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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此间少年

“当……当……当……”

孔先生走到五年级教室门口时,下课铃声刚好响了。这铃其实是一口倒挂的小钟,直径碗口大小,中间系着鸽蛋大的坠子,刚好与钟口齐平,下面垂一根绿色的塑料绳,金先生熟练地拉着绳子,使铜坠与钟壁相撞,发出着急促而有韵律的金属之声。这口老钟挂了有二十余年了,表面沉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与氧化物,早已看不出什么质地,但声音还是浑然若初,似乎早已成了村庄脉动的一部分。

王校长夹着木质三角板出来了,边走边掸肩上的粉笔灰,和孔先生打了个招呼后,径直往办公室走去,要赶着换件衣裳到田里去整墒沟。后面的孩子们则迫不及待地飞到操场上去,一瞬间,踢毽子、跳房子、跳皮筋、跳远、赛跑……各种各样的游戏就充满了整个校园。孔先生很喜欢看孩子们嬉戏,那些来回奔跑的小身影和热得通红的脸蛋上总是升腾着蓬勃的朝气与无穷活力,他挂着淡淡的笑容坐在讲台边看书,不说话,连咳嗽都是轻轻的。

教室里只剩下几个女生,张丽、吴小萍、孟金兰、颜美芹在玩一种叫作“五星子”的游戏,材料是五颗旧麻将加上一个装着米或者麦粒的布口袋,先把口袋高高抛起,然后按照规定将麻将牌或横或竖排列,再稳稳地接到布口袋,最后一把抓住所有麻将并且接到口袋就算赢。正轮到颜美芹的时候,陈学文在门口喊:“颜美芹,你妈妈在校门口叫你呢!”

美芹连忙丢下手中的布袋,一溜烟往校门口去了。剩下的三个人成了三缺一的局面,张丽喊:“罗苡芊,你来吧!”

罗苡芊正站在教室后面的图书角,把手里一本连环画晾到绳子上。乡下条件简陋,没有专门的书柜,所谓的“图书角”不过是墙角挂了几根绳子,大家把从家里带来的书籍像晾衣服一样挂在绳子上,形成几道波浪状的“书墙”,各个班级定期交换,倒也有几百册书可以流通。罗苡芊看了三本《红楼梦》的连环画,正看到宝玉挨打的那一段,第四集却怎么也找不着了。

张丽她们喊了几声“罗苡芊”,她不是没有听到,而是正在为找不着第四集的《红楼梦》懊恼,便没有心思玩什么“五星子”。

“你们玩吧,我不高兴玩。”

“哼,不玩拉倒,还求你不成!”孟金兰丢下手里的麻将,拉着吴小萍和张丽说:“走,我们到外面买吃的去。”

三个女孩子气哼哼地出去了,但走到校门口又立刻笑逐颜开。吴由之的“糖担子”上,橘子糖、弹珠糖、棒棒糖、酸梅粉、“唐僧肉”……哪一样不是攻克坏情绪的法宝?再说,刚才哪算什么坏情绪,这样的小矛盾每天至少要发生一百次,还不把人计较死?买点好吃的大吃一顿,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就忘到脑后了。

孟金兰是家里的独生女,爸爸是村里的医生,相对而言她的零用钱也比别人多些。今天很大方地请了客,身上总共两毛钱,自己拿了一包酸梅粉,一包“唐僧肉”,张丽和吴溶溶一人一包酸梅粉,但是吃完要把酸梅粉的勺子还给孟金兰,因为勺子柄是刀叉剑戟的模型,学校里头流行收集这个,孟金兰也不例外。

