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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咸淳六年

胡清蕙的痛苦自述与回忆。

姐姐!姐姐,您吃口饭啊!您再不吃就饿了两天了!姐姐,我求您吃两口吧!

佛面的声音将昏昏沉沉的我从一处黑暗的所在拉回了现实,我看见佛面端着一碗粥跪在床前,圆圆的小脸愁成了尖脸。一缕灿烂的阳光从窗户射进,在床前投下跃动的光斑与树影。我恨天公没有同情心,在我如此绝望之时它却如此的绚烂。佛面舀了勺粥到我嘴边,我咬牙不肯张口。

这时佛面把碗重重地一放,生气道:姐姐,我母亲比你惨多了,可她得了绝症还是想活。她说她要看到我成家、生子,她要当外婆!我知道你很伤心,我也很伤心,可你要真这样死了,除了你的亲人会难过,我和曹公公会难过,宫里的其他娘娘会难过吗?我看她们高兴还来不及呢!您要是真想让她们高兴,那您就这样饿着。我,我也喂不了您了!

佛面说着委屈地哭将起来。她定是这几日受了许多委屈,加上我又不配合,心中难受才会说出上述这席气话来。我听后如遭雷殛,呆了好一阵,终于明白自己这是在做亲痛仇快之事。

姐姐,这两天官家天天来看您,您就活下去吧!等那位有儿子了,您也参她一本,让她尝尝难受的滋味!

佛面终究小孩子心性,哭了一会儿后又端起碗给我喂粥,我挣扎着坐起来,勉强自己喝了半碗粥,下定决心要在这个阴风阵阵、到处是陷阱的宫中活出个人样来!我要为冠儿报仇!

在这个信念的支撑下,我渐渐地恢复了元气。官家许是听腻了新晋妃子的歌舞,许是良心发现,又抑或他终于明白了所谓的妖星坠落是附会之说,总之他记起了我,又开始天天往我这儿跑。经过这次椎心泣血的痛苦,我瘦了十来斤,原先健壮的身体袅娜了许多。为了纪念儿子,我洗去铅华,天天男装打扮,反倒显出我与众不同的清丽秀逸来。

我常常在鱼乐亭上一坐就是大半天,凤凰山乌鸦奇多,它们似是知我心事,一落就是一大片,把鱼乐亭边上的假山覆成了黑色。我不禁想起高宗朝时,因乌鸦太多,聒噪声使他无法入眠,不得不下令禁军士兵用弓箭射杀乌鸦之事。士兵们费了老大劲才把乌鸦打至十五里外,可惜次日乌鸦又回到了禁中。高宗帝赶不走乌鸦,只好强迫自己习惯与乌鸦同住。

现在,失去冠儿的痛苦便是我心中的乌鸦。如果我无法把它赶走、驱散、遗忘,我就得习惯在这种痛苦中继续我的人生。想到冠儿之仇未报,想到兄嫂侄儿侄女,我选择了后者。

当官家来看我时,我没有追问他在这件事上的懦弱与听之任之,我也没让他分担我的丝毫痛苦,而冠儿在他心目中显然没有太重要的位置。对于一个后宫三千的男人而言,这很正常。我不想让他不开心,而是强颜欢笑、想方设法地使他开心。只有哄他开心了,我才能过得像个人样。

于是,我白天陪着官家蹴鞠、打马球、斗蟋蟀、喝酒、猜谜,晚上官家不怎么留宿飞雪堂,他的理由是我产后受了水浸风寒,医嘱半年内不得行周公之事,让我一个人好好地休养。我便让人从秘书阁挑了两担书来,每晚以阅读为乐。其中有一本沈括编的《大宋天下郡守图》,是他用“飞鸟图”即取鸟飞之数创造并绘制出来的,比循路步之法绘制的地图精确多了。我越看越爱,夜晚闲来无事,便找来纸笔,慢慢地描摹,漫漫长夜就这样消失在那些弯弯曲曲的墨线中……

虽说太祖有训,后妃不得干政,但在那种忧伤、孤寂状态下的我,不由对国事多了几分关心和关注。在这方面,我最敬佩的不是武则天,而是前朝真宗帝的刘皇后,她垂帘听政十一年,处事得当,决断有度,于赵氏有大功矣。我当不了皇后,也没那份野心,但我不想成为一具淹没在宫中的行尸走肉。于是,我潜心钻研各类书籍,我必须用文字砌一堵厚实的墙,堵住我心中那个一直淌血的伤口。秘书省对图籍的借阅管理严格,一般书籍只许秘书省内官员在省内借阅。而秘阁图籍,只供禁中官员使用。且每次借阅,须经秘书省官长、次长批准,才能凭条借阅。为了方便我读书,官家特写了一手谕,准我借回飞雪堂阅看。

由于自小在城郊长大,又常跟祖父到乡下为乡民看病,我对农事、桑蚕、医药一类的书籍特别感兴趣。我把贾思勰的《齐民要术》、曾安止的《禾谱》、陈旉的《农书》、韩彦直的《橘录》、秦观的《蚕书》,还有蔡襄的《荔枝谱》都借来了细读。其中我最喜欢秦观的《蚕书》。

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才华横溢,苏轼曾赞其有“屈宋之才”,他的词虽不如柳三变那般传诵广泛,有水井处即有柳词,但秦观之词婉转清丽,也是深得世人赞誉。生冠儿前,我心光明,也爱哼唱,而词最能合乐,故常读《东坡乐府》《白石道人歌曲》、秦观的《淮海词》,其中的《东坡乐府》早在徽宗帝崇宁二年就与苏轼的其他著作一起被禁了,但朝廷越禁,坊间的私印越多,所以找到这些禁书不是什么难事儿。苏词豪放,读之心神激荡;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柳词音律谐婉、文极工致。其中我最喜淮海居士之作,不但写得秀丽含蓄,而且情胜乎辞,只是太过感伤,读后令人长叹不已。

