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点钟时候,冬日的太阳已经坠到西边的冰峰后边,天地间的光线还很好,可以清楚地看见黄河上的坚冰。偶尔有藏民牵着牦牛,踏着坚冰走过黄河,牛背上驼着牛毛编的口袋,里面装着送给农场的东西,也驮走农场送给他们的东西。夕阳的霞辉里,飘来牦牛脖子上铜铃的响声,还有藏民汉子粗犷的吼喊,偶尔也有一串藏民姑娘脆亮的歌唱。顺着歌声望去,能觑见几头笨拙的牦牛,还有一个移动的人影。到了这个时候,雪山像拉近了许多,巅峰、陡坡、峡谷,还有在雪峰上空翱翔的雄鹰,都无比清晰。黄河滩上蒙了层薄雪,好像盖住了泥块和枯草,也好像没有盖住。有几只狐狸和野兔在旷野里奔跑,引逗得狗们冲着它们吠叫,但没有主人的命令,它们不敢擅自行动。夕阳的霞辉中,峭壁上的那只鹰隼更显清晰,人们看见它钩子样的嘴巴。整整一天,它都是用这种姿式立在那里,不知吃什么喝什么,也不知思考什么。
石娃子从房里走出来,提着铜号,铜号在夕辉中闪着金子般的光泽。他觉得幸福到了极点,得到了丽莎姐的关心,穿着丽莎姐给他的衣裳,暖和极了。邢老汉给他讲过火龙衣的故事,公主偷了皇上的火龙衣,送给她心上的秀才,火龙衣穿在身上,再冷的冬天都很暖和。丽莎姐还把自己搂在怀里,抚摸自己的头发,抚摸得自己心里像鸡毛扑索样受活。当时,他害怕身上的虱子爬出来钻到丽莎姐身上。丽莎姐那么干净,那么漂亮,就是王母娘娘身边的仙女都没有丽莎姐漂亮,说啥也不能把虱子传染给丽莎姐。晌午时,他觉得内心的幸福和激动剧胀得要爆炸,怎么憋都憋不住,太想找人分享丽莎姐给他带来的幸福。就跑了两里多路找到邢老汉,给邢老汉说了丽莎姐对他的好,还让邢老汉看丽莎姐给他的棉毛衫。邢老汉也高兴地说:你记住,人家这样对咱,咱也要对得起人家!石娃子把胸脯挺得老高地说:这个你放心,俺丽莎姐要我这阵去死,我有半句二话就让驴日死我先人!
石娃子觉得精神特别好,浑身的力气滋滋地朝出冒,吹的号声特别嘹亮,吹了一遍又吹一遍,不知吹了多少遍。直到曹抗战在土墩下边吼:碎驴日的,遇到啥高兴事了,没完没了地吹!他才恋恋不舍地停止了吹号,看着曹抗战嘿嘿地笑。
随着号声的乍起,蒙丽莎看到一幕奇异的景观:一百多只猪冲锋一样,嚎叫着奔涌过来,猪们的四蹄踢起的雪霞,在空中飘荡。十几个把守路口的狗,也吠叫着向农场奔来。跟在狗群后边的是几百只羊,它们组成更大的阵容,也拼尽全力朝农场方向奔涌。在猪群羊群的后边,行走着瘦小的邢老汉。
石娃子对猛子吼:猛子,快去接邢老汉。他的话音刚落,猛子就箭样地向着邢老汉奔去。在猛子的身后,石娃子也跑着去迎接邢老汉。
蒙丽莎跟在石娃子后边,大声喊:石娃子,等等我,我们一块去接邢老汉。
石娃子刹住脚步,等着蒙丽莎赶上来,又一块向邢老汉跑去。
石娃子站在邢老汉跟前,指着蒙丽莎说:她就是我给你说的丽莎姐。
蒙丽莎给邢老汉鞠躬,恭敬地问候:邢大叔,你好!
