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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咸淳六年

临安。罗槐、曾守琴、曾兵去棚屋看斗蟋蟀,突遇大祸,曾守琴、曾兵被抓入狱。

罗槐坐在临安城的罗氏宗祠厢房里,毕恭毕敬地聆听这次主修族谱的德元公说话:列位宗亲,山不导,不知起自昆仑;水不导,不知来自碍石,故隋唐以上,官有簿状,家有谱系,然自靖康罹难,二圣北狩,北国故土为寇所据,生民涂炭,谱牒散失,致使亲疏难辨,血脉不清。本朝大儒欧阳氏、苏氏为此特创谱牒制,之后群相倡导,举国上下,无族无谱。欧阳修的谱图之法,凡远者疏者略之,近者亲者详之。苏洵的谱图之法则为卜宗之法,只记五世。然则不管欧法苏法,目的皆在纂明世次、敬宗收族。此次广联同族,召集列位前来编纂开封南迁罗氏总谱,正是欲昭示族人正长幼、明尊卑的人伦之本。此乃某等写的罗氏谱序,请列位过目、审核!

德元公起身亲自发放刊刻的罗姓谱序,罗槐接过后草草看了一眼,心思不免飘忽。说实话,他对修谱一事并无太大兴趣,无奈除了九巴公和兄长罗松,他是珠玑巷罗姓宗亲中最有资财威望者。兄长在军籍,无法脱身,只有他来方能代表珠玑巷的罗氏宗亲。可眼下他坐在此处,心里却记挂着家中那批刀剑有无制好,还有阿甲发现的两个峒僚人是否萧、谭匪贼的细作。兄长公务繁忙,他能顾及铁匠铺和家中事务吗?还有,曾守琴、阿甲、曾兵都安顿好了没有?早上他们一行刚到临安城码头,罗槐就被德元公拉到罗氏会馆来了,曾守琴和曾兵则坐另一辆驴车去曾氏会馆。阿甲因替他们送行李,也跟着去了。从南雄到临安的一个多月行程中,他们四人朝夕相处、甘苦与共,猛然间分开,竟让罗槐生出几分忐忑来:这临安城太大、太繁华,游手闲汉众多、骗局繁纷,万一他们被人拐了去,自己上哪儿找他们去?

浩风,你说说看。

罗槐正在胡思乱想,德元公须眉皆白的脸瓢似的浮在眼前。他挨得太近了,罗槐闻到了他身上的那股属于老年人的体味,酸酸的仿佛陈酒。但他的皮肤却细腻红润如婴儿,鹤发童颜的德元在罗槐心中的印象一如坊间对他的评价,充满矛盾:能干过人、趋炎附势、热心助人、长袖善舞。

身为秘书省著作郎的罗德元虽然官居从七品,但他才思敏捷、文字简洁,掌管开修了《时政记》《起居记》,是个说来不大,却能经常见到大人物的官。加上他为人活络,善于结交,把一家人安排得妥妥帖帖。他家二郎进了兵苑营造所,三郎则开了木器行,内弟则开酒行,专供御酒库的御酒,所以从七品的德元公在临安城内建了一所二十多间房子的宅院,乡下有上百亩良田,娶了三房娘子,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日子过得优裕。只是三房娘子各不相让,尤其是大房孔氏和生了两个儿子的二娘经常针锋相对地吵闹,弄得他疲惫不堪。做得一手好裁缝的三娘倒是安静地潜心于裁缝手艺,很少给他添麻烦。而且还在罗德元的张罗下,招了几个女眷打下手,在临街处开了间缝衣铺,生意还不错。

说到做生意,罗德元是一把好手。借着建罗氏宗祠和会馆的机会,他多买了十几顷地,在临街处建了二十间店面出租,店租一半归会馆,一半归他。原因不言自明:这地可是他出面找人疏通才盘下来的!没有他,那些钱能建宗祠和会馆,但绝建不了店铺!罗氏宗祠的五名执事都是明白人,不但没有怨言,反而开心异常——有了这些租金,罗氏宗祠的公产将越来越多,身为执事的他们每月都有份子钱,相当于衙门的“祠俸”,何乐而不为?

临安城百业兴旺,临街旺铺供不应求。罗氏会馆建在御街北段的商业繁华之处,二十间铺面租金一年高似一年,罗氏这才有了修总谱的财力。如罗槐这样从各地赶往临安的宗亲,不但来往路费、在临安期间食宿一应由宗祠公堂负担,来者刚签到入住,德元公便另给了他们每人二贯见钱关子,每贯折合铜钱七百七十文,把罗槐吓了一跳:市井生意做得好的草民不过日入百钱,这二贯见钱关子即是一千五百四十文钱,这次罗氏修谱来了六人,这六人光日用钱就用了九千二百四十文钱!这是笔大数目!看来这德元公的确如坊间所言,著作郎只是他的泥饭碗,那些藏在身后的店铺、木器行、酒行等营造所里看不见的买卖才是他的金饭碗。

接待罗槐他们的二执事罗强是德元公的养子,他为人机灵、圆熟、殷勤,缺点是太过自来熟,还很爱打听和说东道西。罗槐刚住下,就已经知道德元公的二弟品元公利用后苑营造所之便,为贾太师的葛岭集芳园新建了好几座房子;德元公为了讨好贾太师,每年都要托人去找各类蟋蟀……

罗槐听后对德元公便少了几分崇敬。其实他并不了解贾太师,但仅凭他把斗蟋蟀看得比军国大事还重要,他就觉得这样的太师很糟糕。古人说玩物丧志,这贾太师可不仅仅玩物丧志,还玩丧了良心。小报上登了不少贾太师不上朝奏事,躲在集芳园与姬妾斗蟋蟀的传闻。坊间对这位“贾虫”没有好印象,罗槐对与他交好的人也没好印象。在罗槐看来,仅凭这一点贾太师就对不住官家给的俸禄和赏赐。

殊为可笑的是,贾太师天天在集芳园享乐,他却给这园子取名为“后乐园”,想当年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让多少男儿心潮激荡,不料如今却被一个骄奢淫逸、只会享乐的奸相用在自己的销金窟上,实在是亵渎了“后乐”这两个字!