冠儿之变后,我不再读词哼曲,更不敢读秦观之词。伤心人读伤心词唯有徒增伤心而已,但转读上述所列的实用之书则能让我心情平静,并增长见闻。比如淮海居士的《蚕书》,书中所记的衮州人养蚕之法,与临安所处的吴地之法颇有差异,读来很新鲜,盎然有趣。读上述书时,我期待着有朝一日官家大发善心,把我等外放出宫,到时我可靠养蚕度日,这就是我当时借阅那些书的小私心。

为了照顾我、安慰我,官家把家兄安排在仪鸾司当差,闲时他常来看望我。在家兄、佛面、曹公公的细心照料下,我花了两年的时间总算从丧子之痛中挺了过来。这时乃咸淳四年,从我外表上已看不出痛苦的痕迹,我只是经常心痛得半夜惊醒。

咸淳五年,恢复了元气的我像朵怒放的花朵,摇曳美丽之极。官家越发爱我,常常是“春从春游夜专夜”。怎奈我那次产后受寒,外加伤心过度,官家再怎么努力,我的肚子始终没了动静。那时的我,已然成了一朵不会结果的谎花。作为报应的是,邬秋儿这个笑里藏刀、吃人不吐骨头的恶女子也一直没有开怀,而且右脸颊长了个恶疱,遍求名医不见好,我真是太高兴了!

但是,我显然高兴得太早了。接下来,这个平日与我不怎么照面的恶女子还将向我捅出致命的一刀,并因此而彻底改变我的命运。

事情还得从一封密折说起,而且,跟此前蔡祝之事一样,也发生在我轮值代理官家批答文书之时。

那是咸淳六年秋的一天,事后我才知道,这时罗槐他们已经在临安城小住了一段时间。那天天气不好,浓云厚重如絮,秋风一吹,似浊浪翻滚,把天空搅得谲异。坐在阁舍中,我的心绪突然间降到了冰点。左胸一阵紧似一阵的隐痛,我忙服了几粒自制的药丸,好一阵才缓过劲来。

这时从窗外飘来阵阵乐声,此乃官家在和新封的时婕妤及一班教坊歌姬舞女在玩乐。时婕妤入宫前曾是名冠临安平康诸坊歌馆的头牌歌娃,色艺俱佳。靠着哥哥、教坊大使的引荐,她终于寒鹊登上了高枝,整日的想尽一切办法来笼络君心。在这上头,竟是连一直工于心计的邬秋儿都输她一筹,更何况我等?好在我自冠儿死后,早对官家冷了心肠,如今只是身体要紧,在苟活中试图查清当年妖星之事的由来,找出真正的元凶。原本我还有一股不查出元凶、不达目的的狠劲,可当哥哥告诉我那日他也见着了妖星坠落之后,我对邬秋儿的恨便立时消弥了许多。

也许这一切都是命定?就算没有妖星,光凭那天雷劈了飞雪堂院中那棵树,别有用心之人一定能置冠儿于死地,甚至连我也一并归入“不祥”,然后给赐死。现在我还活着,说明官家还是为我说了话的,所以冷心归冷心,对官家我还是心存感念,也因此我接受了他的所有,包括对冠儿的冷淡与忌讳,他时不时对我的疏离与遗忘。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时婕妤的歌声随秋风飘至屋内,想到可怜的冠儿,我心如刀绞、泪如雨下,泪珠打湿了案上的一封刚取出的奏折。因上头空无一字,我正在纳闷间,不期听见时婕妤的歌声,是故放在一旁,不承想被泪水打湿了。我找来干抹布,细细地将纸揩干净。就在这时,我发现被泪水打湿的纸上出现了两个字:密折。

我一惊,正要细看,那字又消失了。我以为是室内昏暗,忙走到廊下,那儿皓亮些,可信封上依旧空空如也。我思忖了一会儿,伸手将白纸放入雨中淋了淋,说来奇怪,湿纸上立即现出密密麻麻的字来。我看后不由大惊,脊背上冒出一层冷汗:这是一封从荆州寄给官家的密折!上说荆湖制置使吕文德受了蒙古军贿赂,竟然同意蒙古人在襄樊城外设置榷场!蒙古人打着防止盗贼、保护货物之名,要求在樊城外筑土墙,吕文德竟然也同意了。现蒙将阿术在襄樊东南鹿门堡和东北白河城修筑堡垒,如此下去,将切断朝廷援襄守军之路。更可怕的是,细作已经探明,蒙将史天泽将在襄樊西部的百丈山建长围,以连通南面的岘山、虎头山上的堡垒,现围将合龙,合龙将彻底切断襄阳与西北、东南的联系。写密折者建议立即处置荆湖制置使吕文德,另派大员接手,同时派军队驰援襄阳和樊城,并恳请官家罢免贾太师,以免他继续隐情不报、贻害朝廷、祸害社稷与百姓!

天哪天,这写密折的是谁呀?他吃了豹子胆吗?不过,我还真的很佩服他的勇气呢!

我翻遍了整封奏折,没有找到落款,这下我终于明白这封奏折为什么是空白的了!这写的人就没打算落款,否则被爪牙甚多的贾太师知道,他不是只有死路一条吗?

想明白了这层道理后,我开始为自己担忧,不知该怎么处置这份密折。

按照以往的办事程序,我们先行阅审奏折,然后拣重要的转交给贾太师,他过滤一遍后,再选重中之重向官家禀告。可事涉边关军机要事和贾太师本人,我哪敢交给他?再说我就是想给他也还得有机会。贾太师经官家特许,原先是三日一朝,之后是六天一朝,现时已改为十日一朝。这官家又特授了他“平章军国重事”,对贾太师恭敬有加。贾太师见了官家不但不用行礼,每次他离去,官家还要离座目送他走出大殿才敢坐下。这样的贾太师,自然是骄横跋扈的!加上有冠儿这事在我心上梗着,我才不会把这密折交与他呢!

