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991年春天一个寻常的早晨。
硕大的一轮红日从河岸对面的麦田尽头升起,推开叆叇的朝霞,把温暖的光辉撒向人间。秋水河上淡淡的晨雾瞬间散尽,河面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泛起粼粼的波光,像一群跳跃的金色水鸟。
岸西临河的小院,木门“咿呀”一声打开,孔先生拿着洗漱用品向河边走去。他沿着齐整整的青砖台阶,走下伸出河面的水泥板,习惯地回过头来看着木槿树围成的小菜园子。园里种的莴苣、茼蒿等时蔬都已经长开了,迎着光透出一种可爱的绿色。岸边临水的一株桃树,影子婆娑地铺在水面上,已然看不到一片桃花。孔先生不由感慨,前几日还是一树绯红,转眼就结出青豆般的果子了,这春日,真是太过匆匆。
孔先生蹲下身子,用印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红字的搪瓷杯子舀了半杯河水,挤上牙膏,认真刷起牙来。牙膏的泡沫掉在河面上,并不是像别的浮沫一样随波漂走,而是快速旋转着直至消失。漱完口,孔先生又用毛巾蘸着清冽的河水洗了一把脸,顿觉得神清气爽。他站起身来,向北望去,无垠的田野上,喧闹的油菜花已经开过,只剩下星星点点的黄影子,麦田显得很绿,仿佛蓬勃的生命力不断从大地深处涌出。澄蓝的天空,几朵细小的云片泛出轻轻的白浪,延伸至视野尽头,像是有意将天地连成一幅完整的风景画。孔先生看得出了神,连远处河面上欸乃而至的小木船都没看见,倒是划船的人高声喊道:“孔先生,今天要买鱼吗?”
孔先生回神一看,是清早去村后海沟河捕鱼的颜老三,连忙点头说:“要的要的。”颜老三的船便偏了个方向,飘然而至。这种渔家人用的木船,细细窄窄,十来尺长,后面驾着一双木桨,轻轻用力,快如离弦之箭,眨眼就到眼前了。颜老三穿着高帮雨鞋在中舱收拾鱼获,他媳妇在船尾划着桨与孔先生打招呼。颜家的女儿美芹正在孔先生的班上读书,事实上颜老三也是孔先生早年的学生,这村子里中年以下的许多人都曾是孔先生的学生。
木船停在水码头边,孔先生看见舱中白灿灿的一片,鲫鱼、鲤鱼、翘嘴白、鲢鱼、鳊鱼,以及其他的杂鱼小虾挤在一起挣扎着,孔先生说:“买两条鲫鱼吧,半斤大小的。”
“好的!”颜老三嘴上答应着,手里已经用草绳将两尾鱼穿好了,把鱼递给孔先生,接过五块钱,又从船头的玻璃罐里找了四块,孔先生忙说:“找多了,找多了。”
“孔先生,现在是桃花汛,鱼多,价钱便宜,并不是特意少收钱。”颜老三笑着解释,他知道孔先生的脾气,如果知道少收了钱,一定要让孩子带给家长的。
孔先生掏出一包大前门,递了根给颜老三,寒暄了几句孩子的近况,就催着颜老三赶紧进村卖鱼去,人有的是时间闲聊,鱼可等不得。