好在张丽和吴溶溶也并不在意,平白无故弄包酸梅粉吃有啥不好?舀上一小勺子倒在舌尖上,慢慢地溶在口里,酸酸的、甜甜的,又有点凉凉的,真是极过瘾。

颜美芹站在校门内,接过她母亲从铁门空隙里塞进来的一碗肉圆鸡蛋粉,这是里下河人家早上待客经常做的一道菜,把炸好的肉圆和切成一半的熟鸡蛋用酱油葱花烩好,再加上泡好的山芋粉丝煮熟,虽然糊糊的不太好看,但是味道奇香。颜美芹的母亲菜烧得不错,经常被人家请去掌厨,今天早上就是给邻居家办酒席,来不及给女儿做早饭,这会儿盛了一碗送来。颜美芹本来还因为游戏被打断有些生气,但吃着香喷喷的烩粉就全然忘了。

罗苡芊终究没找到第四本《红楼梦》,悻悻然拿了本《螳螂拳》回到座位。刚坐下,同桌夏薇就回来了,一屁股坐到凳子上,神情呆滞地看着前排的桌子,罗苡芊拉拉她的袖子,她却顺势趴到了桌子上。罗苡芊问她怎么了?夏薇像没听见一样仍趴在桌上半声不吭。

这时上课铃响了,外面的孩子们涌进了教室,嘈嘈杂杂回到自己的座位,起立,坐下。孔先生让大家把课本翻开,开始讲课。五年级的孩子,女生普遍比男生高,因此大部分男生反而坐在前面,他们跟着孔先生,摇头晃脑地朗读着《宿建德江》: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孔先生的课讲得非常好,尤其是古诗,一字一句,引经据典,又深入浅出,通过一个个简单的比方和小故事,让十来岁的孩子都听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最有趣的是朗诵古诗,孔先生领读,孩子们跟在后面吟哦,一唱一和,把古诗词的意境和韵致从远古拉到了现实里来。窗外的路人,听到这充满私塾味的吟诵,常常相视而笑,自己的童年,何尝不是从这吟诵中来的?

然而这节课,罗苡芊却上得一点也不定心,她偷偷塞了个纸条给夏薇:怎么了?

夏薇虽然不敢公然趴在课桌上,但身子还是靠着桌子倾着,她接过罗苡芊的纸条,叹了口气,写了一行字:“我要死了。”

罗苡芊吓了一跳,立刻又回:“别瞎说,到底怎么了?”

“唉,一言难尽。”夏薇回完这张纸条后,就不再说话,也不跟着老师朗读,眼睛盯着书本,好像看得很认真,但又什么都没看进去,只有泪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一言难尽”这四个字说得罗苡芊心里怵怵的,不管是电影上还是书本里,“一言难尽”背后总是饱含辛酸血泪,夏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要动用“一言难尽”这么严重的词呢?罗苡芊猜是不是她爸妈在外头行船出什么事了?还是夏薇自己闯什么祸了?罗苡芊实在想不通活泼开朗的夏薇怎么上个厕所回来就成这副样子了?

好容易熬到放学,别人都是迫不及待地冲出教室门,饿死鬼似的奔回家去吃饭。平常罗苡芊、夏薇、颜美芹也是如此。但今天,夏薇故意慢慢地收拾东西,罗苡芊也不声不响地等着她,只有不明就里的颜美芹催着两人快一点走。

孔先生把书本送回办公室,锁了门,也正准备回家去。不想在老梅树下遇到慢吞吞的三个人。颜美芹、罗苡芊、夏薇,这三个人的名字都是孔先生起的,根据她们出生的时令与风物,结合了《诗经》的典故而来,听上去一点不像农村小姑娘的名字,倒像是古书里的贵族小姐了。再早几年没人家孩子敢叫这样的名字,只有八十年代初出生的几个小孩由孔先生取了名字,再往后,不知道什么缘故,孔先生再不肯替人家小孩取名字了。

这三个女孩家住得近,又是同年生的,关系自然比别人要好些,平时有事没事总是形影不离,但今天却似乎有点异样。孔先生仔细一看,夏薇的眼睛哭得像核桃似的。

三个人也看见了孔先生,一齐喊了声:“先生好!”然后都把眼光避到别处了。孔先生看出来,这三个孩子似乎有什么小秘密,也不询问,点点头,迈着大步出了校门。

“现在能说怎么回事了吧?”罗苡芊拉着夏薇的手说:“什么叫一言难尽啊?”

