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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咸淳六年秋 珠玑巷

罗伟琳补录的有关罗松的故事。

胡教授,也许是时间隔得太久,我当年的记录又不够详细,很多细节我都回忆不起来,还要重新组织、补充,所以我的这一段回忆写得杂乱、琐碎、冗长。再说我怕你等着看珠玑巷的事,故而只以“我”之所记所感为线,其他人一笔带过了。这对于想看宫斗戏的人而言,多少是种缺憾和损失。不过,我相信胡教授您不会有此种遗憾,因为您现在还待在珠玑巷呢,你……当……然……更……想……看……珠……玑……巷……的故事,对不对?

好了,我不猜了,接下来我告诉您罗槐离开家后珠玑巷发生了什么故事。

由于罗槐留下的笔记中关于罗松的记载不是特别多,下面,是我根据资料,再结合想象,对罗松的故事做的一个大致的还原:

罗槐走后不久即到了向州作院交付兵器之时,罗松告了三天的旬假,从梅岭的速递铺回到珠玑巷。正是深秋时节,山上的枫叶已经开始变红,路边的菜蔬和树木却绿得沉郁。珠玑巷的街市上飘散着桂子的清香、食物的香气,混合着挑夫的汗味、肥料的味道,总之气味有些混沌。

罗松先到库房检查了一下那批州衙定制的刀斧弓箭和车马配件,又帮着修了两个损坏的火炉,这才拎着用丝茅扎住的两只锦鸡,来到对门的王氏酒铺。长得黑壮的王掌柜本来正为小二打破了一坛多年的钻缸酒而恼火,脸拉得比马脸还长。一抬头看见罗松,长脸迅速笑成了椭圆形:哟,罗节级来啦?小二,快冲香茶!

不用了,王伯。月梅不是要锦羽做点翠头饰吗?这是我几日前在梅岭捉到的两只锦鸡,你看这锦羽不错。

罗松说着把锦鸡递给王掌柜。王掌柜高兴坏了。他是打心眼里喜欢罗松的。首先,他觉得中等个儿的罗松长得匀称、斯文,不像那罗槐膀大腰圆,一身踢死牛的腱子肉,一看就是介武夫。再者,这罗松性情比罗槐温和,不急不躁的,为人周到细致,像个满腹经纶的书生。有时王掌柜也觉得造化弄人,明明是武夫的罗松反倒一身书卷气,而多读了两年书的罗槐却浑身行武气,当个铁匠铺掌柜,倒还挺相称。

小二端来了香茶沫,也用抹布特意掸干净了一张凳子,罗松喝了几口茶,还没来得及坐下,有客人来沽酒了,王掌柜出去照应,罗松趁机跑到后院帮伙计打水,同时偷眼看着后院通往闺房的院门。王掌柜早年贫苦,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当个财主。家财雄厚之后,便仿那大户人家,在后院建了道圆洞门,把住房与作坊隔开。

月梅娘人老皮糙,天天当垆卖酒。女儿月梅姿容秀丽,以前在铺子里帮手时惹得不少儿郎前来探看。王掌柜担心女儿被看坏了,故此从她满十五岁起就把她“关”进了后院的闺房。那道圆洞门成了月梅的枷锁,把个天性活泼的月梅憋在那儿描花绣朵。王掌柜这边呢,则等着罗松来提亲。

罗松因在递铺,和月梅不怎么见面。这次罗松回家休旬假,第一要务便是来看月梅。哪知王掌柜并没因为罗松的到来而将月梅放出,罗松只好到后院来“打野眼”。

王二,月梅这一向可好?

打了几桶水仍未见月梅从二楼的闺房来到眺楼,罗松有些着急,他问旁边的伙计。

王二笑笑:罗节级,王掌柜把公鸡都看成贼,我哪儿看得到月梅小娘子?讲得不好听,真是连小娘子的骚都闻不到,哪晓得好不好?

罗松微微一笑,心想王掌柜这人还当真有趣,如不是他性情执拗,不喜欢弟弟罗槐,若按当初的父母之命,月梅再喜欢自己,自己也不能抢了原本许配给弟弟的月梅。现在因了王掌柜对罗槐的偏见,自己反倒因祸得福了。今后有月梅这个如花美眷相伴,岂不快哉?

有段时间他还不好意思作这想头,后来罗槐言明他不中意月梅,罗松这才敢往这上头想。

这次他请假回来,一则是为了把那批刀剑交付给州作院的杨都头,二来也是想和月梅认真说说,看看她到底什么意思。

哥,哥!你过来!

胖嘟嘟的小使女忽然从圆洞门走出来,递给他一个大布袋。

这是小娘子帮你绣的马鞍,还做了两套夹衣,你试试看。

小使女说着朝他眨了眨眼睛,罗松转头一望,看见月梅坐在眺楼的美人靠上,脸上笑意盈盈。他从腰包里掏出个锦袋递给小使女:这是我上次在南雄街上给小娘子买的一对金耳环和头花,还有一封信,你让她务必这两日给我回话。

罗松说着朝月梅挥了挥手,月梅也站起来朝他约了约手。这时王掌柜走进来,他满脸警惕地看了看小使女,小使女嘟着嘴朝眺楼一指。王掌柜见女儿和罗松近在咫尺却没有凑到一起说话,心中甚是满意,还夸罗松讲规矩,又说罗槐调皮,不讲礼数,前年还翻墙进了院子,不知搞的什么名堂。

罗松疼爱罗槐,听不得别人讲他坏话,当即解释道:王掌柜,舍弟只是偶尔略有些鲁莽而已。上次他翻墙到你家后院,实非为了月梅,而是发现一条银环蛇进了院内,怕蛇伤人,是以才临时越墙进去捉蛇的。

王掌柜惊讶地看着他:有这等事?那我讲他时他怎的不辩白?

舍弟为人憨直,见你曲解了他,觉得说也无益,也就懒得讲了。他还不许我们跟你讲,你说他这人憨不?

罗松说到这儿,有些替罗槐鸣不平。这几年王掌柜可没少讲他。罗松早就要替罗槐辩白,罗槐不让。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也许他是想让王掌柜更讨厌他?

嗬哟,那我错怪罗掌柜了,等他下次回来,我一定向他道歉!来来,喝茶,你看这茶沫冲得多好。

王掌柜人不坏,听说后忙道歉兼表态,同时端起碗香茶递给罗松。罗松啜了两口,见王掌柜期待地望着自己,他斟酌了一会儿后谨慎地说:王伯,家翁在时曾与您指腹为亲,按说现在来提这事儿的应是舍弟。怎奈月梅与舍弟不合,我想,我想……

罗松忽然卡壳了,他觉得这不合礼法,一直期待地盯着他的王掌柜着急了:你想来替他提亲还是给你提亲?

罗松脸一红:王伯,婚姻大事岂能如此儿戏?我想等月梅一句回话后,请媒人正式来提亲。

王掌柜高兴地拍掌大喊:老婆子,你快来!

不一会儿,打扮素净、满身酒气的月梅娘小跑着走过来,心慌地看着王掌柜:老头子,什么事?