罗槐看德元公的眼光由是多了几丝审思与冷峻。德元公肯定觉察到了什么,他皱眉打量着罗槐,语气有些不悦:浩风世侄想必是累了吧?要不,你回去歇息歇息?

他这一称呼,其余几位宗亲立马站起身向罗槐抱拳施礼:世叔在上,伯伯在上。

罗槐看着那几位须发花白、辈分却晚他几辈的老者,尴尬地作了一揖:各位……前辈请受晚生一拜!

他此言一出,那几位老者忙摇头晃脑地说不对,德元公捋着长须笑道:浩风世侄,此间你的辈分仅次于我。不过论年纪,你着实小。我看就这样吧,各位宗亲在世侄的辈分前加个小字吧!

于是,又响起了一片“小世叔”“小伯伯”“小叔公”的声音。罗槐笑着还了礼,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些宗亲中,德元公只将他和阿甲安排在罗宅,其余五人住会馆的客舍呢!

寒暄过后,众人开始认真地审看谱序。罗槐想到自己的辈分,不敢怠慢,跑到外头用冷水洗了把脸,坐在桌前认认真真地看了一整天,晚间他们又议了一程,总算定下了罗氏的谱序文字。他算了一下,照此速度,要把全国各房的分谱汇成总谱,绝对需要几个月时间。

深感郁闷的他想趁与德元公同车回宅的机会说说他对进度的想法,不料德元公却走到驴车跟前对他说,今晚他要陪客,让二执事罗强送他回宅子。

你先好好休息,等这谱理顺一些,我再陪你和列位宗亲到临安城内的御街、南瓦、北瓦、勾栏开开眼界。拣个好日子再到西湖走走,那是个柳绿花红、山环水绕的好去处。

德元公言罢登车而去,消失在灯火璀璨的街道深处。

二执事罗强陪着罗槐往回走。罗强自幼父母双亡,七岁起被罗德元收养。他聪明、机灵、殷勤、能干,德元公让他陪大儿子罗长志读书,实际上是个小书童。罗长志淘气捣蛋,犯下的错全由罗强顶包。加上罗长志的生母二娘最得宠,他越发骄纵,经常和弟弟罗远志一起捉弄罗强,把罗强打得鼻青脸肿,却让罗强谎称是自己摔的。德元公忙于公事和应酬,难得有机会听罗强的哭诉。罗强也不敢哭诉,他怕哭诉后二娘给他穿小鞋,不让他吃饭。还好三娘和老仆阿叔对罗强比较关照,罗强总算长大成人了。

罗强原想参加科举去考功名,德元公没答应。一则怕罗强一举夺魁,将看到书本就头痛的儿子长志比下去,他没面子;二来他这罗氏公祠管辖的二十间店面要人打理,长志无心于此,远志又还小,精明能干的罗强最为合适。

所以,当罗强提出要去参加乡试时,德元公把一串黄澄澄的钥匙放在他面前。罗强明白德元公的意思,此时他已尝到当管事挣钱的甜头,哭了一晚后即老老实实地当起了宗祠的二执事,帮忙打理宗祠公产,赢得了不少口碑。同年,德元公的大儿子长志开始生病,至今身体孱弱,没去参加科考,整日在家读书、弹琴、玩蟋蟀。

罗槐觉得长志挺安静,完全不像罗强口中那位自小欺负他的罗大相公,心下不免对罗强的话打了些折扣。

说来也奇怪,这人跟人能不能说上话,有时还真得看眼缘,也就是说彼此能否看得顺眼。尽管罗强照顾周到,也知礼数,但罗槐第一眼看到罗强,就不怎么喜欢他。

德元公走后,罗强悄悄地告诉罗槐,德元公体胖,他蹴鞠的技术算不得一流,但绝对能算二流。由于经常钻研《促织经》,对蟋蟀也深有研究,这两年贾太师时常喊他到后乐园去作陪,其实就是要他去送礼。

德元公是不怕夜半鬼敲门,就怕贾太师叫他去陪客。方才德元公让我备了两袋金叶子打赏罗府的下人。还有啊,昨天我从市场买了两对山东宁津的斗蟀,德元公今儿个就捎去给贾太师当见面礼了!

罗强比罗槐大两岁,言辞流利,未语先笑,看上去很谦和。他个子瘦高,五官倒是清秀,怎奈双目精光太盛,显得不太安分。罗槐不知德元公为何如此倚重他,现如今听他这样说起德元公,似有不服之意。当下只是一笑,并未接话,跟着他走过两条小巷,往罗宅走去。

小巷两边皆为庶民所住的五架三间的瓦屋,家境好些的,在门口挂了盏灯笼给晚归的家人照明。大街上有红杈子挑起的红灯笼,类似于今天的路灯,只是光线较为昏暗,但这并不影响罗槐的观察。他发现天子脚下不比珠玑巷有钱人家飞檐彩拱的,这里的市井民居全都严格按照朝廷制度建造,没有施重拱藻井,也没有饰以五色文采,多为长方形的白墙黑瓦建筑,杂以绿树,倒也另有一番清爽、素雅、秀逸之美。

走了一程,到了德元公前堂后寝的五进宅院。罗宅最外面是铺面,既能生钱,又避免了“越制”之嫌,这是德元公的机敏处。按制本朝六品以上官员的宅第外部才能建乌头门或门房,德元公官位不够建门房,他便在门房的位置上建了铺面,既美观,又能以此牟利,钻了个朝廷制度的空子。

