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淳六年
胡清蕙回忆自己从尚宫升为修仪的传奇，令人惊叹的是，她靠的不是姿色，而是她的大脚和蹴鞠技术！
胡教授，看到这儿您是不是累了？甚至心下会嘀咕我这人啰嗦，写个罗槐和曾守琴出场就花了这么多笔墨？唉，没办法，我以前当了十年教师，爱说话、说长话是我的职业病，您就见谅吧！
接下来，该告诉您宋咸淳六年，前前前……世的我在干什么了。
罗槐出发的那天早上，我正在为自己的大脚苦恼。官家昨晚有旨要我到大龙池边上新建的暖香阁泡澡，这是百无聊赖的官家发明的玩乐新法：每次让一帮只穿亵衣的妃子陪他在温度正宜的汤池里泡澡、嬉玩，同时还别出心裁地将插架食盘立于水中，一层摆放着美醋姜虾、蕹花茄儿、甜瀣海蜇、椒醋犯子等吃食；另一层放着漉梨浆、椰子酒、木瓜汁、绿豆水等饮料，下头一层摆着诸色干果和几盏羊羔酒、蔷薇露、十洲春、葡萄酒、五溪蛮进献的钓藤酒等佳酿。
泡得饿时，官家一声招呼，众妃湿漉漉地各自取食、饮酒或喝水，吃罢再打水仗，胜者可得官家放在插食盘架顶上的宝物。这些宝物或为金银发饰、或为珍珠耳坠，总之价值不菲。上次陪官家泡澡打水仗，我赢得了一对七宝冠花篦环，把个邬秋儿她们眼红死了。她和一众嫔妃无从出气，便变着法子讥笑我那双与她们三寸金莲迥异的大脚。想到那次的羞辱，我不想再去泡澡，就佯装头痛推卸了官家的旨意。
官家也不恼，这些日子新进了一批宫人，兴奋莫名的他之所以要我去暖香阁，其实只是希望我给他的那些新妇做个评判，告诉他哪个好哪个坏。说来有趣，也许因为我是他的嫔妃中唯一的大脚女子吧，要么，就是与我凡事利落的个性有关，他跟我相处时常将我当成男子。也就是说，官家对我还是有某种信赖和欣赏的！
对不起，言归正传吧！话说那晚我佯装头痛“抗”了和官家及众嫔妃一起泡澡的御旨，可我却推不掉他的第二道御旨。官家似是知道我佯病，点名要我次日一早到门去看昨晚被他宠幸的宫女的答谢之礼，然后让我赞美他多么勇猛，居然一晚上宠幸了三十名新来的宫人，以显他身为天子伟力的奇能。说来悲哀，近来国势衰弱，元兵进逼，官家并不在意，他和大臣们照样吃喝玩乐，照样大选秀女。那晚受宠的宫女中有几位容颜娇美出众，入宫次日即封了红霞帔。我真心地为她们高兴，因为官家这一宠幸，她们的生活有了莫大的转机和希望。否则等官家兴致一过，或者又有新的秀女入宫，官家早把她们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到那时，她们只有闲坐说玄宗的份儿了。
胡教授，写到这儿我想以今人之口吻说几句题外话。近几年无论是网络小说还是电视剧、网络剧、宫斗戏都是粉丝收割机和收视率的保障。除了高颜值演员、精美的服装道具抓眼球外，那虐心的剧情、狗血的故事也营造了看点。我也看了不少宫斗戏，看完之后我既有感同身受的一面，又有自叹弗如的一面。说到底，历史就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尤其在以“无中生有”为职业的作家笔下，“宫廷”成了一个钉子，无论什么款式、什么颜色的衣服都能往上挂，爱挂什么、不挂什么全凭收视率、票房来取舍。有时我想，如果我不是目下得了病，我肯定当北漂写宫廷剧去。因为我有切身体会，我的戏绝对有意想不到的情节和独到的魅力。所以，在此拜托一句，如您觉得我写的这几本“材料”有看点，可向影视公司推荐，到时的版权收益我全部捐给南雄姓氏文化节的主办方，以感谢姓氏研究带给我的喜悦与满足。
就像每棵大树都是从小苗长起一样，宫中的后、妃在入宫之前，大多也是心思纯良的小娘子。那时她们展现的更多是人性之善、之美，只是入了深宫之后，她们成了缺乏阳光与空气的植物，开始为生存而拼命攀附、绞杀她人。在宫中待久了，每个女人都成了一株有毒的曼陀罗花，抑或像朵毒蘑菇，外表鲜丽、内心狠毒。我？我不是褒扬自己，我比她们好。因为我入宫前就不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只想嫁得乘龙快婿的小娘子，而是个会蹴鞠、会打马球、敢爬墙上树、敢抓毒蛇、敢取蛇毒的假小子。我入宫后的得宠也非靠色而是靠我的上述技能和那双在宫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脚。
胡教授，您是不是很好奇我怎么会有双大脚，而且怎么变成假小子的？现在我就细说下从前。
我入宫前住在临安城钱塘门外九曲城边，当时那一带住过不少前朝闻达之人，如朱熹朱文公曾住西湖灵芝寺；我喜欢的姜白石卜居在西湖边的水磨头；写出“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的叶绍翁就是住在距我家不远的地方与葛天民互相酬唱，写出了诸多脍炙人口的诗来的。葛天民的诗我少时常读，最喜欢他的“迎燕：咫尺春三月，寻常百姓家。为迎新燕入，不下旧穴遮。翅湿沾微雨，泥香带落花。巢成雏长大，相伴过年华”。——其实，是家严和外祖最喜欢他的这首诗。他们常常对景吟诵，故此烙在我心中，八百多年后仍能记起。而姜夔的《暗香·旧时月色》是我认为写西湖写得最好、最有韵味的一首词：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长忆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是的，时光正如那片片吹尽的秋叶、春絮，再也难以寻觅，就像我们的童年，一眨眼就过了。及至齿落发白再忆时，也是这般的缥缈与惆怅。