王掌柜把她拽到一边:你帮罗节级参谋一下,请哪个媒人来提亲比较合适?

月梅娘一听这话,扬手轻轻打了他一下:你鬼叫鬼叫的吓死人哪。浩山,要我说呢,西头的张阿姐最合适。她父母双全,夫妻和睦,四儿三女,福气驮驮,由她牵红单最是吉祥。

罗松点点头:好,那就请张阿姐了。只是务必先听听月梅的想法。万一她心里有他念呢?

罗松话刚说完,王掌柜便举起右手从头顶往下一劈:她要有杂念,我一刀劈了她!

罗松忙辩白:王伯,不是这意思,我是怕我委屈了她。

王掌柜瞪着他:你是怕她心里有罗槐?告诉你,不可能!她做梦都是想着你。

月梅娘扯扯他的衣袖,嘟哝着埋怨他不该这样说自己的女儿。

罗松怕他俩尴尬,忙做了番解释和调和,又抢着说自己一直念着月梅,月梅娘的脸色这才转过来。末了,月梅娘给了他一句回话,说她晚间问问月梅,明日再和他商议。

罗松沉吟了一会儿,拿定主意说:好,明天等她回话后我就去请张阿姐。王伯、婶娘,晚生还有事,先告辞了。多谢你们的好茶!

罗松放下茶碗,离开了王氏酒铺,信步往码头走去。

珠玑巷位于南雄北部偏东,距梅关驿道十余里,山秀水润、土地肥沃、宜农宜牧、交通便利。唐开元四年张九龄奉诏开凿梅关、拓展路面、建成驿道之后,南来北往的人在经过珠玑巷时或停留、或落户,渐渐地成为百姓杂居的繁荣古镇。该巷南起驷马桥,北至凤凰桥,有珠玑街、棋盘街、马仔街三街和洙泗巷、黄茅巷、铁炉巷、腊巷这四巷,住着曾、何、温、谢、陈、黄、罗、王、杨、钟、赖、李、张、卜、周、董等一百五十多姓,一千多号丁口,加上南来北往的客商,小小的珠玑巷街上每日总是熙熙攘攘。

也许是在快递铺待了多年,又参与过多次厢军与盐寇、峒寇、虔寇的战斗,罗松养成了爱观察的机警习性。在街上走了不多时,他便发现街上多了好些个“生人”,想到前天弟弟在飞奴传书中说有两个峒僚人来打砍刀、箭镞一事,他心内一动,不由多看了那些“生人”几眼。这一看,就看出疑虑来了:这些“生人”身材高大,虽然和其他五行八作、来自四面八方的陌生人衣着相同,但眼神的阴枭和表情的机警使他们从满街的陌生人中跳脱出来,让在行伍中厮混了多年的罗松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他思索了一下,急步来到码头,只见帆桅林立,人来货往,热闹异常。他一艘艘地看过去,倒也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就在他怀疑自己判断有误时,有三四个壮汉从他身边走过。他们快速地交谈着,听口音像是赣州那一带人,但其中又常常夹杂着他听不懂的词语。罗松知道,这是匪贼常用的暗语切口。他跟踪了一段,见那几个人上了其中一艘船,他捡起石子在地上画了一个记号,然后转身来到了沙角巡检司。

巡检司始于五代,盛于本朝。多设置在藩府要郡所在的州、京城、留都,远离州县集山水险要与交通必经之处、商业市镇、盐茶生产场务和运销途中,沿边沿海、边防要塞等地,用以巡捉盗贼,维持地方治安。

珠玑巷虽为小镇,但因商业繁华又属水陆要道,故设了巡检司。巡检使蔡大郎与罗氏兄弟自幼交好,为人豪侠。只要得空,三人经常上山打猎、驯放飞奴。蔡巡检使官不大,忙碌却不亚于知州和通判,盖因州府不肯多出钱养官,便把捉贼巡检、驻泊巡检的职责一并加到蔡大郎头上。除了缉私、治安外,巡检司还承担押解运送犯人、银米、参与诉讼等职责。

换了有些人,手中握有这些权柄,也许就张狂了。但蔡大郎和他两个兄弟却为人低调,尤其是蔡大郎,能干而又圆滑。别人的眼眉一眨他什么都明白,却从不多事,更不惹事,免得州府主官忌惮。这样他倒是与南雄州的陈知州、姚通判关系融洽了,巡检司却不甚干事,乃至有人编了个顺口溜骂他:沙角巡检司,吃了米粮不干事。

罗松曾借口带蔡大郎去吃茶,结果把他带到了一帮小儿面前,让他听黄口小儿们念此顺口溜。本是想刺激他一下,哪知蔡大郎毫不在意。罗松说了他几句,他也不恼,反要罗松送他一百支铁箭,理由是经费吃紧,用了的弓箭补充不及时,他手下的二十名弓兵只有九张弓。罗松不但当即应允,还发动珠玑巷的街坊捐款,买了十张弓和五百支铁箭送给巡检司。去岁土匪犯境,这些弓箭可帮了大忙,所以蔡大郎现在见了罗松要格外亲热几分,立即带着罗松往巡检司后院走去。

浩山,我近日把杂物间腾出来做了茶堂,请我舅父打了茶几、靠榻,又到南雄买了景德镇产的青白瓷茶具。你看,这瓷釉色多好,光致茂美,如冰似玉。

蔡大郎貌似粗人,却喜欢精致的器物和生活。他的阔绰,有时让罗松惊讶和疑虑。坊中也有传言他在走私,又说他曾捐钱给州作院打造武器,支援前方将士,但都没有确凿的证据。

不过,蔡大郎虽然不甚干事,却有强烈的家国情怀,常和罗松等人谈论朝中武备之事,去岁他还发动家人和族人为珠玑巷的忠义巡社捐了几百支弓箭。总之他是个远非他表现出来的那般简单的人,他身上充满了矛盾色彩。

由于关系走得近,耿直的罗槐还直接问过蔡大郎是否在做买卖。蔡大郎倒也不避讳,说他交了些本钱与他家二郎、三郎做市食、果子和赁物生意,所得之利三人分,故而有些闲钱。

罗松和罗槐情知他在障眼,但谁也不好揭穿他。罗槐有一次私下里还说要再当面帮蔡大郎算算他的收支账,被罗松制止了。

人有人路,蛇有蛇道。大郎只要不贪赃枉法,他爱怎么吃怎么用都是他的事,你千万莫管闲事!

对罗松的这番话罗槐不太赞成,他总觉得蔡大郎有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味道。这方面罗松看得多了,没那么严苛,所以他和蔡大郎还是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每次回珠玑巷,都要到蔡大郎这儿坐一坐,讲讲西天。蔡大郎也视罗松为知己,有好东西总要与他分享。今天也不例外。

他领着罗松往茶室走进,兴奋地道,浩山,上墟我们查了几个私盐贩子,他们怕吃官司,丢下盐担跑进了山里。你猜我们在盐担里找到了什么?