夏薇看看四周,校园里,除了她们三个就再也没有其他人了,这才低头说:“我不知道该怎样讲,你们看看就知道了。”她流着眼泪,慢慢地解下系在腰上的玫红色外套,露出米色的裤子,原来裤裆后面全是殷红的血迹。

罗苡芊吓得呆在了当场,而颜美芹的脸却“唰”地一下变成了大红灯笼,她抿着嘴,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夏薇只顾着伤心,没注意颜美芹的表情,她哭着说:“我昨天爬狗二爷家的草垛子,被他发现后跳了下来,摔了一跤,恐怕摔出内伤了,不然怎么流这么多血?”

罗苡芊顺着夏薇的描述想到电影里那些大侠们受了内伤后的样子,凡是流出这么多血的大部分都难逃一死,但是怎么也没料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夏薇身上,心里头不禁像刀割一样难受,眼泪也簌簌地下来了。

这下子,颜美芹却绷不住了,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正顾着伤心的罗苡芊和夏薇吓了一跳,诧异地看着她:美芹难不成疯了?

美芹笑得停不下来,在两个人诧异的眼神里好容易抿住了嘴,招招手说:“小薇子没事的,你们耳朵过来。”

罗苡芊和夏薇对视了一眼,满心狐惑地把耳朵凑过去,颜美芹压低声音,用手掩着嘴悄悄说了几句,罗苡芊听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而夏薇则是半信半疑,她问:“大人真都这个样子吗?”

“是啊,我妈就是这样的。”颜美芹肯定地说。

“那我奶奶也没有啊?”夏薇还是不确信。

罗苡芊没作声,她联想起在厕所里见过的别人丢弃的卫生纸,大概就是这么来的。美芹说有了这个东西之后就是大人了,而且以后每个月都有,就要到商店里去买“妇女用品”,她既期待成为大人,又对“妇女”两个字充满排斥,儿童才是自己的真实身份呢。

“那你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呀?”夏薇轻声地问美芹,她的恐惧减轻了,但新的烦恼又来了,怎么来对付这个新情况呢?

“我妈妈每次都帮我买卫生纸啊,还有卫生裤,把纸折好了垫进去就好了。”

“可是,要尿尿怎么办?”

“取下来,尿完再换上新的。”美芹解释着。

“天啦,那要用多少卫生纸啊?”夏薇咋舌。

罗苡芊突然插不上嘴了,因为她既无这样的经验,暂时也没有这样的烦恼,只能竖着耳朵听那两个人一问一答。

中午的时候,一吃过饭,美芹就从家里拿了些卫生纸,塞在衣服里去了夏薇家。夏薇的父母为了“躲养”(生二胎),买了条水泥船跑到苏南去搞运输,几年下来,小水泥船已经换成大“铁驳子”了,父母带着不满周岁的小弟弟在船上,夏薇和奶奶两个人在家里。

美芹一来,就和夏薇两个人钻到了房间里,美芹把自己的“卫生裤”拿过来,把“金莲”牌的粉红色卫生纸打开,对折,再对角折成两头尖尖的菱形,然后装在“卫生裤”内,让夏薇穿好。

夏薇觉得这一切很是神奇,美芹在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居然充满了舞蹈一样的美感,她一边换衣服一边问美芹:“为什么要用红色的纸呢?”

“我也不知道,我妈买的,她说来月事和生孩子的女人都用这种粉红色的药物卫生纸。”

夏薇把换下来的衣服放在盆子里,藏在床底下,她想星期天自己偷偷洗掉,但是到晚上就被奶奶发现了,奶奶说:“小丫头成了人啦。”夏薇想,没有这个我就不是个人么?

