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枫愕然后,又想到自己被个疯子引到这里,心中不禁苦笑。他从草丛里钻出来,沿着原路往回走,微风吹过,一袭白衣衣袂飘飘,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惹眼。他没有发现,树上那人始终没闭上双眼,此刻正紧紧盯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中透着无尽的诡异。
尹天一负手立在码头上,他身着青衣直裰,外貌清癯,一派文士模样。身后站着一名仆从,手中提着一盏昏黄的灯。夜色如水,一轮明月高高挂在海面上空,这本该是一幅潇洒写意的画面,但他脸上却愁眉不展。他所愁的自然是数日前收到的那张阎王帖——
灯寒月冷,老树西风,七月十四,黑鸦索魂。
再过一个多时辰就是七月十三了,他只剩下一天的时间,他实在没有把握,善恶终有报,该来的还是来了。
尹天一轻叹,若是当年收到这张阎王帖,一定不会像如今这般惊慌失措。那时的自己正少年意气,还有一群能坦诚相待、生死与共的兄弟。一众少年人打马江湖,仗剑诛邪,仿佛谁也阻拦不了他们,那些多年前的往事现在回忆起来,恍如昨日般历历在目。
景祐五年春,他在岳阳楼遇上了新任铁掌帮帮主钱归尘,两人在一番斗酒后惺惺相惜,结拜为兄弟。次日兄弟二人大闹凤翔赌坊,一举击杀了为祸一方的恶霸左凤翔。
同年夏天,二人又结识了神鞭后人慕沉舟和梅庄梅鹤轩。四个年轻人一拍即合,勇闯洞庭湖水寨,并在湖上的一艘画舫中擒杀了臭名昭著的寨主田佰熊。
宝元二年秋,四人在雁荡山与少年得志的六扇门名捕马麟相遇,协助他抓获天残、地缺两个穷凶极恶的大恶人。
康定元年春,霸刀山庄少庄主柳停云、寂剑传人莫悲风也加入他们。六人参与黄山屠魔大会,斩杀魔教坛主以上高手十余人。回程途中再遇马麟,七人情投意合,当即在山脚下一座破庙中结拜。
兄弟七人一路行侠仗义,除魔卫道,不到两年光景便闯下了偌大的名头,成了少年游侠们心中最崇拜的偶像。江湖上开始称他们为“康定七英”,后来被误传成“康定七鹰”。且不论叫什么,武林正道一提到他们,都要竖起大拇指喝一声好,黑道中人纵然对七人咬牙切齿,恨不能抽筋剔骨,但心底下也是暗自佩服。
而当年还有一人的名头并不逊于他们,此人在七鹰出现以前就已发迹,短短数年间便让整个江湖闻风丧胆,他就是黑鸦凌羽。
黑鸦最喜约斗成名高手,七鹰名头正盛,很多人相信七鹰和黑鸦必有一战,果不其然,这一战终于发生了。
庆历三年,七月中旬,七鹰围杀黑鸦于凤凰山。七鹰不负众望,黑鸦凌羽命丧悬崖,但折损了柳停云和莫悲风两个兄弟,同时慕沉舟和尹天一身受重伤。
这一战的代价实在太大,从此七鹰之名渐渐淡出江湖,这次行动成了他们七兄弟的最后一战。
想到这里,尹天一不禁喟然长叹。
即使两死两伤,若心中还有信念,七鹰依然能在江湖上立足。但他们最终选择放弃,因为对手击垮了他们的信念。这一战在外人看来似乎是他们赢了,但真正的输赢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
海风吹过,尹天一感觉到一阵寒意。这时,背后突然响起了一声呼唤,他颤了颤,转过身去,身后除了仆从张禄,还多出一个女子。这女子是他的继室林婉容,尹天一对她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林婉容约摸三十岁,身着湖绿长裙,一头墨发垂及腰际,姿容端庄优雅,她笑吟吟道:“我见老爷久未回房,心中甚是担心,便过来这里看看。已过三更天,老爷请回房歇息吧。”
尹天一道:“知道了。”
尹天一没有动,林婉容也不再说话,而是站在他身后等候,半刻后,尹天一突然开口道:“明日你带上小娥去岛外住几天,你们两个留在岛上我始终不太放心。”
林婉容摇头道:“黑鸦想要杀的人,即使到了天涯海角他也会追上来,在岛上还能有你保护,在岛外……”
尹天一打断她的话道:“既然你想留,那便留下来吧。”
林婉容宽慰道:“老爷切莫沮丧,明日还有几位帮手来岛上助拳,他们个个都是名震一方的豪侠。那黑鸦只是个手下败将,怕他作甚!”
尹天一默然不语,过了良久才沉声道:“你二人先行回去,且让我独自待一会儿。”
冷月枫被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惊醒,只好从床上翻身而起,穿上外衣去开门。开门后他愣了愣,皱起眉道:“怎么是你?”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客栈小二,正端着水盆连声道歉,另一个是昨晚在屋顶遇上的女子慕青清。不用说,敲门的自然是慕青清。
慕青清从店小二手中接过水盆,大摇大摆地跨进房门,她将水盆放在房中的桌案上,然后在案旁的木椅上坐下:“赶紧洗把脸收拾一下,马上出门!”