罗松笑了:盐呗!

蔡大郎嗤笑道:你这人最没意思,见瓜说瓜、见人说人,怎的就没丁点儿趣味?告诉你,我在他们的盐担里找到了好几饼龙团胜雪!茶饼盒上有建州凤凰山北苑贡茶的火漆,那可是茶局专造的御茶。这些私盐贩子也太手眼通天了!

这时两人已到那间散发着新鲜泥炭气息的茶堂门口,蔡大郎愤愤不平地道,同时做了个请进的手势。罗松走进去,眼眸立即被满堂新家具刺激得眯缝起来:

哟,鸟枪换炮了?大郎,你们巡检司不是打弓箭都缺钱吗?怎的现在如此阔绰了?

罗松琢磨着问道。蔡大郎油油地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们最近是发了点儿小财,刚才不是说我们从盐担里找到了龙团胜雪的贡茶吗?有个淮扬来的客商不晓得从哪里听说了这个消息,跑这儿软磨硬泡地把茶饼要走了。反正那茶饼渗了些盐水,坏了,我们就给了他。

这后两句话,蔡大郎说得甚是勉强,且说时眼眸闪动,罗松一看就知他在撒谎。不过他也没揭穿,疑道:你倒也大方。怎的没想到留一饼给我?再说,你会白给他?

蔡大郎扮个鬼脸:白给他也不好意思呀。正好他在珠玑巷新置了房屋,打家具时就多做了几样,这你不都看见了吗?

蔡大郎说着指了指屋中的家具。罗松叹口气:看来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啊,只是提醒兄一句,此事不可再有。

蔡大郎哈哈一笑:晓得了!你呀,还是眼里揉不得沙子。

说罢,他立即捅开铜炉子,加炭旺火,从柜中取出套青白釉彩、细腻如玉、能映见日光的茶具,得意地说这是他新买的“饶玉”。

罗松素来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奇怪地道:这是瓷,怎么唤作玉?

蔡大郎一笑:浩山,你这就不懂了。这是景德镇产的薄胎瓷,釉色白中隐青,细润如玉,故称饶玉,可与真定红瓷、龙泉青秘比美了。

罗松伸出的手缩了回来:这肯定很贵,万一打了怎么办?

此时水已开,许是为了配这精美的景德镇瓷器,蔡大郎露了一手绝活:以手上的功夫控制注入茶盏的水柱,在翻起的茶沫上写下了“茗友”二字。换了别人,定然会为此讶异和叫好,罗松却是自小看着他练出来的,当下笑道:你七岁练的功夫现在还用得上,不错啊!

蔡大郎哈哈一笑,兴奋地端起一碗递给罗松:你呀,总是这时候来杀我的风景。快喝吧!这可是龙团胜雪,一般人喝不着!

罗松摇了摇手:不渴,不渴。

蔡大郎不高兴地放下碗:你这是效仿孔子,不饮盗泉之水呢,还是觉得不齿于为兄的行径?

罗松见他生气了,忙接过茶碗吹了两口气:这不太烫了吗?我呀,刚从州衙赶过来,路上把背囊里的水全喝光了,现在肚子还咣当响呢!

那还用说!喝这一碗下去,赛过活神仙。嗯,真香,到底是御茶呀!

蔡大郎突然来了兴致,吟道: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只有文字五千卷。

罗松接口道: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蔡大郎又给自己倒了一碗,咂巴了两口后,续道: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对于蔡大郎而言,龙团胜雪就是一壶醇酒,两碗下去他已醉了。他背着卢仝的《饮茶歌》,一边以手击桌,慷慨激昂。

嗅着茶香,听着蔡大郎忘情的吟诵,罗松的心情复杂起来。茶香与忧思一并入心,让他唏嘘与疑惑。这龙团胜雪可是近臣之家徒闻而未见的稀罕物,实比那几担盐要金贵得多。二十饼一斤的茶,价值二两金子,王侯将相们都道:黄金可求,龙团难求。蔡大郎却敢如此大胆地把龙团胜雪卖与商人,这还是自己认识的蔡大郎吗?想到这儿,他心内一沉,思绪飘到自己的上司蒋都头身上。

蒋都头下辖珠玑巷至大庾岭驿路一带的二百名铺兵,每个铺兵按制月给糙米一石五斗、春衣绢两匹、折布银一贯五十文,冬衣绢二匹、绸半匹、棉十二两,折布钱八百五十文,虽说待遇略高于普通厢兵,可州府的口粮供给不及时,到了蒋都头手上,水过地皮湿,再分到每个管理递铺的曹司手上时,口粮和折布钱又少了一些。曹司们没有外来水,也指着这些东西补贴家用,他们再克扣一些,铺兵们就吃不饱、穿不暖了。可身为铺兵,他们昼夜往来,备极劳苦。马递还好些,虽然那马多是军队挑选后的劣马,但铺兵们好歹还能借助畜力省些力气,最苦的是急脚递,他们传递的皆为事关外界的文书,以及军机、军需,特殊盗案,上报朝廷的重要文报等。急脚递的马也非良马,但却日行五百里,昼夜鸣铃走递,过如飞电,望之者无不避路。

绍兴十一年间,秦桧以高宗之名,一天之内发十二道金字牌传令岳飞退兵,当时用的就是这日行五百里的急脚递。这种强度的速递,对铺兵和马匹的体能是个极限挑战。如吃不饱、穿不暖,铺兵、马匹常常倒毙途中。还好日行五百里的急脚递多在战争期间,目前除边关外,形势还算太平,传递普通文书的步递的铺兵们日行二百里,十里一铺,每位铺兵只要疾走二十里即可把文檄传入下一递铺的铺兵之手。只是他们除传递文书外,还要运送官物,事务繁重,极为辛苦。然而,都头们却常常克扣饷银,若遇上年成不好,州府缺粮缺钱,他们的所得还要打折扣,所以铺兵时常缺乏盘缠,因饥冻而成僵殍,许多铺兵为了活命只得逃亡。

为了防止铺兵逃跑,朝廷在铺兵的面上、臂上刺字。罗松左臂即有“铺兵”二字。有时看着那两个深入肌理的黑字,他觉得自己是实施了黥刑的流放囚徒。蒋都头以前当铺兵时的曹司很凶狠,把“铺兵”二字全刺在士兵们的脸上,坏了蒋都头那张英俊的面孔,所以他提起刺字,总是咬牙切齿。

按说他受到曹司的欺负,应该更体恤属下,可他却变本加厉,不但在铺兵脸上身上刺字,还克扣铺兵的饷银和口粮。难道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后都是个恶婆婆吗?想到蒋都头,罗松心中沉甸甸的:近日他发现蒋都头在利用马递贩私盐。他今日到巡检司,本是想把此事告知蔡大郎的。现在喝了这碗龙团胜雪,想到蔡大郎有可能也存在同样的问题,他改变主意了,只是把罗槐飞奴传书说的峒僚人要打造兵器一事及自己方才在码头上看见了“生人”之事告诉了蔡大郎。

大郎,那些人在我看来路不正,你是不是去查一下?