奶奶要交代的还不止这句,她说有了这个之后还有很多禁忌,不能喝冷水,不能吃辣椒,不能赤脚,不能动香案上的东西……夏薇懒得听,做了个鬼脸,跑出去找美芹了。

自从夏薇第一次“来亲戚”之后,和美芹明显近了些,不但有事没事往美芹家跑得多,就连三个人在一起时,也经常说些罗苡芊似懂非懂的话,苡芊又不好意思细问,一向是她的成绩最好,美芹和夏薇经常问她问题,她是耐心解释的主儿,现在这角色反过来了,还真是让人不适应。因此,苡芊反而躲着她们俩了。美芹和夏薇也不是很在意,反正三个人之间,不是你跟她好些,就是她跟你好些,一阵一阵的,只要没吵架,就没什么问题。

星期天,罗苡芊的母亲回来了。母亲在邻乡的卫生院工作,父亲在西北的部队里当兵,苡芊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母亲一般半个月回来一趟,而父亲每年才有一次探亲假。

母亲知道罗苡芊和夏薇、美芹要好,所以每次回来都带些吃的给那两个孩子。她从包里拿出两袋面包,一袋四个,让苡芊送一袋给那两个丫头,还有一袋跟吴海一人一半。

罗苡芊嘴里答应着,心里却觉得妈妈有些偏心了,虽然这样的分法很公平,但是毕竟自己才是她的女儿呀。这个事放在平时她才不会计较,只是这几天她被一种无形的原因孤立了,本能地产生对抗情绪。

罗苡芊拿着两只面包,沿着墙角的水泥台阶,背靠着墙壁,慢慢移到了前面的吴海家。家里没有人,厨房的烟囱里冒着浓烈的白烟,看来,吴海又开始烧饭了。

“海子哥”罗苡芊在门口叫道。

“哎!”吴海在灶膛口添着干稻草,一把一把地塞进去,再用火钳拨开,通红的火舌便腾腾地舔舐黑色锅底了。吴海说:“芊芊,你帮我看着锅盖,开了赶紧叫我。”

罗苡芊依言紧紧盯着锅盖,木锅盖的缝隙里已经开始冒热气,果然说话间就开了。白色的泡沫溢锅而出,吴海冲出来,揭开锅盖,那泛着白沫的米汤潮水似的退回去,咕嘟咕嘟冒着泡泡,热气蒸腾,米香四溢。看到锅里平静了,吴海这才把锅盖盖上。

“我妈让我给你送这个。”罗苡芊举着手里的面包,吴海看到后,眼睛立刻发光了,面包对于农村小孩来说,还真是个奢侈品。于是满心欢喜地接过来,说:“谢谢你妈妈!”打开袋子,拿了一只就大口咬起来,嘴里塞得满满的,眼睛里却满含着笑意,含含混混地说:“也谢谢你啊!”又拿出一个塞到罗苡芊手上:“真好吃,你也吃一个。”

看着吴海狼吞虎咽的样子,罗苡芊突然觉得看着他吃要比自己吃有意思多了,就说:“你吃吧,我还有呢!”

吴海嘴里塞着面包来不及说话,却把手中的那个塞到了罗苡芊的嘴里。两个人便填着满嘴的食物,看着对方傻笑。

不管谁的心里有什么小别扭,春日的时光还是过得非常快。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已经到端午了。接连下了几场雨,河面突然变得比平时宽阔,河水漫到长着苜蓿和薇草的岸上,轻轻拍击沟渠和有缺口的岸坝,像个任性而充满好奇心的孩子,什么都决心探究一番。家家户户早就打了粽叶,包了各色粽子,恭恭敬敬地摆在家神柜上敬菩萨。门前挂上艾草和菖蒲,小孩子们穿着外婆或姑妈家送的新夏衣,手上戴着五色彩线编成的长命缕,再小点儿的孩子还穿虎头鞋和印着蛤蟆、蜈蚣、蝎子等图案的五毒褂儿。大家都穿得新崭崭的,像过年似的。

