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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伟大的喜马拉雅运动造就了这片神奇的高原,一层峰巅叠着一层峰巅,一溜山脉并着一溜山脉,一道峡谷挨着一道峡谷,一川河流连着一川河流,一片草滩缀着一片草滩。山巅、山脉、峡谷、河流、峭壁、草滩又相互串联纠缠,构成气象万千的地理地貌。黄河从山巅峡谷中曲曲弯弯地流出,巨大的落差像是从峡谷深处迸射出来,湍急地奔到这里,又猝然放慢脚步,浪下这片旷野。农场就驻扎在这里,命名为黄河滩农场,垦出了几千亩田地。黄河流到这里,宽不过七八十公尺,冬季河水下落,也有五六十公尺;岸边全是雪白泛青的冰层,最寒冷的季节河面冻实,可以通过汽车。农场需用的物资都是在这个季节用汽车运进,收获的粮食也在这个季节运出。其它季节,有羊皮筏子,用木桨划动筏子的藏族老人名叫洛桑,孤独地守在河边,迎人来,送人去。没人知道他家在哪里,只知道他常年守在河边,靠划羊皮伐子为生。冰把河面冻实了,人们不需要坐羊皮筏子了,他也消失了。河面的冰消融了,人们需要坐羊皮筏子了,他就出现了。平时,天色大亮了才从石屋子出来,傍晚又回到石屋子里。没人渡河的时候,就躲在小石屋里。小石屋里有个火炉,火炉上用几块碎石支着一个罐状的锅,用干牛粪和从河里捞上来的树枝干柴,在罐锅下点燃,烧茶取暖。天气暖和的时候,就躺在河滩上,戴一副很有岁月的老花镜,看书。书是线装的,书页发黄,全为梵文。几百名男女大学生无人能识其字,他越发显出神仙样的高古。遇到有人渡河,就把书送回石屋,掮起羊皮筏子向上游走去,走到上游一百多公尺的地方,放下羊皮筏子,和渡客一块上去。他一上筏子,人立马变得十分英武,双臂拼命地划动木桨,口中“嘿嘿”有声,湍急的河水把筏子朝下游猛冲,他的木桨把筏子朝对岸猛划,筏子就顺着水流斜斜地向对岸挣扎。

农场背靠的峭壁上,伫立着一只鹰,俯瞰着黄河,农场、羊皮筏子、农场的汉子、男女大学生,还有农场的田地、农场的狗和马,神气凝聚,纹丝不动,如同一块鹰隼状的石头。

早在几个月前,一个吉普车开到河对岸,从车上下来一位领导。洛桑老人知道是要渡河的人。他就放下线装书,摘下眼镜压在书页上,给上边压了块石头,没有说话就掮起羊皮筏子向上游走去。领导要和他一块抬,他摆了下手,没有搭理。领导又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敬他,表示礼貌,他还是摆了下手,没有接,脸上却有了微笑,用微笑表示感谢。他在河滩上放下羊皮筏子,看到河对岸站的全是农场的人,知道要渡河的人是一级领导,还是管这个农场的领导。领导站在岸边,看看羊皮筏子,又看看河水,心里担忧,笑着问洛桑:老同志,用这东西过河安全吗?洛桑老人点了一下头,领导这才放心地坐在羊皮筏子上。

洛桑老人没有上羊皮筏子,站在河滩上,向领导伸出手。领导在身上摸了一遍,说:我身上没带钱,到了对岸让他们付给你。老人摇了下头,手还没有收回。领导有了尴尬,无奈,对开吉普车的年轻人说:小汪,你身上带钱没有?

年轻人走过来,不高兴地对洛桑老人说:他是我们部长!

洛桑老人还是摇了下头,还是慈眉善眼地笑着,把羊皮筏子朝河滩上拉了一下,手伸进袍子里摸出一张油光纸,一面写藏文,一面写汉文。汉文是渡河一人一元,先付钱后渡河。年轻人看了纸上的字,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掏出钱夹,取出一元钱交给老人,说:这么贵,可以买两斤肥羊肉。洛桑老人笑着把手里的绳子交给年轻人,又从筏子上拿起桨交给他,把钱放回年轻人的口袋,手朝河里指了一下,径直朝石头屋里走去。

部长生气地对年轻人说:怎么能这样给老人说话,快给老人赔礼道歉!说着就从羊皮筏上跳下来,从年轻人口袋里掏出钱,小跑着追上洛桑,说:老人家,年轻人不懂事,不要跟他计较。到了对岸,我让农场请你喝酒吃手抓,说话工夫就把钱放进老人的袍子里。老人这才转过身子向羊皮筏子走去,用汉话说:我可没少吃农场的手抓,没少喝农场的烧酒,我到了农场,比到自己家都随便!

