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高原的白昼总是迟到,到了六七点钟,天才破晓。一抹亮色在东天淡淡洇开,是那种鱼腹样的乳白。那只鹰隼又伫立在农场旁边的峭崖上,像是农场的警卫员;窑洞里的猪叫了,它们急于到地里拱食吃;窖洞里的羊也叫了,它们的肚子也空了一夜。邢老汉还窝蜷在被窝里,享受冬日被窝里的幸福。世上有四样东西最香:黎明的瞌睡、柿子醋、新娶的媳妇、腊汁肉。邢老汉说他吃过柿子醋和腊汁肉,娶媳妇的受活只在梦中享受过,和这三样东西相比,唯有黎明瞌睡可以尽情享受,没有一个人催他起床。这个时候,卧在房檐下的猛子站起来,抖了下身上的毛,跑到庄稼地里拉了几蹶子狗屎,翘着腿尿了一泡很长的尿,又返回房檐下。其它的狗看到猛子起来了,都从各自蜷缩的地方钻出来,也到猛子去过的农田里,尿尿拉屎。而后就在男女大学生宿舍之间的空地上,追逐厮咬,不时喧起几声嘹亮的吠叫。炊事房里也有了响动,农场原来就有一个伙房,现在又增加了男大学生伙房和女大学伙房。三个炊事班的人员必须在七点半起床,把稀饭熬上,再把头天蒸好的馒头抬在稀饭锅上,一边熬稀饭一边熘馒头。
这个时候,大学生们也赖在被窝里不肯起床,享受寒冬季节被窝里的暖和。蒙丽莎醒来了,身子靠在枕头上,用被子盖着双腿。她旁边就是窗户,用手把玻璃上的薄冰抹了几下,晨光从手抹过的地方透进来。蒙丽莎觉得可以看书了,就从枕头下拿起柳青的《创业史》,看了几页就看不下去,觉得心里虚空,干什么都无法集中精力。大学四年中,成天忙于功课,没有这种虚空的感觉。文化大革命一闹腾,从学校来到农场,没有了功课的压力,心里就虚空。有时候还觉得心里和身上有股暗火在熊熊燃烧,热量在周身涌流,使全身的细胞和血液都变得滚热,骚动,焦躁,产生出急于宣泄的欲望,有种和异性相处的渴望……
窗外的光线一丝一丝地增加,天色更亮了,书页上的字更清晰了,但她还是看不进去。心里乱糟糟的,像有重大的心事,又说不出有什么心思,烦乱得要命。看不进去书,就干脆不看,放开心思琢磨,痴痴呆呆入定了一样。
李红梅看她神游在外的样子,问:丽莎,在想什么?
蒙丽莎一愣,说:没想什么,在这里还能想什么?
李红梅说:怎么会没想什么,我看你都想得入迷啦,是不是捷玛在思念萨宁啦?她讲的是屠格涅夫小说《一江春水》中的男女主人公。
蒙丽莎把大腿上的《创业史》挪动了一下,说:捷玛起码还有萨宁让她思念,我们有什么值得思念的人和物?有时候思念也是一种幸福,思念就是寄托,可惜我们连这点幸福都没有!
李红梅不说话了,她总是这样,把话题挑出来,就一言不发了。
蒙丽莎从屠格涅夫的《一江春水》中收回思绪,拿起柳青的《创业史》。她的思绪从屠格涅夫笔下的欧洲贵族花园,转向中国陕西关中终南山下的农村。脑子里出现了忠厚老实又有很大抱负的庄稼汉子梁生宝;出现了不怎么漂亮却十分健壮的庄稼院姑娘梁秀兰;出现了心地善良又非常美丽的乡下姑娘改霞。尽管她对柳青描写的农村生活十分陌生。但梁生宝、梁秀兰、改霞这些农村青年对爱情的向往,她非常理解,这是她喜爱《创业史》的重要原因之一。她认为,小说如果没有对爱情的描写,没有人类对爱情追求的激情,绝对不会吸引读者。约翰·福尔斯《法国中尉的女人》中有查尔斯、有莎拉;杰克·伦敦的《海狼》中有享甫英·凡·卫登,有莫德·布鲁斯特;斯托谟的《茵梦湖》中有伊丽莎白、有赖恩哈;普希金的《暴风雪》中有玛丽亚·加夫洛芙娜,有布尔——
她的思绪又集中到梁生宝和改霞的爱情旋涡里,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这段文字上:……她觉得自己多么需要和秀兰一样,想念着一个男人,又被一个男人所想念——这个男人是她心上的温暖和甜蜜!