我的童年在方才说的钱塘门外的九曲城边度过。我先祖世代为医，祖父曾是宫中翰林医官院的保安大夫，为正七品。他擅长大方脉与小方脉，医术精湛，颇得官家及后宫娘娘的信赖，可他的命运在一次诊治之后彻底改变了。一次理宗帝的宠妃阎贵妃因湿热之故面颊上生了疮，久治不愈后，理宗帝命祖父秘制几服外敷药给阎贵妃贴敷。半月后阎贵妃的面疮好了，结痂时她因受不了痒，在脸上抓挠不已，颊上留下了两粒麻坑。阎贵妃此时与礼部侍郎马天骥、左丞相兼枢密使丁大全、贴身内侍董宋臣沆瀣一气，与临海郡开国公、知枢密院事、开庆初年拜为右丞相兼枢密使的贾似道明争暗斗，打击谗陷百官，朝政大乱。在这种形势下，阎贵妃脸上那两粒并不明显的麻粒就成了他们两派之间明争暗斗的武器。阎、马、丁、董指责祖父受贾似道指使，设计陷害阎贵妃，贾似道则说祖父为马、丁、董三人所使，以此来给他栽赃。两派告到理宗皇帝那儿，理宗帝明知祖父冤枉，但实在难以摆平，就将祖父削官为民，驱逐出翰林医官院。祖父带着祖母、母亲和哥哥、我回到九曲城外的老宅重操旧业，开了间熟药局兼医馆。刚考入太医局的家父受到牵连，被派往江州的军中任驻泊医官。本来轮值两年后可回京城，不幸的是阎贵妃竟指使人将家父派往遥远的荆湖边地。一次去山区出诊，家父从马上摔下，坠入河中溺亡。噩耗传来，祖父搂着十二岁的哥哥和六岁的我痛哭流涕。
哥哥胡显祖从小体弱，个性类母，非常内向和害羞，走路都怕踩死蚂蚁，出门在外总是受人欺负。而我之个性则像祖父和父亲，不惹事儿也不怕事儿，且略有谋略，每临大事有份静气。祖父时常感叹老天爷看走了眼，将我赐为女儿身，所以他给我取了个“赛男”的小名，坚决不给我裹脚。家父去世后，他把振兴门楣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教我读书、习字、绘画，将他行医毕生所得传授于我，而我也学得津津有味。
祖父除了擅长大方脉、小方脉外，还擅长治疮痈，并因此将菜园变成蛇园，哥哥畏之如虎，我则成了祖父的帮手，经常替他捉蛇取蛇毒。为了找蝉蜕，我还学会了爬墙上树。七八岁时，祖父常带着男儿打扮的我出诊，一来给他做伴，二来让我见世面。以祖父之见，尽管我是女子，今后家中一旦有事，哥哥还得依仗于我，故而他从不限制我的行动和自由。街坊邻居习以为常，赠我一个“二小子”的外号。
不久，二小子我又爱上了蹴鞠和打马球。当时九曲城一带住了不少豪强之家，他们的女眷生病了常请祖父延治，这时祖父便让我把脉。有时他用不着我，我便一个人玩随身带去的鞠球。
那次我随祖父到一盐商家中出诊，那盐商有十多个小妾，为了打发时间，减少她们争风吃醋的机会，爱好蹴鞠的盐商居然效仿吴王阖闾，将小妾分成两个队学习蹴鞠。只不过他未能请孙武这样的名将来训练这两个红粉战队，高薪请了几个教头来，他们也不敢像孙武一样为明军法刀斩吴王美姬，盐商只有望着姬妾的红粉战队兴叹。当他听说我善蹴鞠后，立即聘我为教头，教他的姬妾们蹴鞠。我见报酬丰厚，便满口答应了。祖父见我高兴，加上那家太夫人的病是富足的慢性病，需祖父在边上指导调养，盐商便拣了个偏院安顿我和祖父住下。
这日我正在训练女眷们蹴鞠，盐商急匆匆地过来，说是贾太师要过来看蹴鞠，让我们好生伺候着。哪知那些小妾们没见过世面，阵脚大乱，我实在过意不去，一个飞身冲入场中，救起了一个危球。就这一下，贾太师看中了我。半个月后，他找到祖父，要让我入宫。祖父宁死不肯，他在翰林医官院多年，知道宫中等级森严，后宫的女子若要爬到妃级，须越过待御、红霞帔、夫人、国夫人、才人、美人、婕妤、贵仪、顺容、婉仪、婉容、充媛、修容、修仪、修媛、昭容、昭仪这些级数，即便到了妃一级，还有宸妃、贤妃、德妃、淑妃、贵妃之等级，可以说，这是一条阴谋丛生、刀剑锵然、尸骨枕藉的漫长之路，而能决定后宫女子等级的，只有那个也许三年五载见不到的皇帝——所有宫人心心念念的官家！在官家眼中，宫人只是风味各异的美食，问题是谁也不知道官家是喜咸辣还是嗜甜糯？宫人只有被动的等待！祖父不想让我过这种没有尽头的苦日子。
可贾似道是一个绝不容许他人拒绝的霸道太师，他或许还记恨着祖父在阎贵妃一事上没有偏向他，又一说他是觉得有愧于祖父，想给我一个光耀门楣的机会，总之，在我十二岁那年他将我送进了宫。换作他人，也许会为这样的机会而高兴，然对于饱受宫廷阴谋摧残的祖父而言，这等于摘了他的心肝尖尖，气急交加的祖父不到一年就驾鹤西归了。而我也只有无奈地忍受着宫中的各种繁文冗规，于景定元年（1260年）入内廷尚食局当女官，服侍谢皇后。