事关重大,我又曾被暗箭所伤,做决定之前,我曲里拐弯地向曹公公打听了一些事情。至于哥哥,他素来胆小,也不关心朝廷要事,我没有向他透露半点。曹公公没白看那些小报,知道许多在我看来属于绝对机密之事。

吕文德早就投靠了贾太师,每年岁末他给贾太师的进贡可不在少数。

我问曹公公如何知道,曹公公笑着说,临安城中那些编印新闻小报的馆主多有耳目,什么都能探听到,这吕文德与贾太师交好早已不是秘密。而关于蒙古军对襄阳和樊城的围困,坊中也早有传言——荆湖那边的兵将寄家书回临安时多少会透露些实情,然后一传十、十传百,乃至说起边关事务,坊中百姓都能讲上几句。倒是朝廷对元军围困襄阳和樊城之事讳莫如深,好像大家不谈,元军的威胁便会自动消解一样,真正的掩耳盗铃!

回忆到这儿我忽然发现,原来狗仔队古已有之,只不过今人的传播手段不一样,特别是有了手机和互联网后,效果更直观更无所不在,也更有杀伤力了。

但是,在我还是胡贵妃的朝代,如果有人想屏蔽真实的消息,那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尽管关于元军进攻的传言汹汹,可由于贾太师一手遮天,有意屏蔽元军围困襄樊的消息,官家和许多朝臣愣是啥也不知。坊中百姓虽然听了一耳朵的传言,但见朝廷仍歌舞升平,便谁也不在意真相究竟如何了。朝廷官员中有的继续醉生梦死,有的顶多私下猜测、分析一通,再发些牢骚。以此角度而言,写这封密折之人才是大有良心、以国家社稷为重之人。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我打心眼里敬佩他。

考虑到吕文德与贾太师交好,最最关键的是,我知道所有关于元军的消息只要到了贾太师的手中,他都会像保护新娘子的乳房似的在众人面前捂得严严实实。官家和其他大臣只能看到经贾太师装扮过的“新娘子”,而官家也一直听信贾太师“平安无事”的谎言,天天干些荒诞不经之事。再这么下去,他这皇帝还能当几天呢?

我可不想在自己身上重演靖康之难那一幕。那是怎样的耻辱与悲痛啊,国破家亡,徽宗、钦宗二帝及皇族、后宫妃嫔、贵卿、朝臣三千人多被掳至金国。徽宗的郑皇后、钦宗的朱皇后、高宗生母韦氏、高宗发妻邢氏、柔福帝姬皆在其中。徽、钦二帝固然可怜,但最令人凄恻的还是那帮女眷们。朱皇后时年二十六岁,风华绝代,金国士兵对她虎视眈眈,常常调戏她。北上的路上,还逼迫她为金军唱歌助兴。他们到达金国后,在献俘仪式上,徽、钦二帝及后妃、宗室、诸王、驸马、帝姬皆穿上金人百姓之衣,头缠帕头,身披羊裘,袒露上体,到金朝的阿骨打庙去行“牵羊礼”。当夜,朱皇后愤而自尽。那些没有勇气、苟且偷生的男女,男的分配为奴,每人每月只有五斗稗子的口粮,还得自己舂。每人每年只有五把麻,还要自己织布,许多人冻饿而死。美貌宫女则由完颜宗翰分给全军将士,其余分配给金国贵族为奴,真正的生不如死。

这些,是小报上常写的内容,坊间百姓早已耳熟能详。我还看过一份小报,上面登了几个从金国逃回来的人写的文章,说不少宗室贵族因养尊处优惯了,在金国领了麻以后不会织麻衣,实在冻不住,便赤裸着身子去捡柴火,回来一顿猛烤,结果耳鼻、手指、脚趾纷纷脱落,最后号叫着死去!

我不幸为后妃,现在朝廷又有强敌觊觎,如果我仍做那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商女,我怕这样悲惨的命运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这种对命运的恐惧给了我莫大的勇气,让我无视贾太师对这种事情的忌讳,当夜侍寝时,我直接把信交给了官家。

清蕙弟越发调皮了!

官家看着那几页白纸,伸手就要胳肢我。

官家,这是一封事关重大的密折,我也是无意之中发现的。

我说着抹了点茶水在纸上,然后擎着造型奇特的雁回首羊油灯走到他身边。官家静静地看完了那封密折,然后垂着头,半天没吭声。本就煞白的脸渐渐地变成了青黑色,过大过亮的眼中闪烁出惊疑的光:清蕙,这件事你不要跟任何人讲,否则朕也难保你。

官家,难道您就这样算了?您想一想,前些时日你还问过贾太师襄樊军情如何,他不一直告诉您平安无事吗?他还说元军都撤走了。现在您看看,元军不但没撤走,还切断了我大宋朝驰援樊城和襄阳的道路。这样下去,襄樊必破无疑!襄樊一失,元军便可顺长江东下,到时临安就岌岌可危了!

去岁我用了上百个晚上将沈括的《大宋郡守图》临摹下了,这临摹的过程也是我了解大宋朝形势地貌的过程。之前我对那些地名还没什么特别感觉,这会儿对比着密折上的军情,脑海中便有了鲜活的线路图。

清蕙弟,你能替兄分忧,兄这边谢过了,只是此军国大事,不是尔等深宫妇人可以把握的。朕呢,唉,朕心乱如麻,头痛!

官家言语中的称谓混乱,一如他的心情,看着苦闷之极的他,我一时语塞:是啊,他是大宋朝的皇帝,江山飘摇,最急的是他而不是我啊!现在他如此表现,我夫复何言?

官家,要不要给您揉一揉?

我还不死心,想宽慰他之后再向他进言,建议他将此事公诸朝廷。官家面无人色瞪了我一阵,突然像截木头似的倒在了床上:

今天不想动了,睡吧!

从来在床上花样百出的他,就这样睡下了。我这几天因思念冠儿,心情不佳。加上感染了风寒、头痛鼻塞,巴不得早睡,但那道密折如同一把刀搁在我脖子上,让我难以入眠。好不容易睡着了,也是噩梦连连。

梦中我似乎听见了霍霍的磨刀声,这声音越来越清晰,终于把我惊醒了。睡眼惺忪中,我看见官家踞坐在地上,在一块镇纸石上死命地磨一把匕首。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边,他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睛看了我一会儿,冷冷地道:你说这刀能不能割断贾太师的脖子?