五月初五的一大早,学校里也是格外热闹。人人都带了精心准备的各种蛋到学校里来参加一年一度的“斗蛋”比赛,这是端午节的保留节目,不需要任何人来组织,大家自发地在操场上拉开了阵势。第一步是比蛋,寻常的鸡蛋、鸭蛋、鹅蛋已经没什么新鲜感了,无非是个头大小有点区别罢了,鸽子蛋、麻雀蛋也不算难得,野鸭蛋、芦莺蛋偶尔也能看到,倒是颜美芹的那枚鸬鹚蛋让大家开了眼界,连孔先生都拿过去看了两眼,说是青瓷一般的雨过天青色。水乡鸬鹚常见,鸬鹚蛋却是宝贝,鸬鹚下蛋极少,孵出雏鸟的成活率又低,小鸬鹚非常值钱,专门养鸬鹚捕鱼的人家,哪里舍得把蛋煮了吃。美芹的舅舅疼外甥女,才在一筐鸭蛋里放了一枚鸬鹚蛋。老人家说,吃了不会溺水。

第二轮才是真正的“斗蛋”,不管是什么蛋,相互之间撞击,最后不破的那个就算赢。今年的冠军是陈学文,别人的蛋先后都破了,嘻嘻哈哈地剥开来吃,只有他藏着,说是“蛋王”,舍不得吃,就连别人想借去看看都不肯。

陈学文很机灵,但成绩并不好,是典型的聪明却不好学的孩子。平时调皮捣蛋,天不怕地不怕,却独独有些怵他身后的夏薇。他把宝贝“蛋王”揣在口袋里,谁也不让看。夏薇说:“让我看看,这蛋个头也不大嘛,怎就这么厉害,把陈勇的鹅蛋都撞破了。”陈学文还是捂着口袋,执意不肯。这倒让夏薇拧上了,更是拉着他非看不可。不料在拉扯间,那枚蛋从陈学文的口袋里滑落了,掉在地上,把砖头砸掉一个角。吴凯把那枚白色的“蛋王”从地上捡起来,哈哈笑道:“原来是个石头蛋啊!”

在场的同学们都大笑起来,陈学文窘得满脸通红,恨不得变成蚂蚁,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恼恨地推了夏薇一把,夏薇没站稳,往后踉跄几步,摔倒了,脑袋磕在水泥花台的尖角上,顿时鲜血淋漓。陈学文吓傻了,呆立在原地,其他孩子有人吓得也跟着夏薇哭了,有的跑去办公室叫老师,罗苡芊拿出一块手帕,捂住夏薇的额角。

王校长把夏薇抱到学校对面的村卫生室,乡村医生孟大夫给夏薇处理了伤口,孔先生随后赶到,仔细看了看说:“还好只是皮外伤。”孟大夫说:“伤倒不要紧,就怕留下疤呢。”王校长说:“还好还好,女孩子头发长,一绺子刘海就遮住了。”夏薇只觉得伤口很疼,还没想到日后留不留疤的问题,听他们这么一说,怕自己头上长个大癞疤,哭得更凶了。

这天夏薇的课没上成,夏奶奶把孙女带回家,让她躺在床上,煮了一碗红豆汤让她喝下,又把沾着血的小汗衫洗了,拿着盆子准备倒水的时候,陈学文的父母来了。陈母挎着一篮子鸡蛋,满脸歉意地站在门口,陈父不停地说好话打招呼。夏奶奶沉着脸,将半盆子泛着肥皂泡的血水泼到墙角,顺着阴沟流到院外去了。对门的邻居吴四婶过来借箩筛,也听说了夏薇的事,便说道:“陈嫂子,虽说男孩子没一个不皮的,你们家儿子也该上上紧箍咒了,哪桩好事没得他?好好地走个路,还拿着桑树枝把我家油菜抽得一个头也不剩。看今儿个,把小薇子头都打破了。”陈学文的母亲听到这火上浇油的话心里有些恼火,面上却又不好说什么,叹了口气说:“唉,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个讨债鬼,三天两头闯祸,我们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怎么说都改不了,总不能白天没空,夜里一斧子劈死他吧,四婶子,你说是不是?”