看着颜家夫妇的小船划走,孔先生转身进了院子,把鱼挂到厨房门口的铁钩上,提了一桶隔夜水给院里的花草浇水。这小院也是寻常人家的布局结构,三间五架梁的正屋,东西各两间厢房,西边是女儿和孔师娘徒弟沈兰心的卧室,东边是厨房和师娘做裁缝活计的屋子。正房的东边住着孔先生的母亲,西房是孔先生夫妇的房间。虽说是普通的农家小院,与别人家又截然不同。一般人家的院墙,常常爬着些丝瓜、扁豆的藤蔓,而孔先生家的墙头匍匐的是相互纠缠的紫藤和凌霄,开花的季节,一墙粉紫,瀑布似的倾泻下来,把每个经过的人惊艳得目瞪口呆。进了门,更是个别样的天地:天井里铺着村后老窑烧制的瘦青砖,纵纵横横,巧妙地拼出好看的纹样。沿着墙根是一圈花台,种着各种各样的花草,紧门口的是一棵桂花,主干有茶碗粗细,枝繁叶茂,开的花不是金黄也不是浅黄,却是少见的肉红色,香气也奇怪,秋高气爽时半个村子都浸润在这株桂花的香气里,但院子里的香味却并不很浓郁,也是袅袅淡淡的。与桂花相邻的是山茶,树有一人多高,春天的时候,数百朵竞放,倒把碧绿的叶子衬托得娇俏欲滴。山茶边的几株月季年年修剪,植株虽不高,但红、粉、黄三色交相辉映,一直能开到深秋。靠墙角的是腊梅,终年里脉脉不语,只在寒冬腊月,群芳萧索时,吐出让人心神怡然的暗香。这些开花的树与树之间,错落着菊花、七星草、杜蘅、石竹、绣球花、半支莲、万年青等低矮植物,到了花期,也是次第开放,热闹非凡。
孔先生浇完花草,进屋将母亲抱到门口的躺椅上晒太阳。老太太中风后,右半个身子不太灵便,饮食起居都需要人服侍。孔先生是有名的孝子,孔师娘也贤惠,在夫妇俩的悉心照料下,老太太中风十年也没有其他后遗症。孔师娘打来一盆热水,给婆婆洗漱完毕,又拿出一柄牛角梳子,沾着水给她把头发梳开,理顺,从发梢往上叠成三折,按在脑后,拿两只錾着缠枝莲的银夹子固定住,再用细齿的木篦子沾一点木槿花水把碎发整理平整,最后递过小圆镜问:“妈,好了,您看这样行吗?”
老太太接过镜子,左右看了看,花白的头发服服帖帖,一丝不乱,脸上虽有皱纹,但肤色干净白皙,甚至还有些红润,不说年纪,看上去也就像个六十多岁的人。她把镜子还给儿媳,不说好也没说不好,仍是靠在躺椅上看身边一盆开得盎然的粉芍药。没有嗔怪,孔师娘便松了一口气,收拾好洗漱用具,把早饭端了上来:一碗不稀不稠的白粥,一碟绿生生的炒咸菜,还有一块金黄的擦酥烧饼,小徒弟兰心一早去河东张大炉子家买回来的。
孔先生陪着老母在太阳下用早饭,孔师娘和兰心在堂屋里吃。今早兰心拿筷子的手,夹菜时总有些抖,孔师娘觉得奇怪,便问她。兰心红着脸,把手张开来,原来烧火时指头被火钳烫到了,怕师娘责怪,没敢吭声。孔师娘说:“你这个呆丫头,整天像个闷葫芦,怎么烫成这样子都不作声?”孔先生在外面听见了,问:“怎么回事?”