为了避免被人弹劾,德元公在店铺与第二进院落之间隔了条走廊,夜晚二进的院门一闭,就切断了与店铺的联系,他的房子也便成了四进,二进的正厅和前堂照样能会客和办理婚丧嫁娶大事。第三、四进是家人的寝室,德元公和二娘住在第三进,大娘和三娘因各生了一个女儿,两人各分了第四进的一半住房。为此大娘和老仆阿叔还找德元公理论,说他这样做不合祖宗规矩,得让大娘往三进,二娘住四进。德元公也知这不合规矩,但他又奈何不了二娘,只好打哈哈。大娘气得几天吃不下饭,阿叔也唉声叹气了许久。第五是罗宅的后花园兼东、西偏院,偏院与花园之间也有门,关上即互不干扰。

罗强絮叨着德元公的家事,把罗槐领到右首的偏院,院子规模不小,内有天井和花圃,种着桂花树及时鲜花草,墙角壁上挂着灯笼,转角处放着梅子青色的龙泉窑三足镂空香炉,袅袅的白烟在夜色中散发出奇特的清香。

这是宫内新制的蕙香,是贾太师赏给德元公的香。听说市面上要两贯才买得到一盒呢!

罗强说着从五斗橱上取下只精致的木刻香盒,打开后果真清香袭人,让人头脑清醒。罗强见罗槐陶醉的样子,兴奋地问他听没听过胡贵妃的传奇。

罗槐说以前在小报上看过她从尚宫直接封修仪一事,但他对此并无兴趣。罗强却正好相反,他兴致盎然地道:你还不错,在珠玑巷也晓得了她的故事。这胡贵妃原先是香药局的一位尚宫,后来一下子就封了修仪,真正的一步登天哪!她兄长原先就在隔壁卖熟药,以前是小本生意,这几年发了大财。昨天胡掌柜过生日,德元公还给胡掌柜送了礼,人家的妹子现在是官家跟前的红人,得罪不起啊。

这罗强不知是见人打卦呢,还是因为罗槐辈分高,总之对他另眼相看,恨不得把肚里的事都告诉他。虽然罗槐一个劲地打哈欠,他仍絮絮叨叨地说着。罗槐为人正直,平日最恼这种长舌之人,渐渐地神色便有些不耐烦。话痨病发的罗强竟收不住话头。

罗槐正苦楚时,阿甲从屋外走进来,说有只飞奴病了,让罗槐去看看。

是赤眉吗?对不起,二执事,我得去看看,明儿见!

罗槐着急地朝罗强一抱拳,罗强笑着指了指他隔壁的房门:我就住这儿!有事尽管吩咐!

罗强闪身隐入房间。阿甲瞥了眼罗强关拢的房门,叹道:这二执事气血旺盛,说那么多话也不乏累。

唉,你该早些来救我才是。罗槐叹罢问阿甲曾守琴和曾兵怎样,阿甲说都已安顿好了。只是曾氏公馆不如罗氏会馆建得气派,会馆只管曾守琴他们的住宿,修谱之人还得自掏饭钱。

罗槐哈哈一笑:改天你拿两贯钱给表哥用去!

两人说着,来到了靠角门的杂物间檐下,那儿挂着两只木笼。罗槐抓出那只病鸽,用手一摸,发现原本健壮的赤眉嗉囊胀大,用手轻轻一挤,鸽子口中便淌出了酸臭的黏液。

罗槐小心地将飞奴嗉囊中的食物和液体挤出,用冷开水洗净嗉囊,又从挂在墙上的布袋里取出一把加了红土的大米,蘸水捏成小球喂给飞奴吃下,这才小心翼翼地放回笼中。

阿甲,这两天千万不能给飞奴喝脏水,要确保饲料的新鲜和干净。

阿甲点点头,罗槐转身进屋,写了几句话,把纸卷塞到飞天脚环的苇管中,打开鸽笼门,将飞天放入空中。飞天在庭院上空盘旋了几下,而后振翅消失在茫茫夜空。过了一会儿,罗槐把其余飞奴也放了出来。此时玉兔东升,月辉如水,雪白的飞奴在暗蓝的天幕上如同闪烁的星辰,罗槐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意。

这些飞奴都是三岁以上的“老将”,巢性非常好。尤其是飞天和赤眉,去岁曾两次传书临安,是他和哥哥最为珍爱的飞奴。此刻街上传来梆夫软绵绵的喝更声,罗槐的心神不由一凝:这茫茫天际,风雨不定,飞奴能按时把书捎给哥哥吗?又或许,哥哥的飞奴也正朝临安飞来?

由于记挂着家中,疲惫的罗槐这一宿没怎么睡好,不是梦见大雨冲走了行李,就是梦见自己在寻找突然消失的铁匠铺,快醒的时候还梦见两条蛇盘在挑行李的扁担上。梦中的他大喝一声,那两条蛇化成光柱直扑脑门,将他灼醒了。他倏然惊起,睁眼一看,那两根光柱原是从窗户射进来的日光。

糟糕,起晚了!阿甲,你怎么不叫我?

罗槐跳下床,险些撞倒了床头的屏风。他一边穿衣,一边喊阿甲。阿甲端着洗脸水,挟带着一股花香走进屋,小声道:家主,二执事说这两天德元公很忙,不回家住。这几日您只须在此校对南雄州的罗氏族谱,五日后再到会馆开执事会。

那太好了,我们正好可以抽空到临安街上开开眼界!

罗槐来了精神,一抬头,看见茶几上的千层炊饼、糖蜜酥皮烧饼、松瓤鹅油卷和白绿相间的荠菜羹,心想这德元公对自己确实高看一眼,连早餐都这么丰盛,而自己送给他的只是十几斤笋干、十几斤野菇而已,受之有愧啊!