吴四婶子反而不好意思再数落了,讪讪地说:“话又说回来,今天孩子也不是故意的,谁料到小薇会磕破头呢,要是头上留个疤,嫁不出去,就要给你们家当媳妇了。”

吴四婶子撂下这话后,拿着箩筛出去了。陈家夫妇对这句玩笑话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但总算找了个台阶下。陈母说:“小薇子聪明漂亮,我家小崽子哪里配得上。”一边放下鸡蛋,到房间里看夏薇。夏奶奶跟了进来,用围裙擦着手,脸色也松了些,说:“孔先生说等结了痂,用他调的药擦擦应该没什么疤,我也晓得小孩子磕磕碰碰是难免的,但这丫头的爹妈不在家,回头要追究起来我可做不了主。”

“夏奶奶,你放心,小薇爸妈回来,我们一定会再来登门道歉,实在是对不住啊,让小乖乖受苦了。”陈母伸手来摸夏薇的脸,夏薇没躲开,虽然很反感吴四婶子说的那些话,但是看在那篮子鸡蛋的份儿上,她已经开始原谅陈家父母了。再说,害自己撞头的是陈学文,又不是他爸妈。刚才他们在院子里说话时,她在窗口一眼就看见了那篮子鸡蛋,于是她的脑海中就出现了一盘盘韭菜炒鸡蛋、茶叶蛋、荷包蛋、水焖蛋……

夏薇的额头上包着一大块白纱布,看上去有点滑稽,但已经不怎么疼了,她躺在床上,觉得别人都在上课,而自己却躺在床上,这感觉很是奇怪,既有些忐忑,又有些莫名的兴奋。好容易到了傍晚时分,罗苡芊和颜美芹到了,在院子里和奶奶说话,夏薇本想起来和她们说话,但又觉得不好意思,上午的动静那么大,这会儿怎么也得表现得像病人吧。于是老老实实躺着,等着她们进屋来。

美芹先进了房间,把书包放下来,趴在床边问:“好点了吗?”

“嗯,不流血了。”夏薇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下意识地摸了摸纱布,颜美芹赶紧制止:“别用手碰,当心发炎。”

罗苡芊把夏薇的书包带了回来,也放到床边,说:“我帮你抄了课堂笔记,今天的家庭作业也记在上面了。”

夏薇嘟着嘴,满脸的委屈,意思是我都伤成这样了,还要写家庭作业吗?

美芹知道班长罗苡芊是为了夏薇好,也知道夏薇的小脾气,便打圆场说:“我看小薇早上流了好多血,肯定还疼着呢,明天再说吧!”

罗苡芊说:“我就知道她不会写,逗她玩玩的。”说着从自己书包里拿出一本彩色版的《天书传奇》,放到夏薇枕边,然后打开作业本,自顾趴在灯柜上写起来。颜美芹和夏薇相视一笑,美芹搬了个凳子坐在床边写作业,夏薇坐起来,靠在身后的被子上,抿着嘴翻《天书传奇》,这是最近比较热门的一本书,她早就想看了。

三个人安安静静地看书写字,冷不丁有人把电灯打开了,吴海站在门口,手上托着一盆非常奇怪的植物,问:“天都黑了,怎么不开灯呢?”

“海子哥!”三个女孩异口同声地叫道。

“哈哈,你像个托塔李天王呢!”夏薇忍不住先笑了。

“这是什么呀?”苡芊指着那盆像剑戟一般张牙舞爪,叶片上还带着锯齿的植物问。

“芦荟。”海子把花盆放在地上,跟夏薇说:“这是孔先生让我带过来的,说等你头上的伤口愈合之后,每天割一点叶子,用它流出来的芦荟胶擦擦,就不会长疤了。”

美芹用手掐了肥厚的叶片一下,便有汁水流出来,捻一捻,滑腻腻的,闻一闻,有股子挺难闻的青哈气。

夏薇也想看,吴海就把盆子端到她面前去,大家又围绕芦荟说了一会儿话,直到苡芊奶奶进来喊他们吃晚饭,三个人才各自回家。

第二天,夏薇上学比平常晚些,陈学文捧着书,眼睛却不断朝门口瞄着,看见夏薇头上包着纱布进来,赶紧把目光撤回,把头低下来。夏薇也不看他,径直坐到座位上,和罗苡芊说了几句话就开始早读。陈学文觉得很纳闷:“难道她没看见抽屉口的烧饼吗?”