兰心埋着头出来了,像做了错事一样,怯怯地伸过手去。老太太眯着眼看了看,小姑娘的手指上被烙了个花生大的焦斑,中间一个水泡,莹莹地发亮。便说:“没什么大不了,我们去年浸的蛇莓膏还有吧,抹上两天就好了。”孔先生便到老太太的卧房,打开靠墙的立柜,里头是一格一格,如同中药铺里的抽屉。他从左边第二行第三格拿出个褐色玻璃瓶子,交给兰心,叮嘱她一天涂三次,不要碰水。
处理好兰心的烫伤,孔先生又和母亲闲聊几句,看手表快到上课时间了,便拿上书本出了家门。小学校和孔家只有一河之隔,但大桥在颇远的地方,走过去要从村子中间绕一段路。孔先生并不着急,他知道学生到校之后,会在吴海的带领下自己上早读课。吴海是六年级的学生,也是孔先生从教二十多年来最喜欢的学生,聪明,懂事,并且稳重,自己学习成绩好不说,还能把学校里几十个孩子管得心服口服,在家里也帮父母做很多事情。不管是学校老师,还是其他家长,提到吴海时都啧啧称赞,说这孩子将来该有大出息。
因为刚刚开春,田里活计不多,这时候农村还是比较清闲的,家家户户到了七八点钟才开始吃早饭。新崭崭的日头,暖暖地照着墙根下的嫩草,照着新发的柳枝和榆钱串儿;柔柔的风,吹来洋槐花的甜气,让人觉得世间的每一天都很有滋味。天气明朗,很多人捧着粗瓷大碗,从家里聚到巷口的朝阳处,大声喝粥,或是痛快地吞着拌了青蒜的猪油面,天南海北地扯闲话。看到孔先生远远地走来,这些或蹲或坐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把自己调整到一个体面些的姿势。虽然孔先生从不道人长短,但是大家见了他这般斯斯文文的样子,总是自觉地收敛些。是为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孔先生微笑地和村民们打招呼,这些人当中,很多曾经是他的学生,如今已经是家长了,孔先生的辈分和地位也随着年月俱增。说起他的声望,在小村里是无人可及的,第一,他为人师表三十多年,可谓德高望重;第二,孔先生知书达礼,办事公道,村里有分家、争执之类的事情无法解决的,总要请孔先生评个理,有时候连村干部或者派出所束手无策的,孔先生一出马就能化干戈为玉帛;第三,孔先生精通医术,平时种了很多草药,经常给村里人医治伤风感冒、腰酸背痛之类的小病痛,而且分文不收。一个人要别人畏惧不难,但要人打心底里敬重,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孔先生也许没刻意追求这层境界,但日积月累,却无形中成就了今日的格局。只是他并不以此为荣,仍旧我行我素,淡淡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孔先生过了巷口,拐弯往桥上走。背后有人在问:“这位先生看上去不一般,他是个什么人呀?”
说话的是个外乡人,从盐城来看月子的,他妹子刚生了个胖小子,亲家奶奶高兴,留他多住了几日,今天看着巷口热闹也出来看看,刚好遇上了孔先生。
“他呀,舅大哥你可不知道,这位先生可有来历了。他们家祖上是南京城里开大药铺的,外公给慈禧太后看过病呢,听说有一条街的铺面。他母亲出嫁时,嫁妆雇了一百个人抬。后来被抄家,金银财宝装了几笆斗。他老子被批斗死了,老娘因为给一位首长看过病,逃过此劫,但是家产也被抄光了。母子俩好歹捡了一条命,流落到我们这里的。要不是成分问题,以孔先生的学问,做中央干部也不为过啊!”开小店的朱老板说完这番话,惋惜地摇摇头。金家庄每个人都知道孔先生的家史,但即便在特殊年代里,也没有人为难过他们母子,因为谁伤害孔先生这样的好人,必定会被全村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外乡人看着孔先生的背影,眼里也多出几分敬意。孔先生在大桥中间驻足,面南而眺,百余米处,是另外一座大桥,与脚下的这座是姊妹桥,在七十年代初同时修建的,虽是水泥建造,但是双双横跨在秋水河的碧波上,南北相望,脉脉不语,看上去还是很有气势和美感的。一河将金家庄分为两半,两桥又将村子合二为一,分与不分,连与不连,形与意,思忖着倒也很有意思。孔先生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又摇摇头,转过身,径直往学校走去。
还没进校门,就听到了朗朗的读书声。门口摆小摊的吴由之老头正在把花花绿绿的货物摆在案板上,大部分都是小孩子的零食玩具和小姑娘戴的绒花、绸子花、塑料花,也有些针头线脑等日用品。这老头无儿无女,也没有什么经济来源,就靠在校门口摆个小摊糊口,是个老实厚道的可怜人。看见孔先生来了,顿时绛紫色的脸上漾开一朵笑容,露出来新换的白得瘆人的假牙,说:“孔先生早!”
“吴老板早!”孔先生像往常一样打了招呼,正准备推开铁门进校,吴由之却又喊住他:“孔先生……”
孔先生有点诧异,停下步子,问:“有事吗?”