谢皇后为人仁厚，很喜欢我爽朗的个性。此时，忠王赵禥刚被立为太子。他是理宗帝的侄子，荣王赵与芮之子。初名孟启，又名牧、长源，被无子的理宗收为养子，先后封为建安王、永嘉王、定王。忠王的母亲是荣王府中地位卑微的一名小妾，经常受正房夫人的欺负。她怀孕后，正房夫人给她喝了打胎药，但是没打下来，所以忠王生下发育不良，五岁才会走路，七岁才会说话。理宗认其为子后，内廷遍请名师来教化他，他却榆木脑袋死不开窍。左丞相吴潜认为他无法继承大统，请求另选宗室子弟。按说这要求不过分，却无意间戳中了宋理宗内心的痛点：
理宗帝是太祖赵匡胤之子赵德昭的九世孙，原名赵与莒，嘉定十五年被立为宁宗弟沂王嗣子，赐名贵诚。嘉定十七年立为宁宗皇子，时年八月，宁宗崩后，右丞相兼枢密使史弥远矫诏拥立贵诚为帝，改名昀。可以说，理宗帝是在民间长大的，对宗室没什么好感，所以坚持以赵禥为太子。
太子脑袋不怎么灵光，对谢皇后倒是礼数有加，每日早晚准时来请安。此时谢皇后常唤我出来端茶倒水，想是希望太子能看中我，万一太子日后成了官家，我也圣眷日隆，彼时成了皇太后的谢皇后在皇帝身边也好有个耳目。深宫中的女子虽贵为皇后，有这种算盘也很正常。天有不测风云，多条路总是好的，关键是她知道我会领她的情，所以常给我和太子单独相处的机会。怎奈太子殿下非常人，待人接物及对女子的喜好也不以常理来论。我那时年幼顽皮，见了孱弱的皇太子非但没丝毫的敬畏，反而经常捉弄他。有次他来请安，谢皇后为了亲农，在殿侧辟了间蚕室，养了几扇蚕。我见四下无人，就取了十几条蚕要放他手上，吓得他到处逃窜，还被门槛绊得摔了一跤。自此后他牢牢地记住了我，以后再来请安，总要和我玩上一会儿，哪怕拌几句嘴也是好的。
也许是我天癸未至，看着像个小儿郎，也许是太子殿下只是把我当玩伴，一直到四年后他登基时，那时我已出落得花容月貌了，他却始终未宠幸我。谢皇后多少有些失望，觉得我这人没心没肺，攀不上高枝，属于不可雕的朽木。不过，她反倒因此更真心待我了。大约所有的女子都喜欢我这种没有威胁的女人吧！
胡教授，写到这儿，想必您已经知道，我文中所言的“太子”略微有些智障，不过他外表看上去很正常，而且他长得还不赖。只是他先天不足，无论官家请来的名师怎样教导与鞭策，他仍是七窍通了六窍——还有一窍不通。有一次，后来的理宗帝到谢皇后的寝宫，说起此事又急又气，居然咳出了半盏鲜血，气愤难平地说左丞相吴潜居然反对立忠王为太子，还奏本建议另从宗室子弟选储，这是万万不可的！
谢皇后柔声地劝他不要烦恼，不管大臣们说什么，最后还不是得官家您定夺？您是天子，您定下谁，谁就是太子！
谢皇后平日话不多，又长得慈眉善目，平日里见人未语先笑，加上声音柔婉，就算是骂人，也常常让人如沐春风。总之，她是个知书达理、端庄婉约、为人和善的女子。我那时虽然不太懂事，却晓得谢皇后郁闷：官家立她为后，给了她天下女人梦寐以求的荣耀，但并没有宠爱她。官家先是专宠贾太师的姐姐贾贵妃。听说当年官家原本想立贾贵妃为后的，杨太后却坚持立谢道清为后，认为她端重有福，宜正中宫。官家犹豫不决时，宫中有人议论了，说官家不立真皇后，难道还立假（贾）皇后啊？就这样，官家最终封了谢道清为后。
贾贵妃专宠之后对谢皇后不怎么样，她弟弟贾似道官职一路飙升，对谢皇后貌似尊重其实暗中含恨。贾贵妃死后，谢皇后一心希望官家放些心思在自己身上，不意淳佑九年，官家又封了个姿色妖媚的阎贵妃，还将贾贵妃所生的瑞国公主交与阎贵妃收养。阎贵妃工于心计，自此专宠后宫，将谢皇后气得够呛。好在她心宽，没多久便将阎贵妃当成贾贵妃，任其兴风作浪。她则天天茹素念佛，还发明了一种八段锦的脸部按摩操，有时还会教我们做些女红，日子还过得平稳。
不过，好人谢皇后有时也会生闷气。我知道那次阎贵妃为修寺一事，经常向官家讨赏，谢皇后听了很不高兴。可她又能怎样呢？阎贵妃依然故我地嚣张，而官家也无条件地溺宠。阎贵妃想修建一座功德寺，官家便不惜动用国库地耗费巨资，还破天荒派遣吏卒到各地搜集奇木。
谢皇后劝谏理宗帝体恤民情，理宗帝嗤之以鼻，说我不过砍几棵奇树而已，还没像当年的徽宗帝那般弄花石纲呢！
谢皇后淡淡一笑：官家也可整花石纲，到时……
谢皇后没说下去。理宗帝知道自己不该以徽宗帝自比，那是亡国之君，所以收敛了几分。但他又不想让阎贵妃伤心，便想砍取灵隐寺前的晋代古松给阎贵妃的功德寺当梁柱。
幸亏灵隐寺住持僧元肇机灵，写了首诗：不为栽松种伏芩，只缘山色四时青。老僧不许移松去，留与西湖作画屏。此诗广为传诵，官家怕有违清名，这才作罢。由此可见阎贵妃的熏天权势。
写到这儿，我庆幸自己后来终于从宫中逃出来了，否则近墨者黑，我怕在宫里待久了，我也会沾染了坏习气，成为一名以“谋杀他人”为职业的特殊战士，抑或，我转瞬便成了宫廷这个战场上的累累白骨之一。
哎呀，不好意思，又用现代的语言去形容八百多年前的宫廷了。没办法，我文史基础不扎实，咬文嚼字有些困难，加上我身患绝症、时日无多，请允许我用最顺手的表达方式把故事讲完吧！