官家,您,您……千万别……

我担心地按住了他的手,他甩开我,继续磨刀。看着他专注的样子和疯狂的眼神,我真担心他会做出什么吓人的事情来。这贾太师虽然不似秦桧,出行总带着五十名手持长戟的卫士,但官家见贾太师,身上却总是像高宗帝见秦桧一样,在腰间插着这把匕首的。也许他是真的想杀贾太师呢?

我呀,梦里起码杀他一百回了!

冷不丁地,官家又说出这么句话来,然后他把匕首一丢,伸开手脚躺在地板上。我怕他着凉,伸手去拉他,不料他反把我拽到了地上,开始用劲地吻我、揉我,每一个动作都似乎带着恨意。在他最兴奋的时候,他的指甲掐破了我的脖子,我嗅到了自己鲜血的腥味。过了一会儿,他全身松懈下来,不久便打着呼噜睡去。

我的头愈发痛了,起床喝了杯热水,蜷在他身旁想心思。勤政殿的开间很大,虽然有屏风帷幔挡着,秋风还是畅通无阻地钻透了薄薄的蚕丝被,小虫子似的咬着我。接着风又变成一条大虫缠在我脖子上,让我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伸手一摸,是条冰冷的蛇,我惊叫一声爬起来,却见双目通红的官家坐在床沿上,手上拿着只不知谁进贡的竹编金环蛇在逗我玩,气得我轻轻拍了他一巴掌,娇嗔地说哪有官家这样当兄长的?吓死人了!

我不怕蛇,但也不喜欢没睡够的早上被一条假蛇吓醒。我的脸因嗔怪而变色。

太好玩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清蕙弟,原来怕这竹编的金龙!

官家讥笑了我一番后开始变着法子折磨我。一会儿让我试穿他的鞋,一会儿自己穿上女装给我看,一会儿趴在地上仿蟋蟀跳,一会儿又抽出匕首乱砍一气,疯疯癫癫得让人害怕。不久,被他这异常之举惊动的刘公公走进来问安,官家倒应答自如,刘公公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娘娘,您可别把官家给带坏了!

言下之意是我也疯疯癫癫。我知他从来都是向着贾太师与邬秋儿的,便不跟他计较。好在这时官家开始穿衣服。不一会儿,曙色爬上窗户,接着五更鼓响,随即传来专司报晓的鸡人高亢清亮的引唱:朝光发,万户开,群臣谒。其声朗朗,直透云霄。我很爱这雄厚又清亮的声音,有时觉得这喝唱之人必是位美男子,因此格外留意,我还记住了他入晡时的引唱:日欲暮,鱼钥下,龙韬布……

他那声音撩得人心里暖暖的、痒痒的,比官家尖细的声音好听多了!

官家被人前呼后拥地上朝后,我开始梳妆打扮。其实我的所谓“打扮”只是正常的穿衣而已,什么面脂香粉口脂我一概不用,因为爹妈给了我凝脂的肌肤、乌亮的眉眼、红润的双唇和雪白的牙齿,我素颜时比脸色寡白的邬秋儿要美十倍,所以邬秋儿近来开始化浓妆。

我回到自己居住的飞雪堂,佛面已做好清淡的早点。我没什么胃口,草草吃完后即来到侧院的花圃,那儿也种着几十株栀子花。栀子花间建了一座白玉石塔,塔下埋着冠儿穿过一次的衣服帽子。每日早晚我是铁定要到这里坐一坐、看一看的。冠儿如果在世,今年他应有三岁了,正是可爱之极的时候,可惜我永远看不见他长大了。

我正在暗自伤感,佛面哭着跑进来,说不得了啦,刘公公手下那个叫海子的小黄门被贾太师下令杖杀在金銮殿的台阶下!

你听谁说的?怎么回事?

我掏出了手绢,却忘了原是要为她拭泪的。

曹公公亲眼看见的,他让我来找你!

佛面说着拽起我就往飞雪堂跑。刚到门口,就看见了曹公公那张陡然间苍老了五岁的脸。

娘娘,借一步说话。

他不顾礼仪,拉住我的手进了厢房。掩门之后他紧张地问我这几天有没有跟官家说什么机密事项,比如边关军情什么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略略怔了怔,但我不想欺骗曹公公,也不想承认,便转而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唉,今天贾太师正好来上朝了。刚才官家便问他襄樊被围之事,贾太师勃然大怒,一甩袖子,把袖子里的蟋蟀都甩到了官家的胡子上。贾太师说元军早已撤退,怒斥告诉官家襄樊被围之人是造谣惑众,连声质问官家是谁说的。贾太师发怒的样子好吓人啊,官家吓得直哆嗦,指着刘公公身边的小黄门说是他讲的,贾太师一声怒吼“拉出去”,刘公公他们就把小黄门推到台阶下乱棍打死了!海子前年进的宫,才十六岁啊!真是太惨了!

曹公公说着掀起衣角,揩起了眼泪。

我眼中也漾起了泪花,为了不让曹公公看到,我扭头看着门外,连连眨眼,把泪水给憋了回去。天色愈来愈阴沉了,我感到了寒风中那股凌厉的杀机。

娘娘,您经常替官家批阅奏折,今后要是万一遇到边关军情一类的折子,一定得呈给贾太师,否则定会惹来杀身之祸。

曹公公是个智者,我感觉他是什么都明白的。果然,他跟着叮嘱了一句:娘娘要是不方便,我过去提醒一下胡尚宫大人。

眼泪溢出眼角,我无法言语,只好背对着他点了点头。听着曹公公远去的脚步声,我捂着胸口猛喘了几口气,这才明白昨晚官家那句“这事除了我你谁也别说”的意思。看来真正傻的是我而不是他呀!

我忽然觉得非常非常孤独,除了家兄、曹公公、佛面,我不知道这儿谁是我的姐妹和朋友。也许在勾心斗角的宫廷寻找亲人和朋友,这想法本就是荒唐和错误的吧?