“呵呵,孔先生,真不好意思再求你了,人老了身上个个零件都坏,又看不起,老是麻烦你给药。现在满口的牙都掉了,没办法,到城里装了假牙,可是牙龈老出血呢。”
孔先生便停下来,仔细看了看吴由之的牙龈,果然一圈都浮肿着,隐隐地渗出些血丝,散发出难闻的腥臭味。
由于张嘴时间久了,吴由之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喉咙里呼哧呼哧的,又不好意思当着孔先生的面将痰咳出,黑瘦的脸涨出一阵红晕。
孔先生将目光移开,说:“不要紧的,我给你寻几味药来。”转身进了校门。
小学建在村子的中央,临着秋水河,占地大约十来亩,坐北朝南的六间房子,作为六个年级的教室。坐西朝东的两间是办公室和阅览室。门前皆有三尺来宽的花台,和孔先生家的院子一脉相承,也种着各种各样的花木和草药。就连西南角的两间厕所,也都被爬山虎浅绿的茎叶掩盖,成了漂漂亮亮的“小绿屋”。
家里的花草,孔先生一人伺弄,长得茂盛时,便分蘖到学校里去。不几年的时间,已经是满园嘉木。孩子们经年在月季、牡丹、芍药、茉莉、栀子、菊花、腊梅的花团锦簇里上课和游戏,有点小病小痛就服孔先生调制的草药汤,有治疗痈疮肿毒的鱼腥草、治疗咳嗽咽痛的无花果、枇杷叶,有止血活络的仙鹤草,还有捣烂涂湿疹的虎耳草,治疗蚊叮虫咬的剪春罗……学生们都知道这些花花草草既好看又有用,自觉地跟着孔先生爱护和照料校园里的一草一木,偶尔有调皮的家伙捣乱,摘朵花,扯个果子什么的,也会被其他孩子劝阻。久而久之,种花护花成了金家庄小学的传统,而这些葳蕤葱郁的花草树木,竟然远近闻名了。除了村里许多人家到学校里找孔先生移栽,还有外村人慕名而来求花苗和草种。孔先生未曾想到自己的小小爱好,竟然产生如此大的影响,除了有些感叹之外,心里也乐得如此。至少每年里,家家户户门前庭下都有些木槿、月季、杜鹃、菊花等次第开放,总能为平常的日子添些景致和盼头吧。
早读课正好结束了,值班老师敲响了下课铃。孩子们听到铃响,像出笼的鸟一样,纷纷飞出教室,到操场上嬉戏,有些在家没来得及吃早饭的,就从书包里拿出烧饼、煎糍粑之类的食物啃起来,也有家长将早饭送到学校来,在大门外叫一声子女的名字,自有别的孩子转达。听到召唤的孩子飞跑到门口,隔着铁栅栏接过早饭,三下五除二吃完,用衣袖抹一抹嘴,又飞奔到操场上玩去了。
第一节是王校长的数学课,孔先生便不着急,慢慢地踱到南墙下的枇杷树下。有几个男孩子在打乒乓球,孔先生喊住一个叫陈学文的五年级学生,让他爬上树摘几片不老不嫩的枇杷叶。爬树是乡下孩子的强项,莫说男孩子,就连小姑娘爬这样的枇杷树也不在话下,但是得了孔先生的旨意爬树摘叶子,便是令人受宠若惊的任务了。陈学文小心翼翼地上树,按照孔先生的指点,摘了十几片三年生的枇杷叶,看到叶间藏着的一簇簇青果子,大概想到了枇杷成熟时的滋味,竟有些口水流了下来,被树下围观的学生看见了,引起一阵哄笑。然而笑归笑,他把一大把枇杷叶交到孔先生手中时,先生说了一句:“谢谢”,陈学文这一天的心情便明朗起来了。
孔先生拿着枇杷叶,又摘了一把扁柏树枝,回头往办公室走去。他的桌子在最里头的西窗下,虽然都是清一色的柳木办公桌,但一眼就能看出哪一张是孔先生的。他的桌子上整整齐齐,靠外边的是教科书和备课本,另一边竖着放了一本脂砚斋的红楼梦、几册不同版本的《诗经》、诗经注解和植物图册,还有一些中医的典籍,用一个“L”形的军绿色铁架子卡着,以一种美观的角度微斜地架在案头。孔先生和低头批改作业的金先生打了招呼,拉开椅子坐下,把《千金方》翻出来看了几页,从抽屉里拿出几颗无花果和胖大海,用浅绿色的方格子信纸裁成一半,包好。再用另一半信纸垫在桌上,拿小牙刷逐一刷去枇杷叶上的细毛,把刷好的叶子叠放整齐,用棉线扎紧,再把几样东西一起装进旧牛皮纸信封里,送到门口去,叮嘱吴由之:扁柏、枇杷叶切碎,用瓦罐熬汤,三碗煎成一碗,早晚各服一次;胖大海、无花果干泡茶喝,三日后若无效果,就该去县城就医了。
孔先生做完这些事情,坐下来泡了一杯自己炒制的新茶,翻开作业本批改,金先生问:“谁又来讨药了?”
