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响牌子,借名捞利
黄金荣的牌子已经打响,到了该借名捞利的时候了。如果说收纳迎仙凤舞台还算是较文明的“阴吞”,那对自己结婚时租用过的聚宝茶楼,则纯粹是强取豪夺,黄金荣的流氓本性至此暴露无遗。
黄金荣自升任探长后,在当时法租界已是个显要人物,一般华捕和在法国巡捕房里任职的华人,见了他都要招呼或行礼。他再也不到十六辅、新开河一带上差执勤,上班时就坐在新盖的麦兰捕房写字间里,对下面指手划脚,发号施令。
过去给法租界总监华尔兹当翻译的曹显民,原是法租界第一流红人,这时对新窜上来的麻皮金荣,也得和颜悦色,另眼相看了。
上海老北门城外原来有个迎仙凤舞台,是一个叫何宝庆开设的,他也是上海人,近来由于债务缠身,不得不把迎仙凤舞台出让。他为什么要出让这赚钱的戏院呢?
说来话长——
这迎仙凤舞台戏院的大门是朝着老北门方向的,用以接揽城内来的观客。戏院内有七百多张木凳座位,由于戏院年久失修,已是陈旧不堪,下雨天东滴西漏,刮风时直穿室内。
戏院里演出的戏班虽然在轮番更换,但在常年演出中以徽班为主(徽州土戏),其间也聘请海派伶人表演连台布景戏。演出时虽然座无虚席,但是正式出钱买票的观众只不过半数左右,其余半数则是些披着老虎皮的军警和地痞流氓。
这帮家伙大模大样入场占座看白戏,谁也不敢前去阻挡,有时还要吵闹场子和寻衅斗殴打架。
迎仙凤舞台老板何宝庆,为了阻挡这班五丧七煞鬼前来观看白戏,不得已邀请当时上海商业界和流氓帮较有声望的虞洽卿出面做他的替身,把虞氏扮个钟馗,挂名拦鬼。
谁知虞洽卿非但没有驱走这些五丧七煞鬼,反而增加了戏院的额外支出。原来虞洽卿既做迎仙凤的老板,其间难免有些失业者挽亲谋戚,求他推荐在戏院内谋一吃饭职位。
这样,人浮于事,支出浩大,何宝庆的债台越筑越高。何宝庆眼看自己的戏院月月入不敷出,债户们接踵上门索讨积欠,直逼得他无法应付。
更兼戏院房屋破漏,又邀请不到好的戏班,收入当然更少。虞洽卿声望虽高,却不肯给他垫付欠款。为了早日摆脱如此困境,何宝庆想起了曹显民。
他与曹显民有一面之交,不如去托他代为物色一个既有财势、又有排头的人物,把这戏院及早出盘了事。一可多得些出盘费,二可摆脱日坐愁城的苦境。
盘算已定,何宝庆就谒见曹显民,说明来访的事由。曹显民也知道开戏院、浴室、茶馆和旅社,街道地段如若没有响当当的排头和硬绑绑的后台休想开成,尤其是开戏院子更难,没有不亏本的。曹显民就答应代为寻找这样一个对象。
一天晚上,曹显民来到林家宅,在闲谈中对黄金荣说:“金荣,我给你打到一个好行当。迎仙凤戏院老板何宝庆急欲出盘这个戏院,你不妨去顶盘下来。何宝庆因这戏院连年亏本,负债很多,各债主向他索债很紧,已弄到走投无路的困境。”
“如今只要你去出个面,把何宝庆的债户叫来,向他们当面说明一下,这家迎仙凤戏院岂不稳稳当当落到你的手中!这样,由你出面,谁还胆敢来看白戏?”
“到那时候,好的戏班就会不邀自来,这是花小钱而占大利,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到那时候,你做现成老板,赚大笔大笔银子,切勿忘记了我呀!”