刚才我说到谢皇后用寥寥数语迅速平复了官家的心情，然后谢皇后让我端上御厨刚烧好的契丹羊肉，在桌上摆好玉盏，再堆上色彩鲜艳的真柑、石榴、橙子、鸭梨、花木瓜等蜜雕果子，周边放了几盒用甘草花儿、宫桂花儿、白术人参、橄榄花儿、水龙脑、史君子等香料做成的缕金香药。这本是御宴用的看果儿和看菜，现在则成了后妃在官家跟前邀宠的时髦玩意儿。谢皇后素来节俭，平素她是不摆这些看菜、看果的，但官家实在难得夜晚上她这儿来，她怎么也得舍些血本，所以契丹羊肉之后又上了一道时鲜烧河豚，还特意取出官家早些时日赐给她的名酒玉练槌。
我是掌管皇后膳食的尚食，皇后圣人进食前试尝每样菜品是我的职责。那天尽管只是谢皇后和官家对酌，可我也不能失职，早早就尝了羊肉和河豚，感觉膏嫩肥美、颊齿留香，实属世上难得的美味。说实话，宫中规矩多，又离了亲人，我非常苦闷。只有在品尝美味之时，我才舒心惬意。尤让我兴奋的是，我还常常为皇后尝喝各类美酒。这玉练槌我喝过，那是临安城内与雪腴、珍珠泉、浮玉春、第一江山、北府兵厨齐名的美酒。初酿为淡黄，两年以后呈美丽的琥珀色，注入白玉瑶光盏中，如道道流霞，潋滟生光、香浓袭人，入口后绵软醇纯，清香入脾却不上脑，实在令人怀想。
我为能够再次尝到玉练槌而兴奋。不料，那是坛陈酒，劲道厉害，一小盏下肚后我居然醉了。后来才知，我那日天癸初至，身体不适，是以连盘带酒摔倒在地，官家被我这一跌弄得毫无兴致。恰巧右丞相卫国公贾似道有要事求见，官家匆匆离去。从来没有打骂过我的谢皇后破例饿了我一天的饭，次日早膳没让我参加。不久，尚食局的鲁公公即把我带到了香药局，让我专管香炉、香案、手炉、薰球、插香箸、香囊和香瓶、香盆、香盒的清洗与管理——我被贬了！
难过之余，我又觉得万幸：我犯了大错，皇后没罚我去浣衣局为奴就是大恩大德了。何况，我去的还是御药局下的香药局！于我而言，这可比待在皇后身边惬意、随意多了！人们常说伴君如伴虎，伴皇后其实就是伴着一只母老虎。哪怕像谢皇后这种心性的人，内心也是有杀气的！更何况我还是尚食——万一有人想投毒害死娘娘，第一个死的就是我！而在香药局就没这个担心了。管事的曹公公认得祖父和家父，而且他亲外甥得了急症还是祖父医好的，所以对我照顾有加，让我跟着学制香药。
由于我自小与祖父在一起，多识草药，家中药房也售香药，故而对香药有研究。想到宫廷内为购沉香、檀香、龙脑、麝香所费的巨资，我便想将功折罪，研制出一款便宜的香为宫中节省费用，是以让曹公公到市井中购了些便宜的香料，我再通过蒸、晒、加料加研，将其精细化，最后制出了比龙脑香等名香别具清雅的合香产品。曹公公把香送给谢皇后时大大地夸了我一顿，说我位卑未敢忘忧，在以实际行动为朝廷节俭支出。生性节俭的谢皇后很高兴，特意取我名字中的“蕙”字命名此香，而且专供内廷使用，省却了不少银两。
谢皇后也许对当初贬我去香药局有些内疚，特意把我叫到她身边，叮嘱我今后不要光长个子，还要长脑子，一定要好好听曹公公的话，把香药做精，并多想花样，免得其他嫔妃动不动就向官家讨赏香钱！我明白她的意思，开始翻找资料，又让家兄从宫外送来些原料，同时开动脑子琢磨。
这时恰值秋天，禁中后苑桂花、黄菊、月季、双荚槐盛开，香飘十里。花开至三四分时，我请示皇后娘娘说，这些花尤其是桂花可做成香药，只是得限时摘下。皇后娘娘说黄菊、月季等花大而艳，留着养眼，桂花怯怯的，摘了就摘了吧。于是，曹公公找人摘了几箩筐的桂花洗净晾干，然后我用备好的熟蜜拌油，将桂花装入瓷罐深埋地下月余后取出，这时的桂花已变成了湿乎乎的窖香。焚香时把一朵朵窨过的桂花放在鸭嘴香兽腹中的银隔板上，炭火一熏，桂花受热干燥，原先湿垂的花瓣慢慢伸展开来，散发出甜而清远的芬芳。这就是我发明的另一种香“三生香”——桂花盛开之时，也将是香尽之时。如将其做成香药，则香得久些，但最终仍逃不脱香消玉殒的日子，这是否像某些女子的命运？唉，对不起，说到香和花，我就不可避免地变成了饶舌妇。现在且让我把舌头扯回来，接着说我和赵禥的事儿吧！
景定六年六月初六，忠王立为皇太子，七月初一，入居东宫，十七日，举行册封礼。太子入宿东宫，每日鸡初鸣即往父皇母后寝宫问安，再鸣回宫。三更前往会议所参加处理国家政事，然后退回讲堂，听讲官讲经讲史，天将晚时，又到父皇和母后榻前问候起居。官家查他作业，问他今日所讲何经，答对了赐座赐茶，若反复讲解仍不明白，官家一怒，常骂他个狗血淋头，有时甚至不给饭吃。他这个皇太子的日子过得诚惶诚恐。十二月十五日，册立永嘉郡夫人全氏为皇太子妃！那一天是全氏的喜日，却是宫中其他女子的“祭日”——她们的太子妃梦死了！
由于那时我从没想过要得到太子的宠幸，所以对全氏成为太子妃的反应很平淡。我之所以如此超然，不是我不美，是因为我有双尽人皆知的大脚，这在宫中是不合礼制的。其实平心而论，我身材颀长、纤秾合度、五官精致、肤如凝脂，笑起来还有两朵小小的米窝，而且我的头发眉目黑亮异常，让人过目不忘。我知道官家曾打过我的主意，不，不是赵禥，是他的父皇，即后来的理宗帝。有一次我给谢皇后送新做的香药，官家正好在那儿。我送香药时他直直地盯着我，赞我肤如凝脂，吓得我当天就用锅底烟涂黑了脸颊和双手——光宗绍熙年间，光宗在宫中夸一位捧着水盆的宫女指若春葱，结果悍泼的皇后李凤娘把宫女的双手砍下放在盒子里，当礼物送给光宗帝，吓得光宗帝忧惧成疾，大病一场，多日不能上朝。虽然此为宫闱秘史，却早已通过小报流布天下。