看着沉吟不语的蔡大郎,罗松有些失望。蔡大郎怕主官忌惮,一般的事不怎么上心,但他到底还是血性之人,一旦有可疑线索了,他还是会立即挺直腰板竖起耳朵来听。只见他啜了口茶,斟酌道:浩山,盘太古与姚通判有过节,但他们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从未打过珠玑巷的主意,想找罗记打造兵器的肯定不是他们。有消息说萧破洞、谭鬼七他们从章江窜到了南雄,我马上派人过去查一查。你这几天不是休旬假吗?依我看,你赶紧给各姓族长吹个风,把忠义巡社的人动员起来,让大家提高警惕布好阵,一旦有可疑之事,立刻放三声响箭,大家统一行动。

罗松点点头:如果是萧、谭部,他们人数肯定不少,光忠义巡社和你那十几个弓兵于事无补,你得立马向知州报告,请求厢兵的支持。

蔡大郎点头的同时却深叹一口气,说那些厢兵都是老弱病残的杂役军,顶不了什么用。

罗松立马打断他的话:大郎,有总比没有要好,起码他们还能唬唬人。

蔡大郎看了下沙漏,举碗吃干最后一点茶沫,满足地道:这龙团胜雪的茶沫抵得金沙,一点也不能浪费!浩山,事情重大,我现在去码头看看,就不留你吃午饭了。

罗松亲热地搂住他的肩膀揉了两下:好,大郎,改日我捉两只锦鸡给你下酒!

蔡大郎哈哈一笑:还改什么日?你这次回家不是带了两只锦鸡吗?给我便是!

罗松急了:你耳目倒是灵通,只是这次不成,我那锦鸡已经送人了。

蔡大郎哈哈一笑:不用猜,你肯定送给了月梅。什么时候喝你们的喜酒啊?

罗松神秘地一笑:等你侦查出线索我们再交换情报。

好你个浩山,讹我呀!

蔡大郎爽朗的笑语声追上来,罗松忽然谅解了他私留龙团胜雪的举动,人非屋瓦与石灰,不能总是辨个黑白,也许蔡大郎就是个“灰”人。但作为朋友,他还是令人愉悦的!

当天下午,罗松敲响了位于珠玑巷口公理亭边上的铜钟,闻声而来的各姓族老来到了公理亭。公理亭是珠玑巷各姓为排解纠纷集资建起的八角形茶亭,沿墙建了条圈椅,两扇门平日洞开,角上有茶桶,为往来客商提供歇息之地。但只要敲响了铜钟,族老们议事时那两扇门便会关上。话说这日族老们进得茶亭来,见只有罗松一人等在那儿,不由吃了一惊。

浩山,你有嘛格事情要到公理亭来讲?

颤巍巍的九巴公因事先没有得到罗松的禀报而生气。罗松道了歉,然后简要地说了下事由和蔡大郎的建议。众人想到前年萧破洞、谭鬼七部进攻珠玑巷一事,不由心生警惕,纷纷献计献策,不久大家即商议出一个还算周密的方案。

各位,我们回去尽心准备吧!

身为各姓族老中最年长者的九巴公一发话,众族老忙不迭地回去传达、准备和部署了。

次日,罗松、罗平、阿乙雇了十辆牛车,往南雄州运兵器。为了预防万一,罗松请蔡大郎派了六名身穿号衣、背着弓箭的弓兵押车。自己则领着罗平、阿乙和几个徒弟、昆仑奴手提棍棒,布阵而行。行前他把那批刚制作完成、尚未检验的克敌弓、神劲弓、短强弩和火药箭锁入了库房,并命人严加把守。

从珠玑巷到南雄有十余里驿路,为了安全,一路上他们小心慢行,尤其是在穿过两座山口时,罗松派了两个弓兵先行探路,见一切如常后才驱车前行。就这样紧赶慢赶三个时辰,终于把十车刀箭、车马铁件送到了作院杨都头手中。杨都头对罗记打造的兵器赞不绝口,更让他高兴的是罗松给他带了两坛五年的钻缸老酒,把他乐得什么似的。不但爽快地结了这批货款,还把上一批货款也一并给付了。

罗松觉得杨都头并不像弟弟说的那么难打交道。小乙听了笑着说,杨都头老是向罗掌柜讨钻缸酒,偏偏王掌柜又不给罗掌柜酒,杨都头多要了几次,就把罗掌柜给逼急了,两人吵过一架,所以杨都头给罗掌柜结账时不太爽快。

这个浩风哪!还得磨炼磨炼!

罗松想到弟弟的火爆脾气和耿直的个性,还真纳闷他是怎样把生意做大的。

拿到了钱,罗松心情愉快,当即给小乙及几个徒弟发了利是,众人兴高采烈地往回返。

这时,一匹快马奔来,罗松眼尖,看见是十二里递铺的老刘,忙挥手大喊:老刘,你调马递铺了?

老刘大喝一声扯住了缰绳,怎奈他骑的是匹老马,疾驰一阵后体力已衰,如此扯缰绳,马儿吃痛不过,放声嘶鸣间前腿打滑,把老刘从马背上甩了下来。幸亏罗松手快,一把将他接住,老刘身子还没站稳,就一把抓住罗松的手说:罗节级,不好了,贼人打劫珠玑巷了,你们快回去帮忙!我再去南雄搬救兵!

老刘打马要走,罗松拽住了他:你都看见了什么?快告诉我!

老刘喘着气道:今天马递铺的兄弟都拉肚子了,正好有一封公文要送到沙角巡检司,就让我去了,我也正好回家看看老婆孩子。我正好走到南门口,正好看见一伙贼人拿着刀剑赶人,我就跑南雄搬救兵来了!

老刘是珠玑巷人,家里开了家饭馆,老实巴交的一个人,就是说话啰嗦,外号“刘正好”,听他说话,常把人急出病。

你看清有多少贼人了吗?

老刘摇摇头:没看清。

罗松急坏了:那你赶快去找杨都头,小乙,我们跑步回去!

两炷香后,汗津津的罗松领着眼冒金花、双腿发软的小乙一行来到了珠玑巷北边的凤凰桥。珠玑巷虽为弹丸之地,每日却有大量客商往来。岭南地区的金银、香药、犀角、日用百货等货物多由此陆运到南安,沿章水下虔州,出长江,至京师临安。所以珠玑巷人在匪患甚烈的情况下,没有像其他村寨一样筑墙围村,或是建造围屋,它是敞开的、开放的,犹如一朵盛开的梅花,伸一指头过去,便能触到它的花蕊,也因此常惹匪患。如今,这敞开的珠玑巷再一次因为它的不设防而遭殃了。

罗松领着小乙他们隐身到距凤凰桥几十米远的大榕树上,发现凤凰桥头的晒坪上,一杆黑底上写了白花花两个“萧”字的旗帜正高高飘扬,几十个皂衣皂袍、手执长枪、朴刀、剑、戟的匪寇气势汹汹地围殴一群百姓。

家主,你看东南西北角和中心区的望火楼皆有贼人把守,看样子是有备而来。

怎么办?