曹显民说罢仰面哈哈大笑,黄金荣听了也直乐得脸上点点生花,咧着嘴眯眯发笑。随即与曹显民约定次日下午到东新桥聚宝茶楼面商此事。
到了次日下午,在聚宝茶楼里,曹显民介绍黄金荣和何宝庆见了面。黄金荣向何宝庆询问债户和欠款金额,何宝庆答道:“积欠如地租费、土木费、柴米、杂工俸金和借款等项约五千元左右。债主日在催索,无法再宽期。”
黄金荣低头想了一下,说道:“你明日把所有的债主一起叫到这里来,这些债务,由我来承担。至于出盘的契约,你回去请人写好,明日同来当面画押过户。”
黄金荣说完,又和何宝庆商量些事,便和曹显民一起走了。
何宝庆回家后,当晚请人代笔写了出盘戏院的契据。次日约同各债主到聚宝茶楼会面,各债主听说此事,心想,欠款定能偿还。于是,个个眉开眼笑,一齐来到聚宝茶楼。
黄金荣照例坐在雅座室里,叫各债主暂到外面等候。何宝庆进入雅室坐定,从袋内取出已写好的出盘契约,黄金荣叫帮闲把契据朗读一遍,认为内容尚可,就叫何宝庆在契约上画了押。
接着便叫进各债主与何宝庆双方核实所欠金额,当场出具欠条。各债主以为凭欠条领欠款,各自面现喜色,等待拿钱。
谁知黄金荣伸手向自己胸前一拍,板起麻皮脸,睁着老鼠眼,对各债主说:
“何宝庆因所开戏院亏本太多,无法偿还债务,他已将迎仙凤戏院出盘于我。关于何宝庆欠你们的债款,由我黄某负责。你们把欠据妥为保存,不会落空。你们各自回去罢。”
各债主听了黄金荣一番话,彼此面面相觑,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黄金荣顶债不付,有意耍滑狡赖,出具欠据只不过是一张白纸,谁敢要债。各人只好拖着沉重的脚步,怏怏离开了聚宝茶楼。
路上,有一债主说道:“何宝庆欠债,我们找他要去!”
“我说,你就不要惹麻烦了,若让那麻皮知道此事,那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另一债主低声功道。
另一知情债主马上凑过来说道:“我们的钱算是扔到水里去了,但何宝庆也不自在。应该说,他的戏院如出盘给别的人,他除了欠款,多少还能得些钱。可现在,他也和我们一样,把钱白白扔到水中去喽!”
黄金荣接盘迎仙凤戏院后,修饰一新,把该戏院的旧执照向法租界副总监汤姆生处换了一张新执照,更名“共舞台”。这就是“老共舞台”的前身。
过去的戏院,正厅中要划分“官厅”,花楼上增添“包厢”。这官厅和包厢,都是有钱的阔佬们看戏享坐的座头。
茶房们见到这班有钱阔佬们到来,都要打躬作揖,泡备好茶,恭送前来;水果是时鲜的,瓜子是精选的,装在崭新发光的银盆里递将上来。阔佬们既然得到了侍候和奉承,当然要加倍给茶房“小费”。
那时戏院还有一种人,叫“按目”,按照我们现在的话说,就是专门替人买票送票的人。这些人在演出前就等候在大门外,手中握有“官厅”和“包厢”的戏票,准备送给前来观戏的阔佬们。
他们只要看到坐汽车或坐马车来的看戏人,便急忙迎上前来,打开车门,口称“大爷”或“少爷”,弯身打躬,百般奉承,并陪这些阔佬进内就座。阔佬们不要自己亲自去买票,即使戏票紧张,也照样能有上等座位,只不过多花些钱而已。
凡是戏院有新来的名角儿和好的剧目,或者新角儿登台三天内的头座戏票,早已掌握在这班“按目”手中,并提早分派给自己所熟悉的阔佬们。这些阔佬为了炫耀自己的身份,对这班“按目”倒也另眼相看。