所谓的小报是相对于朝廷的邸报而言，是由那些游手、闲汉勾结书肆人家，将道听途说的边防军机、大臣的尔虞我诈、殿上议事及宫廷秘闻镂版鬻卖。徽宗年间曾多次下令禁止流传，大观元年十一月还发了诏书，令开封府立赏百贯，许人告捕。然而，小报非但没有绝迹，反而愈演愈烈。我入宫前，市面上的小报多达几十种，所以宫中事体大多有所耳闻，且入宫前祖父和兄长劝我宁处冷宫也要保身为上，祖父还拿李凤娘砍断宫女双手的故事告诫过我。所以，受了官家赞扬的我首先感到的不是被青睐的喜悦，而是深深的恐惧，是以立马涂黑肌肤向谢皇后表心志，谢皇后果真因此释然了。我听闻她后来多次在官家面前讥讽我有双不合礼制的大脚，她知道偏爱窅娘式三寸金莲的官家对大脚女子有偏见。果然，她这话如同一捧雪水，浇灭了官家对我的热情，我这才安然地在尚药局当了四年的尚药。
景定五年十月二十六日，官家驾崩。皇太子赵禥接受遗诏，即皇帝位。二十七日，尊皇后谢氏为皇太后，生日为寿宗节。二十九日，宰执文武百官到祥曦殿上表请求听政，不准。三十日，新皇大赦天下。
理宗皇帝这一驾崩，谢皇后变成了谢太后，移居慈宁宫。我仍在香药局，这地方是无关紧要的一处闲地，官家和朝廷大臣难得光顾。曹公公和我们这帮手下过着偷安的小日子。曹公公身材高大、长相端正，喜欢（步击）蹴鞠。知道我也会蹴鞠后大为兴起，说要看看我的球技。那时的步击（蹴鞠）有白打和筑球两种，白打无需球门，由一到十人用肩、背、拐、搭、控、撩、拽、膝、拍、臁中踢球，在丝围子圈起来的场地上比赛，出界则输，就像如今明星队比赛之前玩的热身技艺表演，比如乔丹单手运球、投篮，贝克汉姆跳橡皮筋似的玩着足球，图的是技术展现和眼花缭乱。等大家看饱了，这才清场来正式的筑球比赛。
香药局前头有一草坪，曹公公找来两根竹竿竖在坪中，上部挂了张直径约一尺的网门，名叫“风流眼”，左右两军分列两边，每队十三人。我和曹公公是球头，依次为骁球、正挟、头挟、左竿网、右竿网、散立等。本来蹴鞠时两军要穿不同颜色的衣服，但我们只是偷着玩，所以没花钱在衣服上，两队以不同颜色的丝带扎头为标记，女官队为红丝带，公公队为蓝丝带。我和曹公公作为球头戴了顶别致的软帽。鼓声一响，身为左军的女官队先开球，互相颠球数次以后传给副队长，副队长颠球再传给队长，队长则踢向风流眼，过球数量多者为胜。胜者有赏，负方受罚。队长要吃鞭子，脸上涂白粉。
什么？我们蹴鞠官家不怪罪我们？官家被贾太师哄着，比谁都爱玩。他知道我们的蹴鞠队，还来看过比赛，也给过我们赏赐。比之理宗皇帝，大家倒觉着这位小哥官家更好玩、更有趣呢！怎么样？有意思吧？我们的蹴鞠可是现代足球的源头呢！
记得2004年国际足联经过多方论证，正式认定“蹴鞠是足球的起源，临淄是世界足球的起源地。足球作为一种文化、一种艺术从中国的淄博起源，并从那里发展成为世界最具魅力的运动”。当时我们国内为之欢呼，好像由此认定我们的足球队就能胜利一般。且不论十年后一帮英国专家跳出来质疑中国古代的蹴鞠与足球这一现代运动之间的联系是“站不住脚的”，并称中国古人与如今的足球迷有类似的心态是荒谬的。我非球迷，但我也不赞同外国专家的这种说法。以我之经验来看，蹴鞠与足球之间绝对有很深的渊源。也许淄博足球博物馆里的足球地图线路是对的：一条细线从中国淄博延伸到埃及、希腊、罗马和法国，终止于英格兰。这表示足球这项运动最早是从当时的齐国传播到英格兰，并在英格兰发扬光大的。所以，作为中国人，我们有责任将老祖宗发明的足球踢好、踢强，我想这就是习大大重视足球，要在全国办四万所足球学校的根本原因吧？也许再过八百多年，中国足球队成了奖杯收割机，一如乒乓球队似的狂揽所有的足球奖杯呢！
是啊，我刚才说到了八百年！从宋至今八百多年的光阴，有些石头都风化了，可我的记忆为何还如此清晰？接前叙述，很快的，八百多年前的我命运就要被一场步击改变了！
那是咸淳元年春季，赵禥当上皇帝之后的第一个春天，雨水多得出奇，花木疯长，整个皇宫内苑仿佛要被葳蕤的树木给吞噬了。我站在香药局后院，看着那片盛开的栀子花和粉红色、粉白色的野蔷薇，双目微泪。每到春季，祖父家附近的山丘便开满了雪白的栀子花和粉红、粉白的野蔷薇。风被花香染得透透的，吸一口神清气爽。每逢此时，祖父就带我上山采药，回来时我头上插满花，衣服上沾着苍耳子，脸上手上偶有茅草划破的血痕，可那种轻微的疼痛却让我更加清晰地记住了那些青山绿树、满目姹紫的美景和栀子花的芬芳。
说来奇怪，栀子花远无野蔷薇艳丽，我却极为爱之。有时我想多采一些回家当案头清供，可祖父总是不让，每次只采那么几篮栀子花做栀子花茶，给口舌生疮的人凉血解毒，其余的他要留着结果。栀子果入药后能治热病高烧、心烦不眠、实火牙痛、疮疡肿毒、外伤出血、肝炎尿血等诸多病症。祖父常赠药于贫病的乡民，故每年栀子果结实时，家门口总会放着乡民送来的一堆堆栀子果。栀子花与栀子果于我，实是有一份牵挂与乡情在内的。所以，我对栀子花喜爱之极。