次日一早,邬秋儿突然带着一个手拎礼物的宫女来看我,她脸上化着精致的浓妆,用以掩盖恶疮留下的伤疤。她的鬓边散着几缕卷发,这使她别具风情。听佛面说,为使自己变得更加妩媚,邬秋儿近日发明了火钳烫发术,而如今她鬓云微卷的样子的确令人销魂。她先是王顾左右而言他,突然间单刀直入地问我是否收到了有关襄樊军情的密折。

我一口咬定没有。她沉吟道:这就怪了,昨天你轮值,昨儿夜里又是你侍寝。今早官家便问襄樊被围之事,这也太巧了吧?

她笑吟吟地凝视着我,又大又弯的眼睛仿佛一把磨得锃亮的镰刀。

世上比这巧的事多着呢!比如我冠儿出生时有人送了礼给五官正,还认了干兄,然后我冠儿就被人害死了!

我冷冷地盯着她。这话因在我心中憋得太久,已经变冷变硬。它们石子似的射向邬秋儿,遗憾的是,邬秋儿那张浓艳的脸仿佛裹了层厚厚的棉花,没有丝毫的表情。

秋儿姐,我带你去看个地方吧!

妹妹想必是要带我去看你花园中的白石塔吧?我今天来了月事,秽气太重,改日再去看可怜的冠儿行不行?

她倒打听得清楚。想到曹公公前几日打探到的消息,说五官正是邬秋儿找了他之后才拿妖星说事儿的,我心中恨意顿生,冷冷地道:秋儿姐姐,昨晚我梦见了冠儿,他说是你害死了他。

说完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邬秋儿,邬秋儿垂下眼帘,叹口气幽幽道:冠儿在天之灵还会念叨着臣妾,臣妾这是托妹妹的福了。

说着她抬起头,冷冷地道:小黄门被杀了,就不晓得他在梦中会说是谁害死他的呢!

然后,邬秋儿让站在门外的宫女送进两瓶酒,说是给我补身体喝的药酒,又说了番甜言蜜语后,便施施然地走了。

我看着那两瓶酒,脑中灵光一现,转身把酒倒进了水池,当天池里的红鲤全都醉翻了。不过,次日这些鱼又活过来了。我不由为自己的恶意猜测而内疚,看来我是冤枉邬秋儿了!

可是,两天后这些鱼却白花花地漂在水面上。曹公公看了,说是水里浮萍太多,抢了鱼儿的空气,鱼儿被憋死了。

我和佛面正要争辩,曹公公朝我们竖起个指头,示意别吭声,然后在树下挖了个坑,把酒和死鱼深埋起来,同时叮嘱我俩不要再向任何人提起此事。从那天起,我们吃的水和食物他都要用银针试过。

也许是忌惮什么,也许我让官家害怕了,总之,小黄门事件之后,他像是得了健忘症,一连几天都没在我这儿露脸,也没让我穿着侍卫服去他的勤政殿行走。估计,我快失宠了吧?

我感觉到山雨欲来之前的那股凛冽的风势。

这风,先把我哥哥胡显祖吹得东倒西歪:他管的仪鸾司接二连三地丢失东西。不久,刘公公在宫外的夜市上看到有人在叫卖宫里的物件,巡捕抓到了卖货的闲汉,闲汉居然说是仪鸾司的人偷卖给他的。从他的描述看,盗者与家兄长得极像,连家兄右手手背上有颗痣都说出来了。根据这个特征,刘公公很快找到了窃贼——我的兄长胡显祖。

兄长大呼冤枉,我也力证兄长清白,可是抵不过“铁证如山”。贾太师、邬秋儿等人又在边上煽风点火,官家无法置之不理。尽管他还是高抬了贵手,可兄长仍被褫去官品,罚掉俸银,回家待职。

我气极之下央告谢太后严查此事,谢太后也觉其中必有蹊跷,说这内廷又不是市场,胡显祖也不是飞贼,倘若值宿内庭官员、监门、直舍、守门执事官等人不玩忽职守,仪鸾司的东西怎么能轻易出宫?

谢太后这一问把刘公公吓倒了,如按此标准严查,牵扯面未免太大,说不定哪个环节就露了马脚。过了几日,刘公公说经查验,那批售卖的物品均为假造,我家兄长这才澄清冤枉,官复原职。

这日官家召我侍寝,破天荒地没让我去勤政殿,而是带着一班禁卫来到了飞雪堂,这让我备感轻松。说实话,我不喜欢勤政殿,到处是金红色的帷幔,显得逼仄和沉重。而且大殿的廊庑上,那些知省、御药、御带、门司、内辖等官全聚在那儿听候宣唤。内诸司的小园子、亲从、快行、辇官、黄院子等也聚于廊庑听候召唤、随时服侍。有时官家在床上放浪起来,声穿重门,被宠幸的嫔妃不好意思了,外头偷听的那些人倒是快活得很。

现在官家夜宿飞雪堂,只带了禁卫,没带亲随。仿佛一个久别回家的丈夫,让我感到亲切。只是他刚落座,就从门外进来四个穿紫衣、裹卷脚幞头的院子家,他们右手各托用黄绣龙合衣罩着的食盒,左手携一条红罗绣手巾。入屋后他们跪下,娴熟地从食盒里取出糟羊蹄、酒蛤蜊、虾茸、脆螺、柔鱼、龟脚,这时院子家又送进一坛和酒、一坛蓝桥风月,并从一个绣着红龙的木盒里取出一对玉盏和一对碧玉镯。

院子家做这些事时,官家默默地看着我,我也默默地看着他。他更瘦、更憔悴了,苍白的脸上蒙了层淡金色,口角边隐隐有青色,山根处则有绺绺黑气。我心中不由一凛:祖父曾言,医家造精微,通幽显,望闻问切中即能识病根源。就“望色”而言,医家认为天有五气,人之气则藏于五脏,上华面颐,肝青心赤,脾脏色黄,肺白肾黑。若按祖父所教之“望色”法,则官家受邪已久,乃至病入脏腑,估计他活不了几年了!