邢老汉说:女子,你是个好人,好人会有好报应的。
农场的空地上,十几丈长的猪食槽已经摆好了。炊事员把用剩饭、烂菜叶,加上一些磨碎的苞谷,混合成稀汤倒在猪食槽里,猪们就不顾一切地饕餮起来,发出很响的吃食声,猪食槽跟前溅满了汤汤水水。在一块水泥地面上,饮事员给上边撒了一些盐面,羊只都聚在那里舔,舔得有滋有味。和猪们相比,羊就显得温良恭俭让,它们不争抢,不贪婪,在水泥地上舔几口,就仰起脑袋咩咩地叫几声,像婴孩的啼哭,招人怜悯。
邢老汉、石娃子、蒙丽莎、还有猛子,踏着夕阳的金辉向农场走回来。
在狗食槽前,狗们都仰着脑袋朝伙房里瞅视,目光里透着乞盼和渴望。唯有猛子的神态很悠闲,它的目光根本不光顾伙房,忙着给石娃子和邢老汉骚情,使劲地扭着腰肢和屁股,尾巴很欢势地摆动,乞待主人的抚摸。
石娃子回屋子取东西的时候,猛子就定定地站在那里,向着黄河的上游张望,目光里盈满了焦渴和躁动,还有隐隐的杀气,一派孤独的神气。
蒙丽莎被猛子的神态迷惑了,问:邢大叔,猛子在看什么?
邢老汉说:每次狼群来咱们农场时,都是从那个方向来,猛子太想和狼们打仗啦。狗呀,天生就是和狼打仗的生灵。
蒙丽莎又想起果戈理的小说《塔拉斯·布尔巴》中的战士安德烈,说:它如果是人,绝对可以成为安德烈式的英雄!
邢老汉和石娃子都满脸迷惑,不知道这个姓安的人是什么人物。蒙丽莎看到他们迷惑的样子,知道他们不知道安德烈是干什么的,就给他们解释:安德烈是特别勇猛的骑兵战士,他在战场上杀死所有的敌人……
蒙丽莎解释了好大工夫,邢老汉和石娃子才听明白。石娃子恍然大悟,说:丽莎姐,你说的安德烈和邢老汉讲的隋朝第一条好汉李元霸一样,打遍天下无敌手,让四十一路反王全跪在他的马下投降!
炊事员提着狗食桶出来了,狗食比猪食的规格高多了。狗食是用羊肉、骨头、肉汤,煮的剩馒头、剩稀饭。狗们见吃食出来了,立即停止追逐、嬉闹,全涌到狗食槽前,等待饮事员把吃食朝槽里倒。只有猛子没有到狗食槽跟前,仍然围在邢老汉、石娃子、蒙丽莎嬉闹。随着,有个炊事员端着盆子出来,在猛子跟前放下。猛子这才停止嬉戏,吞嚼起盆里的吃食。猛子的吃食要比其它狗们好多了,它的盆里除了狗食外,还多了两块手抓羊肉,有七八两重,上边的肉都没有剔。猛子独自在盆里吃,吃得很斯文,慢慢地吞上一口,细细地品过味道,才悠悠地吞进肚里。
石娃子和蒙丽莎帮着邢老汉把猪羊吆进圈里,邢老汉认真地用铁丝把猪圈和羊圈的门绑好,对蒙丽莎说:把猪羊圈在窑洞里,只要把铁门绑好,来再多的狼都不怕!
蒙丽莎想起那天夜里人狗狼的惨战,又有了害怕,问:狼会不会再来?
邢老汉说:狼这东西精得很哩,你认为它要来的时候,它偏偏不来。你认为它不会来了,它会突然扑过来,打你个冷不防。在这上头,人没有狗的本事大。人睡着了啥都不知道了,狗睡觉时把耳朵贴在地皮上,狼在几里外,狗都能听见。在青藏高原,人离开了狗就活不成。
玉秀被拴在马桩上,儿马子就不离开它太远。这阵,它和母亲把脖颈交织在一块,互相给对方啃着肩背解痒。男女大学生们站过队伍,唱了饭前歌,每个班派两个人到伙房打饭。
石娃子跟在蒙丽莎的身子后边,问:丽莎姐,你吃过饭干啥哩?
蒙丽莎说:没事情干,你想干什么?