柳青太伟大了,可以称为大师级的作家,他用寥寥几笔就刻划出青春女子改霞对爱情的渴望。自己这段时间的空虚,愰惚、惆怅、茫然、渴望、焦躁就是对爱情的渴望,自己需要一个男人来爱,也愿意把自己的爱奉献给那个男人。这个男人最好爱好文学,有大卫般强健的体魄,有牛氓、保尔那样不倔的牺牲精神,有戴斯伯罗和萨宁那样对爱情的狂热追求。但是,在荒僻的青藏高原的黄河滩上,怎么能遇到那么优秀的男人?
她心中又腾涌出巨大的沮丧和失望,还有欲望无法实现的痛苦和悲哀,这种低落的情绪,浓雾般地涌进她的精神世界,整个精神都呈现出灰色的情调。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目光又凝集在那段文字上,但根本看不进去。觉得自己又坠入充满雾瘴的深渊里,看不到太阳,看不到月亮,四周一片漆黑……
猝然,她听到窗外有跑步声,感觉是男子的跑步声,而且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跑步声。她把脸转向窗户,又用手掌掠了玻璃,薄冰从玻璃上脱落下来。透过玻璃的视线,看到一个穿着红色运动衣的男大学生在跑步。她一眼就认出他是北京体育学院来的,那天晚上和恶狼搏斗后就是他出来说话。她对他的印象不好,关键时刻不敢以生命去和邪恶搏斗的男人最没出息,而且还在别人搏斗后去表现自己。但是,眼前这个男子呈现给她的体魄却是那么健壮、伟岸、动人心魄,吸引了她的目光。
李红梅也坐起来,问:丽莎,你在看什么?
蒙丽莎指着窗户外边说:你看,北京体育学院的那个男生在跑步。
李红梅朝窗户外边瞥了一眼,说:我最看不上学体育的,当不上冠军什么都不是。除了教学生打打球,跑跑步,一辈子没有出息?
蒙丽莎还在欣赏窗户外边跑步的男学生,说:我不这么认为,能让人产生美感和审美愉悦都有价值。照你这么说,米开朗琪罗雕塑的《大卫》、《掷铁饼者》,就什么都不是啦?
李红梅笑了,说:艺术是艺术,生活是生活,这两者有很大的距离。如果用艺术的观念去指导生活,生活会一塌糊涂;如果用生活的观念去创造艺术,艺术肯定低俗。丽莎,我们是在现实中生活,不是在艺术中生活。如果有不切实际的浪漫,不但不会成功,还会闹出事情,倒霉的还是自己。
蒙丽莎说:我觉得生活里必须有艺术,没有艺术的生活多么枯燥无味。就像现在,在高原的早晨,窗外是巍峨的雪山,空气一片清冷。宿舍里一派宁静,我们坐在窗前,捧着一本书,毫无干扰地看着健壮男子的运动,憧想着即将到来的爱情,这就是享受生活里的艺术,情绪多么恬静,心情多么愉悦。如果把此时此刻的情景和感觉写成散文,这种诗情画意和淡淡忧郁的情调,肯定会打动不少读者。如果创作成画作——
李红梅苦笑,说:我不和你辩论,我没有从巴掌大还是冰封的的玻璃里,看到那点景象而产生浪漫的遐想,认为是享受艺术!
苟场长和曹抗战带着一只黑色的狗走过来,站在空地旁边,阴沉着脸没有说话。狗耸着耳朵警惕地看着王学刚,做出随时扑上去的姿势。王学刚跑到他们跟前停住脚步,还给苟场长哈了下腰,活像中国汉奸见了日本太君。
苟场长黑丧着脸,问:你在干什么?
王学刚又汉奸了下身子,回答:锻炼身体。
曹抗战想起王学刚那天夜里的表现,心里就有愤气,说:你是干活太少才锻炼的,城里人吃饱饭不干活,怕骨头生锈才生着法子锻炼。你要是拼上力气干一天活,累得倒在床上爬不起来,看你还锻炼不锻炼?
王学刚想给他们讲运动学的原理,体力劳动是体育运动是两码事情,体育运动是对全身各部分的均匀锻炼,体力锻炼只是个别部位的锻炼,长时间从事一种体力劳动,不但起不到锻炼身体的效果,还会损伤身体的一些部位。但是,在曹抗战目光的震慑下,他什么都没敢说,还表示赞同地点下头。
苟场长还是唬着脸,看了一眼女大学生宿舍,又想起邹部长的指示,严肃地说:你要锻炼就到河滩上去,不允许在这达跑步。大家都没有起床,你在这穷折腾,影响其他人休息,听见没有?