羊皮筏子到了河里,邹部长的心就提到喉咙跟前,脸都变得傻白。在岸上看河水还不那么汹涌,到了河里才知道河水是那样湍急,像满河道发疯的雄狮拥挤着向下游奔腾。他觉得恐惧比黄河水还要汹涌,吓得不敢朝河面上看,把羊皮筏子上的木棍抓得死紧,手背上的青筋都暴胀起来。由于恐惧,身上的骨头发软,浑身打颤,脸色都变得苍白。老人脱去袍子,只穿一件军用绒衣,双手攥紧桨把,拼力划桨。他单膝跪在筏子上,身体几乎爬俯在河面上,划桨的频率快到了极点,木桨离开水面带起的水花,一束串着一束。他一直低着头,划上一分多钟,才抬头瞥一眼筏子射去的方向,又埋头划桨。时间在洛桑老人和水流的搏斗中,一秒一秒流逝,十多分钟后,羊皮筏子才靠近对岸。

羊皮伐子快到岸边的时候,几个农场汉子老远就伸出胳膊,要接应洛桑老人。这个时候,洛桑老人抓起伐子里的麻绳,胳膊一扬,扔给农场汉子。农场汉子接过麻绳,用力拉拽。洛桑老人趁势停止划桨,羊皮伐子被拉到岸边。

邹部长上了岸,心里的恐惧才落下来,用力握着老人的手说:老人家,真不简单,干这种工作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力量,我真心向您表示感谢。又转过身对苟场长说:苟场长,我答应请老人家喝酒吃手抓哩。老人家,你和我一块到农场去。

洛桑老人笑了下,说:我跟农场熟得不能再熟啦,我啥时候想去喝酒,就啥时候去,你先忙去吧。

部邹长转过身看黄河,想起渡河时的惊恐和畏惧,双手叉腰,颇有气势又不失感慨地说:以后国家有了钱,在这里修座桥,来来往往的人就有了极大的便利。

洛桑老人没有回答。

农场的人也都没说话,觉得这是邹部长随口说的,修桥可不是容易事情,要钱,要材料,哪来的钱和材料?

邹部长感慨过后,又对苟场长说:你派人给老人送一只羊腿,再带一瓶酒。我在对岸的时候,许诺请老人家喝酒吃羊肉。

苟场长说:这个不用领导交待,我们咋能少了洛桑老人的酒喝?就是你没给他承诺,我们都不能少了他的羊腿和烧酒。

苟场长房子里,两张床中间摆了张桌子,桌上放着用盆子盛的吃食。苟场长掂起一瓶酒,就要用牙咬瓶盖,邹部长说:先不忙喝酒,我把工作布置了再喝。

苟场长说:一边喝酒一边谈工作,两不耽误,又要用牙咬瓶盖。

邹部长说:不行,先谈工作,这不是一般的工作,必须把工作谈完了再喝酒。我专门从西宁跑来给你们布置这个工作,你们就应该知道这个工作的重要性!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气庄重得像窗户外边的石壁。

苟场长放下酒瓶,疑惑地看邹部长,说:邹部长,我们这些人没别的本事,干工作可不含糊。你说,什么工作,值得你专门跑来布置,我们豁出命也要干好!

邹部长见大家都摆出认真听讲的架势了,才说:上头给咱们分了一批大学生,有男的,有女的,说是劳动锻炼,锻炼多长时间也说不准。经过研究,给你们这里分二百四十名,一百二十个男的,一百二十个女的。

苟场长听说是这事情,不以为然地笑了,说:邹部长,来了让他们劳动就是啦,咱们办农场的还会没有活让他们劳动?上头给他们把对对都配好了,省得咱们再操心,帮着他们把房子盖起来,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不出一年,农场里就有娃娃哭婆娘叫了,人活得也不那么寂寞啦。

邹部长的脸立即拉下来,严厉地说:这些大学生到了农场,要是真像你说的这样,你挨不了枪毙也得坐十年大牢。

苟场长迷糊了,睁大眼睛,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谁下的种子找谁,谁的娃谁养活,又不是我给她们配下的娃娃,凭啥找我的麻达?

邹部长用指头把桌子敲了好几下,说:这是政治任务,上头特别指示,下来的大学生不能少一个,也不能多一个,你明白不明白?

苟场长心里放松了,说了半天才是这事情,说:你放心,他们只要到了咱这地方,放开让他们跑都跑不出去。没有洛桑老汉的羊皮筏子,谁都过不了黄河,我再派只狗守在河边。

邹部长喝了口砖茶,说:我查了他们的档案,年龄最小的都二十六岁了,要是在这里再锻炼几年,都挨进三十的坎坎了。人到了这个岁数,身上全是毒火又没地方宣泄,神仙都受不了。何况他们都念了几十年男才女貌的书,满肚子仙女下凡配董郎的花花肠子。你眨下眼工夫,他们就把娃娃种上了,到时候咋着给上头交待。这些人都是国家的人才,要是放到正经地方,你们一千个也顶不上他们一个,出了事咱们都跑不脱责任。

苟场长迷惑地问:青藏高原那么多农场,为啥非要把男女混合着朝我们这里放,还搭配得正好,这不是安排好了让他们生娃娃?要不给我们农场只分配男的,或者只分配女的,男的没有女的,女的没有男的,鬼能让他们生出娃娃?

