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在江都的隋主杨广,身处四面楚歌之中,却不顾国家的危急存亡,照旧纵情于声色享乐,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
行宫内,丝竹鼓乐不绝于耳,倡优糅杂,淫弦巧奏,乐伎皆衣锦绣缯彩,鸣环佩饰,联袂而歌,翩然而舞。醉舟般执迷不悟的杨广身穿袴褶,端着酒杯,追逐着舞伎取乐。萧皇后愁眉锁眼地斜倚在看台上,敢怒而不敢言——在醉生梦死的背后掩盖着的究竟是什么,她心里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此次临幸江都,算是第三次了。隋朝平定陈国以后,杨广当了十年扬州总管,熏染了江南奢靡的风气,偏爱江都,爱看琼花,爱听吴曲,更爱南国的美女娇娃。这位亡国之君一生好色,好出巡游猎,好奇巧建筑,还好大喜功,好远征,三次亲征高句丽,三次南巡,把隋文帝杨坚积蓄多年充实的国库,耗费一空。他谋夺帝位后,随即诏命在洛阳城西十八里处营建东京。从豫章采伐古木建筑乾阳殿,又在观文殿前造书斋百十间,采集奇花异草、珍禽瑞兽,点缀显仁宫。大业元年(605)行幸江都,打造龙舟、凤舸、赤舰和楼船多达数百艘,役使船夫八万多人,船队首尾相衔二百里。运河沿岸州县,五百里以内都得前来献食。
杨玄感叛乱,烧掉了第二次造好的龙舟,杨广又第三次敕令江南重新打造。到达江都后,长江、淮河一带各郡县官员前往觐见的,杨广不问政事,只问呈献礼物的厚薄,礼物多则越级升迁郡丞、郡守,礼少的甚至恣意罢免官职。江都郡丞王世充进献铜镜屏风,升任通守。历阳郡丞赵元楷进献珍奇美味,调到大郡江都当郡丞。从此,郡县官吏竞相苛刻剥削民众,以充实呈献之物。百姓外受匪盗的抢掠,内受郡县课赋的逼迫,生计没有着落,加上饥馑没有粮食,开始采剥树皮、树叶充饥。有的人把稻草捣成碎末吃,或羼杂白土(观音土)煮食。等到勉强可吃的东西吃尽了,就互相格杀吃人。官吏畏惧严酷的皇法,不敢开仓取粮救济饥民。王世充等秘密挑选江淮民间美女进献,杨广便不顾一切地纵情美色,行宫中的一百间房间,每间住着一位美人,摆设极尽奢华,宴乐花样翻新。谁让他高兴了,他就宠幸谁,没日没夜地寻欢作乐。说他是个昏君吧,却又并不蠢笨,兵法谋略,诗赋曲艺,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还通晓医卜星象。清醒时,感到末日的来临,也十分郁闷忧虑。月光下,他头戴幞巾,身着短衫,拄杖在御花园中徘徊,仰面观望夜空,先找到紫微垣十五星,然后指着其中一颗闪闪烁烁的星星,对陪伴右侧的萧皇后说:“那便是紫微星,印证天子的星宿。它的明亮或暗淡,反映国运的昌隆或衰微。你瞧,星光是那样的晦暗,芒角很大,云雾朦胧,它是世道混乱的征象,预示着朕也不久于人世了。”
“陛下,”萧皇后停住脚步,“不要自暴自弃,说些不吉利的话,让人心酸。”
“看开点儿,曹孟德说得好,人生如朝露,瞬间闪耀之后即便消失。朕的辉煌时期过去了,已经踏上了穷途末路。”
杨广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吩咐内监奉上酒来。他端杯饮了一口,改用吴语风趣地说:“外头有勿少个人算计侬,勿过侬勿失为长城公陈叔宝,梓童勿失为沈后。吃也啥个东西全吃过了,白相也白相过了,死脱也勿算遗憾哪。”
“回长安去呗,”萧皇后攥住他的手,婉言劝道,“那里是我们的老家,龙脉发祥的地方。”
“回不去啦,李渊已经过了黄河,正在向长安进逼。”杨广扬手甩掉玉斝,又发出一声苦笑,“那奸贼朕早就看透了,当时因母后不肯,没有处死他,以后虽然处处提防,却没有防住。如今他已成气候,朕鞭长莫及喽。”
“重返洛阳,怎么样?”