到了年终,戏院里演出“封箱”戏时,“按目”们把这次分派戏票看成一次向阔佬们“打秋风,找花销”的机会。
阔佬们原也知道,既要做阔佬,当然不能太吝啬,除对戏票加倍给钱外,还得另封几块银元作为额外犒赏。
这种“按目”原是寄生于阔佬中的特种职业,也是属于三百六十行以外的行当。
迎仙凤舞台更名“共舞台”,重整旗鼓将要开锣营业了。
听说后台老板是麦兰捕房华捕探长黄金荣,他不但能邀到好戏班,而且谁也不敢进去看白戏,一些帮闲们心动了,为了解决生活问题,他们也愿来当“按目”和茶房。
但要谋得这项杂缺,还得有一个较有面子和较有财力的头儿推举,并且要自愿倒贴若干押金,与戏院订立半年或一年合同。戏院老板对此公开招标,看谁给的押金多就包给谁干。当然,这些押金是不退还的。
这种陈规陋习,在旧上海服务行业中普遍如此。由于黄金荣的名气大,这一次他在这些茶房和按目身上,就狠捞了一笔。
黄金荣把共舞台装好后,便派人去京津邀请有名的剧团。当时京津戏剧界的人,听说上海共舞台要邀请角儿前去演出,觉得可以开拓生活来路,增加收入,还可到上海开开眼界,一举两得,无不乐意应邀。
当时首次来上海共舞台演出的角儿,有须生谭鑫培,青衣花旦王瑶卿,小生金仲仁、程继先,老旦龚云甫,架子花脸郝寿臣,武生杨小楼和吕月樵,小丑萧长华等。
演出那天,戏台前十几排正厅头座早已由按目包售出去。开锣之时,黄金荣腰佩勃朗宁手枪,带着十几名下差巡捕,站在戏院门口,摆出一副威风凛凛的架势。
那些平时惯看白戏的兵痞流氓,看到这种架势,只得眼巴巴望“门”兴叹,不敢惹事。真所谓“蛤蟆吃蝎子,恶蛇吞蛤蟆,一阶压一阶,乌龟欺王八”。
黄金荣做了将近五年共舞台的老板,因打鬼有力和盘剥有方,居然赚了很多钱。后来共舞台的地皮业主要将这块地皮出卖给英商沙逊地产公司另建房屋。
当时共舞台周围所有破旧房屋均已拆除,唯独共舞台仍在开锣营业,没有搬迁。沙逊地产公司也知道黄金荣不是好惹的,只得挽人和他洽谈。
结果沙逊地产公司贴补黄金荣一笔相当可观的搬迁费,黄金荣才肯把房屋出卖。后来,他又另觅新址,另盖戏院。当然,这些均是后话,暂且不提。
却说黄金荣独占了戏院后,他把目光又投向下一个目标:聚宝茶楼。
聚宝茶楼也就是黄金荣和林桂生结婚时所租的茶楼。茶楼内部既有清洁的“雅座”,也有安静的“幽室”。这些高级的设施,原是专供有钱有势的流氓享受的安乐窝,同时,也是抽吸大烟的胜地。
这个聚宝茶楼的老板名叫史少卿,上海本地人。因他左眼角生有一块蓝色印迹,因此绰号叫“蓝眼少卿”。
他开设这片茶楼花了一笔很可观的资金。因为茶楼地方宽敞,为了招揽茶客,还在楼厅中间搭有一个小戏台,专邀本地曲艺人每日定时说唱。有唱东乡曲调的,有说浦东文词的,有唱小热昏或杂曲的。
前来闲坐喝茶的茶客们,泡上一壶香茗,聆听各种曲艺,疏广神志,聊娱心境,其乐也融融。艺人的说唱所得,按照卖茶多寡向茶楼老板提成分拆。在旧上海一般茶楼都有贫苦艺人的足迹。聚宝茶楼有了这班艺人的配合,生意十分红火。
这聚宝茶楼距离麦兰捕房近在咫尺,黄金荣每日下午三时,就来到聚宝茶楼,高踞在雅座间休息,并且经常召集一班狐朋狗党,在这里分赃劈把,摆台聚赌,策划抢劫。
在幽室里,他们吞云吐雾,抽吸大烟,直闹得“雅座”不雅,“幽室”不幽,鬼舞魔歌,魑叫魁嚎,一片嘈杂。
史少卿过去视这雅座和幽室如同摇钱树一般,如今凭空地掉下来这批五丧神、七煞鬼,强占了这两个小茶厅,把过去的一班殷实的老茶客摈诸门外,怎能不叫“蓝眼少卿”愁锁双眉,有苦难言呢?