邹部长说:这不是我决定的,是上头安排的。我们当下级的,不能怀疑上级的安排,只能认真落实好上级布置的任务。

苟场长和这几个骨干就拍着脑袋想,像拍西瓜样把脑袋拍了好大工夫,也想了好大工夫,都没有想出好办法。

邢老汉想了一阵,还是摇头,说:天雨地流,男婚女嫁,人之常情。要是放在老社会,富贵人家的少爷三岁娶妻,十三岁圆房,十四五岁就当娃娃他爸咧。这些洋学生都快三十了,还不让人家享受男人女人的舒坦,咋能这样坑人家?要是逼着人家在咱这达再扛上几年,岁数大了,到时候让人家弄都弄不动咧,让人家这辈子图啥呢,遭孽哩!

邹部长看了邢老汉一眼,不高兴了,说:你说这话有问题,难道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弄那事情,再没有别的事情啦?

邢老汉毫不胆怯,胆正气壮地说:当然还有旁的事情,那些说出来好听的事情,都是公家人吃饱了撑的,瞎琢磨出来的。要我说,不管干啥事情,都是为了上头的嘴和下头的家伙。不是为了这两样东西,都不是正经东西。上头有东西吃了,吃的东西好了,下头才有精神有力气弄那事情。上头吃不饱吃不好,下头就没有力气,心里想弄,都弄不动。听说三年自然灾害那几年,全中国的婆娘都生不出娃娃,连省长的婆娘都不行。为啥哩,就是上头没东西吃,男人弄不动,勉强弄三两下,就鸣锣收兵。女人像旱梁上的石头,勉强下几颗瘪瘪种子,也坐不了胎,生不出娃娃。

邹部长把邢老汉看了一眼,想说些什么,又没说。他知道,要是和邢老汉斗嘴,十个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而且邢老汉天不怕,地不怕,啥事情都敢说。自己每说一句话,都要考虑违反不违反原则,政治上有没有问题,能不能上纲上线,才敢说出来。就像两个人打架,自己戴着脚镣手铐上阵,怎么能打过人家?

“邢老汉,你是熬了一辈子光棍,憋急了,才成天想女人。”曹抗战给邢老汉开起玩笑。

邢老汉笑了下,说:天地万物没有一样东西能比女人那块地方再宝贝了,从古到今的帝皇将相,才子佳人,英雄豪杰,哪一个不是从那地方出来的。人可以把世上的东西骂遍,就不能骂那个地方。可人偏偏造孽,就爱骂那地方。人可以不喜欢所有的东西,都不能不喜欢那东西——

邹部长见大家把话扯远了,把西凤酒让大家看了,说:不要扯闲蛋啦,都用脑子好好琢磨,想不出办法就甭喝酒。

汉子们又认真思谋不让女大学生生娃娃的办法,过了五六分钟,苟场长才说:要防止她们生娃娃,就要从根源上找问题,订措施。根源的东西是男大学生想搞女大学生,女大学生想让男大学生搞,这是人的本性。甭说人,就是公狗母狗,公猪母猪,都想弄那事情,连几斤重的公鸡母鸡,隔不了一会儿都要踏次蛋哩。邢老汉说得有道理,我们挡不住他们想弄,但可以采取措施让他们弄不成。采取什么措施呢,第一条就是把男女的住的地方隔开,隔上一百多公尺,他们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隔那么远把事情弄成,古时候有个词叫啥鸡巴长莫及。我再派人守着那块空地,连老鼠都甭想溜到对面。

邹部长说:你说的那个词叫鞭长莫及,不是鸡巴长莫及。把他们住的地方隔开,让他们可望不可即,这办法不错,但你派谁去看他们?

苟场长没有思考就回答:派我手下的人呀,我手下的人都经过千锤百炼,不敢说是刀枪不入,也敢说是一尘不染。

邹部长摇头,说:在这事情上,你手下的人更靠不住。他们多少年都囚在这里,连个女人毛都见不上,你让他们看女学生,还不是让黄鼠狼看鸡,把狼朝兔子窝里赶!不是我把你手下人的觉悟看得低了,人在这事情上,没有几个能把握住自己。那些革命了大半辈子的老干部,进城头一件事情就是找老婆,不漂亮不年轻还不要。这是人的本性,难道你手下的人,比老革命的觉悟还高?