阿甲,你让二执事早餐随便点儿,别把我们当客人待。

罗槐说着,风卷残云地把茶几上的糕点都装进了肚,然后取出几串铁钱,带着阿甲去找曾守琴。曾守琴是表哥,怎么着也得他先去看兄长,否则就失礼了。不过,出门之前还得到厅堂向女主人辞个行。在礼数上头,罗槐还是非常讲究的。

厅堂里很安静,只有一身淡青衣裳、长相与衣服一样素净的大娘在做女红。大娘招呼罗槐进厅一叙,罗槐连忙抱拳见礼。这时阿叔端来茶水,引他进厅落座。

哎哟哟,大娘见客也不告诉妹妹一声。

随着一声娇呼,衣着明丽的二娘带着长志和远志匆匆进来。二娘长得妖艳,虽然长志都快娶媳妇了,她依然腰身如柳、眉目含春。见到罗槐,她眼中一亮,笑声和腰肢跟着柔软起来。

妖精!

站在大娘身边的罗槐听见她厌恶地骂道。罗槐和大娘、二娘寒暄了几句后,开始和长志、远志聊天。

大侄子来啦?路上累坏了吧?来,这是我昨天特为你做的蜂糖糕和乳糕,刚刚蒸热了,大侄子尝尝。

一身精干打扮的三娘人未至、语先到。罗槐已从罗强口中得知,这三娘为人大方、爽快,备受下人尊敬。只是她不善于争宠,又生的是个女儿,加上性子耿直,不会二娘那套媚术,德元公一年难得到她院中住几回。三娘似也不在意,一腔心思全放在裁缝铺子上。因她衣裳做得好,声名远播,常被宫中、贾府和各王府的女眷们请去裁衣,德元公因此对她多了几分敬重,大小事体有时还会和她商量商量。二娘因此视她为眼中钉,常鸡蛋里头挑骨头,要么就给德元公狠狠地吹耳边风,又煽动两个儿子找三娘和她女儿的茬。任三娘怎样的大方爽快,也受不了这种挤对和编排,渐渐地两人就不说话了。现今在罗槐这客人面前,她俩也没打招呼,倒是那大娘在她们两人之间转话、传话。

没多久,三个妇人便把罗槐撂给了长志、远志。他们哥儿俩比罗槐小,又志趣不投,寒暄过后无其他话头,罗槐瞅着尴尬,便转身告辞,和在厅外等得焦急的阿甲往外走去。

没走几步,罗槐心下便对德元公生了几分敬意。原因是他虽然家财万贯,却深谙韬略,不但房子建筑样式符合他的身份地位,厅中陈设也只是内敛朴实的木梁素壁、竹编屏风、黑光漆椅,并无丝毫雕琢奢华之气。唯一能看出德无公身家的,也许只有影壁旁那两只半人高的景德镇手绘百子图瓷瓶和天井旁的两对官窑影青鱼缸了。再者,罗宅中的仆妇、门人、小厮全都布衣荆钗、青衣小帽,态度谦和礼让,这就难怪德元公挣了恁多钱,街坊邻居和同僚都不妒忌了。

凭着昨夜罗强的介绍,罗槐和阿甲出门来到御街,以前只道珠玑巷繁华,跟临安城的御街一比,珠玑巷就不值一提了。只见街两旁设着大红杈子,杈子外为行人走道,行人摩肩接踵;杈子内摊贩林立、店铺鳞次栉比,且屋宇雄壮、门面广阔,望之森然。那风中招摇的幌子犹如迷人眼目的乱花,酒店门首的缚彩楼门则似巨大的花篱,将街道装点得五光十色。

他俩边走边看,惊奇不已,不知不觉行到了一处更为热闹的街道。只见街两边尽是百工、伎作的大小货行,叫卖声、吆喝声、顾客的讨价还价声、笑闹声一浪高过一浪,当真是热闹非凡!

因阿甲昨天下午安顿好后,已在罗宅小厮的陪同下游了一遍御街,他比划着告诉罗槐,御街南段靠近皇宫的地儿多是朝廷的衙门,间杂在那里的店铺为金楼、银铺和珠宝店,从鼓楼到中段,是几百家名店和老店。御街北段,有四百工器作坊,各种店铺和上百家勾栏,俗称北瓦,日夜演出百戏,热闹非凡,是临安有名的销金窟。

最让罗槐和阿甲羡慕的是,临安城中,凡卖货者所推所挑的车子、担子皆新洁精巧,士农工商诸行衣巾装束皆有等差。

家主,昨儿小厮告诉我,这街市买卖人各行有各行的服色头巾,看见没,香铺的人戴顶帽、披背子,质库掌事裹巾着皂衫角带。哎,哎哎,你看那后生……

阿甲指着那人丛中三五成群着奇装异服、斗夸美丽的后生,惊奇极了。罗槐怕他刚才那一指会被那些后生视为无礼,忙拽着阿甲往前走去。

这时他们转到了铁作街。这儿有不少铁匠铺和铁器店。原本步履匆匆的罗槐和阿甲立即放慢了脚步,一家一家地看着、比着,就这样看了大半条街。

阿甲对罗槐说:家主,要是罗记搬到这儿,那也是要盖他们帽的!

罗槐摇摇头:你呀,是没见过大蛇屙屎。没听古人言:山外青山楼外楼,强中自有强中手?哎,那家不错!

说着罗槐踅入一家铁器铺。只见里头摆满了锤子、榔头、刀具、铁锅、铁钉、车马配件和檐前铁马一类的小东西,东西的款式算不上新颖,铸制质量却是上乘。罗槐细细看着,阿甲拿起把刀弹了弹,不屑地说:家主,这东西比我们的罗记可是差太远了!

看着阿甲黝黑的脸和鬓边的几丛白发,罗槐有些感慨:阿甲近来爱说话了,也许不干临安事,只因他老了,越来越怕孤单和寂寞,甚至怕安静了吧?