“回洛仓、洛口仓都落入了李密的贼手,沿途还有窦建德等反王,切断了归路。”
“陛下诏命各军都受王世充节制,想必会有转机。”
“唉……”杨广长叹一声,“那小子看来也是个马屁精,打仗却并不怎么样。”
“上半年元善达来告急,没有引起陛下的重视。”
“怪只怪那虞世基……”
杨广又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而当时的实际情形是:李密率领瓦岗军攻占了回洛仓,向各郡县发布檄文,历数杨广的十大罪状。最后总结说:“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留守洛阳的越王杨侗急遣太常丞元善达穿越反王占据地区,千辛万苦从小路赶到江都行宫,跨过一重一重门禁,进入内宫,又被禁卫挡住了。从门缝里透出来的歌潮乐浪,跟战场上刀光剑影的厮杀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元善达心里像油煎,但又无可奈何,急得直跺脚。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位内监,元善达哀求般地请他转奏皇上,让他进宫。
内监朝里面指了指:“皇上正忙着咧,谁敢打搅。”
“洛阳军情紧急,等不得呀!”
“再急也得等着,皇上没闲下来,不会召见人。”
萧皇后走出禁门,瞥见了元善达,猜测又出了什么大事,启齿问道:“元卿,从洛阳来?”
“娘娘,”元善达俨如遇到了救星双膝跪倒在地,“洛阳危急,越王派微臣前来转奏皇上。”
越王杨侗、代王杨侑和燕王杨倓,是元德太子杨昭的三个儿子。元德太子病逝,萧皇后痛子及孙,听到越王告急,她咬着嘴唇一转身,转回了内宫。
禁内流珠堂声乐大作,狂歌曼舞。太常少卿裴蕴坐镇乐池拍板,右屯卫将军宇文化及和将作少监宇文智及兄弟俩扮成小丑,时而在回旋疾转的舞蹈圈中出滑稽,时而搂着舞伎做些淫亵动作,用以取悦杨广。杨广边饮酒边咧开嘴大笑着。萧皇后直起身来,喝道:“停!”舞乐一齐中止。她侧过身子瞟了杨广一眼,断然宣道:“传元善达进宫!”
元善达进门便跪倒下去,一直爬到杨广跟前,嗓音发抖地奏道:“李密拥有贼众百万,进围东都,占据了洛口仓,东都城里已经没有粮食了。陛下如果早归,乌合之众必然会溃散,不然的话,东都会不保哇。”说着说着,忍不住歔欷呜咽哭泣起来。
杨广的酒似乎醒了一些,脸上显出沉思的表情。内史侍郎虞世基躬身上前,阴阳怪气地说:“越王年纪还小,那班人诳骗他。要是像所说的那么严重,元善达又怎么能闯过百万人的重围?”
“元善达,”杨广暴跳起来,“你小兔崽儿,竟敢谎报军情来吓唬朕!”
“真也好,假也好,洛阳可千万不能丢!”
萧皇后内心牵挂着杨侗,只想敦促杨广发救兵。一向标榜圣明的杨广失去了主张,命令元善达穿越反王所控制的地区,到东阳去催运粮食,后来元善达在途中被反王抓住杀掉了。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兄弟俩瞧着杨广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胁肩谄笑讨好说:“那个扫帚星,真扫兴。微臣变个新花样儿,让皇上乐一乐。”
“有什么好乐的?你们一帮废物,摇尾狗,癞皮狗,给我滚出去,滚,滚!”
杨广眼内含着泪水,悲愤交加,带着醉意,发疯一般冲出了流珠堂。萧皇后随后跟了上来,疑惑不解地问道:“陛下,你怎么那样对待元善达?要知道,他可是来替越王搬救兵的呀!”
“哪里能调出兵马来?”杨广歪着脖子,“到处都反了,郡县官吏一个个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谁也顾不上谁啦。眼看朕辛苦经营起来的洛阳就要落入贼手,你想想,我心里有多难受,多痛苦,刀割般的疼痛难忍哇!”
“既然如此,又何必怒斥宇文化及他们呢?”