邹部长考虑的确实没错,在这个农场里,除了苟场长有婆娘,婆娘还在陕西蓝田县农村,一年才能回去弄一次。其余的人都是光棍,只是在梦里头弄过女人,实践上都是一片空白。天天都琢磨到哪里找女人弄,就是找不到弄不成,憋的恨不得对着门缝戳一阵。

苟场长还是把酒瓶盖打开了,酒的香气在屋子里缭绕,一缕一缕朝他们鼻子里钻,引逗得喉咙里的馋虫都朝嘴里爬。但是,对付大学生们生娃娃的办法没有想周全就喝不成,只好绞尽脑计继续想。苟场长不停地搔脑袋,搔下的头皮在空中飘逸,有的落在肉盆里。

邢老汉吸着旱烟,吸一口,叹口气,再吸一口,再叹口气。把一锅烟末子抽完了,在桌子腿上磕去烟灰,又装进烟末,又吸,又叹气,又说:人家的东西,在人家身上长着,人家用人家的东西,没有损人利己,碍着旁人的啥了。更没有侵占公家一点便宜,公家凭啥管人家那事情?公家也真是的,该自己管的事情不去管,不该自己的管的事情拼命去管,公公背儿媳妇过河,把力气出了,还没得到好处,图啥哩?

邹部长看了他一眼,还是啥话都没说。

邢老汉又接着说:事情没放在咱身上,咱啥话都会说,放在咱身上就不一样了。要是咱娃是大学生,到了这个岁数,该毕业上班挣钱了,该给他们生孙子孙女了,却下放到这个狗都不想来的地方劳动锻炼,还不让人家谈对象结婚过日子,咱这些当父母的心里该咋想,着急不着急?

邹部长心里赞同他的说法,但嘴上无论如何不能表示对他的支持。什么是领导,领导就是铁面无私,就是不能有资产阶级的温情脉脉,就是心里想的不说出来,说的东西跟上头保持一致,跟报纸上的一模一样。于是,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还是啥话都没说。

曹抗战猛地把桌子一拍,说:我有办法了。

苟场长眼睛一亮,急忙问:啥办法,邹部长通过了,咱们就能喝酒!

曹抗战说:邹部长说人靠不住,咱们让狗看她们。

邹部长生气了,脸一下子挎下来,说:这么严肃的政治任务交给狗去做,胡闹!

苟场长却灵醒过来,把脑袋朝邹部长跟前凑近,很殷勤地说:抗战说的一点都不错,你不了解我们农场的狗,我们农场的狗灵性的不得了,除了不会发言表决心背语录,很多事情比人都能干。让狗看学生比人保险得多,还不会惹麻达。

邹部长觉得再逼着他们想办法,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只好说:要是这样,你就让狗看他们。我把任务交给你了,出了事情坐牢杀头你顶着。

邢老汉又装了一锅子旱烟,把烟锅子伸进羊粪炉子里,咂了一下,吸着,又用力吸了几口,嘴里吐出一股青烟,瞅着曹抗战笑,笑得意味深长,说:你用狗日弄邹部长哩,狗就不能和人弄那事情了——

苟场长担心邹部长不同意让狗监视大学生,急忙挡住邢老汉的话,说:要是连狗都靠不住,还有啥能靠得住?狗通人性不假,可再通人性的狗也不会和人弄那事情。邢老汉,我知道世上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可你也不能胡说,狗咋会和人弄那事情,人咋会让狗弄哩,狗弄了人,生出的是人还是狗?

邢老汉坐在床上,势扎得很稳,慢慢悠悠说:你们听过孝母桥的故事没有?

曹抗战说:没有听过。邢老汉,你喝口茶润润嗓子再说。在漫长的高原冬夜里,邢老汉讲的故事比茶要有滋味。

邹部长也想听狗和人咋着弄那事情,就没有阻止邢老汉。

所有的人都想听狗和人咋着弄那事情,都闭上了嘴,眼睛睁得老大地看邢老汉,连屁哧溜到了尻门跟前,都夹紧不让放出来。屋子里就盈满了寂静,盈满了期待,盈满了酒香肉香和旱烟的苦辣。

邢老汉接过石娃子双手捧给的茶碗,很斯文地抿了一口,惬意地叭咂了嘴巴,用巴掌抹了嘴唇,说:古时候,有个妇女早年丧夫,有一儿子。儿子长到十六岁的时候,发现每天夜里有只大黑狗从河对岸游过来,钻到母亲的被窝里,和母亲做那事情,天亮前狗又悄悄溜走。儿子发现,母亲夜里都要搂着浑身是水的狗,用自己的身子把狗身上的水暖干。到了十冬腊月,母亲冻得浑身打颤。儿子不忍心母亲夜夜受冷,就在河上搭了座独木桥,狗过河时就不需游水了,母亲也就不再受冷咧。人们感动儿子对母亲的孝顺,就把这个桥叫孝母桥,这事情在书上都有记载哩。

曹抗战不相信地说:世上还真有这事情?