小乙问罗松。罗松定定神,示意大家安静地再观察片刻,说话间他的心情降到了冰点。

“靖康之难”后,国朝剧变,民乱纷纷。不但南雄州邻近的虔州时有匪乱,南雄州本地也常有妖寇、盐寇、山匪、峒寇横行,其中盐寇尤为突出。因南渡之后,朝廷专仰盐钞立国,对盐进行官卖专售,浮利甚高。朝廷设立了多个行盐区,东南地区主要有淮浙盐区、广东盐区、福盐区、江西的虔州属淮浙盐区,与虔州相邻的广东属广盐区,按例两区之间食盐不得相互买卖。虔州离江浙远,淮南转运过来的食盐长途运输,至此已杂恶不可食,且贵。而从广东贩盐,则路近价低,可获厚利。为了获利,不少峒民、瑶民和汉民从岭南走私海盐运往岭北。

五年前,梅关驿道和浈江、章江水道上突然出现一股凶猛的头目为萧破洞的盐寇,打一把黑旗,匪徒着皂衣皂裤专门劫杀过往盐商。起先他们只劫私盐,后来连官盐及其他商品货物也不放过。南雄州和虔州曾两次联合出兵清剿,打杀了一部分,但匪首萧破洞、谭鬼七逃逸。前年萧、谭盐匪曾抢劫过一次珠玑巷,当时他们刚受官军围剿,人数少,被罗松、罗槐、杨都头、蔡大郎率部联合击退。

如今他们卷土重来,人数、气势都胜上次数倍,罗松不由得心惊。他仔细逡巡了一遍,在人群中没看到王月梅,心中略定。此时前往侦察的小乙等人回来说,由于贼寇人手不够,铁炉巷、腊巷未见匪迹。罗松当即领着小乙等人绕道回到罗记铁匠铺。

罗记铁匠铺的围墙修得高大、结实,门楼即是防御的哨楼,加上留守的徒弟很警惕,在杨姓、王姓、卜姓的族长带着十几户人家躲进铁匠铺之后即闩紧大门,并在四边角楼上伏以弓箭手,以备随时迎战。

众人见到罗松回来,顿时围上来讨主意。罗松看了一下人群,没发现王月梅一家人的踪影,心下一沉。此时小乙来报,说有队盐寇押着一队妇孺往铁匠铺而来,脸上不由冒出了些许的汗珠。他转身下楼让妇孺们躲进后院的平房,又命小乙、罗平等人从仓库取出那批还未交付的火药箭、克敌弓、神劲弓、短强弩,分发给昆仑奴、徒弟和各姓壮丁。这些人平时参加忠义巡社,农闲时都有演练,上手就能使用武器。小乙、罗平几个更是练得一副好身手。这也是罗松的底气,他很庆幸这批货是第二批交付的,否则今日休矣。

此时盐寇已至铁匠铺前打门叫骂。小乙正要发火药箭,被罗松轻声喝止:罗平、小乙,传令下去,不准用火药箭,万一烧起,全巷皆毁。还有,听我号令才许动手。

罗平、小乙领命而去。这时,二伯陪着九巴公、曾族长、王族长、温族长来到二楼见罗松。考虑周全的温族长叮嘱罗松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和盐寇交手,他说钱财是额头上的汗,擦了还会来。我们宁可财物吃亏,也不要让人吃亏。

浩山,温族长说得对,我们须得有一个万全之策哪!

九巴公抖着雪白的山羊胡道,另有几个族长忙连声附和。旁边的二伯指着楼下那群打得鼻青脸肿、吓得瑟瑟发抖的街坊,问道:九巴公、温族长,您二位以为眼下这是人吃亏还是钱财吃亏?

温族长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曾族长道:九巴公、温族老,到了此时,说什么都无用了!我们且听浩山安排,该出力效命的,就出力效命,绝不后退!外头那些人虽非我们的家人,却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我们得想法子保全他们的性命。

王族长频频点头,这边伸手从墙边取了把短强弩,想把它拉开。谁知弩没动静,他却被拽了个跟斗。罗松扶他起来,朝他们拱拱手:各位老伯,此处有我等,你们年高体弱,请下楼进屋静候我们的佳音。

他顿了一顿:万一盐贼破门,你们赶紧带着大家从后门离开。

这时温族长问道:后门也被堵了怎么办?

罗松呆了呆:温族长,男儿自强,保全妇孺,除此无他。二伯,你领族老们下去。各位壮丁们,大家准备。

罗松正要挥手命小乙、罗平他们放箭,忽然几个盐匪推着王掌柜从对面的王氏钻缸酒铺走出。王掌柜一边挣动身体,一边大喊:罗松,快救月梅和你岳母!

情急之下,王掌柜竟忘了罗松和月梅还没成亲。边上的盐寇打了他两巴掌,让他住嘴,王掌柜仍不停口。盐寇一刀朝他刺去,王掌柜躲避不及,肩头立即血流如注,引得众人一片惊叫。

家主,你看,那是月梅和圆珠!

小乙喜欢月梅的小使女圆珠,口气甚是着急。

罗松定睛一看,只见几个盐寇押着月梅、圆珠从酒铺内出来。看见父亲惨状的月梅扑过去要扶王掌柜,结果也挨了几巴掌。月梅自小与男孩儿一块长大,身材虽然娇小,胸膛内却有几分男儿气。她破口大骂:死贼,你们伤天害理,总有一天要得报应!

罗松一看月梅这样子,心里为她捏了一把汗,但他又无法提醒月梅,便紧紧地盯住月梅身旁那个冷眼旁观的黑大个儿。以他的经验,此人不是萧破洞便是谭鬼七。果不其然,罗松的手刚搭在弓上,那个黑大个儿便伸手去摸月梅的脸。罗松恨不能立即射杀黑大上儿,可他投鼠忌器,强按住愤怒没有动。

月梅从袖中摸出把剪刀大骂:死贼,休想动我一根毫毛!

同时狠狠地啐了黑大个儿一口。

黑大个儿不但不恼,反而拍掌笑道:各位兄弟听好了,这小娘子现在起是我的娘子了,你们休得动她!

王月梅闻声,举起剪刀就朝咽喉刺去。旁边的王掌柜急得大喊:月梅,你不能死啊!

这时,又有个盐寇从酒铺内推着月梅娘出来。月梅娘没哭,她不断地挣扎着大骂,倒比那王掌柜血性多了。

黑大个儿看着月梅,笑呵呵地道:我萧破洞最喜欢小娘子这等贞节之人了,你便是死我去也喜欢你不为瓦全的好气节!只是你还没死透,我便让人奸了你母亲,让你到阎王那儿也没脸见鬼!

家主,杀了这萧破洞!

罗平气愤难捺,罗松更是气得发抖。但他知道萧破洞这是在向他示威,也是在向他挑战。他若先动起手来,这珠玑巷立马会血流成河!

罗松再次传令下去,不听他的号令,谁也不许先动手。

罗松,你耳朵聋了?快救我们呀!

