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完全笼罩了青藏高原的时候,寒冷就覆盖了黄河滩,邢老汉屋子里的火炉就燃旺了。炉膛里的羊粪蛋,像一颗颗发着火焰的珠子,无数个珠子汇聚在一起,形成一团火焰。火焰产生了热气,热气被烟囱吸着从火墙中流过,火墙被烧得热乎,驱散了屋子里的冰冷,变得暖和了。五六个农场汉子聚在屋里,享受着温暖,谝着闲话。火炉上礅着一个铁皮壶,农场人把这种壶叫氕子。氕子里的水烧开了,石娃子拿过一块砖茶,在桌子的棱棱上磕,磕下拳头大一块,丢进氕子里。不大工夫,氕子里的水又开了,开水熬着砖茶发出咕咕咚咚的响。砖茶在氕子里翻腾,水变成了黑糊糊的茶液。满房子弥漫了砖茶的味道,苦涩、浓醇。石娃子把氕子里的酽茶,倒进一个白色的茶壶里,先递给邢老汉。邢老汉对着壶嘴慢慢吸了一口,又递给旁边的苟场长。苟场长吸上一口,又递给下一个人。大茶壶就在屋子的人手中传递,壶里的酽茶越传越少。壶底快要干的时候,石娃子又把氕子里的水烧开了,又把砖茶捂进去熬。三四氕子酽茶喝完,肚子就被茶水醵胀。于是,有人开始朝房子外头跑,跑到猪圈跟前,从裤裆里掏出圆柱体,对着钢筋铁门朝里浇。只闻其声不辩其形,猪屎猪尿味中羼进了人尿的臊臭。汉子们手里传递的还有旱烟锅子,烟锅子很大,直径有一寸,实实地摁上一锅子烟末子,在火炉上点着,这个人抽一口,传给下一个人。下个人接过,用手在烟嘴子上捋一下算擦过了,吸上一口又传给下下一个人。从臭哄哄的嘴里喷出一股一股烟气,房子里又增加了旱烟的苦辣,还有他们已经习惯的口臭味。
这时,邢老汉就成了屋子里最受尊敬的人。熬好的第一壶茶由他先喝,点着的第一锅烟由他先抽,连苟场长都得看他的眼色行事,为了听他说书。他肚子里不知装了多少故事,从三皇五帝到清朝民国,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这几天讲的是《隋唐演义》。从隋阳帝杀父诛兄,奸母淫妹,修运河搜罗美女。到瓦岗寨三十六雄,隋朝第一条好汉李元霸——
石娃子最佩服的是十三岁的李元霸,使一对三百六十斤重的铜锤,骑一匹酷像毛驴的骏马,力气大得苍天有柄可以把天拽下来;大地有环可以把地举起来——
曹抗战用巴掌把石娃子的脑袋拨拉了一下,说:你看看人家李元霸,十三岁就把宇文成都扯成两半。你都十四岁了,毬上连根毛都不长。
邢老汉立即停下抽烟,对曹抗战说:十七十八毬毛乱发,石娃子身上没毛是岁数不到。到了岁数不让他长都不行。人常说欺老不欺小,谁能料定石娃子长大了有啥出息,说不定当县长哩。
曹抗战就笑,说:我盼着石娃子当县长哩,碎驴日的要是当了县长,起码封我个副县长当当,最不行也封我个衙役头子,吃上皇粮。
以前的几十天里,邢老汉顺着隋唐这两个朝代往下讲:讲了罗成枪战杨林,秦叔宝卖马,单雄信马踏唐营,尉迟敬德斩单童,罗通扫北,薛仁贵征东,薛顶山征西,樊梨花撒豆成兵,薛刚反唐——
这阵,正讲到薛刚反唐。邢老汉抿了一口酽茶,干咳了几声,接着讲开:武则天夺了李家的江山,改国号为周。武则天天性好淫,但不乱朝政。大臣就搜罗美貌威武的男人给她进贡,试过之后无一男子能中她意,就把这些男人一一杀掉。太上老君对天下男人起了恻悯之心,把他的毛驴打下凡去,变成貌美男子……
苟场长见石娃子坐在羊粪炉子跟前,嘴角流着明晃晃的涎水都不知道擦,听得入了痴迷,就说:睡觉去,这东西不是碎娃听的,再听就学瞎咧。
邢老汉也就不讲了,说:我老没正经了,给碎娃讲这些东西,造孽哩。
石娃子赶快给茶壶里倒上酽茶,双手捧到苟场长跟前,说:我还要给炉子里加粪哩。
苟场长说:有人替你加粪,碎碎的娃娃,成天听的都是男人戳女人挨的事情,咋能不学瞎哩。正经事没学一点,长大了怎么得了。
石娃子不敢言传了,一个劲地瞅邢老汉。
曹抗战跟着苟场长催石娃子:快睡觉去,我们都等着听哩。
邢老汉给石娃子使了个眼色,说:石娃子,睡吧,就钻到我脚头睡,夜里还能给我暖暖脚。人老咧,睡到天亮脚就暖不热。
石娃子就欢欢地脱去皮袄,脱去棉衣棉裤,轮到脱棉毛衫时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脱。
邢老汉说:石娃子,把你姐给你的衣裳也脱了,要是在狼皮褥子上磨,磨不了多长时间都磨烂了。
石娃子就脱下棉毛衫,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小拇指头粗的牛牛还挺挺地翘着。曹抗战在他的牛牛上拨拉了一下,说,甭看他岁数小,啥事情都知道。
邢老汉说:娃娃的心跟泉里头冒出来的水一样,纯净得很哩,没有一点脏东西。你不要用自己的歪歪脑子去量人家石娃子。
屋子里的人都看到了石娃子脱下的棉毛衫,一个汉子惊奇地问:石娃子,从哪弄来这么漂亮的衣裳?