罗槐理解地拍了下阿甲的肩,让他住口,这边掏钱买了把小刀,他抚着刀口,又用手指弹了弹。一直跟在边上笑容满面、神情谦和的掌柜看他这架式,知道遇到了内行,忙拱手说:客官觉得在下这刀如何?

罗槐笑问他是要听真话还是客套话。掌柜说要听真话。

罗槐瞄了眼四周,见无旁人在边上,这才道:掌柜的,但凡铁有钢者,如面中有筋,柔韧有度。而你这刀弹之声脆,乃北方之铁所铸,恐不如南方之铁打造的刀好使!

掌柜大为惊奇,稽了一礼道:客官所言不虚!此刀确为北铁铸造。在下也知南铁韧劲好,北铁脆,但却不知个中缘由,不知客官可否赐教?

说到本行,罗槐不由眉飞色舞:掌柜新入行的吧?某家世代冶铁,所以略知一二。本朝自高宗时起,北铁多用煤冶,煤中含硫高,致使铁性燥,易脆断和炸膛。南铁多用炭冶,冶铁时炭精入铁,故南铁有韧性,所作之器锋利耐用。

掌柜瞪大眼睛看着他:哎呀,客官说得太对了!仆所售铁锅常炸膛,前月还赔了五百文钱,半个月白做了。请问客官贵姓大名?若是家中还冶铁,可有铁锅等物卖与我?

罗槐从怀里掏出名刺双手奉上:某免贵姓罗,名槐,乃南雄州珠玑巷人氏。罗某的“罗记铁器”不但产农具、锚具、刀枪箭镞,也有掌柜店中所售其他货物。

掌柜连忙回了一名刺,这边抱拳作揖:仆姓夏,虚长贤弟几岁,排行老二,周遭人都唤我小二哥。

罗槐抱拳回了一礼,道:小二哥若信得过小弟,小弟明日就传书家中,叫他们发批货过来。

夏小二略有些迟疑,说上月赔了本钱,进的这批货也没卖完,恐无钱再进货了。

罗槐笑道:小二哥有所不知,我罗记素来的做法是,生店第一次进货不用垫资,罗记先铺货,卖完了再比期结账。我在这儿还得待段时间,你先试试我的货好不好卖,好卖你下次再进货也不迟。

听罗槐这么一说,夏小二高兴得双目放光,立马请罗槐进账房喝茶,两人谈得非常投机。两盏茶工夫,夏小二便决定了要和罗槐做生意,两人当即商议着写了一份契书,双方签了字、画了押,以确保日后不会有纠纷。

夏小二留了罗槐在临安的住址,约好三日后上门拜访罗槐,估计是想看看罗槐说的是否真话。罗槐开心地答应了,然后拿着夏小二送的几包点心,和阿甲有说有笑地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来到了曾氏会馆。

曾氏会馆由一座书院改建,早先的御书阁成了藏放族谱之处,讲堂成了客厅,学生斋舍变成了宗亲的住所,射圃则成了花园,光贤祠里摆放着列祖列宗的牌位,东庑和西庑的墙上书刻着曾氏一族的繁衍、迁徙史和贤人榜,比之烟火气重的罗氏会馆另具一番书香气象。罗槐去时曾守琴刚刚抄完总谱序言,手指和衣袍上沾着墨,脸上有掩不住的喜悦:大执事说了,我要愿意,可以留在此地,他们给发工钱。

罗槐最喜欢这位表哥的是,他虽然满腹经纶,却最爱说大白话,从来不像其他读书人一样掉书袋绕弯子,而且为人忠厚诚恳。记得有一次去大舅家做客,罗槐嫌无聊,便约曾守琴去喝酒。当时曾守琴正发疹子,本来不能沾酒,可他居然不好意思拒绝,结果喝得浑身发肿。大舅说他没长倒牙,从来不会说个“不”字,加上他做事认真仔细,任劳任怨,难怪这边的执事见了他,立马就对他另眼相看了呢!

表哥,我听德元公说,曾姓、罗姓、董姓、全姓、温姓、陆姓、李姓、唐姓都在临安修总谱。你说这些年修谱是不是修疯了?

罗槐承认族谱很重要,可他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大家会不约而同地来修谱。曾守琴笑道:自从本朝欧阳大儒、苏洵大儒修谱以后,民间风气已开,再说了……

说到这儿,曾守琴叹口气,小声地说:浩风啊,眼下国势已弱,这两天宗亲都说,临安城内有钱有势的人都想举家移至南边,万一襄阳、樊城被破,元兵挥师东进,临安就危险了。所以大家趁现在还太平,能修谱的都来修,省得局势一乱,届时山河飘摇、十室九空,谱牒再一散失,我们的后人便是想修谱也力不能逮了。你那边怎么样?

罗槐介绍了一下罗氏会馆修谱的情况,担心要延期回去。曾守琴觉得如果家中事情实在离不开他,过段时间换个人来便是了。

两人说了些闲话,罗槐问曾守琴有无上街逛逛,如他所料,曾守琴摇了摇头:先干正事吧。你呀,总是少年心性,贪玩。

罗槐原本还想说说方才在街上看到的景致、奇事,听了表哥这话,他只有抓耳憨笑的份。这时,曾兵满头大汗地跑进来,说外头的棚场有人在搞擂台斗蟋蟀,扯着曾守琴和罗槐去看。

胡教授,写到这儿请允许我从之前的叙述回到现在,说说南宋时期的斗蟋蟀。

那时的斗蟋蟀比之今日的麻将还要风行。善斗的蟋蟀犹如当今的名车宝马,是身份的象征之一。而蟋蟀笼具则如衣冠,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贫富贵贱。八百多年前的临安城内,随处可见各式奇巧的蟋蟀笼具,有的是银丝制作,有的以象牙雕刻成楼台,上嵌珠宝。有的是金漆笼,阳光一照,耀人眼目。提此等蟋蟀笼具者,非富即贵,而平头百姓则多拎瓦盆竹笼。此种情况在珠玑巷罕见,一是与临安太远,流风不及;二来人们有空多去找蟋蟀、抓蟋蟀挣钱去了,少有玩蟋蟀的主,所以有关斗蟋蟀的笼具什么的非但罗槐和曾守琴知之不多,便是阿甲和曾兵也是到临安后与人闲聊才得知的。