邢老汉喝了一口酽茶,叭咂了一口旱烟,说:天下大着哩,稀奇古怪的事情多了,咱才经见多大一点。

猛子是农场唯一能进屋吃骨头的狗。邢老汉说到狗的故事,苟场长又想起猛子。他最喜欢的是猛子,最不喜欢的也是猛子。猛子从不给他扭屁股摇尾巴,吼叫它都不想过来,比皇上的架子都大。要不是看它跟狼的搏斗中英勇善战,早就把它剥皮吃肉了。这阵让它进屋来吃骨头,就是马上要入冬了,入冬后的狼变得格外凶残,农场离了猛子不行。于是,给石娃子说:拣几块肉多的骨头给猛子,把狗日的身子养壮,狼来了还指望它替咱们拼命哩!

猛子卧在桌子旁边,听见苟场长的话,睁开眼睛瞅了他一下,又翕上眼皮,还是满不在意的神气。

曹抗战踢了猛子一下,动作很轻,猛子动都没动,对猛子说:你还不感谢苟场长,苟场长要是高兴了,就会同意你天天到屋里吃骨头。就是伙房,只要苟场长同意了,你都能随便进出!猛子唔咽了一下,没有搭理他。

邹部长见大家再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只好说:你们给大学生盖房的时候,把男女宿舍隔开,隔得越远越好,就像你们说的啥鸡巴长莫及,还要让让狗监视他们。你们平时百倍警惕都不行,一定要千倍警惕,万倍警惕,坚决杜绝男女接触的机会。我提醒你们,这些大学生都会说洋话,他们要是接触上了,你们和狗就是在跟前看着都不管用。他们讲的洋话你们听不懂,狗也听不懂,他们在话里头把时间地点约好了,马上就弄上咧,你们还听天书哩。至于你们的个人问题,我们做领导的早就考虑了,计划在大城市招一批女知青,到时候给你们一人发一个。苟场长的困难我们也考虑了,到了明年最多后年,弄个指标把你家属转成农工,你也不再受熬煎了。

苟场长一直操心把老婆弄来的事情,又不好给领导诉苦,见邹部长主动说了,感激立即在心底滋生,从嘴里说出来:领导替我们想得这么周全,我们要是不拼命把工作搞好,咋对得起领导?你发配下来的大学生到了以后,我们就是二十四小时不睡觉,也要看着她们生不出娃娃,不给组织惹麻达。说完,端起酒碗,说:邹部长,干了这碗酒!

邢老汉也端起酒碗对邹部长说:要不是你下来,我们绝对喝不上西凤酒。我们沾了你的光,敬你一碗。

邹部长也端起酒碗,说:邢老汉,你为农场干了这么多年,有功劳也有苦劳。你的事情组织上也操心着哩。那些女知识青年不适合你,年龄悬殊太大,勉强弄到一块,人家不满足,你又受不了,亏损你的身子,两边都不落好。革命靠啥,靠的是身体,你要是被女知青把身体搞垮了,以后咋着干革命?我们考虑物色一个岁数大点的女知识分子,发给你做老婆,和你很般配,就像棋盘上写的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你能充分发挥余热,人家也能展现夕阳红。来,我敬你一碗!

邢老汉喝了口酒,擦了下嘴,苦笑,叹了口气,说:多谢邹部长的好心,我都这么大岁数咧,下头都成了酱黄瓜。咱受活不上不说,还拖累人家妇道人也受活不上。就是给我配个女知识分子,我最多给人家上头的嘴弄吃的,拿啥给人家下头的嘴喂吃的,咱不能害人呀。再说,现在的指标紧的啥样,有个指标最好弄个年轻女知青,咱农场年轻人多。指标少了,狼多肉少,咋行?

邹部长说:邢老汉,你的思想境界高,遇到利益都让给年轻人。你的实际问题我们当领导的早就考虑了,你的那些困难,只要有组织照顾,根本不算个啥。我除了管农场,还管牧场。牧场里养有鹿,到时候我给你调拨几个鹿鞭泡酒喝,保证比年轻人都厉害。我原来有个老首长,革命成功后娶了个洋学生,相差二十多岁,弄起那事情,真是剃头担子一头热,人家天天黑了罚他跪搓衣板,还老闹离婚。后来,我给弄了几根鹿鞭,现在娃娃都生了好几个。那个女学生,白天上头吃好了,夜里下头吃饱了,再不跟老头子吵架了,更不闹离婚了,亲热得连走路都搀着老头子的胳膊吊膀子。

邢老汉有了高兴,又端起酒碗,说:有领导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咧,我就候着你调拨女知识分子和鹿鞭了。咱也干了一辈子革命,也想过几天快活日子。要是再生个娃娃,咱就不是老绝户咧。皇榜登科,洞房花烛,老年得子,人生三大喜事,我能得上两样,也算活出了人样子。组织就是好,管我们上头吃饱,还管我们下头快活,跑遍全世界也找不来这么好的组织,我敬组织一碗。

邹部长也端起酒碗,朗声说:你们给组织干了一辈子,组织不考虑你们的困难考虑谁的困难。我这个人没啥大能耐,就是对好好干工作的手下人好!