王掌柜不管不顾地喊起来,其余人也都瞅着罗松。与此同时,盐匪们闪到百姓身后,蹲下身子,大刀顶在大家的腰眼上,一副随时大开杀戒的样子。

岳父、岳母、月梅、街坊们,少安毋躁,我们且听萧大王和谭大王如何说。

罗松更不敢贸然下手了,只得先用言语安慰那些满心期盼着他救自己的街坊。

姓罗的,有种你就出来,躲在墙垛后头算什么呀?

一个尖细的嗓子响起来。罗松猜这人便是那绰号“阴尸痨病鬼”的谭鬼七了。罗松听见了声,一时半会却没找见说话之人。还是罗平眼尖,指着萧破洞身边那个矮小如侏儒的中年男子道:叔,是那个眼屎佬在讲话。

说话时,罗平的弓箭对准了谭鬼七。

这时坪上一片寂静。因隔着段距离,罗松看不清王月梅她们的表情,但他已感知到了来自这份寂静的恐惧。

萧破洞越加得意了,他俯身和谭鬼七咬了会儿耳朵,谭鬼七左右看了一阵,开始指点匪徒把那些年轻貌美的女子和青年男子、小儿郎找出来。接着,萧破洞朝前一步,大声道:罗松、罗槐在吗?你们如果在里头当缩头乌龟,就好好听着,我萧破洞与你们前世无怨、后世无仇,前年不过到你们珠玑巷打点秋风,你们却杀了我五位兄弟,此仇不报非君子!现在,你们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所有人打开钱粮库,让我们得点实惠,以后每月按丁口给我们缴钱粮。你们若是不肯,这些小娘子和儿郎我们就带走了!要人的,我这儿给个价码,赎回女子两千钱,赎回儿郎五千钱,限五日之内交清。喏,这是交钱的地点,你们可给看清了!晚一天就见不到他们的全尸了!

话音刚落,一个匪徒就用弓箭把一封信射到了罗记铁匠铺门楼的柱子上。

铁匠铺门前被挟裹的百姓一听,立马呼天抢地,那些被挑出来的小娘子和小儿郎更是大声呼号。

家主?杀不杀?小乙问。

罗松怕伤及无辜,摇了摇头。

再说那月梅,她原本一直在哭泣,这时反倒冷静下来。她先是安慰了一番大家,然后扬首看了看门楼上的罗松,高声对那两个被盐匪殴打后哭泣的小儿郎说:你们哭什么哭,快去玩躲躲蒙蒙,躲大人后面,这样他们就抓不着你们了!

小儿郎们闻听后,渐渐地止了哭声,并依言一个抓一个地排出了捉迷藏的队形。盐寇见他们不闹了,也收起了手中的朴刀。

罗松方才一直在等刘正好从南雄搬救兵,眼下看来指望不大了,他得立即破解这危局,看到儿郎们排好的队形,他突然茅塞顿开、计上心来。他吩咐了罗平、小乙几句后,转身来到后院账房,拉开地板,从暗格中取出五只金元宝和几缗铁钱放入木漆托盘。然后找到那正忙于安慰大家的二伯、九巴公等几位族长,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九巴公和温族长皆是多虑之人,他俩摇头晃脑地说此举冒险,万一鸡飞蛋打怎么办?

曾族长年纪最大,经历过多次匪患,他捻捻雪白的胡须,沉吟了一忽儿道:得快,万一他们把我们都绑了怎么办?

王族长和二伯却支持罗松的决定。事情紧急,罗松来了个快刀斩乱麻,吩咐各位族老听他指挥。那几位老人家倒也明智,连忙点头称是。

罗松从人群中挑出几个半大小子,连二伯总共凑齐了十个人。妇人们不免啼泣,有的拉住亲人的手不放。

罗松大声道:各位前辈、邻舍,此时救人乃自救,如果此刻我们见死不救,最后定是玉石俱焚,谁也难以幸免。

妇人们一听,不敢再强留。罗松领着众人来到仓库,给了每人一把匕首插在腰内。转身上到门楼,大声道:萧大王、谭大王,我乃罗松。现在我等十个男子出来为质,换你手中这群妇孺,你们可愿意?

罗松话音未落,一枚响箭在他耳际掠过。原来萧破洞恨他入骨,听闻罗松二字就搭箭射出。幸得罗松机敏,闪身躲在墙垛后,避开了响箭。

罗松呵呵一笑:萧大王,你这箭太软巴了,没劲道。小乙,你等着让他看看我罗记的克敌弓、神劲弓、短强弩。

小乙等人应声张弓搭箭,嗖嗖射向对面王氏酒铺的酒旗,结果四五支箭镞在一个点上,这份功力镇住了盐寇。好一阵才听得萧破洞破口大骂:贼厮泼皮罗松,你等出来,不就想趁机暗算于我吗?你休想骗你萧太祖萧太公。

罗松却不罢休,继续道:萧大王,我俩也休当众相骂了,骂要能骂出银子来,你等也不来寻珠玑巷的不是。我方才说与你的是真心话,你想想,你裹走小娘子和儿郎,无非是想要赎金,可珠玑巷人素来重男轻女,小娘子你裹去了,小娘子的爷娘无非多个贼女婿。你裹了那些小儿郎去,他们尚且年幼,还不知是人是虫,小儿郎的爷娘正值春秋鼎盛,白日做事晚上做人,只消得一年工夫,又能生出儿郎来,你掳去的儿郎不要也就罢了。

萧破洞还没开口,他旁边的谭鬼七上前一步,对着门楼上的罗松一抱拳:罗相公请受谭某一拜!

谭兄年长,在下是晚生了,不敢、不敢,请受晚生一拜。

罗松回了一礼。

身后的二伯拽拽罗松的衣尾:相公,你怎的与贼人称兄道弟?

罗平道:二伯,我叔这是在拖延时间等救兵。

小乙也在帮腔:二伯,这叫缓兵之计。

二伯捻着白胡须叹道:我是真的老了!老了!

此时罗记墙外的谭鬼七在邀罗松出去“共商大事”。罗松笑了笑:行,我这就下去。小乙,拿香与我。

小乙应声递给他半炷香。罗松指着香说:萧大王、谭大王,从现在开始,二位只有半炷香工夫考虑是否撤出珠玑巷,否则时机一过,定会被南雄州的弓兵、厢军合剿,他们快到了,到时可别怪小弟没有提醒二位。

罗松,你休得涣散我军心!你那些救兵还不知在何处,而老子杀掉这些人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萧破洞之前曾读过私塾,言语偶有书卷气。但他的举动,着实匪气,说着就把刀架在月梅颈上,月梅惊惧得瑟瑟发抖,却一声未出。罗松心疼得滴血,他反手从背上抽出神劲弓,扬手对天一射,一只飞鸟应声落地:萧大王有所不知,我罗某虽然不才,却终归在厢军混了十年干饭吃。不但有急递铺的脚力,还有猎户的眼力,你问问大家,我这罗记铁匠铺起码有二间房子是靠我打猎卖钱建起来的。打猎打多了,人和鸟兽就没什么差别!还有,我这些昆仑奴,他们以前是王爷的卫士,身手可是了得!你们前年尝过他们的厉害,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提起旧辱,萧破洞气得一边跺脚骂着天下最脏的脏话,一边挥刀砍向离他最近的孩子。罗松一箭射穿了他的掌心。萧破洞连声惨叫,其余匪徒挟着人质往后退去。

萧破洞,你要是敢动他们一根毫毛,今天休想走出珠玑巷!