特别是曾兵,一直在珠玑巷窝着,南雄州是他去过的最大的城市。猛地来到临安,他真是目不暇接。这几日又听会馆的帮闲说了些有关瓦舍勾栏、棚场蟋蟀的事儿,好奇心大盛,不由想去看看。曾守琴知他少年心性,不好太拂着,此时正好无事,便和罗槐几个往曾兵说的棚场走去。

棚场由竹木搭建而成,在曾氏会馆旁边,面积约一亩见方,里头整齐地摆放着二十几座木台,木台上放着方才所言的各式蟋蟀罐,周围是水泄不通的人群,中间的主擂台比其他擂台大一倍,上边的木台上放着只莹白的象牙罐,旁边观者如堵、你推我搡,服饰五色斑斓。细一看,观众中竟有不少朝廷官员。

曾守琴惊讶道:如今正是朝议之时,怎的这儿却有许多官员看蟋蟀?

曾守琴原本是问罗槐的,不料边上有个热心人答道:看官有所不知,前段时间有外番人进贡了几对赤眉金爪蟋蟀给太师,如今不是秋兴吗?贾太师就把那几对赤眉金爪蟋蟀给献出来与民同乐。这赤眉金爪蟋蟀是世间罕见之物,别说小的们没见过,便是相公老爷们也没见过,听说官家之前还在太师的后乐园里看过这几对蟋蟀撕咬呢。现今拿到这儿打擂台,老爷们赶过来看一眼官家看过的蟋蟀,再凑个趣、押个注,赢了钱活络活络,这办擂台的主可挣大发了。他挣了不得缴份子钱给朝廷吗?所以官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来临安之前,罗松告诫罗槐千万要小心,他说临安乃天子脚下,骄民、游手、闲汉众多,不可多与之搭讪。如今看来,也未必所有人皆不可交。像那夏小二和这答话之人,不也挺和气么?

罗槐正想着,那边曾守琴听得新鲜,又问了那人几句。这时观者发出阵阵欢呼,那人跑开了。罗槐生起闷气来,说这不是玩物丧志么?我要是官家,非得把这些人都给革回老家去。

曾守琴叹口气说,你我一介草民,牢骚太多防肠断哪!

这时曾兵扯着他俩的衣袖道:看看,看看,老爷们押注了。我们也去押一宝,说不定就能赢一千贯回去。

曾守琴斥道:你昏头了是吧?斗蟋蟀能赢万金?真是痴人说梦。

罗槐接口道:表哥,你眼神不济,看不清告示牌上的字,那上头写得明明白白,此局擂台胜者,奖一千贯。

一千贯?天哪天!这什么世道呀!

曾守琴摇头晃脑地啧叹道,罗槐拉着他们出去,曾兵却踮起脚尖指着一处道:浩风哥、叔,你们看,这里人押的注无奇不有!有人押金子,有人押银子,有人押衣服。

阿甲也看到了稀奇事,扯着罗槐的衣服往旁边走去:家主,那边的擂台前头有人押自家儿子呢!

世上竟有这等事?曾守琴惯来迂气,从未涉足过赌场,他不敢相信。他话音未落,血气方刚的罗槐已冲到擂台边,一把扯去孩子头上的草标,大声道:谁家父母如此不堪?为了几个臭铜钱竟舍得押儿子?这不是违人伦、丧天理吗?

喧闹的棚屋突然静下来。有个络腮胡子的蛮汉扶着腰刀“咦”了声:哪来的土包子?小五,你的好生意给人毁了,还不教训他?

那小五也是个黑壮汉子,见有人撑腰,忙朝罗槐扑过去,挥拳就要打。罗槐一闪,追上来的络腮胡子恼羞成怒,钵子大的拳头转而砸向那被卖的孩子。这时阿甲伸手把孩子扯到怀里,小五和络腮胡子气势汹汹地朝阿甲扑过去。

罗槐,这些人惹不得,不要恋战,快走!

曾守琴看得明白,知道这些人卖的不是自家的孩子,且不是善辈,他让曾兵去帮助罗槐,不料络腮胡子和那小五的两个同伙却盯上了曾守琴。他们围上前,对着曾守琴一顿拳打脚踢。曾守琴身体单薄打不过,捂着头往后退,哪知却撞在了中间的大擂台上。偏偏擂台上有个男子抱着只金罐小心翼翼地站着,估计也是怕打架的人碰倒了罐子,说巧不巧的,曾守琴不偏不倚地倒在他怀里,金罐应声落地。男子一声尖叫:你们小心,太师的赤眉金爪掉地下了!

他不喊还好,众人的注意力都在罗槐、曾守琴身上,这一嗓子炸开来,人人都想看看脚下有无传说中百战百胜的蟋蟀王赤眉金爪。更有那心怀不轨的,希望抽冷子捉到赤眉金爪再转手卖掉,发笔横财。于是弯腰者有之,趴下者有之,推搡者有之,棚屋乱成一锅粥。追打罗槐和曾守琴的那几个无赖泼皮转而寻找蟋蟀。罗槐、阿甲、曾兵从人群中钻出,拉起满脸是血的曾守琴往外冲。不料这时从棚外冲进十几个手执刀棒的厢兵,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地就去抓曾守琴、罗槐、曾兵和阿甲。罗槐体壮,阿甲会武功,两人拳打脚踢地打出了一条路,趁乱跑出了棚屋,曾守琴和曾兵却没跟出来。他们返身再进棚屋,只见厢兵们已将曾守琴、曾兵等十几人串蚂蚱似的绑在一起,罗槐要去救,被阿甲拉住,两人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带进了厢公事所。

罗槐和阿甲火急火燎地赶到曾氏会馆向执事报告了曾守琴和曾兵被抓的情况。执事一听立即腿肚子筛糠:守琴怎的如此不老成?现在闯下这天大的祸来?让老夫如何是好?