冷月枫把小二打发走,拣起水盆边沿的手巾,浸到水里仔细搓揉。
慕青清见他的手指纤长白皙,不禁道:“你的手指真好看,倒像是个女人。”
冷月枫没理会她,将手巾挤干,覆在脸上轻轻擦拭,而慕青清则在一旁仔细打量着他,他被瞧得浑身不自在,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慕青清嘻嘻笑道:“我发现你不仅手指好看,脸也一样好看,不过……长得好看有什么用,没点霸气。像你这样去做个采花大盗一定很有前途,但做保镖就不行。”
冷月枫道:“那便不做了。”
慕青清顿足道:“不行!史书上说兰陵王高长恭貌若女子,但他在军中的威望甚高,传说兰陵王每逢出征,都要戴上一副狰狞的面具,以威慑敌人。正好我这里就有一副,你戴上看看。”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副银白色的面具。
冷月枫接过面具,这副面具轻盈纤薄却十分结实,上面倒映着自己脸庞,简直纤毫毕现。
慕青清得意道:“这可是件宝贝,叫云幕遮,是我哥送给我的十八岁生辰礼物,不过被我拿来当镜子用了。”
慕青清把面具覆在冷月枫脸上,用两根红线固定,然后对着冷月枫左看右看,拍手道:“这样好,冷冰冰的像个刺客,我都认不出你来了,感觉如何?”
这面具并没有覆盖住整张脸,只遮了鼻尖以上的大半张。冷月枫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反而觉得有一丝清凉在脸上流转,十分地舒服,便答道:“还不错,但这面具恐怕价值不菲,我不能要!”
慕青清扑哧笑道:“我又没说要给你,只是借你当我保镖时戴着,你想到哪去了!”
冷月枫一时无言以对,慕青清催促道,“你准备好了没有,我们这就走。我知道附近一家面馆,那里的馄饨不错,要不要去尝尝?”
慕青清口中的面馆在太平集北面,离客栈不到二里路,而出海的码头过了面馆再往北走一里便到。二人来到面馆,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
厨房被一块油迹斑斑的布帘子隔开,腾腾热气不时从帘子后面冒出来,空气中充斥着葱花的香气。慕青清叫了两碗馄饨,过不多时,馄饨便上来了。白生生的馄饨浸没在汤里,上面漂浮着一层油花和葱末,香气四溢,冷月枫忍不住深吸了口气,用汤勺舀起一只馄饨放进嘴里。
慕青清笑道:“这馄饨味道怎样?”
“好吃,皮薄料足,滑而不腻……”冷月枫正说着,瞥见门外走过两个年轻男子,这两人气宇轩昂,在人群中颇为惹眼。他怔怔地望着,吃惊道,“他怎么也来了!”
“你认得他们?”慕青清往门外看去,见那两人已走远。
冷月枫道:“只认得一个,去年我在菱州城里结识的朋友,是六扇门的捕头。”他口中的朋友,正是与他破了鱼音寺一案的萧剑卿。
慕青清道:“想必他也是尹天一邀请的人……”话未说完却摇起头,“不对,不是他!”
冷月枫奇道:“有什么不对。”
慕青清道:“年龄不对!”
冷月枫有点明白她的意思,正欲开口,慕青清抢先问道,“你那位朋友可是叫马麟?”
冷月枫摇了摇头:“我那朋友叫萧剑卿,你说的马麟,想必是四十多岁的年纪?”
慕青清点头道:“没错,尹天一那封信并不是给六扇门的,而是给六扇门的马麟。他请的帮手都是我爹那般年纪,但刚才那两人只不过二十出头,所以他们都不是。”
冷月枫道:“或许他和你一样,是替人赴约?”
慕青清道:“这件事关系甚大,若是自己收到信,必然要亲身前往,除非那人已经死了。”
冷月枫沉声道:“十几年前,黑鸦凌羽作乱武林,被一干江湖游侠围杀于凤凰山上。那几人在当年风头也不小,被称作康定七鹰,但在凤凰山一役后,七鹰解散,这名号到如今已鲜少被人提及,我也只略有耳闻。如果猜得没错,尹天一和他邀请的那几人,都是当年七鹰中人。”
慕青清张着嘴,半晌才回神道:“想不到你对这些江湖隐秘如此了解。你说的大致没错,七鹰中柳停云和莫悲风早已身死,这次来的是柳停云的胞弟柳惊雷,莫悲风的师兄谷秋声。”
二人不再说话,埋头吃起了馄饨。很快,两大碗馄饨全部进了他们各自肚里。慕青清打了个饱嗝,道,“把你的剑放在包袱里,我们这就赶去码头找他们。”
冷月枫不解道:“为什么要把剑放包袱里?”
慕青清扁了扁嘴:“你现在是我的保镖,我可不想被你那个朋友认出来!”