黄金荣等一群流氓既把聚宝茶楼当成策划抢劫、勒索的场所,便想把它攫取到自己手中。黄金荣对“蓝眼少卿”,初见面时还打个招呼,随口叫声:“史老板”;随着恶势力的膨胀,继而对他就有些白眼。现在既想霸占这茶楼,于是就施出鸠占鹊巢的流氓伎俩来。
流氓白相人向对方敲诈勒索和强取豪夺,都离不开“装榫头”一套,也就是移花接木,把没有证据的事硬说成有凭有据。
“装榫头”的术语,在“青帮”流氓的相架切口中叫“软胡子”。这种“软胡子”的手法,主要有三种:
一、“移尸入门”,把人家的死人搬到你家里来,栽赃害人;
二、“栽赃入室”,把盗窃来的赃物放在你家里,然后到官府报案;
三、“勾奸买奸”。
“青帮”流氓要使用这种“软胡子”,其对象一般都是殷实富户和客商大贾。这种“榫头”一旦装在你门上,你就得服服贴贴地依他条件,任其敲诈。如若不依,顿时横祸飞来,顷刻遭殃,轻则倾家荡产,重则家破人亡。
黄金荣为了要使“蓝眼少卿”心甘情愿把聚宝茶楼双手供奉于他,当然要在他身上找些技权用来装个“榫头”。到那时他就不得不俯首就范,况且在黄金荣这股恶势力的范围内,对他有的是“榫头”可装。
一天早晨,聚宝茶楼刚开门营业,值堂的伙计们正在忙于揩椅抹桌,洗壶擦杯。突然间听得楼梯蹬得震天响,“蓝眼少卿”抬头一看,一大批流氓涌上楼来吃茶。
少卿明知这批流氓不怀好意,但又不敢拒绝。这批流氓们上得楼来,身未坐定,嘴上已在对骂。值堂的正在送茶递杯,双方早已播桌摔杯,砸壶掷凳,大打出手,吓得“蓝眼少卿”和值堂的躲避不迭。
这批流氓初则拳来脚去,继而拔出匕首和三角小斧等利器,相互打将起来。真是狼狗咬恶狗,凶狗噬强狗,狗腿折断,刀来斧去,难分难解,大有踏平聚宝茶楼之势。
这样一场恶斗,被狗咬死的狗尸横陈,狗血淋漓,尚未被咬死的恶狗,早已拔腿下楼,逃之夭夭。待到狗吠声绝,“蓝眼少卿”和值堂的才敢移动颤抖的脚步出来。
往楼上看时,少卿不由得失声叫起苦来,只见死尸倒卧,鲜血涂地,桌破椅断,杯盘狼藉。在一片血腥气中,检点一下,整整死了六个人,还有一个气尽将绝。
事关人命,当然要向巡捕房报告备案,巡捕房却责问“蓝眼少卿”出事前为何不来报告,如今死了的六条人命,概由“蓝眼少卿”负责收殓。
流氓们闹翻了聚宝茶楼,损失还在其次,如今却要负责这六条人命,这叫“蓝眼少卿”怎能吃得消,直弄得他束手无策,叫苦连天。迫不得己,购买了六具薄板棺材,雇人收殓死尸,那将死未死的送医疗治。
黄金荣见“蓝眼少卿”已被装上了“榫头”,缠在脖子上的绳索,只要随手一抽,就可葬送他的性命,这座茶楼即可到手。但是,为了要使“蓝眼少卿”心甘情愿地把茶楼双手奉献于他,便进一步预备钓饵,引诱“蓝眼少卿”自己去上钩。
“蓝眼少卿”在这场泼天大祸之后,对这聚宝茶楼已感到“弃之不舍,食之无味”了。六具尸棺和半条死人的医疗费用,已使他够受的了,以后万一再来重演一番,那如何得了?“蓝眼少卿”每思及此,不觉毛发倒竖。
一天晚上,“蓝眼少卿”踱到澡堂前正要洗澡,正巧碰到澡堂老板苟利嘴。这苟利嘴为人能说会道,又善于见风使舵。他今天担当起黄金荣的说客来了。