然而，进宫后我发现，被我等草民视为宝物的栀子花在内苑中竟被视为贱草俗花，不许种植。后苑偶长两枝，也尽被挖去。为此，我央求曹公公带我去见了谢太后，请她恩准我在香药局种植栀子花。谢太后起初是不肯的，后来旁边的曹公公抢过话头说，我们要种的是玉荷花，此花有殊香，可入药，也可做香药，谢太后这才恩准了我的请求。从慈宁宫回香药局的路上，曹公公小声告诉我，谢太后小名“青枝”，“栀子”犯了名讳，所以改叫玉荷花她就不忌讳啦！
就这样，我在香药局专门用来种花的后园中，有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玉荷花生命力顽强，上年秋天插枝下去的，今春居然就开花了。也许花仙有灵，知我心意，故意以花相慰？反正不管怎么样，我有了这片可以睹花思念祖父、父母、兄长和家乡的私密花园，心情端的快活。
这天，我正在给玉荷花剪枝、浇水，曹公公拿着软帽火急火燎地跑过来，说你别在这儿磨蹭了，贾太师陪官家来了香药局，指名要跟我们蹴鞠，你得上阵！快，戴上球头的帽子。
我手忙脚乱地把帽子扣在头上，情急之下，发髻被花枝扯乱，绢花歪在髻边，曹公公呆呆地看了我一眼，突然伸手摘了两枝花插在我的耳边，又扯下几缕头发让我绕至胸前，小声道：憨儿，你是女子，不能一辈子做香药，想想我的鹏飞年兄吧，他九泉之下还指着你这孙女给他长脸呢！你不想得宠，还得帮你那老实巴交的哥哥谋个好差事啊！还有，你祖父去世前曾找过我，拜托洒家要照顾好你，洒家也开口求过谢太后，可洒家人微言轻，你又心实，不会媚人，我帮不上忙。现在你长开了，官家又是个好色的，就看你的本事了！
从后园到前院的蹴鞠场路程不长不短，正好足够曹公公把上述这番话说完，只是我刚琢磨出点意思就见到了贾太师。他五十出头年纪，个儿不高，身体却庞大得很，奇的是一张脸倒精致如妇人，难怪他姐姐贾贵妃能以色专宠多年呢！只是这贾太师下巴上那缕灰白的山羊胡，使他精致柔媚如女子的脸显得滑稽。他喜欢笑，笑起来眼睛微弯，有一种夹杂着戏谑的可爱。还有，他的声音非常浑厚，与他精致的五官不怎么协调。曹公公把我介绍给他，我施过礼后，贾太师打量我一番后，夸道：鹏飞兄的孙女？进宫时见过，没想到这几年出落得如此动人了。嗯，你制的蕙香很好，三生香别出心裁，听说你还种了玉荷花？
我点点头。
这时，一阵风来，他抽抽鼻子：想来这就是玉荷花的清香了。嗯，不错，曹公公，改日你让胡氏给我的后乐园也种些玉荷花，郎中说能醒脑提神呢！我园中有一株白玉兰，清朗得很，和你倒是相配。这后一句，贾似道是看着我说的。
由于祖父是他与阎贵妃相斗才削官为民的，然后又是他让我进宫将祖父气死的，我对他全无好感，但对他的后乐园我还是有几分好奇。冲着后乐园，我朝他微微一笑。曹公公肯定看出了他的用心，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贾似道的眼眸一暗，不太高兴地走到旁边去了。
这人你理不得。你要理只能理官家。
曹公公提醒我道。我恍然大悟，心想后乐园不看也罢，省得自己又成了一枚棋子。
胡教授，作为一个拥有前前前世记忆之人，我在这儿一定得说说后乐园。这后乐园在当年那可是名闻遐迩。后乐园位于西湖边的葛岭，是先帝理宗赏赐给贾太师的庄园，内有奇花异草、玉宇琼楼，且与皇宫隔湖相对。说到贾似道，不但在当朝赫赫有名，便是在八百多年后的今世，他也以奸臣著称。只是不知他是否有幸成为再生人？如他成了我等这般的再生人，他得知后世对当年自己的评价后会作何感想？作为理宗帝的“师臣”，百官口中的“周公”，到赵禥登基后，他愈发骄狂。官家怕他辞官回乡，自此无人再与元军对抗，下旨特许他六日上朝一次，且不用如百官般行礼。
住在后乐园的贾似道上朝方式特别，每日早上听到朝钟钟声时方才出门登船。因他的船缆一端连着个巨大的木绞盘，他上船后无须艄公划桨，而是由二十位壮夫推动绞盘，由绞盘拉动缆绳，船便箭似的瞬间到了宫前。有些市井小民为了一窥贾太师的“箭船”，不惜以身犯险，潜入湖边，结果有人为此下狱，也有人为此丧命。
这贾太师酷爱斗蟋蟀，著有《促织经》，小报上称之为“贾虫”，后来这外号不胫而走。贾似道对蟋蟀已爱到疯狂。曹公公告诉我，贾太师经常带着蟋蟀上朝议政，廷上不时传出虫鸣声。有一次，蟋蟀从他的水袖里跳出，飞落到官家的胡须上。官家不怒反喜，这君臣二人当真是哼哈二将。贾太师酷爱斗蟋蟀，常在葛岭的后乐园招一班赌徒纵博。有一次他某位小妾的兄长来了，立在府门前像是想走进去。贾太师正好看见了他，当即将小妾之兄捆起投入火中。又有一次他和爱妾们趴在地上斗蟋蟀，正好有赌友进来，看见贾平章贾太师趴在地上斗蟋蟀，便开他的玩笑道：这就是平章所言的军国大事？
对于这样一位太师，曹公公私下里很是不屑。这也是他那日奋起保护我，不让贾太师染指我的原因。
然而，当贾太师扭头不再理我时，我却感到了几丝沮丧与悲凉。为了打消贾太师对我的不轨之念，曹公公肯定又跟他讲了我的大脚。因为我发现贾太师再次走到我边上时脸露厌恶之色，而且还以袖掩鼻。我倏地想起楚怀王的宠妃郑袖，她为了除掉魏国美人设下毒计，终于让梦怀王割掉了魏国美人的鼻子，从此专宠皇宫。难道曹公公告诉贾太师我身上有异味？我忙把曹公公拉到一旁，曹公公被逼不过，终于承认他告诉贾太师我有脚臭！