苟场长接着说:邹部长爱民如子,理论联系群众,就是古时候的包文拯也不过如此。俺这些人在你手下干,真是上辈子烧了碌碡壮的香!

邹部长说:是理论联系实际,密切联系群众,不是理论联系群众,理论怎么能和群众联系在一块?你这人呀,啥都好,就是不善于学习。我一直想重用你,但你的理论不行,弄上去了也胜任不了工作。

苟场长说:我当这个场长都很满意了,真不想再提拔了。我知道邹部长一直考虑我,但我没那能耐,狗肉上不了席面。但领导对我的心意我知道,有机会一定报答领导!

曹抗战又想给邢老汉逗嘴,说:邢老汉,要婆娘生出娃娃光那东西硬也不行,还要有东西流出来,而且流出来的东西必须管用。没有东西出来的牛牛,跟糠心萝卜有啥两样,毬用处都没有。

形老汉嘿嘿一笑,说:你娃子还年轻,不知道咋着能测出男人还能不能生娃娃?

曹抗战说:咱黄河滩农场,除了你绝对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那么多世事,你说出来叫俺听听,长点见识。

邢老汉又端起架子,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就知道男人老到啥程度还能生娃娃出来。他见大家都瞪着眼看他,连邹部长都停住了点烟动作,就有了讲的劲头,又抿了一口茶,拿模捏样地说开:

古时候,有个七十三岁的老人,养了三个女儿,没有儿子,老汉终日闷闷不乐。三女子最聪明,读书识字,精通医道,对两个姐姐说,咱们给老父续上一房,说不准会生出一个弟弟。两个姐姐说老父都是七十有三的人咧,就是给他置下千顷良田,没有铁犁耕种,没有种子播下,也不会有啥收成,白糟蹋田地。就是长出庄稼,也是旁人下的种子。三女子说,我在书上看了一个检验老人能不能生娃娃的办法,就是用草木灰堆成堆,让老人早上起床后对着草木灰尿,要是尿能把草木灰打个洞,就证明老人还能生娃娃。于是,三个女子就把草木灰堆成堆,让丫鬟把父亲搀到草木灰跟前。尿毕,三个女子看见草木灰上有个深洞,大喜,赶忙为老父亲张罗了一门亲事。老父果然不负三个女子的厚望,来年生下一个肥肥胖胖的儿子。老父心情好了,人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竟连着生了三个儿子。活到一百零三岁,看到了孙子才合上眼睛。

石娃子好奇地问:邢老汉,你对着草木灰尿过尿没有?

曹抗战轻轻踢了石娃子一脚,说:爬一边去,毬上连毛都没长的碎牛牛娃,再听就学瞎咧。

邢老汉脸上有了沮丧,摇了下头,沉闷地说:谁不想生个娃娃。我天天都对着草木灰尿尿,能冲出很深的洞洞。咱的家伙跟种子还行,就是没有地耕种。要是再熬上几年,犁头锈完了,种子变霉啦,就是有地也耕种不了。

石娃娃说:你刚才说的那个老汉都七十三岁啦,还生了三个娃娃。你离七十三岁还早哩,肯定能生出来。

邢老汉苦笑,说:咱跟人家不一样,人家富贵,吃得好保养的好,人常说家宽出少年就是这个道理。咱在这猪都不好好生娃的高原上,身子骨早就不行啦,比人家老得快!