巳时过半,烈日当头,但街上的人流依旧不少。
慕青清用手遮住额头,不停地抱怨这毒辣的阳光。她看到街旁有个卖伞的小贩,兴冲冲地跑上前去。小贩站在屋檐下,面前铺了一面布,摆满了各色的绸伞。慕青清蹲下身子饶有兴致地挑选。最终选定一把绣着莲花的淡蓝色绸伞,正要付钱,却被路人撞了一下。她正要开骂,发现手中的钱囊不翼而飞,这才反应被贼偷了。
“小偷,抓住他!”慕青清跺跺脚,施展轻功追了上去,冷月枫随即跟上。那人却不像普通窃贼,在二人的全力追击下竟丝毫不落下风,显然轻功不俗。只见他左晃右闪,早已轻车熟路,只是不慎踩中路上一棵烂青菜,险些滑倒。冷月枫和慕青清边跑边拨开行人,轻功无法全力施展,距离逐渐被拉开。
三人很快出了太平集,那人好像对这条路极为熟悉,不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冷月枫道:“还追不追?”
慕青清已累得气喘吁吁,停下来道:“算了,我们回去,要不然就赶不上……咦,那里在做什么?”
前面是一个岔路口,旁边有棵柳树,树下几个人正聚集在一起看着什么。
冷月枫想起昨晚遇到的怪人,就是落在那棵树上,便想过去看个究竟。
树下有七八个人,其中一胖一瘦两人身穿公服,脚踏官靴,想必是这附近县衙的捕快,他们身旁站着几个当地的农户和一个和尚。地上还跪着一个仵作模样的老人,正聚精会神地翻动一具尸体。冷月枫见是一桩命案,连忙摘下面具,树荫不大,却在夏日里带给人一阵寒意。
死者是一名中年男子,胸口处被捅了个窟窿,暗红的血水从衣服下面渗出来,流了一地。这死相极为普通,可冷月枫却死死地盯着,似乎受到极大的震撼。原来这具尸体的穿着竟与昨晚见到那人一模一样。
那名胖捕快注意到他们,扯着嗓喊门道:“你们两个是什么人?”
冷月枫回过神,应声道:“我妹妹的钱囊被人偷了,我们追那贼人一路来此,还望捕头大哥将他捉拿。”
胖捕快爽快道:“这事好办,你告诉我贼人在哪,我这就帮你抓来!”
冷月枫沉声道:“那窃贼就在这里,两位是否记得在我们来之前,是谁最后到这里的?”
两名捕快交换眼色,同时出手,将那围观的和尚擒住,那和尚苦着脸喊道:“不是我,两位官爷,小僧冤枉啊!”
冷月枫打量那和尚道:“衣服换得倒是挺快,一晃眼连头发都没了,可你偏偏忘了换鞋,不然我还真未必能认出你来!”
那和尚脸色微变:“我的鞋怎么了?”
冷月枫不紧不慢道:“我们追那窃贼的时候,那窃贼不慎踩到一棵烂青菜,险些滑倒。这几日天气干燥,鞋底必然会留下印记,说不定还粘着几片烂叶。如果你不是窃贼,敢不敢抬起脚让我们看看,以证明自己清白!”
这时那瘦捕快冷笑道:“不用了!”说着从和尚胸前掏出一个钱囊,“这钱囊做得颇为秀气,怎么看都是女人用的。你一个和尚身上怎么会带这种东西,莫不是哪个相好的送给你的?”
几个围观的乡民哄笑起来,只有那仵作依然一声不吭地查看着尸体。和尚脸唰地红到了耳根子,瘦捕快把钱囊还给慕青清,高声道:“好了好了,都散了吧,有啥好看的……”正说着,只觉手心一滑,被那和尚挣脱了去,一眨眼已奔出了半里地。
胖捕快正要追,却被瘦捕快拦住:“他定是山上云水寺的和尚,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眼下你我还有要事,等处理完了再去找他不迟。”
慕青清道了谢,拉着冷月枫要走,冷月枫却向那两个捕快打听起来:“这人是谁,怎会死在这里?”
胖捕快随口道:“呵,谁知道?这几日往来的盐商甚多,许是生意上得罪了人,被加害在此。”
这时仵作突然开口道:“不对,你看他虎口的茧子,那些盐商日日养尊处优,哪会生出这样的厚茧。这人满身的伤疤,想必过惯了刀头舐血的日子。”他声音沙哑,仿佛砂纸摩擦发出的一般。
仵作拉开尸体身上的衣襟,胸口处露出一个狰狞的伤口,伤口颜色发黑,但尚未结痂好,依然有血水从里面冒出来,除此之外胸口、腹部、手臂等部位也有大大小小十余处旧伤。
瘦捕快咋舌道:“我看是盐商花钱雇的打手,那些盐商向灶户收盐,常常互相抬价,被逼急了也会动起手来,上次两派盐商火拼死的可都是这些打手。”
冷月枫也蹲了下来,道:“看样子似乎死了不久?”
仵作瞥他一眼道:“大约死于两个时辰以前,今天凌晨卯时到辰时之间。”
冷月枫好像发现了什么,皱起眉道:“这伤口看起来不太对劲,并不像被普通刀剑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