我的天哪！我捶了曹公公两拳，扔下球帽，赌气要走。曹公公赶忙拉住我，说官家方才到杨妃住的春华堂去了，马上就过来看我们蹴鞠，要我耐心等一下。想到自己的大脚备受人诟病，我禁不住流下了几行眼泪。我倒不是完全因脚而哭，实在是在为自己的绝望而哭。不瞒大家，我虽知贾太师非良人，我对他也没好感，但我还是希望他的出现能够改变我老死宫中的命运，谁知却被曹公公一句话给搞黄了。最最关键的是以后邬秋儿她们又多了一条耻笑、攻击我的理由，这多可怕！更可怕的是，我可能因为错失机会而在阴冷、寂寞的宫中慢慢老死！
当然，我也有可能运气好，遇上官家发善心，外放宫女，可到那时，我起码五十出头了，而且出宫后不许婚嫁，更不能做妾。娘家那时也没什么至亲了，外放的宫女最后大多终老尼庵，与死在宫中差不多，这是何等凄凉的人生啊！
就在我胡思乱想时，突然一道阴影朝我袭来，我躲避不及，情急之下本能地伸手抓住了那物。定睛一看，原是只用金丝缝边、绣了双龙的羔羊皮鞠！
哇，胡氏果然身手敏捷，不愧女中豪杰啊！
身穿白罗方心曲领大红团龙常服、头戴展角幞头帽的官家边说边拍着巴掌从花丛中钻，为自己刚才的成功偷袭开心得笑出了两排齐白耀眼的糯米牙！
平心而论，官家遗传了他那位小妾母亲的美貌，五官端正英武，只可惜个儿不高，身板太过单薄，这使他的帽子显得有些沉重。自从他登基后我这是第一次见他，发现他越发瘦了，而且那双乌亮的大眼睛老是流露出惊疑、茫然的神色，像一只被猎狗围住的兔子，让人生出几分同情来。外人传他愚钝，其实他只是对某些不感兴趣的事情迟钝，换言之，他只对感兴趣的事贡献他的智力和注意力，所以，只要和玩、和女人沾边的事，他一定会有足够的智慧和花样。
这不，刚才他躲在花丛里朝我扔鞠，就是为了试我的身手。问题是他扔的鞠里头装的不是米糠，而是沉甸甸的沙石和金块，是他为我们这次即将进行的比赛准备的奖品！倘若方才我身手慢些，这会儿肯定已成了一具死尸！
看着他灿烂得近乎明媚的笑脸，我大咧咧地推了他一把，笑道：嗬，官家！几月不见，你怎么变成根藤条了？
原本乱糟糟的蹴鞠场顿时雪静，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官家脸上。官家愣了愣，原本就没合拢的嘴咧得更大了：朕晓得不能叫你胡氏，一叫就要打人。好了，清蕙弟，朕闻你力大如男。刚才一见，确实不虚。只是你那天足，不知能骑马乎？
以前他任东宫太子时，每到谢皇后处请安，总要和我嬉闹。那时我特讨厌别人叫我胡氏，他偏偏要叫，我俩为此还险些打了一架。如今他提起这些，我立马笑着施礼：官家在上，奴婢脚大费鞋，恳请官家多赐两双鞋。
我言罢生气地瞪着自己的脚：我这大脚自进宫起就一直被人讥讽和诟病，没想到官家如今竟当着众人的面羞辱我！我的眼圈不由红了。
本以为官家会就此作罢，哪知他的傻劲上来了，竟过来牵着我就往偏殿里走：朕今日不但要看你蹴鞠，还要和你比谁跑得快！朕数到三，你即跑，看谁先到殿门那儿！
我回身望了望身后那面面相觑的几十号人马，心想这成何体统？谁知官家并不考虑这些，他抢先跑了两步，然后向我招手：快跑！快跑！
我忙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襟：你耍赖，才数到二就跑了！
此言一出，身后的叽喳声再次化为死般的寂静，我的身体也僵了，只有脑子还像一扇被风吹动的铁门，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你死定了！你死定了！
然而，谁也没想到，官家不怒反喜：嗬，你力气不小啊，可以当我的御前侍卫了。好，我们重来，这次你数数！
这时贾太师来劲了，一个劲地煽风点火，曹公公却朝我使眼色，示意我别答应。官家那两只黑亮得过分的大眼睛紧紧地盯住我，我浑身一紧。官家貌似温雅，性子其实颇为暴躁。上次有个妃子不吃他从树上捉下的青虫，他愣是把青虫塞进了她的鼻孔。不想那青虫一下子钻进了她的气管，把那妃子给憋死了。我才不想死得那样冤枉呢！
主意打定，我轻启朱唇，吐出了几个数字“一、二、三”，我话音未落，官家已经孩子一样地抢先跑了，边跑还边得意地笑。我让了他三步，才奋起直追，途中我还故意趔趄了几步，最后他以微弱的“优势”险胜。官家抹着头上的汗，淘气地说要看我的天足。
那么多人在后头看，绝对不行！
我牛脾气上来了，一拧身就要走。以前我老用这招对付他，每每他总是服软。然而这次不灵了，他不由分说地将我拉进大殿旁边的厢房，这是曹公公为官家小憩准备的一间卧房，布置得精美华贵，那张崭新的木雕嵌云母的卧榻在殿内昏暗的光线中闪耀出明珠般的光芒。
我犹豫了一下，坐在床沿上用汗巾擦汗，接着开始解鞋袢。这期间官家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口中叹道：女大十八变，变来变去变成个观音面。你出落得越发好了！
我乜了他一眼，弯腰去解鞋，不小心捋起了一截衣袖，露出白藕节似的手腕。官家看了会儿，突然急吼吼地把我按倒在卧榻上替我除去布袜，然后低下头，好奇地端详着我的脚，口里发出阵阵惊叹。