“事情坏就坏在佞臣手里,朕恨透了他们。总有一天,朕要把他们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恨。”
“瞧你喜怒无常,萎靡不振,于国于己都没有好处。父皇开创的基业,大隋的万里江山,快要丢失了,惭愧哟。”
“说什么惭愧不惭愧,你不要以为朕是醉舟,一切都糊涂了,酒醉心里明,你也是处处顺从朕,挖空心思讨朕欢心的人。事到如今,又来劝我,可惜迟了,大势已去,朕无回天之术,只有一死,以谢天下。”杨广哆哆嗦嗦抱出一坛毒酒,搁到御案上,“看清没有?毒酒!到时候,你带头和妃嫔们先喝,朕后喝,一起死,一死了之。”
萧皇后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既然连死都不怕,那就用不着怕乱臣贼子。他们不心虚,你反倒心虚了。看来你并非真正的强者,而是一个色厉内荏的——懦夫。”
“偏见!偏见!”杨广张开双臂,吼叫道,“朕有项羽之勇,谋略超过刘邦,三皇五帝的财富远不及朕,开拓的疆域比秦皇汉武还要宽广。朕横行天下,称雄于世,历代君主谁也比不上朕,大隋是历史上的一座丰碑,朕是千古一帝,盖世英雄,宁死不屈的强者!”一阵歇斯底里大发作,他的喉咙喊哑了,全身抽搐,牙齿磕得咯咯响,拳头捏出了血,两眼往上一翻,晕倒了。
日子像江河一般流逝,转瞬之间过去了半年。风雨飘摇中的隋朝在一天天腐烂,往下沉落,杨广依然故我,醉生梦死,忘情纵欲,甚至变本加厉。他自知末日即将来临,照着镜子对萧皇后说:“梓童看看朕的脖子,漂亮吗?”
“陛下龙首凤颈,岂止好看,贵不可言哩。”
“所以,许多人都想来砍下它。”
萧皇后毛骨悚然:“少说晦气话,不要引火自焚。”
“嗨嗨,富贵贫贱,悲欢离合,轮流交替,何必伤悲。”
“待在江都等死,实在没有必要。常言道,西方不亮东方亮,丢了北方有南方。”
“朕哪儿也不去。”杨广把萧皇后拥进怀里,在她脸颊上狠狠地亲了一口,“死在风流温柔之乡,倒也值得。”
“大白天,也不注意点儿。”萧皇后在杨广的额头上戳了一下,想挣脱出来。
“老夫老妻啦,怕什么?”杨广一边搂住她,一边灌酒,一边亲吻,“你比朕会过日子,四十多岁了,还不显老,照样国色天香,死了多可惜。我也不想你死,但又舍不得你。唉,我走了以后,只不知你会落到谁的手里,便宜他美美地消受一辈子。”
萧皇后嘤嘤啜泣起来:“你走我自然要跟你走,生生死死,永不分离。”
“好样的,好样的,真是有情有义。”
杨广浑身一热,来了兴头,顺势把萧皇后放倒下去,迫不及待地扒掉她的裙子,准备寻欢作乐。虞美人撞进门,羞得满脸通红低下了头,僵僵地站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杨广气得一蹦三丈高,一巴掌打过去:“讨死!你又作骚了么?朕要剜掉你那一坨,让你骚不成。”
“皇上,臣妾不是有意的。”虞美人倒在地上,边哭边说道,“李渊的兵马抵达了长安春明门,我是来转奏皇上的。”
杨广从墙壁上取下宝剑,抽剑出鞘,指向张皇失措的虞美人咆哮道:“丧门犬,败朕的兴。去,去你的!”他一剑刺过去,刺死了虞美人。又挥动宝剑,暴怒地乱砍乱劈。
“反了,反了,大势去了!朕要去长安,朕要去长安,跟李渊拼个你死我活,和他同归于尽!”
“陛下息怒。”萧皇后系上裙带,从背后抓住杨广的右手,夺了他的宝剑,“着急不如摆计,御驾亲征也行,调兵遣将也行,陛下快冷静下来,举行朝会,商讨对策。”
“朕无能为力了。”
杨广口吐白沫,喉咙发干,涌出一股甜味,咳了一下,喷出了鲜红的血液。一阵昏眩,他双手捂住胸口,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后宫,嘴里喃喃讷讷地自语着:“鞴马,朕要御驾亲征,去讨平逆贼,杀、杀死李渊,杀死他,杀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