苟利嘴叹道:“少卿老板,想不到这场横祸会飞到你头上来,真是霉头触到印度角!在目前的环境下,你我当老板不如做伙计,我早有心想把这片澡堂出盘给人,做个伙计度太平日子。”“蓝眼少卿”听了他一番话,深有同感。
有一个帮闲的人,名叫阿乌有,此人常在黄金荣跟前拍马奉承,供他使唤,这次受黄金荣之命,前来劝话。
阿乌有说:“少卿老板,我听说黄金荣黄老板要招收一批门徒。古语云:‘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不如把这聚宝楼双手恭奉于他,待他收受门徒时,投拜在他门下,眼前虽失陇上,日后定得蜀地。否则的话,不管你是如何神通广大的孙悟空,也难逃他如来佛的手掌。你该当机立断,不要坐失良机。”
“蓝眼少卿”听了阿乌有的一席话,想起澡堂老板苟利嘴的“忠告”,又想起自己目前的处境,认为阿乌有言之有理,就打定主意,把半生惨淡经营的聚宝楼,忍痛割舍,双手献给黄金荣。
就这样,一个“榫头”使黄金荣不花分文得到他梦想的东西。
通天盗奏折
一代权臣李鸿章在上海给慈禧的奏折,不仅关系到清军政机密,还直接表露了其对八国联军的政策底线,为了讨得洋人欢心,黄金荣冒险窃得其中讯息,其手段胆气可见一斑。
却说黄金荣携着姘头阿巧来到张园后,观花赏景,游电气房,听林步青的滩簧,乘飞龙鸟,进安凯第喝茶,可以说,很多天了,黄金荣从没有如此开心过。
那阿巧呢,十分乖觉,见麻皮高兴她高兴,见麻皮观戏她哼唱,一副夫唱“妻”随的样子,黄金荣见如此,在祥和楼中,为阿巧买了一副镀金耳环。
正当黄金荣和阿巧在张园玩得“乐不思家”的时候,门徒骆振忠急忙赶来,扒在黄的耳边悄声说道:“那人已把东西带来了。”
黄金荣一听知道陈世昌派人办的事已经成了,便急忙驱车回到阿巧的住处,弄得阿巧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傍晚,黄金荣在客厅里接见一个人。那人从裤腰筒里取出一沓卷成长条的白纸,双手递将过来。
黄金荣没有接,只是嘴巴微微一翘,说:“你挑上面写得重要的字句,念几句我听听怎么样。”
那人摊开白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毛笔字。他用发黄的右手中指在纸片上移动,嘴唇在嚅嚅动着,“喏,在这里,”接着,他念了下面这一段。
……臣年已八十,死期将至,受四朝之厚恩,若知其危而不言,死后何以见列祖列宗于地下?故敢贡其戆直,请皇太后、皇上,立将长人正法,罢黜信任邪匪之大臣,安送外国公使亚联军之营,臣奉谕即速北上,虽病体支离,仍为疾冒暑遄行。但里读寄谕,似皇太后、皇上仍无诚心议和之意,朝政仍在跋扈奸臣之手,犹信拳匪为忠义之民,不胜忧虑!
……臣现无一兵一饷,若冒昧北上,唯死于乱兵妖民,而于国毫无所益,故臣仍驻上海,拟先筹一卫队,措足饷项,并探察到列强情形,随机应付,一俟办有头绪,即当兼程北上,仅昧死上闻!
“念完了?”黄金荣见对方放下纸片叠好,忙问。
“念完了。”
“有没有抄漏的?”
“不会漏。东西拿来后,我叫表弟照着抄,他抄好后,我又核对了一遍,才拿来。”
“你表弟是什么人?”