罗松喊着冲下了门楼。

杀!给我杀光!

萧破洞气急败坏地大喊,众匪蠢蠢欲动。谭鬼七阴恻恻地道:弟兄们少安毋躁。

说来奇怪,这谭鬼七虽然只是二把手,且身材矮小、容貌丑陋,但说话却有意想不到的效果。盐匪们按住刀把子,看着萧破洞。

谭老二,你想死是吧?给我杀!杀他个鸡犬不留!

此时罗松、小乙等人已走出罗记铁匠铺的大门。盐寇们拥到门前,十几把长枪指着罗松。罗松微微一笑,从小乙手中接过木托盘,上头放着五个金元宝和几绺铁钱。

萧大王、谭大王到珠玑巷一游,我们也不能让你们白来,这是我罗松的一点心意,就用来医萧大王的手吧!

萧破洞气得直扑过来,还好边上的几个匪徒拉住了他,否则他只怕要连人带刀一块儿撞向罗松。谭鬼七倒是比他沉着得多。他让人上前接过托盘,捻着下巴上那缕稀疏的山羊胡道:罗相公刚才所言不虚,我等改变了主意,就带你和身后的几位一块儿走吧!

小乙等正要上前几步,罗松猛地大喝一声:小乙慢着,萧大王、谭大王,还是麻烦你们先放人过来。

萧破洞此时已将手掌上的箭头拔出,他捂着血渍糊拉的手,声嘶力竭地对谭鬼七说:谭鬼七,你要是敢放他们走,我们就下世再见!

谭鬼七犹豫了,一片寂静的现场充满了火药味。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飞奴从天而降,落到罗松肩上。罗松从飞奴脚环上取下纸条一看,唇边漾起抹微笑,心想二伯还算机灵,晓得在这关节上特意放只飞奴出来,还煞有介事地在纸条上写了“援兵将至”几个字。

萧破洞、谭鬼七紧张地盯着罗松,罗松的表情却让人觉得高深莫测。谭鬼七起了疑,他仰首看看天,突然趴在地上侧耳凝听起来。未几他爬起来,拍拍衣襟上的土,笑道:这些稚子妇人怎能与我们和罗军爷的交情相比呢?罗军爷倘能和我们结拜,我们肯定如虎添翼!只是——

谭鬼七忽然踮起脚,把刀架在王掌柜肩上,王掌柜失声尖叫,吓得边上的小儿郎们缩成一团。

父亲,你且镇静!王月梅此言一出,王掌柜倏地安静了。谭鬼七和萧破洞看看王月梅,不约而同地向她抱了下拳,谭鬼七赞道:好一个奇女子也!在下闻此女子乃罗军爷的未婚妻,我想罗军爷要是不想让她变成萧大嫂,就请你在自己的腿上拉条口子,也算是平了我萧大哥的心头恶气。

罗松愣了愣,指着门外那帮街坊道:我若如此,请萧大王和谭兄放掉他们。

谭鬼七抢先点点头:那是自然。

萧破洞张了张口,居然没再反对。看来传言中说的“萧破洞的拳头、谭鬼七的舌头”还是有道理的,这两人倒也配合默契。罗松正要表态,跟着罗松出来、惯来谨慎的温族长小声对罗松说:浩山,千万别上他们的当!此乃恶毒之计!我们不妨再等等,说不定再拖一下官兵就来了。

罗松安抚了他几句,故意让小乙取了匕首来,他再次笑问谭鬼七和萧破洞: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还请萧大王、谭大王发个咒誓!

萧破洞冲谭鬼七摇摇头,谭鬼七又冲他摇摇头,然后犹豫了少许,缓缓举起了右手:我对上天和在场的兄弟们发誓,若罗军爷做到了在下方才所说的,萧大王和在下一定放掉珠玑巷这些百姓。

萧破洞恶狠狠地说:老二,不行,就大腿上拉一刀太便宜他了,还得用箭扎穿他的右手掌心。

罗松笑道:萧大王、谭兄说的我都能做到,就看你们是不是君子了!

萧破洞尚在气头上,根本不搭理罗松。罗松也看出来了,关键时刻谭鬼七还是能左右萧破洞的,他看着谭鬼七施了一礼。

谭鬼七忙双手一拱:罗军爷,萧大王和在下早先都是良人,只不过生活所迫才落草为寇。我等最讲信义,平日也只是劫富济贫。

罗松心想这贼也太寡廉鲜耻了,不过眼下官兵未至,他们手中又握有人质,不管他们能否践诺,自己都只能放手一搏了!

家主,让我来!就在罗松挥刀朝腿上划去时,身后的小乙一把抓住了他。边上的谭鬼七道:罗兄家有义仆,在下挺佩服。只是这事儿不能代替,否则约定无效。

罗松转身小声吩咐小乙:小乙,你去取些药粉、布条和绑带,还有,楼上不能松懈。

小乙点了点头,闪身入内。

罗松慢慢走到中间,罗平、曾族长、温族长等人鱼贯而出,罗松对他们的力挺心怀感激。谭鬼七倒也说话算话,让王月梅、王掌柜、王母和那帮女子、小儿郎走到罗松旁边。王月梅紧张地小声提醒罗松千万小心,别伤着了自己的脚筋。

罗松说他心里有数。

萧破洞这时不干了,说罗松在向月梅交代什么鬼点子,是在耍赖!

罗松冷笑道:

萧大王且看我!

罗松说着挽起裤脚,挥起匕首狠狠地在左小腿外侧拉了一刀。只见莹白细腻、犹如鱼脯的肉翻出来,稍后,这细白的肉之间渗出星星点点的血珠,不过眨眼间血珠就连成了片,淹没了刀口和那两爿翻起的白肉。旁边的街坊看见,有的掩脸惊泣,有的直嘶冷气。便是刀尖上舔血过日子的萧破洞、谭鬼七和匪寇们看了,也不免皱眉。

罗松虽说竭力控制着身体,可他苍白的面容和下嘴唇深深的齿印还是泄露了他的剧痛。谭鬼七拱拱手:罗军爷乃勇士也,佩服、佩服!

萧破洞看看自己血糊糊的掌心,哑着嗓子道:姓罗的,你掌心上还少个洞!

罗松返手向候在旁边的昆仑奴手中取过箭,倒过来递给萧破洞,举起左手道:有请萧兄在我掌上射个洞。

萧破洞头也不抬地说:请谭老二代劳如何?

那不行!若能代劳我还用得着划自己的腿吗?