石娃子说:吃过饭以后,我和邢老汉要遛马,就在黄河滩上。你要是没事情,跟我们一块去。
石娃子和往常一样,吃过下午饭就牵着玉秀带上猛子,到黄河滩上转悠。石娃子解玉秀缰绳的时候,儿马子高兴地站起身子,两只前蹄高高耸起,长长地嘶呜了一声。猛子高兴地围着玉秀跑了几圈,恶作剧地用脑袋把一只没有防备的母狗撞翻。邢老汉从嘴里取出烟袋锅子,笑眉笑眼说:连畜牲都不愿囚着过日子,这阵带它们好好逛逛,人咋能囚在这巴掌大的黄河滩上过一辈子?
苟场长从屋里走出来,见猛子跑前跑后地给石娃子撒欢,就生猛子的气。他希望猛子前后不离地跟着自己,带一个猛子比带五六条狗都管用。猛子就是不到他跟前去,咋着叫也不去。为这,他专门让炊事员给猛子吃小灶,当着猛子的面让炊事员多给它吃羊肉,猛子把他的小灶吃了,羊肉吃了,还是不领他的情。
苟场长对着猛子大声吼了一句。猛子,过来!
猛子愣了一下,看了他一眼,停住脚步,就是不朝他跟前去。
苟场长声音更大地吼:猛子,过来!
猛子又看了他一眼,还是没有朝他跟前去,反而跟着石娃子朝黄河滩上走去。
苟场长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猛子的亵渎,一股怒气从丹田滋生,一直腾升到头发稍上,他跑过来,对着猛子就是一脚,猛子一个纵跳,他没有踢上,还差点把自己闪倒,猛子对着他咆哮了一声。
苟场长对着猛子吼骂起来:你驴日的反天啦,我喂你吃喂你喝,专门让炊事员喂你羊肉,叫你都不答应,你以为你是皇上哩!又抡起手中的鞭子,对着猛子狠狠抽了一下。猛子狂叫一声,冲着黄河滩逃去。苟场长又对着它的背影骂:不就是一条狗,你还以为是立了天大功劳的开国元勋哩。我就不信收拾不服你,整不服你,我就不姓苟!
邢老汉就看着苟场长笑,把嘴里的旱烟袋拔出来,在鞋底上磕去烟灰,说:你和畜牲斗啥气呢,畜牲哪懂得啥是开国元勋。
苟场长生气地说:我要是连个狗都治不服,这场长当得有屁用处。只要它还在这个农场,靠我养活,我就能制服它。
石娃子见猛子跑远了,苟场长的鞭子抽不上它了,心才落到实处,说:猛子是最有情义的狗,你老是打它,它就对你有仇气。你以后对它好一点,多给它吃手抓,多陪着它耍,它就会听你的话。
苟场长懒得搭理石娃子,气哄哄地说:你懂的吃饱了不饥。又对跟在身后的曹抗战说:抗战,你琢磨一下,趁现在没有啥活,把狗也训练训练。尤其是猛子,叫都叫不动哪像个狗样子,比皇上的架子都大,非把它整顺不可。
曹抗战说:行,把它们训练好了,就出去撵兔子。
蒙丽莎听苟场长和曹抗战商量对付猛子的办法,估计不会善待猛子,急忙走到苟场长跟前,说:苟场长,动物和人一样,都有自己的尊严。你这样对待猛子,又是打又是骂,伤了它的尊严。按理说,像猛子这样的战神,应该受到尊敬!
苟场长看了蒙丽莎一眼,不明白这个妇女学生怎么老说傻话,狗就是狗,天生就是和狼打架的畜牲,跟狼打了一架,就成了战神,战神是什么东西,战神就能不听场长的话,战神就能给人摆架子,就说:它们是人养的狗,狗就是给人骚情替人卖命的畜牲。要是照你说的办,猛子成了英雄,让它戴上大红花到处做报告?年年冬里和狼打仗死去的那些狗,再封它们个烈士当当?人喂养的那些猪们羊们,就不杀它们,把它们养到老死再送终?
蒙丽莎想反驳,却想不出反驳的道理。觉得苟场长说的也有道理,人们饲养动物的目的是什么,还不是让它们为人服务?
蒙丽莎和苟场长说话的时候,石娃子像卫兵样站在蒙丽莎旁边。这阵,见邢老汉朝黄河滩走去了,对蒙丽莎说,丽莎姐,邢老汉都走咧,咱也走吧。
蒙丽莎拉起石娃子的手,向黄河边走去。
苟场长对着石娃子的背影喊:石娃子,把你丽莎姐跟紧点,小心狼遭害你丽莎姐。
石娃子转过身子给苟场长喊:不用你操心,我把俺丽莎姐看得比我都金贵哩。就是狼把我吃上一百回,也不让狼蹭俺丽莎姐一根毫毛!