我这么想着时,眼中便现出几丝怜惜之色。跟官家处得越久,我对他越有种亲情,仿佛他是一个随时需要我照顾的傻弟弟。恰好这时他也在看我:清蕙,你还在想冠儿之事吗?其实朕也怜他、心疼他。只是……

他眼看着地面,没有再说下去。

冠儿走了三年,他这是第一次这么直白地流露出他的悲伤。

朕喜欢朕跟清蕙弟生的孩儿。

冷不丁地,他又冒出这么句话来。

我叹口气,将头靠在他孱弱、单薄的肩膀上。他也靠过来,两人手握手,静静地坐了好一阵。外头的佛面此时已温好了酒,她走进来看见我俩这样,吓了一大跳,端着银酒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来来,佛面,给我俩倒上酒!

官家来了兴致,夹了块虾茸给我吃,我则夹了只糟羊蹄给他。这是他的心爱之物,百吃不厌。

清蕙弟,近日你受了不少惊吓,兄在这里赔礼了!

官家说着一仰脖喝光了盏中酒。我也不示弱,希望借酒浇愁。和酒色美味醇,味道如同其名,芬芳弥远,有醇和之气。我因近日刚读完《齐民要术》,便卖弄地说起了这酒的做法:做和酒法:酒一斗,胡椒六十枚,干姜一分,鸡舌一分,荜拨六枚,下簁,绢囊盛,内酒中,一宿,蜜一升和之。

清蕙弟,你就别掉书袋了,如此良宵,我们得大醉才是啊!李白诗云,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来来来,快喝!还有曹公,他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喝!

官家一边背诗,一边大盏大盏地往口里灌酒,在旁边续酒的佛面忙得手忙脚乱。

官家,你少喝些!我去抢他的酒盏,官家拂开我的手,喃喃道: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清蕙弟,你是不知道哇,人间路窄酒杯宽哪!

官家长叹着,竟然抄起酒壶直接往口里倒。我知他是个荒唐天子,心中却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和道不尽的委屈。只是高处不胜寒,与谁话清凉?只有纵情声色来麻痹自己。

清蕙弟,我知道,我知道那封密折写的都是真的!我也知道他在瞒我!可是,我有什么办法?他居然当着我的面,就、就把海子打死了!

官家忽然倒在我怀里失声痛哭。这时刘公公已经站在了飞雪堂外,听闻哭声,他推门走了进来。这刘公公仗着与贾太师交好,明目张胆地当了贾太师的耳目,对我很不待见。他正想拿白眼剜我,官家突然抓起只食盒朝他扔去:谁叫你进来的?你滚出去!

刘公公再怎么胆壮,这时也怕了。他躬身退出了房间,还关上了房门。官家哭了一会儿后,不等我安慰,自己掀起衣袖揩干了眼泪,抽着鼻子将那对上好的碧玉镯子戴在我手上:这是真腊国进贡的,你好好收着。

我正要起身拜谢,他紧紧地抱住了我:清蕙弟,我好冷,你帮我暖暖。

这一宿,我们像市井小夫妻似的相拥而眠。开始我还担心他半夜起床磨匕首,强睁着眼睛不敢睡。后来见他睡得安稳沉实,我也沉沉入梦。这是我记忆中最甜蜜和温馨的一个夜晚。五更时,他临上朝前牵着我的手道:清蕙弟,你可再为兄生一个像你这么高朗、开怀的龙儿来!那就不枉我疼你一场了。

弟为兄生孩子?这话听得我啼笑皆非。不过我已惯了他的胡言乱语。说也奇怪,跟他相处得越久,就越觉得他身上有一种未经世事的可爱。至于后世怎么评价他,我那时根本就没想过,也从未料到自己八百多年以后还会保留着对那个时代的记忆。

我送他走到院中,其时刘公公及诸内司的人员已经在恭候了。佛面从里头匆匆跑出,将他遗落的玉琮送出。他看着佛面发了一会儿呆,等佛面走后,他小声地说:清蕙弟可舍得把她给我?

我苦涩地一笑:国都是你的,何况一佛面耳!

他看了眼众人,挥手让他们在大门外等。众人不肯,他发气了。我一见不是事,忙拉着他进了屋内:官家,快上朝吧!

朕才不管呢!

他开心地搂住我道:清蕙弟,你刚才可是有醋意了?

我坦率地点点头:就许你想,不许我酸?

他越发开心了:哈哈,今日你倒像个小娘子啊!

我白了他一眼:那我以后就天天穿女装,化邬妹妹那种妆给你看!

他伸手理了下我的头发,一边摇头:不行不行,现在一半的宫人都学她样了。她们一洗脸,内苑的水沟全花了。朕不想所有人都变成一个人,那也太无趣了。朕还是喜欢清蕙弟清水出芙蓉的样子。

他顿了顿,突然兴奋地搂着我,像个顽童似的说:清蕙弟,后天我带你去祭天,你敢不敢去?

我一怔:那是男人才去的地方,妾身去不合规矩。

官家一拧我的鼻子:胆小了?

我说不是胆小,是怕不合礼制,到时遭人弹劾。

官家嗤之以鼻地道:朕乃天子,朕也有朕的规矩。还有,你以后在我面前别妾呀妾的,说弟!记住了没?

我正式地朝他施了个礼:官家,请受弟一拜。恕弟不能从命。

他瞪着我:你不相信朕能说到做到?

我摇摇头:祭天乃求上天佑护国祚。官家是天子,若有违祖制、礼制,岂非是对父母、祖宗不孝?对天地、社稷不敬?

我读了不少史书,还从未见过哪个天子敢带女子去祭天。看来官家的脑子果然有问题。

这个,看朕的心情,你先预备着男装,等朕叫你。

说罢他去上朝了。我埋首书堆,用文字来堵塞我心中的伤口。

次日,我开始装病,以躲避官家让我陪他去祭天的馊主意。我再无知也明白,如果我真以男装身份去祭天了,肯定活不过当天。我才不愿成为官家胡言乱语的牺牲品呢!