邢老汉还没说完,曹抗战就骂石娃子:你懂个毬,净惹老汉不高兴,罚你喝碗酒!说着就端起酒碗,送到石娃子跟前。

石娃子不敢接。

邢老汉抢过曹抗战手里的酒碗,一仰脖子全灌下去,说:抗战,你心瞎啦,石娃子才多大一点,你就逼他喝酒,会把他喝日塌的。

苟场长也为邢老汉一辈子没有女人伤感,心里一揪一揪,出面打圆场,说:行咧,咱不说石娃子喝酒的事情咧。咱们能喝的多喝,不能喝的吃肉。这些东西在咱这地方是平常之物,拿到大地方可是宝贝,就是北京城里头的头头脑脑都不一定能吃上这东西。他说的东西就是吃食:焖牦牛蹄子、凉拌牛肚梁子、红烧羊蹄筋、爆炒牛耳朵。牦牛蹄子讲究吃前蹄,有碗口粗细,在火炉上烧去牛毛,用刀刮得白白净净,捂在高压锅里,加上生姜、大蒜、花椒、挂皮、茴香、葱,再倒进去半两白酒,放在炉子上焖。一个小时后取出来,牛蹄子焖得烂熟,咬上一口满嘴胶汁,牛皮是脆的,还有比大拇指都粗的牛蹄筋,很有嚼头;牛肚梁子是牛肚子上那根主筋胁,有擀面杖粗细,剔下来在高压锅里用清水煮熟,拌上蒜泥、生姜沫、胡椒粉、葱花、香油、酱油、醋、油辣子,吃进嘴里脆得噌噌响;羊蹄筋更是稀罕,藏民杀羊时把羊蹄筋割下来绑成捆,挂在帐篷外边晾。风干的羊蹄筋有线绳子粗细,拿到农场换粮食。农场就把这些东西保存在库房里,来了领导才取出来吃。牛耳朵是从藏民生产队弄来的,国家收购藏民的牛羊肉,不要头和下水,牛头和羊头就堆积起来。藏民就把牛耳朵割下来,把毛烧干净,风干后拿到农场换东西。牛耳朵上的肉极少,全是脆骨、筋胁、厚皮,用高压锅煮熟后再爆炒,别有一番味道。

高压锅里焖了五个牦牛蹄子,一人抱着一个啃,手上嘴上就满了胶样的东西。一个蹄子啃完,就有了八分饱,那几样东西就成了下酒菜。扔到地上的牦牛蹄子,成全了猛子的幸福生活。它把牦牛蹄子咬得嘎叭嘎叭响,津津有味。邢老汉和石娃子还把肚梁子、羊蹄筋、牛耳朵朝地下扔。猛子盯着他俩的动作,他们筷子夹的东西刚一松开,它张嘴一接就吞进去。

苟场长看着猛子,说:狗日的过上了共产主义,比全国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民都幸福。

邹部长觉得这话有问题,反过来可以说全国百分之九十五的人,过的日子都没有狗幸福。又见大家都没把这话记在心里,就不要点破,点破了对谁都不好,也就没再说什么。

几瓶酒喝完,人都有了醉意,说话不利索了,但话更稠了,更荤了。邢老汉就用筷子敲着酒碗唱:

三八枪,没盖盖,谁说当兵的没太太,只要革命成了功,一人发个女学生——

苟场长看了一眼邹部长,担心他批评邢老汉,故意给邢老汉说:你净拣没盐没醋的东西唱,把人都唱得凄凄惶惶不好受,弄不好还出上纲上线的问题!

邹部长的酒上了脸,看不出谁的眉高谁的眼低,但心里跟点了电灯样明白,说:邢老汉心里苦,想唱就让他唱,唱出来心里舒服一些。在这黄河滩上,除了咱几个,谁也听不见,只要出去不乱说就行,没有造成重大影响,上头就不会追究。

其实,邢老汉就是想唱就唱,天王老子在跟前也敢唱。他不是北京城里的达官显贵,也不是拿国家工资的工人。青藏高原农场的放羊老汉,低贱得跟高原上的一块石头一根枯草样,人活得够低搭了,还怕个毬毛!就用筷子敲起碗沿,碗沿响一声,碗里的酒液就泛起一片波纹;碗沿再响一声,碗里的酒液再泛起一片波纹。他木木地盯着酒面上的波纹,敲一下唱一句:

光棍苦、光棍苦,裤裆破了没人补,睡觉被窝没人捂,死了抬埋没人哭。

他的声音沉闷、沙痖、苍老、底气不足。唱完好半晌了,房子里还没人接声。这个农场的人,除了苟场长有老婆,老婆还在老家,一年难得见上一面,只能算是少半个老婆。别的人都差不多快三十岁了,老婆的影子都不知道在啥地方,照这样发展下去,现在的邢老汉就是自己的未来。看着邢老汉,想着自己,心里就闷得难受,就啥话都不想说,一声连着一声地叹气。

曹抗战耐不住房子里的寂寞,把袖子一挽,大声说:我给咱吼上一段,吼个畅快的!他说的吼就是喝秦腔,用吼这个字形容唱秦腔恰当得不能再恰当了。

苟场长带头拍起巴掌,说:行,抗战给咱吼一段。

邹部长也跟着拍巴掌,拍得很响。

邢老汉没有拍,对石娃子说:你去把我的板胡拿过来,抗战唱,我拉,听起滋润。

石娃子就欢欢地朝出跑,苟场长跟着他的屁股追上一句:把皮袄披上,小心感冒咧。话还没说完,门就被拉开,随着一股冷冽涌进,那个瘦小的身影闪出去。几分钟工夫,那个瘦小的身影又闪进来,手里拿着羊皮套子装的板胡。

邢老汉从皮套里取出板胡,板胡是秦腔乐器中的头牌。配奏的乐器中必须要有边鼓、板胡、二胡、笛子、牙子。敲边鼓的只有一个,是乐器合奏中的指挥,板胡、二胡、牙子、笛子少了也可,但不能没有,越多越热闹。在旷野搭台唱戏时,乐器的伴奏在寂谧的夜空窜出两三里路。邢老汉把板胡置放在大腿上,把两根弦的音调准了,问曹抗战:唱啥哩?