蒙丽莎心里一阵感动,握石娃子的手就用上了力气。石娃子摆出十足的男子汉气派说:丽莎姐,甭怕,有我和猛子在,你就啥也不用怕。
霞辉开始消褪,暮霭开始降临。远处的冰峰模糊了,冰峰上的银白向灰色转变,暮霭把人和景物的距离拉大了,使人觉得青藏高原上的黄河、峰巅、草原、田野、陡崖、峭壁,充满了神密的色彩。在黄河对岸,有个藏民汉子骑着牦牛,吼着粗犷的歌赶路,不知今晚在哪个姑娘的帐房里吃手抓喝奶茶哩。邢老汉、石娃子、蒙丽莎、猛子,还有石娃子牵的玉秀和儿马子,缓缓地向着黄河边走去,也向着暮露的深处走去。随着夜暮的降临,温度被一丝一丝抽走,寒冷一丝一丝增添,刮到人身上的西北风就有了犀利,鼻尖和耳朵都觉得冷痛了。
石娃子问:丽莎姐,冷不?
蒙丽莎答:还可以。
石娃子说:今个算是冬里最暖和的日子。要是太冷啦,我就不叫你出来咧。你用头巾把鼻子耳朵包起来,鼻子耳朵不冷了,身上就不冷咧。到了黄河边会更冷,河道上的风才大哩。
猛然,邢老汉扯开喉咙,可着嗓子吼了几句秦人的戏文:
你把咱的大黄狗卖了做啥?我嫌它不咬旁人光咬你妈;你把咱的烧火风箱卖了做啥?我嫌它烧起火来噼里啪啦;你把咱的老母鸡卖了做啥、我嫌它下了蛋就嘎哩嘎哒——
苟场长和曹抗战没有回房子,他们望着消失在暮霭中的那人那狗那马,心里就有了惦念。担心万一有恶狼们袭击他们,这几个老的老,小的小,还有一个是女的,无论如何不是狼的对手。苟场长给曹抗战说:天要黑下来咧,要是有群狼扑过来,他们就招不住。
曹抗战说:他们带着猛子哩,就是来上七八只狼,也招不住猛子收拾。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头还是吃力。
苟场长说:说到底,猛子还是有用处,咱们农场要不是猛子,不知道要在狼身上吃多大的亏哩。就是这驴日的脾气太倔,调教出来就好啦。我这一向都在琢磨调教它的办法,我这个场长要是调教不好一条狗,就当得太窝囊了。
曹抗战说:我这阵带几条狗过去,暗中保护他们。
曹抗战回到房子,掂了钢管出来,又吼上几只狗,向着暮色中的黄河滩走去。
男大学生宿舍里,王学刚趴在窗户跟前朝外边张望。火墙烧得很热,宿舍里的温度很高,也引起他体内温度骤升,觉得灵魂与肉体都有一种持续不断地骚动。这种急于宣泄的骚动又使他焦躁,烦扰,还有惆怅和茫然无措。玻璃窗上的冰融化了,汇成一股一股的细流,蜿蜒地向下流淌,又顺着窗户下部的缝隙流到窗外,在窗外的缝隙处结成冻冰。他用手在玻璃上抹了几下,视线清晰了许多。他看着向黄河边走去的邢老汉、石娃子、蒙丽莎,还有高大威猛的狗和马。这些天,他观察了所有的女大学生,无论从长相,气质、身材、谈吐、衣着、仪容,蒙丽莎都以绝对优势压倒众芳,让他倾慕。多少次,他在梦中和蒙丽莎相会,蒙丽莎脚踏祥云,从黄河上流的天空杳杳而来,向他招手。他迎着蒙丽莎跑过去,她软软地倒在他的怀里——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被一阵排泄惊醒,短裤里有了粘糊糊的排泄物。这样的梦境太刺激太幸福太令人向往了,他企望永远生活在这种梦境中。他从被窝里爬出来,穿上火红色的运动衣,又套上白色的运动鞋,临出门时还把头发抹了几下。他对自己充满自信,优越的家庭出身,伟岸的身材,英俊的长相,就是专业有点差,但毕竟也是大学本科——
王学刚向黄河滩跑去的时候,恰好被苟场长看见,故意说担心邢老汉他们,万一有狼来了就不得了。看着曹抗战提着钢管带了狗赶过去,才嘿嘿笑了一声,满怀鬼胎地转回房子。