第三天是冬至,这是朝廷举行大朝会的重要日子。我以“狂喘不已,恐延病圣上”为由留在了阴冷的飞雪堂,在半梦半醒中听到鸡人鸣唱:朝光发……然后从鼓楼上传来五更的梆鼓鼓点。

此时文武百僚已经在丽正门外排班,内侍们逐队喝问“班齐未?”禁卫人员逐一应答:班齐。这整齐的声音惊得天上的疏星闪烁不已,也让我好奇心大开。飞雪堂靠近一个小山包,山包上有密匝匝的树。我反正也睡不着,便穿上打马球、蹴鞠穿的旋裙,带着佛面,以采花露为名,避开曹公公,来到后山。我三下五下地爬到了树杈上,从那儿正好可以俯瞰丽正门前的院场。只见院场上旌盖如云,服色斑斓的官员们跟着仪仗队伍往前挪动,犹如一条扭动的花蛇。街两边,是服饰华炫的百姓们,真是盛况空前。

说实话,那一瞬间我很后悔,后悔自己错失了一次目睹祭天盛况的良机。

不过,当我后来从曹公公口中听说了祭天途中发生的那件事后,我又庆幸自己装病的抉择。贾太师已经对哥哥很恼火了,如果我真的男装打扮混进了祭天队伍,他不把我们胡氏全家灭掉才怪呢!

胡教授,看到这儿您可能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我说的那件事是哪件事。不好意思,我采用的是“补叙法”。

现在,我补充叙述一下“那件事”:

话说祭天途中,天公不作美,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官家他们都没带雨具,虽然辇车也有盖,可哪里挡得住那阵箭镞似的急雨呢?我兄长当时就在官家身边,他见大雨把车篷打得东倒西歪,眼看官家就要被雨淋湿,他也没想那么多,立即唤来车篷严实的逍遥辇,让官家先回宫避雨。官家本就龙体欠安,见雨势如此滂沱,也想避避再说,但他没有马上做决定,而是往前张望了一会儿,说此事还得问过太师,并问哥哥贾太师在何处。

我那老实巴交的兄长见官家怕贾太师怕成这样儿了,气不打一处来,忙哄道:官家,方才周公爷爷见阴云密布,他吩咐卑职,如果大雨就让官家坐逍遥辇先回宫去,免得官家受寒。

官家一听,喜出望外地钻进逍遥辇返回了宫中。官家走后,守着辇车的兄长淋成了落汤鸡,但想到自己方才的决定让官家免遭了风雨,我兄长心中充满了自豪。只是他没料到自己在尽责的同时,却捅了马蜂窝,惹出一桩大事来。

下雨时贾太师进了御街旁的沉香阁去找老相好。半炷香后,雨过天晴。贾太师从沉香阁里钻出,宽大的袖袍上沾着沉香阁女阁主的体香,他神清气爽地来到那辆前后左右挂着金色帷幔,帷幔边垂下四条宝石明珠璎珞的辇车前,朗声道:胡尚宫,官家在哪家躲雨?耽误了半个时辰,我们得尽快赶到太庙去,否则要误了时辰。

我家兄长上前一步,深深地施了一礼:启禀周公,官家适才乘逍遥辇回宫去了。

什么?谁让官家回去的?

我家兄长没敢吭声,边上的老太监是个马屁精,上前禀道:回周公,是胡尚宫让官家回宫的。

贾太师的指头立马棍子似的戳到了我家兄长鼻前:胡显祖,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擅自做主,该当何罪?

我家兄长虽然懦弱,却看不得贾太师的跋扈。他不卑不亢地道:启禀周公,方才官家身体不适,卑职恐他受寒,此处又无合适之地避雨,故请官家先回宫。倘若卑职知道贾太师在沉香阁,卑职也会把官家送去,也好免遭雨淋。

家兄这番话其实是软中带硬:你贾太师置官家于不顾,自己倒躲进了沉香阁,该当何罪?

贾太师气坏了,指着我家兄长的鼻子大骂了一通!这时边上的宰执看天色已开,忙问贾太师是不是到宫里把官家请回来。

贾太师当即一甩袖子,变脸作色地吼道:我身为大礼使,居然不能预知陛下的举动。你们回去吧,官家不在,还祭什么天?

被雨淋得七荤八素的文武大臣们早有此意,听贾太师这么一说,立即四散而去。

贾太师回首看了看皇宫,一跺脚,坐着八抬大轿直奔后乐园而去,行前甩给边上的宰执这么一句话:老夫年纪大了,不经风雨,身体不适,请启禀圣上,老夫要告老还乡了!

这就是祭天时发生的那件事,按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却成了我们兄妹的命运拐点。这事儿不但兄长没想到,便是曹公公讲给我听后,我也不以为意。倘若知道会发生后来那一连串之事,我怎么着也会找官家、谢太后说说话的。只可惜世人少有先知先觉者,等明白过来时,则为时已晚。

不过,换一个角度我又觉得应该感谢贾太师。假如不是他和邬秋儿欲置我们兄妹于死地,我又怎么能遇见罗槐,又怎么能到珠玑巷呢?故塞翁失马,未必是祸。

写到这儿,您可能会问,为什么我很少在邬秋儿身上着墨?也看不到她和我怎样正面交锋的回忆?其实啊,您是受时下电视剧的误导了。首先我说点题外话,那时的皇室成员绝没有电视上穿得这般花哨,商人就更不可能穿金戴银了。市井中最有色彩的是女子,其余都如宋画,是恬淡的、雅致的,包括宫人间的交往,完全不像电视剧中描绘的那样,经常穿得花团锦簇地聚在一起嚼舌根。太后娘娘和皇后圣人看我们看得可紧了,怎么说也是内命妇,是天子的后妃,得三从四德、母仪天下。所以,我们除了节日觐见官家、早晚向皇太后、皇后请安,余时都在自己的屋内,安安静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更何况我还住在与坤宁殿隔着段距离的飞雪堂,我跟邬秋儿难得见面也就不难理解了。

然而,不见面并不影响她使用那双幕后黑手在官家、太后、皇后、贾太师和一些趋炎附势的内侍面前煽阴风点鬼火。祭天的第三日,几个卑鄙的朝臣便写奏折弹劾家兄,其中有些话,我只在她面前说过,但我谎称大家都知道,这是我留的语言“印记”,用以鉴别告密者。她果然中招了,把我的话转述给写奏章的朝臣,从而让我分辨出她的身影。那些奏折悉数交到贾太师手中。贾太师对官家不满,继续称病,谁也不见。看着官吏们抱着文书从后乐园失望而返,官家急得嘴上冒泡,只好亲自去后乐园请“师臣”出山,“师臣”终于在他第三次去后乐园时起身迎接了他。没等官家开口,他便提出了一个让他“复职”的前提条件:把胡显祖、胡清蕙赶出宫,永不相见!