说句不自量的话，我的手脚和五官一样清奇秀美，昨日我又恰好在脚指甲上染了凤仙花汁，十个趾甲盖儿在那片莹白的脚背上着粉嫩初生菱角的水色，煞是美丽。
课业不好的官家居然背起诗来：
硕人其颀，手如柔荚，肤如凝脂，颌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说的就是你呀！
官家赞了会儿我的美貌，然后低头在我脚上亲了一口，我还没回过神来，他皱眉恨恨地道：清蕙弟，怎的秋儿她们都说你的天足丑陋不堪，嘱我离你远些，省得你的大脚吓坏人呢？朕这回是真的见识了，你的脚大是大了些，不但不丑，反倒比她们的三寸金莲可爱呢！你看，你能奔跑、能蹴鞠、能骑马，她们呢？走一步，歇三歇，上个坎还得人抱，真是烦死了。还是你能陪我玩儿。
我刚想应答，忽然脚心奇痒，原来他早就预谋着今天来看我的脚，所以事先备好了两根鹅毛来挠我的脚心。他一边挠，一边大笑。我先前还忍着不敢动，后来实在吃痒不过，一把将他扳倒，两人搂着像个顽童似的在地上打滚。官家开心得要命，我则气恼他事先备好了鹅毛，也想给他点“苦头”吃，便强按着他的手，脱了他的鞋，用鹅毛挠他的脚心，一直挠到他求饶为止。
胡教授，看到这儿，您是不是为我担心，怕我受到他的惩罚？不瞒您说，那天我的确有些过了，在他求饶时我还捶了他的屁股两拳，疼得他哇哇叫呢！
清蕙弟，求你了，你现在放手，我赏你金腰带一条！
他气喘吁吁地求饶，我跟他讨价还价，要他外加两坛玉练槌的酒。
好，你放手呀，痒死我了！
说着他咳起来，我忙松开手。当我看着衣冠凌乱、咳得满脸是泪的官家时，非常非常的后悔，我恨自己图一时痛快，忘了家人“不能生祸，保身为上”的叮嘱。我正打算向官家解释兼求饶，不料官家却突然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手掌和身上的泥，在我脸上揪了一把：从今日起，清蕙弟即是吾的修仪了！
我揉揉耳朵疑虑地问道：官家，您是说让我给哪位修仪娘娘当女官吗？
官家蹲下身子在地上捣鼓了一会儿，起身微笑着说：不是，朕封你为修仪了！
什么？什么？
我惊讶得眼珠子险些从眼眶里挤了出来。
怎么？不相信？看来你挺吃惊的！嗯，嘴巴张得还不够大，再大点儿，再大点儿！
头脑一锅粥的我傻傻地张大嘴巴，他飞快地放了把土到我口中，我吞不敢吞，吐不敢吐。正尴尬间，官家走到案桌旁，拿起毛笔，在冷金笺上写了一道圣旨加封诏书，然后他慢慢踱到门口，背着一双沾满泥土的手，大声说：太师，朕今日特封胡清蕙为修仪，拿朕的手诏盖印去吧！
在门口等得双脚长须的贾似道虽然对官家的荒唐行为习以为常，这时却以为自己听错了。等官家又吩咐了一遍，他才急奔过来，伸手接过圣旨，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见我还愣愣地杵在那儿，他不客气地呵斥道：还不赶快跪谢圣恩！
我脑子没转过弯来，心想这官家最爱捉弄人，万一我跪下谢恩了，他却说这是玩笑，到时我该如何自处？
正犹豫间，曹公公飞步过来，伸脚踢在我后膝盖窝上，我咕咚一声跪倒在地。跪下之前我扫了眼头上系好了红丝带、正等我去蹴鞠的宫女们，发现她们个个眼中都长出了刀子，一副恨不能剥我的皮抽我的筋的架势！
谢主隆恩！官家万岁、万万岁！
我伏地叩谢！
就这样，我由一个尚宫突然擢升到修仪！这就如同一个科员转眼间变成了副部级干部一样，中间的距离用天堑来形容也不为过。
这种一步登天的事在我作为“再生人”生活的今世已经很难发生了。也许只有那些中了几亿元大奖的幸运彩民才能与此相提并论，再就是被称为“日本的杰奎琳”的根本七保子的奇遇可以和我前前前……前世的飞升相比肩。根本七保子是个土生土长的日本人，家境清贫。为了补贴家用，根本七保子去东京帝国饭店俱乐部做艺伎，为读书的弟弟赚学费。十九岁那年，印尼总统苏加诺访问日本时，在日本商人久保正雄的牵线下，两人在东京帝国饭店“邂逅”。三个月后，苏加诺召见根本七保子，两人私订终身。1962年6月6日，五十九岁的苏加诺和二十二岁的根本七保子举行了秘密婚礼，被赐名拉托娜·莎利·黛薇·苏加诺的根本七保子，成为苏加诺的第四位妻子，被苏加诺誉为“夜明珠”。只是她命不太好，1965年9月3日，印尼爆发军事政变，苏加诺一直被软禁。以前的根本七保子，后来的黛薇夫人流亡法国。黛薇夫人三十岁时苏加诺撒手西去，她重归演艺圈，五十三岁时还出了一本写真集。我的一生与她相比，其曲折与跌宕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无论如何，她和我的命运都是一次奇迹。
那天，从来自认为有胆有识的我，在猝不及防的幸运“袭击”下突然摇晃着朝地上倒去。这时，大殿门口出现了一红一紫两条人影，那是闻讯而来的全皇后和宠冠皇宫、替官家批答公文的会宁郡夫人昭仪邬秋儿！全皇后表情淡漠，邬秋儿的眼中射出两道寒光。
我浑身一凛，然后昏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