯说。
我记得1949年前有一段时间物价飞涨,不过物价涨是涨,都是那些资本家受影响,我们没有钱,也没去抢购过什么生活物品。
南京快要解放的时候,我父亲和哥哥所在的兵工厂也要迁到台湾去,我舅母家的表哥当时就随厂子迁到了台湾。我哥哥当时是特殊情况,我嫂子刚好要生了,我哥哥就不去了。当时有不少人随厂子去台湾了。1960年的时候,我们单位让我打报告入党,结果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就查出来我这个远房表哥,说我有海外关系,就不让我入党了,不过因为是表哥,我们关系比较远,也没什么影响。
后来到解放军进城的时候,稳得很,很平静,平平安安的,他们来的时候穿着草绿的衣服,借东西会还的,跟日本人完全不同。国民党在南京的时候秩序也不怎么好,有一些人也是霸道得很。
大概是七八月份的时候,我和我的丈夫一起去上了工人学校,管吃管住,也不交学费,学习三个月,学成出来分配,他被分到了市政府,后来被分到银行去了。我是学出来之后生小孩了,不然就被分到公安局了。我家老大就是1949年10月1号出生的,听说那一天还有国庆大游行。
1950年的时候,我的一个弟弟参军走了,他当兵大概当了两三年,然后复员了,就在晨光厂那里工作。
我一直在家带孩子,家里孩子多,总共生了六个孩子,四个儿子、两个女儿。1958年的时候,必须要出来工作,我就去了供销社门市部上班,我们隔壁是国家的棉纺厂,当时厂子刚建成,需要劳动力,我们就去帮着抬木头盖房子,完事了去居委会吃集体饭。
改革开放之后,生活慢慢变好了,日子好过了,东西也多了。我五十岁退休,退休以后没有事,条件也好了,跟老伴到处玩玩,北京、天津、西安、上海、洛阳都去过了。好像是十七八年前,纪念馆来找我们,后来通过纪念馆参加了不少活动,去年还有日本人到纪念馆来谢罪,抱着我哭。痛恨啊,这些日本人也是当时那些人的子孙后代,为了他们祖祖辈辈做的坏事,一起跪在地上来谢罪。
现在我家里四世同堂,四个重重,四个小重重,“全家福”照得好得很呢,老爷子前几年才去世,我们又是幸福的一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