曹抗战接着说:那个最漂亮的女大学生给的,人家还认石娃子当干兄弟咧。
那个汉子说:那么大的女人连男人都没挨过,怕是耐不住了,想用咱石娃子的——
石娃子一骨碌从被窝里钻出来,对着那个汉子骂起来:你骂俺丽莎姐,我日你先人!
那汉子根本没把石娃子放在心上,说:我骂她啦,你想咋。
石娃子吼:我丽莎姐又没有招惹你,你凭啥骂俺丽莎姐,你再骂一句,看我咋着收拾你!他站在床上,浑身上下一丝不挂,碎牛牛直直地向前戳着。
那汉子说:我就骂她啦,我看你想成精哩!
石娃子骂了一句:我日你妈!一下子从床上跃起,对着那个汉子扑上去。那汉子没有防备,被石娃子扑倒在地上,石娃子狠狠在他脸上打了一拳。那汉子很快就稳住身子,用力把石娃子推开。他根本没想到石娃子会为女学生和他打架,恼羞成怒地揪住石娃子的头发,抡起胳膊就要扇他耳刮子。
曹抗战忽地扑过去,一把攥住他的胳膊,狠狠地问:你要干啥?
那汉子说:我要收拾他,不能没大没小的乱骂人!
曹抗战用力把那个汉子推了一下:你把他放开!
那汉子软了,说:谁让他骂我哩,毬大的娃娃出口就伤人!
曹抗战说:谁让你骂人家丽莎姐哩,要是有人骂你姐,你愿意不?
石娃子还在地上不倔不饶地骂:我要是再听见你骂俺丽莎姐,非把你杀了不可!
邢老汉也对那汉子说:你还真有出息,几十岁的人和娃娃打架,看你多有能耐。你要把石娃子打个三长两短,农场的人能把你吃了!
苟场长也说话了:今个这事情是你不对,不管大人碎娃都有个心。你今个伤了石娃子的心,石娃子才会和你拼命。人家女大学生咋啦,人家对石娃子好,是石娃子的福份。石娃子从小到大谁对他这么好过,他能不拼上命护他干姐?
那汉子本来就不是故意骂蒙丽莎,说漏了嘴,只是被石娃子弄得下不了台,就借着台阶给自己解围:我看在这么多人的面子上饶了你!说着,拽着石娃子的胳膊把他拉起来,又把他抱到床上,说:快钻进被窝里,小心把你的碎牛牛冻掉。
石娃子不再吱声了,把棉毛衫窝成一团搂在怀里,思谋了一会儿,感激地给曹抗战说:抗战哥,我明天把这件衣裳借给你穿一天,穿上可暖和了,比穿火龙衣都暖和。
曹抗战把他的头拨拉了一下,说:那么小的衣裳叫我怎么穿?
石娃娃又爬起来,把棉毛衫展开,看了一阵,也觉得棉毛衫太小,曹抗战穿不上,就说:那我咋着才能对你好?
曹抗战说:有这个心就行啦!
农场汉子急着听邢老汉讲故事,就催:快讲呀,薛家到底咋样啦!
邢老汉接着讲:大唐的朝臣里,薛家可是一门大忠良……
石娃子把身子缩在被窝里,用被子蒙着头,在耳朵的地方揭开一条缝隙,偷着听。他听着听着,邢老汉的声音越来越小了,脑袋越来越重了,最后眼睛就睁不开了,鼻子和嘴里就有了鼾声。曹抗战走过去,把石娃子脱到一边的皮袄盖在被子上,说:到底是个碎娃,说睡就睡着啦。
邢老汉也停住说书,抚摸了一下石娃子的脑袋,又把被子朝下拉了一下,让他的鼻子嘴露出来,说:娃也可怜,碎碎就死去了爹妈,没人疼没人爱。人家大地方像他这么大的娃娃,成天背着书包上学哩。他却像大人一样在这黄河滩挣饭吃……
屋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断断续续吸鼻涕的声音。刚才和石娃子打架的汉子说:我也不是真心和碎驴日的打架,也不是诚心嚼(骂)他干姐,就是嘴上没个把门的,一顺溜就说出来。
曹抗战说:其实也没人怪你,你也不要往心上记,咱们以后多照看他就行啦。
苟场长说:这娃多亏到了咱农场,才保住了一条命。当年我到民政局接他的时候,民政局的人说他是半夜在民和县的街道上发现的,一群野狗围着他,把他当死娃子哩,差点把他撕吃了。一个吆马车的看见了,把野狗赶跑,手在他鼻子上一摸,还有一口气,就送到民政局,这娃的命苦着哩。
石娃子睡得死死的,长长的眼睫毛闭合在一块,鼻翼还一下一下地鼓动,嘴角流着一线明闪闪的涎水。邢老汉用手把涎水抹去,说:娃睡觉流涎水,脾虚,要是有中医在这,吃两付中药就调理好啦。等洛桑老汉回来了,让他给石娃子抓几付中药。
农场汉子们又想起在黄河摆渡的洛桑,苟场长说:黄河的冰消冻的时候,洛桑老人就回来了,我把羊腿和烧酒都给他准备好了。
石娃子和那个汉子打架的时候,女生宿舍的蒙丽莎从枕头下边拿出硬壳笔记本,记录今天收集的《中国西北地区民间语言解析》:
牛牛子:指小男孩的生殖器,常用于大人对小孩痛爱时说的话语。例如:看你个碎牛牛子能把天日个大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