“我表弟是上海县衙门签押房里的录事,写得一手颜体字,托他通过一个师爷买到这个宝贝的。”
对方把“买”字拉得很长,麻皮也会意地点点头。他理解这拉长声调的含义。可是,点头之后,眉头便打起结来,眉心的几颗麻点聚拢来,额角头上像公园里的假山石,坑坑凹凹的,麻脸布满了乌云。
“这种事情两个人知道就不得了了,现在已有三四个人轧在里面,不妙。”黄金荣心里想。
黄金荣从茶几上的听子里取出两颗香烟,丢给对方一支。对方忙掏出洋火擦燃火柴,送到黄金荣嘴边。黄金荣狠吸了一口,咽到肚子里,再吐出来。
黄金荣把烟拿在左手上,右手在对方面前晃晃大拇指,说道:“办得漂亮,我心里有数。不会让你吃亏的!先拿三十块大洋。今天回去向陈大哥打个招呼,对他说事情已办妥,过几天我去当面谢他。明天夜里,你和你表弟到宝山路功德坊十七号领赏,我再给你们每人一百块。不要忘记,功德坊十七号。”
说着,黄金荣从纺绸短衫的半月形口袋里,掏出一张三十元大洋的钱庄银票,递给对方。对方接过仔细地看了两遍,这才弯腰点头告辞出去。
黄金荣目送那人出客厅,出大门,嘴角荡起一丝阴险的笑容,回转身来抓起沙发上的奏折抄本,直接去向石维也总监和贝当少校当面汇报。
第三天,派到北京去打探的人也回来了。
黄金荣叫来骆振忠作记录,让探子汇报。因为是关系到军国大事,所以特意关在一间密室里进行。
那探子跑了一趟北京后,自然是有了几倍的身价。在这法国巡捕房的巡捕面前也不觉得拘束,相反,他正要利用这机会,绘声绘色地描述一番,显显自己的办事能力,好让麻皮探长心中有数。
黄金荣坐在藤椅上,一边用左手抠着脚丫,一边侧着头听着“清官内幕”。
下面便是探子讲述的内容:
七月二十日早上,八国联军打到北京城下。西太后对着亲信荣禄呜呜哭了起来。荣禄劝西太后拿定主意,应该采取措施,再不能犹豫。
慈禧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上次我打电报给李鸿章,要他火速进京,就是让他去与洋人议和的。谁想到这老头在我的面前摆起架子来,自己泡在上海不说,还倒打一耙,说我议和心意不诚,唉!”
说到这儿,这老佛爷又抹起眼泪来了。
慈禧太后荣禄搓着双手,一个劲摇头叹息。他觉得事到如今,实在不好劝。
正在这时候,一个太监来禀报,说鬼子兵已攻开了朝阳门。慈禧一听,收住泪,连眼泪也来不及擦就回到寝宫,脱下旗装,叫太监李莲英给她梳一个汉族妇女的平常发髻。
这慈禧平日最爱惜自己的青丝,乌云压鬓,垂老不白一根。据说是李莲英弄到一只百年宿茎何首乌,献给她蒸服以后,才有这般功效。而这梳头的美差也就落在李莲英的头上。
宫里一向把妇女头发平分梳成两把,叫作叉子头,垂在后面的叫做燕尾。李莲英后来又给慈禧梳成高耸的新式样云髻,那是当时宫里最摩登的了。她想不到今日会落到这个地步,竟要改梳成民妇样式,不能不令她再次伤心唏嘘流泪。
慈禧梳好头,身上罩件蓝色夏布衫。她又命令光绪皇帝、大阿哥及皇后、瑾妃,统统改装,扮成村民模样,乘坐改装过的平常马车。临上车时,命太监叫来冷宫里的珍妃。
等珍妃磕头请安以后,慈禧冷冷地说:“我本想带你同行,奈何拳匪如蚂蚁,窃贼蜂起,你年纪轻轻,倘若被掳或被污辱,有损宫闱名誉,你不如保持清白,自裁为是。”
珍妃听到这话,知道自己必死,倒也冷静,便说:“太后要走,那皇上总该留在京城。”
“你还是管好自己的事吧,别的甭操心啦!”不等珍妃说话,慈禧笑着对带珍妃的太监说:“小崔子,快牵出去,没时间耽搁了。”
光绪皇帝见这情形,心如刀割,便扑通一声跪下哀求。
慈禧虎起脸来训道:“起来!火烧眉毛,不是讲情的时候,让她死,也好惩戒惩戒那些不孝的孩子们,并让那些鸱枭看看,羽毛尚未丰满,就啄她娘的眼睛的东西的下场!”