犀利的西北风扫荡着黄河滩,能听见河面的坚冰发出嘎叭嘎叭的碎响,像是承受不了寒冷发出的呻吟。骑着牦牛唱歌的藏民汉子早已失去踪影,给神秘的梦境留下一抹回味的余韵。发着碎响的坚冰上,晃荡着一个瘦小的人影,像梦境中出现的幽灵。好几次,他滑倒在河冰上,又爬起来,一步一滑地向前方幽游。最先发现这个幽灵的是猛子,冲着人影叫了两声,没有做出拼斗的架势。
石娃子立即冲到蒙丽莎前边,大声吼问:谁?那人走出河道,大声答:我,农场的大学生。蒙丽莎也问:天都快黑啦,跑出来干啥?那个学生回答:我在测量河道。蒙丽莎问:测量河道干什么?那个学生说:我学的是桥梁设计,想在这段河面上设计一座桥梁……。我叫华艺,中华的华,桥梁艺术的艺。蒙丽莎说:我叫蒙丽莎,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华艺说:你那天晚上表现得很勇敢,碰到你真高兴。蒙丽莎说: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也许,我今天在青藏高原的黄河滩上,认识的是未来的桥梁设计师。华艺说:我现在最大的遗憾是不能继续深造,如果能继续深造,完全可以成为桥梁设计大师。蒙丽莎说:我们学中文的太虚,没有你们学理科的实用。就拿桥梁设计来说,设计好一座桥梁,把它建筑起来就可以造福人类,可以说桥梁是人类的福祉。华艺听到赞美桥梁艺术的话就高兴,说:你说得太对了。在所有的学科中,唯有桥梁的设计最为严谨,稍有疏忽就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而且桥梁与人类的生活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世界上桥梁最多的城市是苏联的圣彼得堡,她坐落在波罗地海芬兰湾东岸的涅瓦河三角洲上,由近百个岛屿及河滩组成。有七百多座桥梁把各个岛屿连接起来。这七百多座桥梁的风格各不相同,成为世界桥梁大观——
华艺叙说桥梁的时候就腾涌出激情和冲动,眼睛里闪射着自信的亮光。蒙丽莎的情绪也被他鼓动起来,人家能在如此艰辛的条件下,坚持自己的专业,谋求发展,自己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坚持学习?她又想到那部《中国西北地区民间语言解析解析》的设想,还可以在这里进行社会调查,利用这里的生活创作小说。于是,真心地说:华艺同学,在现在的条件下,太需要你这种精神啦。我看过一本写德国法西斯集中营的书,描写一群战俘不堪忍受法西斯的折磨,有的出卖人格,变节投敌;有的痛苦失望,寻求自杀;有的碌碌无为,荒度终日。奥地利的著名心理学家弗兰支也关在这个集中营里,他给难友们说,在现在的情况下,要让你们的生命产生价值,只有你们自己。难友在他的引导下,坚强起来,坚持锻炼身体,团结起来和法西斯斗争,开展学习活动,丰富自己的知识,再也没有人变节投敌也没有人自杀。弗兰克的这句话被列为世界级名言。在现在的条件下,能不能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关键还在于我们自己。华艺也高兴地说:蒙丽莎同学,我也非常高兴地认识你,更欣赏你的这些观点。
石娃子见蒙丽莎对华艺有了好感,也对华艺有了好感,问,叔叔,你会修侨?
华艺说:我只会设计桥梁,就是我把桥梁设计好了,画成图纸,筑桥工人用我设计的图纸修建桥梁。
石娃子敬佩地说:你真厉害!