瞧,他居然敢这样跟官家说话。可怜的官家嗫嚅着争论了几句,贾太师闭眼往床上一躺,抱着胸口直嘶气,再也不理官家了。官家想到那一摞摞无人处理的公文和凶猛的元军,如失去贾太师这国之栋梁,他该如何处置?心急如焚的官家终于下定决心向贾太师妥协,答应着胡显祖即日出宫、削官为民,永不录用!至于胡氏嘛,……

官家是不舍得我的,他想为我求情。贾太师半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慢悠悠地说:胡氏雌雄同体,实为异数和不祥之兆,她若长留宫中,定然有损龙体、国体。

官家还待再辩,贾太师便立马如老僧入定,对他不理不睬。官家实在无奈,只好答应贾太师,让我到圆庵出家为尼。

消息来得突然,我措手不及,只拣了装着我冠儿的胎发和指甲的金瓶、一对玉镯、两对玉盏和一根金腰带、两箱书就要离宫。宫人们立马变色,躲瘟疫似的躲着我。曹公公主动请缨要陪我去圆庵,刘公公不同意,说前朝那些妃子、帝姬出家,都未带宫中内侍,经过曹公公再三求情,刘公公同意让佛面跟我过去。

我怕佛面委屈,特意询问了她。佛面回答得非常坚决:姐姐,您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跟着您!

尽管过了八百多年,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她说这句话时坚决的口吻与表情。

佛面,这可委屈你了!

我拉着她的小手,心内涌起阵暖意。过了会儿,谢太后传旨让内侍送来两匹绢和一柄玉如意,接着全皇后过来看我,不但给我送来了两件做工精致的背子,还送了一件大袖常服,这是有寓意的。

妹妹,你在那边别灰心,等过了这个风头,我会奏请官家迎你回宫,到时这件常服你就用得着了。

全皇后说的是真心话。相较邬秋儿和新得宠的时婕妤,她认为我最憨,还能说上话。我在,有时还能为她所用,所以她希望我回宫。这时杨淑妃也过来宽慰我,说等过段时间她再和贾太师说说,会陪全皇后去求太后出面斡旋,迎我回宫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带着她们给我的安慰和些许暖意,我回到了飞雪堂。此时行李都已堆在院中,曹公公领着几个小黄门静候我回来。见我进了院,曹公公有些为难地道,刘公公已过来催了几次,让我今日必须离开。

我说好,但得先见官家一面。

曹公公叹口气,说官家惧贾太师如虎,哪里敢这时来见你呢?

他话音刚落,官家带着一脸虚汗急匆匆走了进来。他不顾那些小黄门就在边上,一把抱住我,孩子似的抽噎起来。原本想要他安慰的我,此时只好反过来安慰他。

良久,他才止住抽噎,哽咽道:

清蕙弟,兄无能,竟保你不住。朕、朕这官家,真是白当了!

说罢他又抽泣起来,想是心中含恨之故吧,他哭得非常伤心。过了半炷香工夫,他的情绪才渐渐平伏,赏给我明珠一串、九龙杯一对,又问我还要带些什么走。

我递给他一张早上写好的书单,说是想借些书走。他当即写了手谕,让曹公公到秘阁去借书。

趁这空当,我们俩又说了会儿体己话。他许诺宫中稍稍安稳,即去迎我回宫。我也知此乃他真心,可由得他吗?想到自己有可能再也回不了宫中,我从包裹好的金盒内取出个用我和冠儿的毛发织成的小小同心结放他手中,又领他去侧园看了冠儿的衣冠冢。他很伤心,抚摸着白石塔泣不成声。一个劲地说今后谁陪我玩呢。

听了他这话,我忽然觉得此情此景很荒诞,似乎受到处罚的是他而不是我。如此孱弱的官家,我下半辈子还能指望他吗?

我细细地揩干净白石塔,遥望着鱼乐亭的方向和我心爱的冠儿做了最后的道别,然后我牵着神情愣怔的官家回到了飞雪堂。此时刘公公和辇夫已候在飞雪堂门口,说是贾太师有军国要事与官家商议,这是明摆着在催官家走。官家无奈地放开我的手,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辇车,消失在甬道尽头。

曹公公,谢谢您关照,以后得空来看我。

我朝曹公公福了一福,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华丽却阴冷的皇宫,坐牛车来到了位于“最幽阻阒寂”的鲍家田的圆庵。

圆庵由来自开封的仁师草创,原名南禅资福院,初为尼庵,于绍熙元年获得南禅资福院的废额作为寺额。尼院殿宇甚盛,众比丘持戒甚严,洁净以乐,一心向佛,故而得到历朝妃嫔们的青睐。特别是嘉定壬午年(1222年),恭圣仁烈皇后题名“圆庵”之后,南禅资福院声洞远迩、缘法充斥。刘公公让我到此出家,官家以为是照顾我了,实际上我却落入了邬秋儿之手——曹公公探得一让我揪心的消息,这圆庵的师太洁尘是邬秋儿的远房亲戚,而且一直攀附贾太师。到了这儿,能有我的好吗?

牛车驶进圆庵山门的那一霎间,我禁不住连打了几个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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