光绪趴在地上侧头一看,太监已拉着珍妃的衣袖,提拎了出去。珍妃也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光绪,眼泪滚滚而出。
不到一刻工夫,崔太监回报,已将珍妃推入井中。
光绪浑身发抖,呆了。
慈禧厉声喝道:“上你的车子,放下帘子,免得有人认出你是皇上。”
都上车了,慈禧撩起帘门,把李莲英叫到车边吩咐:“小李子,我知道你不太会骑马,总要尽力赶上,跟着我!”
“喳!”李莲英俯首听命。
三辆大车,在这一天的早上,悄悄地溜出神武门,向西,出西直门直往八达岭怀柔方向逃去。
“哎,你小子嘴皮不错,讲得津津有味,像说书一样。只是皇太后、皇帝统统逃跑了,什么人来收拾这堆烂摊子呢?法国人就是要我探听这个消息的,可你讲到现在还没到主题。”黄金荣问道。
探长胸有成竹,换成几分神秘的低声调,说道:“黄老板不要急,下面的内容正是你想知道的。太后临走时,把事情托咐给荣禄。但荣禄滑头,生怕担当责任,又推给庆王奕劻。奕劻也不敢作主,最后他们决定,由奕劻同李鸿章为全权大臣。”
黄金荣虽然不通文墨,但对事情的核心要点是抓得准准的。
他想,法国人急着要这消息,目的是为了与清政府打交道时,心中有数,可以在英、美、德、意、俄等国之前,拟出下一步对华策略,以便比其它列强各国占更多的便宜。再说李鸿章目前还呆在上海,得到这消息后,法领事必然去拜访他。
想到这儿,黄金荣觉得事关紧急,忙吩咐骆振忠:“阿忠,你快点把情况汇总一下,拣重要的写。一个钟头以后,我要亲自送去。”
在黄金荣众多的部下里,要数骆振忠最能动笔,字也写得好,后来就成了黄金荣的私人秘书。
这会儿,骆振忠是第一次参与“军国大事”,心里很是得意。听了黄老板的吩咐,头点得像鸡啄米。
显露黑白脸,灭口占洒楼
大凡江湖流氓,通常都有两张面孔,白天半遮半掩,欲说还休,晚上凶相毕露、务求斩草除根不留后患,黄金荣在这方面的功力可谓日益精湛。
上海的秋天,和每年没有什么不同,贫寒的人家还是贫寒,豪商富要依然是灯红酒绿聚赌嫖娼。表面上看来,上海——远东最大的城市,依然“昌泰平和”。
黄金荣却踌躇满志,他不仅连破几桩大案,而且弄到法国租界当局最需要的清朝军国机密,因此,麻皮是出尽了风头,占不完的便宜,法租界当局为了嘉奖麻皮在这方面的贡献,特地为他安排了假期。
但事情并没有完。
黄金荣在得到了李鸿章给慈禧的密折之后,心里总是七上八下,他知道,此事不可外泄,一经泄密,自己便是千古罪人,说不定清政府哪天会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对办理此事的人绝不能轻易放过!”黄金荣暗下决心,遂即把此事交给了自己新收的门徒朱顺林、顾玉书去办理。
这天,黄金荣躺在烟塌上,由姘妇为他点火烧烟泡,正当他抽得云天雾地之时,坐在过道上的跟班走了进来:“黄老板,顺林和玉书两人在客厅坐着,有事报告。”
黄金荣一听,知道事情可能办成了,便马上翻身下榻,说:“好,我就来。”
黄金荣跷腿坐在沙发上,面前站着两个穿黑衣黑裤的人,一个是朱顺林,赌棍;另一个叫顾玉书,徐家汇一带的大流氓。他们俩是最近才投到黄金荣门下的,黄金荣让他们办桩事,看看干得是否漂亮,而后再安排“工作”。
“那天夜里,领赏的人来了吗?”黄金荣把他们打量一番,问。
“来了。”
“来几个?”