罗槐见执事抖得厉害,怕他老人家受不住,忙安慰他,说只要大家分头找人疏通关节,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

执事颤抖着嘴唇说:公子有所不知,守琴害死了赤眉金爪蟋蟀,那就是冲犯了贾太师。非得贾太师松口才能放人,这可是要通天的门路才行啊!请你们回去赶快找下德元公,他人脉广,和贾太师相熟,求他最管用。

执事这话倒不像推托,罗槐没想到看场斗蟋蟀会惹出这天大的祸来,心下也有些慌神。他转身要回罗氏会馆,阿甲却扯着他往方才的棚屋方向走去:家主,我们去看看蟋蟀找到没?万一找到了,请德元公帮忙也好开口。

可是,他们还没到棚屋,就听路上的行人神色惊慌地议论,说有一对赤眉金爪给踩死了,另外还有一对找不着。

出了这么大的事,棚屋里的人唯恐牵连自己,刹那间作鸟兽散。等罗槐他们进去时,棚屋空空如也,满地狼藉。罗槐和阿甲在刚才曾守琴倒下的地方仔细寻找着,却什么也没发现。

就在罗槐失望之时,阿甲凝神道:家主,听见了吗?

罗槐摇摇头,阿甲忽然面露喜色,撮唇吹出“”的蟋蟀叫声。罗槐忽然想起阿甲他们来自神秘的番外,之前常以焙烧的虫子面饼为食,平常又会弄虫蚁,也许他能把赤眉金爪给诱出来?

,。

忽然,从擂台的木座底下发出清晰、响亮的鸣声,接着,远处的木栅栏下也响起了类似的声音。阿甲口里继续仿着虫鸣,手上比划着,似是在舞蹈,又像在作法。罗槐还没明白他的想法,阿甲就扑倒在地,双手摸索着,起来时手心里捂着只通体黑色、体魄魁伟、牙齿尖利,头部有两条似红似褐的色带,腿部呈淡金色的“赤眉金爪”!

家主,请掬住,手指要留缝,千万别把它闷死了。

阿甲小心翼翼地把蟋蟀放入罗槐手中,转身去捕另外那只逃跑的赤眉金爪。罗槐小时候也在草丛和墙角里捉蟋蟀给鸡和鸭子吃,娘说这样鸡鸭长得壮,能多下蛋,但他对蟋蟀并无特殊的喜好和研究。前年南雄州知州接到圣旨,要进贡两千对蟋蟀,忙与通判姚翔签发文书发通告给各县,得到旨意的珠玑巷人掀起了一阵捕捉蟋蟀的热潮。罗槐当时正在山中伐薪烧炭,未曾介入,家中要缴给州里的两对蟋蟀是哥哥罗松在梅岭捕得的。

家主,你看!

这时,阿甲开心地朝他走来,魆黑的脸上白眼珠和雪白的牙齿熠熠闪光。

阿甲松开一点拳头,只见里头是只褐色的蟋蟀,头上一样有两条似红非红的色带,淡金色的腿强劲地蠕动着,一副即将出征的模样。

阿甲,有这两只宝贝,我们去求德元公就好办一些了。

阿甲不了解德元公,也不是很懂朝中的各种关系,他茫然地点点头。罗槐想到表哥和曾兵这时不知在受怎样的折磨,心里沉甸甸的。

回到罗宅,德元公正在客厅里等罗槐吃饭。罗槐施过礼后,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德元公听,又拿出蟋蟀给德元公看。德元公红润的脸唰地变得灰白,声音起了毛刺:浩风世侄,你们搜得蟋蟀一事千万不能声张。不声张,你那表哥充其量只是与民纠纷的过失。一旦消息走漏,原本的一件无头公案就坐实到你们身上了。你想想呀,棚屋上千人,就是刑部来查,又有谁晓得是哪厮踩死了蟋蟀?现在东西在你们手中,这不明摆着你们是罪魁祸首吗?弄不好,别人还可以栽赃你们偷盗蟋蟀!

罗槐到底年轻,没想那么多。看着刚才路上新买的两只青白釉蟋蟀罐,他更加着急了:德元公,那怎么办?晚生在临安人生地不熟,只有烦请您老人家出面救我表哥和曾兵了!

罗槐说罢跪地拜了三拜。德元公把他搀起,欲言又止。罗槐知道他有难处,忙从怀里掏出早就备好的一对玉镯:德元公,晚生再去筹些礼物。

哎,浩风世侄,这是何话?老夫只是在想,要救出曾守琴和曾兵,不能直接去找太师。可能你也听说了,老夫和太师有些交谊,这两日是去后乐园了。可是,太师并没有出面办这擂台赛,只不过给出了几对上品蟋蟀与民同乐而已。如果我们直接去找他,岂不是说我等把他看成是擂台赛的主子?最好迂回一下。

德元公的脸色慢慢变得红润了,罗槐猜他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不料他却闲扯起来,问他可听说过隔壁邻居胡掌柜妹妹一步登天之事?

罗槐点点头:听说她是从尚宫直接封为修仪的,这可是历朝闻所未闻之奇事啊!