华艺摸了下他的脑袋,说:你要是上了学,再到大学学习桥梁设计,也会设计桥梁。
石娃子说:不行,我就是上了学也不行。邢老汉说咧,老天爷把人生下来是干啥的就是干啥的,你想干啥就得是干啥的材料,不是那个材料把脊梁杆子挣断都不行。我天生就不是上学的材料,上了也白搭,遭塌行道。
王学刚跑过来,他和这几个穿着皮大衣的人相比,只穿着运动衣的他更显出身体的魁梧。蒙丽莎看到他的胸脯有节奏地起伏,身上散发出青春健壮的活力。他和华艺并排站着,华艺的脑袋只到他耳朵跟前,他像对待小孩似地把手搭在华艺肩上。华艺看了他一眼,不情愿地把肩膀一扭,向旁边走开,把蒙丽莎正面的位置让给他。
王学刚给蒙丽莎说:我叫王学刚,北京体育学院来的。
蒙丽莎说:我叫蒙丽莎,北京大学中文系的。
王学刚向蒙丽莎伸出右手,说:能在青藏高原认识你,太高兴啦!
蒙丽莎刚要去握他的手,石娃子猝然从她背后挤出来,挡在王学刚面前说:俺丽莎姐正和华艺叔叔说话,你一来就横插一杠子,那咋能行?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嘛,你到后边排队去,等俺丽莎姐和华艺叔叔把话说完了,你再来说。
王学刚看了一眼这个肮脏少年,除了那件棉毛衫是干净的,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干净的地方,尤其头发乱遭遭地粘结在一块,最少好几个月没有洗头理发。他怎么也想不通,高贵美丽的蒙丽莎怎么会和这么肮脏下贱的孩子在一起?很不在意地把石娃子拨拉了一下,说:滚一边去,我们说话你插什么嘴,缺乏教养!
石娃子没有防备,被他拨拉了一个趔趄,站稳身子后,立即进行还击,声音更大地说,你才缺乏教养哩,你是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俺丽莎姐跟人家说得好好的,你一来就把人家挤走,凭什么这样霸道,这样就不行!
王学刚见石娃子伤了他的脸面,语气里就有了愤怒。说:我们同学之间说话,你捣什么蛋?
石娃子丝毫不尿他,朝他跟前冲了两步,声音更大地说:我是俺丽莎姐的谢依特,你敢再动我一下,我让猛子咬你驴日的。说完,对着猛子挥了下手,喊:猛子——
猛子呼地朝王学刚跟前扑了两步,做出扑咬的姿势,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咆哮。
蒙丽莎向前走了一步,把胳膊搭在石娃子肩上,亲昵地说:好啦,查密莉雅的谢依特,咱们回去吧,这里太冷啦。明天你找把剪刀,我们再烧点热水,姐姐给你洗头理发。看你这头发和小疯子差不多,查密莉雅的谢依特可是个干净漂亮的小伙子。
邢老汉没有说话,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朝回走的时候,他远远地落在后边。快要走出黄河滩的时候,蒙丽莎听见身后的梦境深处,传来一阵沙哑苍老的吼唱:
看看梁秋燕,三天不吃饭。宁吃秋燕巴下的,不吃地里打下的;宁喝秋燕尿下的,不喝壶壶倒下的……
而后,又听到一阵嘟囔:把他家的,都一大把岁数的人咧,还唱骚小伙子的段子,把人都丢到黄河滩上咧!
蒙丽莎听着似懂非懂的西北戏曲,觉得唱腔、词语、旋律、幽怨、气势和西北高原太吻合了,真是天地人声四合为一,感慨地对石娃子说:邢老汉唱的真有味道。
石娃子说:俺这达的人高兴了唱,生气了也唱。人长了嘴干啥,除了吃饭就是唱,人不唱会憋出病的。
蒙丽莎说:你会不会唱?
石娃子说:会唱一点,没有邢老汉和曹抗战他们唱的多,等我长大了就会超过他们。
蒙丽莎说:拣你会唱的给姐姐唱一段,姐姐喜欢听你们这里人的唱。
石娃子说:那有啥难的,我这阵就唱。丽莎姐,你以后想听了,就给我说一声,我给你唱。
石娃子干咳一声,把裤带勒紧,仰起头望着被夜色遮掩的陡崖,吸了几口气,把胸脯一鼓,就吼唱起来:
王保三坐椅子脊背朝后,谁料想把肚子放在前头……
石娃子还没有唱完,蒙丽莎就笑得走不成路了,说:这唱词是谁做的,能把人笑死?