罗松不答应。

此时罗记院内的门楼上有人大喊起来:官兵来了!

接着把守另外几座望火楼的匪徒也吹响了竹哨。只见珠玑巷外腾起了几股马队踏起的烟尘,接着,又响起了密集的铜鼓声。

萧破洞、谭鬼七脸色一变:这官兵要是和清水寨盘太古的盘家军联手,他们必败无疑,心下不由大惊。

与此同时,旁边的罗松也满心纳闷,心想那“刘正好”怎的请动了盘太古?那人亦正亦邪、时正时邪,飘忽不定。万一吓走萧破洞、谭鬼七之后,他们来场趁火打劫,那珠玑巷也是在劫难逃!

不过,这些都是电光火石间的闪念,加上他和萧、谭二人都久经沙场,故而大家面上都平静得很。谭鬼七尤其鬼精,立即满脸堆笑地当起了和事佬:

萧大哥,既然罗军爷已经践诺,我等还是先告辞吧!不过,谭某有言在先,我们只是劫富济贫。珠玑巷虽非大富大贵之地,商户们也巧取豪夺了不少,我等借用些许也未尝不可。再说了,水满则溢,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等兄弟就帮你们一个忙,免得你们的银钱生锈。罗军爷说是与不是?

谭老二,你和他们啰嗦什么!

说罢,他从袋中掏出枚竹哨,“”一吹,四下散去的众匪立即鼠窜进各家店铺劫掠,不一会儿就弄得一片狼藉。

快看!官军来啦!

小乙在门内大喝一句,不辨虚实的盐寇们负了东西,眨眼间就跑得不见踪影。这边小乙、罗平、曾族长、王掌柜等人将血流不止、即将虚脱的罗松抬进屋内,心疼不已的王月梅也顾不得男女之别,上前帮罗松处理伤口。月梅娘等女眷则忙着去灶房烧滚水、找针线,说是要为罗松缝伤口。一旁的王掌柜不乐意了:蠢婆娘,你们缝什么伤口,还不快去街西头喊温医生过来!

他话音未落,二伯带着白须飘飘的温医生挤进了人群。温医生看了看罗松的伤口,啧啧叹道:罗节级懂医理,这一刀下去看似吓人,但筋脉无伤,只是皮肉受苦,养息月余定能痊愈。

众人待要夸罗松,却发现他伸了手臂去取旁边的毛笔:我得给罗槐写张条,二伯,你去取赤眉来。

王月梅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小声道:冤家,明日也是来得及的。

这时,杨都头、蔡大郎带着几十个弓兵跑过来,见了罗松,杨都头是嘘寒问暖,蔡大郎没有寒暄,而是单刀直入地问道:浩山,刚才我们在路上和那伙盐寇打了一仗,伤了他们六七个,其他的全跑了!你怎么样?

还好!罗松咬牙道。额上的汗珠泄露了他的痛楚。

杨都头、蔡巡检使,这盘家军怎么也来了?他们走了没?

二伯代罗松问出了这句憋在心里的话。

盘太古是清水寨的峒僚人,他自幼父母双亡,被接来与珠玑巷的姑母同住。从小在珠玑巷长大的他熟读经史,已经汉化,打小和罗松、罗槐、蔡大郎他们就认识。后来盘太古因与南雄州的姚通判结下死仇,回到清水寨后训练了一支盘家军,常出没山林,抢劫过往商贾,还特别爱抢萧破洞、谭鬼七的下属,但他从来不打珠玑巷的主意。

由于盘家军纪律严明,队伍壮大很快。官府害怕,出兵围剿过几次清水寨,罗松与盘太古有过几次交手,两人竟因打而互相欣赏,慢慢地有了私下里的交情。盘太古许诺绝不在罗松管辖之地劫掠客商,惹得罗松的上司蒋都头怀疑罗松与盘太古交好,暗中调查了他一番。其实他俩并无过多交往,只是偶尔飞奴传书,两人在书信中不谈国事、军机事,只谈诗论词、赏析奇文。现在盘太古和盘家军突然现身珠玑巷,罗松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这盘太古到底是喝浈江水长大的,还念珠玑巷几分情。他们不过声援而已,我们一到,他们就回去了。

蔡大郎颇为感慨。罗松对盘太古不由心生了几分感激。

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万一他们只是佯走呢?

杨都头好不容易领着手下到珠玑巷打了一仗,没功劳也有苦劳,再加上惦着珠玑巷的美酒、美食,不想马上就走。大家也明白他的意思,蔡大郎立即表示要请他到沙角巡检司辖内巡察两天。九巴公和曾族长等族老则忙着表态要给军爷们派饭,好歹得让他们打打秋风。真是送走了阎王,迎来了小鬼,要不怎么说官匪一家呢!

这时九巴公啧啧赞道:杨都头、蔡巡检使,你们解了珠玑巷之围,是功臣啊!我这浩山侄不畏危险,救下了众人,这也是大德也。浩山,你这身体恐怕一时难以好透,我看不如派他人前往临安修谱,把罗槐换回吧!

杨都头和蔡大郎谦虚客套一番后,先行告辞了。罗松此时已写好了给罗槐的字条,文中简明地说了下家中和自己的情况,然后细细地卷好纸条,小心塞入鹅毛管中。从珠玑巷到临安,中途遥远,飞奴脚上的脚环越轻越好。

罗松绑好鹅毛管,又小声和赤眉讲了几句悄悄话,这才放赤眉上天。为了保险起见,罗松又修书一封,托快递铺寄给罗槐。交代完这些后,面如金纸的他头一歪,软软地栽进了月梅怀中,把个月梅羞得满脸通红。

王掌柜一看,立即跑过去将罗松搂在自己怀中,同时一个劲地催月梅娘把月梅带回家。月梅实在气恼,白他一眼:爹,你别过河拆桥好不好?要不是他,我们早被人带到匪窟了。不管你说什么,反正等他醒了我再走。

其余那些被救的小娘子和小儿郎的母亲、姐姐、奶奶也叽叽喳喳地说不走,王掌柜一看这么多女子在边上,加上罗松又受了伤,谅女儿留在此地也不会受欺负,这才怏怏地站起。不料一转身,脑壳上就吃了月梅娘的两个硬掴子:死熊包、软蛋,我们女流之辈都没有屙蛤蟆尿,方才你倒好意思一路号丧!

王掌柜被她骂得不好意思,转身灰溜溜地到后院帮忙去了。

这边厢,月梅悄悄地握着罗松冰冷的手,眼泪断线珍珠似的滴在他的脸上。想起他为救自己和众人挥刀自伤的一幕,月梅那颗惊悸未定的心仿佛热锅上的糯米饼,一下子就变得软乎乎、热乎乎了。

胡教授,虽有罗槐的笔记为依,但因缺乏生动的细节,罗松的这一节我还原得颇为吃力。毕竟我是女流之辈,生长的时代和环境与他迥异,写得非常一般,请您见谅。接下来我该说说罗槐了,因为,因为八百多年前的我即将和他相遇,从而上演我人生中另一场浓墨重彩的大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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