曹抗战略一思考,说:唱《放饭》。

邢老汉的上身微微向前一倾,右手就运开弓子,弓子上的马尾在两根钢弦上磨擦出了声音,经过壳子的放大,一串抑扬顿挫长短有序的过门就在房子里嘹起,半醉半醒的汉子们盯着邢老汉运弓子的右手,压钢弦的左手。连正在啃骨头的猛子也停止了咀嚼动作,抬头看邢老汉。邢老汉把过门刚一拉完,曹抗战就可着喉咙吼起来:

好一似百把剑来把心剜,恨只恨西地里黄龙造反,打来了连环表要主江山,万岁爷把圣旨传下金殿,郭元帅拔壮丁我家门前。我婶娘要害我灭门霸产——

西北五省第一大戏的吼唱,加上秦腔第一乐器的伴奏,在充满酒味、肉香、牛粪燃烧味、旱烟苦辣味的小屋里爆起,又从门窗和墙壁的缝隙里刺出,在空寂的高原黄河滩的冬夜里四射。

后半夜,汉子们都醉倒了,横七歪八地躺在铺着狼皮褥子的床上。唯有石娃子没有喝酒,他挣扎着劳累了一天的身子,把醉倒的汉子们扶到床中间,替他们脱了鞋子,给他们盖上被子。忙完了这些,又从火炉里扒出废灰,盖在醉汉们吐出的污秽上,而后才爬到床上,钻进邢老汉的被子里睡着了。

靠门口的地上,也醉倒了吃了人们吐出酒肉的猛子。

漆黑的房子里,幻现着农场汉子们的梦境,一幕联着一幕,罩在如水似雾的朦胧中,那是汉子们的神游在外。

邢老汉在梦中享受到了世上没有的受活:一个年龄大点的知识女人,坐在邢老汉的床上,留着短头发,乱着西式上衣,戴着眼镜,一针一针地给他缝补裤裆。邢老汉牧猪放羊回来,看见床上坐着比仙女还漂亮的女人,惊慌得半天不敢进门,好大工夫才稳住慌乱,走进屋子,小心地问:你是谁家的娘子,为何跑到我屋里来?女人抬起头,脸色红红,眼睛羞羞,声音低低,声音柔柔地说:我是组织上派来给你当婆娘的。邢老汉傻乎乎地问:你跟我睡觉不?那女子更是羞涩地说:我是你婆娘,你是我老汉,我不跟你睡跟谁睡?邢老汉赶忙说:我穷。那女子说:我不嫌你穷;邢老汉又说:我岁数大。那女子说:我不嫌你岁数大,其实你的岁数不算大,咱俩差不多。一年后,邢老汉有了自己的儿子,儿子光着屁股,挺着小拇指粗细的牛牛,在黄河滩上爬。他高兴地把儿子一下一下地朝空中举,亲昵地骂:驴日下的,驴日下的!女子看着他,亲昵地说:明明是你日下的,老说是驴日下的,你到底是人还是驴?邢老汉就嘿嘿地笑,笑着笑着就笑醒了。醒来一看,满屋子一片漆黑,醉汉们都在床上倒着,就自嘲地说:把他家的,都这么大岁数咧,还做骚梦。

这阵,睡在他脚头的石娃子也在做梦:他到黄河里洗澡,河水很清澈,他脱得光光的泡在河水里。霍然,他感到自己的身体长高长壮了,个子比曹抗战还高半个脑袋,身胚子比曹抗战还壮实,胳臂上胸脯上的肌肉,一疙瘩连着一疙瘩。他又低头看自己的肚子,哇——,牛牛子上头的黑毛扎齐了,和头发一样茂密。他在水里一蹦老高地吼喊:我毬上长毛啦,我毬上长毛啦!猛然,从河中间窜过来一只恶狼,张嘴就咬住他的牛牛子,他惊叫一声,吓醒了。

邢老汉听见他的惊叫,问:石娃子,你又做梦啦?

石娃子梦中的兴奋还没有消褪,说:我梦见我毬上的毛都扎齐啦!

邢老汉把被子朝石娃子身上多盖了一点,叹了口气,说:睡吧,好事情都是梦中得来的,接着做吧。梦醒了,啥好事情都没有了!

石娃子睡着了,邢老汉睡不着,自言自语说:娃还瓜(傻)着哩,盼着牛牛子长大哩,牛牛子长大咧,你拿啥安顿它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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