“门口的吴由之。”
“他又怎么了?”
“牙龈出血,加上支气管炎。”
“哦,怪不得你拿了扁柏呢”。
金先生看到这种树叶,倒觉得有几分亲切,虽然扁柏一般长在荒塚滩的坟头上,但是孔先生却用这个治好了他多年的慢性支气管炎。乡间里,田间陌头,许许多多常见的植物,到了孔先生手里便有了神奇的效果,或内服或外用,很多病就奇迹般好了。不知道全村老老少少,有几个人没用过孔先生的药。所以孔先生的“不务正业”,甚至把学校当成药草试验田,也无人提出异议了。
“这个吴由之老境凄凉,也算是前半生作孽的报应了。”金先生嚼了一口老茶叶,然后吐出来,娓娓说起吴由之的身世:“吴由之祖上可了不得,在乡下有田,城里有米铺,他老爹吴三省出了名的吝啬,据说就着一只咸鸭蛋都能吃三顿饭,所以得了个‘三省’的绰号,并不是您家祖上孔圣人说的‘吾日三省吾身’的意思。吴由之的名字也有来历,他爹娘因为之前生了几个孩子都夭折了,到了第五胎,请位高人取了‘吴由之’这个名字,意为生死由命吧,还真无病无灾地活了下来。夫妻俩对独子自然是娇生惯养,把吴由之养出了一身公子哥儿的毛病,整日在城里厮混,下馆子,抽大烟,嫖妓赌钱,什么事都干。到了二十来岁,看上了城北一个卖菜的姑娘,那姑娘是死活不同意,人家有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当兵去了,几年没有音信。你知道的,北城的垛上只产蔬菜,荒年里没饭吃,吴家用几石稻子把人家半买半抢来了。按理说吴由之从此应该好好过日子才是,可他依旧吃喝嫖赌样样来,稍不顺心就对老婆拳打脚踢,就连女儿都是被他一脚踢出娘胎的,不足月,小得能放进草鞋里。媳妇整天以泪洗面,爹娘唉声叹气,没几年就双双过世了。吴由之如脱缰的野马一样更是无法无天,米铺、田产三两年就都败光了,差点还把老婆给卖了。后来那个当兵的青梅竹马找回来,把母女两个都接走了,听说一起去了台湾。”金先生说得有些口干,停下来,喝了一口浓茶。
“哦。”孔先生双手扣在茶杯上,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眼睛垂下去,看着日光穿过玻璃投射的光柱,那里有无数的细碎的灰尘在狂舞。
金先生突然意识到孔先生的身世,也是败落的大户人家,怕再说下去引得人触景伤情,就岔开话题,指着时钟说:“快到下课时间了,五年级下节课是你的吧。”
“是啊,两节课都是呢。”孔先生收起桌上的医书,放了回去,拿出一块方方正正的碎布头拼的抹布,把桌上的枇杷叶绒毛擦干净,用白净纤长的手把余下的绒毛弹进铁皮簸箕,还将那半张纸收了起来,夹上书,往教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