夏薇是真的没有看到,到了下课时,循到香味才发现抽屉里有一个油纸包着的烧饼,被书包推到最里头了。她拿出来,刚要问是谁的,看到陈学文谄媚的样子就明白了,也不说话,直接往他桌上一摔。

陈学文急得抓耳挠腮,为昨天的事情他已经被父母胖揍一顿了,反正自己也经常闯祸,挨打是家常便饭,倒是把夏薇的头磕破之后,心里是异常难过和愧疚,这个饼是他攒着买水枪的钱买的,本来想将功赎罪,谁料夏薇并不领情,纸包里的饼也沮丧地掉了满桌芝麻,被几个男生抢去瓜分了。

夏薇不理他,连带着罗苡芊也是对他横眉冷对,陈学文觉得很没趣,一上午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劲头。

下午有一节体育课,林先生带着大家做了节广播体操后就被校长喊去开会了。学校东面办公室与教室之间有个角门,通往水码头的,为了防止学生们出意外,平时总是锁着,今天不知道怎么忘了落锁,被几个男生发现后,全班人都跟着偷偷溜了出去。

前些天河里涨了水,气温也升高了,岸边上许多水生植物,如菖蒲、艾草、茭白、水花生等肆意生长,不经意就织成了葱茏的一片。菱角也发了芽,从水底生出细长的茎,托着嫩绿的菱盘子,随着水波轻轻荡漾。水乡的孩子们都知道,只要揪着菱叶子,用巧劲慢慢往上提,就能把埋在河泥里的老菱角扯上来,虽然老菱角样子黑乎乎的很难看,还有股子泥腥味,但是味道脆甜,堪比冬天的荸荠。除了老菱,能吃的还有岸边生的水莎草和野荸荠,找个河蚌壳子,顺着茎叶挖下去,没准能挖出一簇莎蒗子或者野荸荠果来。这些东西未必好吃,但大家都在挖,就演变成一项有竞赛意味的娱乐了。胆子大的男生甚至脱了鞋袜,赤脚站到水里去顺着水码头摸螺蛳,女生也一个个挤到水泥船上,费力将身子前探,去捞水下的菱盘子。

不知道是挤的人太多,还是水泥船摇晃,只听“噗通”一声,有个粉红色的身影掉下了河。罗苡芊一看,旁边少了颜美芹,惊叫道:“快去叫老师,颜美芹掉河里了!”岸上的学生听到,赶紧跑进校门叫人了。

金家庄四面环水,村子内部也是河道纵横,人们生来便与水打交道,大部分孩子六七岁便会游泳了,偏偏打渔人家的颜美芹不会水,又偏偏是她掉下了河。里下河地区水网密布,每年都听说四邻八乡有人溺水的事,在场的孩子都吓得够呛。

幸好老师们都在附近开会,一听到有人落水立即跑出来,五六个人一起下水,在船舱底下把颜美芹救了上来。金先生找来一口锅,让颜美芹趴在上面,喝进去满肚子的水便从嘴里哇哇地吐了出来。惊魂未定的颜美芹胡乱抓着大人的手,哭得歇斯底里。

端午节成了夏薇和颜美芹的“受难日”,两人之间便多了些同病相怜的意思。虽然上学放学还是三人同行,写作业也总在一处,但罗苡芊总觉得有点说不上来的疏离感。没事的时候,宁可往吴海家跑了。吴海面临“小升初”,又值“夏忙”时节,只能一边学习一边帮大人干活。苡芊也陪着他,看看书,干干活。期末考试的时候,苡芊轻松蝉联第一,比第二名高了十多分,夏薇超常发挥考了第三,美芹还是一如既往的中上游。