德元公捻须笑道:奇事不奇,只要合乎圣意,有何不可?再说了,还有更奇的呢!这段时日官家让胡贵妃穿上侍卫的服饰在御前带刀行走。昨天上朝时礼部有人上折劝阻官家,结果被官家廷杖了。想来那胡娘娘定是个飒爽英姿之人,不然哪会有此等惊人之举?而隔壁的胡掌柜就差远了,他小名叫“大丫头”,胡娘娘的小名叫“赛男”,所以胡娘娘得宠两年多了,这胡掌柜也没能扶起来,不过上半年官家还是开了恩,让他到内廷当差,后来被赶出了宫门,前些日子又官复原职了。他官不大,可在仪鸾司,见官家的机会比太师还要多。人哪,不好说!

德元公想是感叹自己未曾遇到这么好的时机,表情有些沮丧。说到这儿,德元公别有深意地看着罗槐:世侄,老夫当下最要紧的是打听是谁指使抓的人,他们现下又给关在哪儿了,对不对?

罗槐点点头,知道昨天下午德元公并非路遇胡掌柜,而是登门拜访了。但这是罗强私下告诉他的,他不便说破,于是低头一笑,把玉镯塞回怀里,琢磨道:德元公的意思是让晚生去求见胡大人?

德元公一摆手,不置可否,而是端起茶碗,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这胡大人是个忠厚之人,没别的爱好,只是嗜酒。你只需备办几坛好酒,万事不在话下。哦,对了,你那个昆仑奴识得虫音?

罗槐想起阿甲的嘱托,忙摇头否认:他只会打铁,哪懂虫音?我们也就是碰巧了才抓到那对蟋蟀。

德元公看看案上的蟋蟀罐:贤侄,老夫正好也养了几十只蟋蟀,懂得些门道,这两只我就代为保管。切记,你们后来没去过棚屋,更没见过什么赤眉金爪!还有,对谁也不能提起这件事!

罗槐点点头:多谢德元公赐教,反正这蟋蟀也没刻名字,运气好,市场上也能买到赤眉金爪。

德元公似是累了,拂拂手:你先去备酒吧!记得买雪腴酒和玉堂春,此乃酒中上品,胡大人之前吃不起,却是晓得牌子的。

罗槐蓦然想起,这雪腴酒和玉堂春正是产自德元公内弟的酒庄。

半炷香后,德元公领着罗槐到隔壁的胡宅拜访了胡显祖大人。没想到的是,通往胡宅的小巷已经被各种驴车、马车、轿子堵住,小小的药房被各色人等塞满。罗槐尽管不谙官府之道,却也是走南闯北之人,眼一去就明白这都是来打点关系之人。他们现在假装买药还能送上名刺,搭上这根线,等胡尚宫哪天把药房关了,而且极有可能还要随着胡娘娘的圣眷日隆而不断升迁。到时他们想见胡显祖,再接上头那可就难上难了!尽管本朝宫禁森严,严禁外戚干政,可不管怎样,胡显祖还是有用处的。官家边上的狗叫多了官家还会应上一两声,何况一个天天在眼皮子底下晃的人?

这是此刻待在安如药房的那些人的想法。胡显祖是个明白人,他只卖药,不收礼。凡给名刺的,他也回一名刺,上面仍写着安如药房的地址和掌柜的名号。对于德元公短短几日之内的二度拜访,他显得惊讶而隆重。惊讶是指他的表情,隆重是指他的态度。他居然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把他俩引到了店堂后面的客厅。

罗大人,有何见教?

胡显祖和德元公互相施了礼,胡显祖吩咐小厮献上茶,德元公见屋外的人频频往屋里闯,怕夜长梦多,忙把罗槐介绍给他,又将事情的始末经过说了个大概,诚恳地求他帮忙。胡显祖脸上现出为难的神情来:

罗大人,按说抓人是过分了,但凡能出上力,我也不推托。问题卑职只是一个尚宫,哪有能耐帮这么大的忙?

罗槐见他为难,忙抱拳作揖央求道:胡大人,罗槐求您了。

胡显祖扭头问罗德元:罗大人,您不是和贾太师有交情吗?

罗德元连连摇手:罗某只是和太师相识而已,偶尔去后乐园,罗某也只是为了生意计。

胡显祖是个内向、忠厚之人,平日对贾太师所为多有诟病,听德元公如此一说,他释然了许多。

德元公趁热打铁,告诉他曾守琴被抓进了厢公事所,可找刑部全大人打声招呼。全大人的妹妹是新进的红霞帔,希望胡显祖能请胡娘娘找下全氏,再由全氏出面找全大人。

胡显祖浓眉微皱:罗大人,这种小事不好烦劳娘娘,再说我们兄妹现在见面实不方便。这样吧,全大人我和他还有些交情,去年他家公子生病,是用了安如药房的药才好的,全大人一直念着这份情。我去试试看。

胡显祖没收那对玉镯,酒倒是留下了。罗槐出药房时打量了一下那些守候的人,发现没有空着手来的。罗槐有些替胡显祖担心,不知他淳厚的本性在这种攻势中能保持多久。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哪!

德元公一路都在感叹,同时埋怨儿子们不争气。胡宅与罗宅之间隔了座小院,里头住着个聋婆婆和几个儿女。见了德元公,正在门口看热闹的聋婆婆忙咧开没牙的嘴和他打招呼。德元公回了一揖,两人没说几句话,就进了家门。

罗槐谢过德元公,转身走进偏院,刚在鸽笼前站定身子,空中传来悠扬的振铃声,接着就见一羽戴盔鸽俯冲而下,轻轻地落到他伸出的手掌上。这羽飞奴体态健美,颈项强劲,圆头巨额,正是哥哥心爱的“白笠翁”。长途奔袭,白笠翁头上的白羽湿漉漉地汪着微光。这是罗家的“老将”了,三年前罗松到临安参加罗氏会馆落成典礼就用白笠翁往家中传过书,没想到时隔几年,它仍能依旧准确地找到家主,罗槐激动地打开纸条,心却像颗秤砣似的沉了下去:萧破洞、谭鬼七率部进攻珠玑巷,哥哥罗松大腿受伤,目前正在家中疗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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