石娃子说:我也不知道是谁做的,反正大人都这么唱,我就学会咧。
蒙丽莎说:这才是真正的中国西北地区的民间语言。以后咱们有时间了,你把会唱的东西全唱给我听,我编成书让全世界的人看。
石娃子说:邢老汉才能唱哩,他连着唱一个月都不会重样。曹抗战也能唱,就是这人不咋得。
蒙丽莎说:他怎么啦?
石娃子说:他老是欺负我碎,说我是碎牛牛娃,不能和大人平起平坐。等我长大了,头一件事情就是和他摔跤,我用个磕绊把他摔倒,扇他两个屁耳子,再给他嘴里尿一泡,他啥时候说再也不敢欺负我咧,我才让他起来。
曹抗战就躲在他们身边的土坎下边,听见石娃子的话,就偷着笑,肚子里说,你在人家面前遭塌我,看我咋着收拾你,不把你的头塞到裤档里才怪!他又看着王学刚走过来,刚才王学刚给蒙丽莎献殷勤的话他全听见了,就指着王学刚的身影,悄悄对身边的狗说:上去把那驴日的扑倒,不要咬他,看他以后见了女学生还骚情不。那只狗悄无声息地从黑影处向王学刚冲去,快到王学刚跟前时,才狂叫一声扑上去。王学刚没有防备,吓得惨叫一声滚在地上,扯着喉咙喊叫:狼来啦,救命呀——
蒙丽莎忽地躲在石娃子身后,华艺也怯怯地问:是不是狼把王学刚咬啦,咱们快去看看。
石娃子脚步都没有停,说:没事,是狗吓着他哩。
华艺问:你怎么知道是狗吓唬他了?
石娃子说:我带着猛子哩,狼离咱这十里路猛子都能知道,猛子都没有叫唤,狼能从天下掉下来。
蒙丽莎还是转过身,给石娃子说:我们还是过去看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蒙丽莎走到王学刚跟前,王学刚还是地上滚爬,那只狗一边吠叫一边朝他身上扑。石娃子对着它踢了一脚,骂:行啦,吓唬他一下就行了,吓病就麻达啦!
那只狗挨了一脚,夹着尾巴逃去了。
蒙丽莎拉起王学刚,替他拍去粘在身上的冻雪,说:你一个人朝黄河滩上跑,遇到狼怎么得了?
剧烈的恐惧在蒙丽莎的亲切拍拂中消失了,代之的是亲情和温暖。他直直地站着,让蒙丽莎替他拍拂身上的冻雪,身上的血液又一次变热,带着无限幸福的细胞在周身流淌。
石娃子看蒙丽莎替王学刚拍拂身上的冻雪,心里有了不乐意,又挤到蒙丽莎和王学刚中间,说,丽莎姐,他没毬事了,咱们回,这里太冷啦。
蒙丽莎又拉起石娃子的手说:谢依特,咱们回去。
王学刚更恨石娃子了,每一次都是刚刚和心上人搭上话,他都要跳出来破坏,害得自己无法接近心上的姑娘。这时,蒙丽莎停下脚步对他喊:你快跟上来,不要独自留在后边,要是真出个事情就不得了。
躲在坎坎下边的曹抗战,看到王学刚狼狈地在地上滚爬,胸臆中就腾涌出快活和欢愉。落在后边的邢老汉晃荡过来,走到坎坎跟前时停住脚步,对着黑影处喊:还躲在这干啥,人家都走远啦。
曹抗战掂着钢管,率领着几只狗从坎坎下边爬上来,站在邢老汉面前干笑,觉得有点尴尬,刚才做的确实不是君子之为。
邢老汉说他:明人不做暗事,你越活越有出息咧!
曹抗战又干笑两声,说:你咋知道我在坎坎下头,我又没弄出声音?
邢老汉说:我要是看不出你那点弯弯肠子,就白长这么大的岁数了,你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巴什么屎。
曹抗战说:我就看不惯那花花公子骚驴样的围着人家转,我担心人家哪一次把握不住自己,好白菜让猪啃啦。
邢老汉说:母狗不翘尾巴,公狗上不来。只要人家女子不动心,他就是瞎折腾,驴毬打肚子,自己给自己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