夏薇拿着“三好学生”证书和《过好暑假》欢天喜地回家跟父母撒娇去了。她家的大铁船停在村北的海沟河边,来接她和奶奶到“上面(苏南地区)”过暑假。夏薇蹦蹦跳跳地走着,苡芊和美芹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美芹也不为自己没拿到奖状懊恼,她这次的成绩比上次提高了三名,也算有进步。苡芊经常考第一名,也不觉得特别惊喜,倒是夏薇的成绩波动比较大,她这次考了第三名,没准下次能考倒数,没办法,谁让她偏科呢,语文再好,数学始终是个短腿。

这天的中午饭是在颜美芹家吃的,颜老三托夏薇爸爸从上海带了一台熊猫牌彩色电视机,为了表示感谢,请了他们一家吃饭。夏薇和美芹把苡芊也叫来了。夏薇的妈妈给三人买了同样的白纱裙,让她们换上。农村里的小姑娘,很少看到这么漂亮洋气的裙子,喜欢是很喜欢,却不大好意思穿出来。还是夏薇领了头,催着苡芊和美芹换好后,拉着她们的手出了房门。

刚才还喧闹着劝酒的大人们,突然安静了下来,家长们都没有料到,三个小丫头不过换了身衣服而已,居然会有那么大的变化:活脱脱地由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不再是男女不辨的小屁孩子,而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大家夸美芹出落得最水灵,苡芊最端庄,夏薇最神气,反正三个孩子各有各的优点和长处,却都一样让人看着就觉得欢喜。大人们从孩子的话题又感慨到自己的年岁,慢慢地喝着村里戴老头酿的“赛茅台”大麦酒,就着美芹母亲炒的韭菜鳝丝、蒜苗烧肉、冬菜老蚕豆等菜肴,一个话题扯到另一个话题,中午饭一直吃到了三四点钟。孩子们端着碗,随便夹点菜,坐在房间里一边看电视一边吃。这是村里的第一台彩色电视机,还是21寸的,看《西游记》真是带劲呢。

每年暑假开始的时候,电视台都会轮番播放《西游记》《红楼梦》《射雕英雄传》《小龙人》等节目,而且一下午连播四集,看着相当过瘾。《西游记》结束的时候,苡芊从床沿上站起来,美美的伸了个懒腰。夏薇突然惊叫:“芊芊你别动,裙子怎么了?”苡芊以为自己不小心把裙子弄破了,转过头去看,只见雪白的裙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块巴掌大的红斑,像窗外骄阳下盛开的月季花似的。

美芹和夏薇立刻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苡芊从她们的表情里也看出了端倪,小脸立刻红了起来。她突然有点想流泪的冲动,仿佛从这一刻开始,她们又平等了,三个人又亲密如一人了。

夏薇藏不住话,她悄悄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两个妈妈,颜妈妈赶紧找出卫生用品给苡芊收拾妥当,又把她的白裙子洗了,挂在院子里晒着,那条裙子就在微风的吹拂下左右晃动,影子投在水泥地上,像个调皮的精灵在跳舞。

夏薇的妈妈用红纸包了五块钱塞到苡芊衣兜里,这里有个风俗,女孩子月经初潮后,家里的女性亲戚长辈往往会给孩子一个红包,一是祝贺她长大成人,二是让孩子自己学着去买卫生用品。苡芊开始不懂,不肯收。夏薇和美芹同她耳语一阵后,便红着脸收下了。

两位妈妈当然还要叮嘱些悄悄话,夏薇、美芹也在旁边补充着,这个下午她们探讨着“妇女问题”,而不再是“小孩子的问题”,苡芊内心充盈着一种亲切的归属感。她激动地想:“我们都是大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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