王学刚赶忙哈了下腰,表示恭敬,说:听见啦。
他们说话的地点就在蒙丽莎的窗户跟前,她觉得苟场长和曹抗战欺负王学刚,一股豪气冲上天庭,一下就拉开窗户,把头从窗户伸出去,冲着苟场长、曹抗战喊:他跑步没有影响我们休息!
苟场长、曹抗战霍然看见从窗户里伸出一个蓬乱的女人脑袋,仔细一看是那天夜里表现最勇敢的女学生,刚要说:你懂得……,急忙刹住话头。他本来想说你懂得挨球舒坦,但一想这话不能给没结婚的姑娘娃说,就把后边的粗话咽下去,改口说:睡你的觉,操那么多闲心干啥,以后少管与你无关的事情。又见蒙丽莎还在看王学刚,就对王学刚说:你马上回宿舍,少在这里遛跶!
王学刚又给苟场长做了个汉奸动作,说:我这就回宿舍,以后再不在这里锻炼啦。他朝宿舍走的时候,扭头看了蒙丽莎一眼,立即被蒙丽莎惊人的美丽惊诧了。他也感觉蒙丽莎在看他,目光里射出一股强大的心灵可以感受的流体,击中了自己。他停下脚步,想转身看她,就在他要转身时候,看到苟场长、曹抗战,还有石娃子朝这边走来,他们身后跟着那只最勇猛的狗。立即刹住转身动作,向宿舍走去。
曹抗战看着他的背影,愤愤地给苟场长说:他哪是锻炼身体,跑到女学生跟前卖骚。只穿那么一点衣服,故意让女学生看,勾引女学生。
曹抗战的话引起苟场长的警惕,觉得曹抗战的话很有道理,说:以后要禁止他们在这地方活动,要是男学生和女学生都到这地方锻炼,就会锻炼到一块。说完又说:这些女学生比画都漂亮,那么大岁数了没有挨过男人,就是畜牲也闹春哩,甭说是个人。我们除了提防男学生,也要提防女学生。常言说母狗不翘尾巴,公狗上不来。
曹抗战说:我给咱的人都说一下,提防着他们。
苟场长说:你给咱的人说清楚,他们也不许到这地方来。除了石娃子和邢老汉,谁也不许和妇女学生接触。谁要是违犯了这个规定,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曹抗战在石娃子头上拍了一下,说:碎驴日的,苟场长让你享了天大的福份。
石娃子仰起脸看他,不知道自己享了啥天大的福份。苟场长允许自己到这块空地上来,有啥福份可享的?
苟场长说曹抗战:你少给石娃子教瞎(坏),他还是个毬事不懂的娃娃。又说:以后多派几只狗看他们,不许他们在这里男女混杂。
曹抗战叫来的几只狗,保持着警惕姿态,在空地上游弋,像电影里的国民党宪兵。唯有高大威猛的猛子蹲在房檐下,一付不屑于执行这种任务的样子。
蒙丽莎又对着猛子喊:巴克——
猛子纹丝不动,眼睛都没朝她瞅一下。
蒙丽莎嘟囔:好高傲噢,真正的战神!就缩回脑袋,关上窗户。寒冷被关到窗外,清新的空气也被关在窗外。人享受了房里的温暖,就不得不放弃室外空气的清新,忍受室内空气的混浊。她又想起那天夜里,苟场长和农场汉子与狼的搏斗,心里又滋生出敬佩的情愫,由不得自言自语:他们是真正的战神,要是把这些男人送到大学,具有了文化修养,一定会成为全世界最优秀的男人。拥有这样的男人,就是女人的幸福,缺少这样的男人是女人的悲哀。
李红梅又对蒙丽莎说:丽莎,你总是那么锋芒毕露,何苦惹领导不高兴哩。这里是黄河滩农场,不是北京大学的学术论坛。古人都说过,识时务者为俊杰,干啥事情都不能逆着潮流走。
蒙丽莎却不以为然,说:其实,我对农场的人还是非常尊敬的,我从心里佩服他们。他们那天夜里和狼搏斗,真是惊心动魄。我就是看不惯他们的霸道!
李红梅说:你以为你是普罗米修斯可以盗来火种造福人类?
蒙丽莎说:我不想当普罗米修斯,也不想被教皇烧死,但我想活得自由幸福。你看《创业史》里的改霞,人家起码还有梁生宝让她思恋,这样的爱情就是没有结果也是幸福的。我们算什么,这么大岁数了,连爱的对象都没有,甚至连欣赏一下男人的欲望都被掐灭,这是多么残酷和不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