“两个。”
“你们怎么招待的?”
“按老板的意思办的。”
“那顺林讲讲。”黄金荣点了一下朱顺林。
朱顺林觉得十分得意,便向黄金荣眉飞色舞地介绍起来。
他告诉黄金荣,那天晚上8点钟左右,有两个鬼头鬼脑的人来到功德坊十七号门口。进门以后,年纪大一点的那一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条,递了过来。
朱顺林接过打开,只见里面有两行字:
见字后付来人银元壹佰元整
金荣
朱顺林将条子递给顾玉书,并递了个眼色。顾玉书会意一笑,忙说:“请一位上楼点数,另一位先生在客堂略坐片刻。”
顾玉书拿了烛台,在前头引路。朱顺林请同来的一个后生坐好,自己亦跟了上去。他们三人走完一道狭窄的楼梯,转弯进入一间小房,朱顺林顺手将房门关好插上。那人正要回头想说什么,后脑勺上被什么东西一击,顿时失去了知觉,瘫在地板上。
朱顺林在屋角里拿过一块破布,硬塞进他的嘴里。这时,顾玉书已准备好一只麻袋,两人动手将地板上的人装了进去。接着,用麻绳紧紧地扎好袋口,拖到屋角放好。
随后两人出门,在楼梯口叫:“下面那位小老板上来一下,帮着拿一拿。”
正在楼下客堂里孤坐的小后生,刚才听到楼板上有点响动,也没在意,现在说是让他上去相帮拿银元,高兴得一步三级,登登登地跑上了楼去。
这一次是朱顺林擎着烛台,站在楼梯口给下面照亮,顾玉书则两手背在后面,等在一边。等小后生上得楼来,朱顺林转身进房。小后生跟了进去,当他一只脚刚跨进门槛时,只听见耳后一阵风,“啊”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朱顺林、顾玉书同样往他嘴里塞进了一块破布,把尸体装进了麻袋。
“干得好!干得好!”听到这里,麻皮金荣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又问道:“这两个麻袋是怎么处理的?玉书你讲讲。”
一直站在旁边没有机会插嘴的顾玉书,这会儿像得到了圣旨,马上清了清喉咙,绘声绘色地叙述起来。
原来,朱顺林和顾玉书两人早已在门口准备好了一辆三轮车,他们俩人各背了一只麻袋出门,扔在车上,之后,又拿了两把铁锹。功德坊弄堂口有一大垃圾堆,两人在麻袋里装满了垃圾。一个人在前面拉,一个人在后面推,连夜拉到吴淞口,把麻袋和垃圾一起倒进了大海里。
此时,已是下半夜,正好赶上大海退潮,麻袋与垃圾被潮水卷向东海。
“脱手”也很干净,没有留下什么把柄,只是有两点,黄金荣觉得是个漏洞,他以教训的口气指出,要他们今后注意。
“连夜拉出去不好。要是路上碰上巡捕或清兵巡逻检查呢,会带来麻烦的。为什么不弄一条小舢舨,从河里运出去?麻袋扔到海里为什么不绑两块石头,万一飘上来呢?这些细节没有考虑好,弄不好事情就会露馅。”
“黄老板想得周到,以后我们一定小心。”这两个人不住地点头,他们从心底里佩服黄金荣的高明,周到。
于是,他们便把原来商量好的打算提了出来:“黄老板,你就收了我们俩做徒弟吧!以后,你叫我们上刀山下火海,我们绝不会说个‘不’字。”
收徒弟的事,黄金荣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前些日子太忙,把这事搁了下去;另一原因呢,他不好讲出口,自己到现在还是个“空子”,不算青帮中人,在青帮中没有顶上一个字。
但经他们俩一提,正好挑起了他一个想头,修正了他原先的计划。
想到这儿,黄金荣麻脸上放出光彩来,向面前的两个人点点头说:“收徒弟的事,老早就有人向我提过。前些日子太忙,还没有好好想过。今天你们两个先回去,替我想想在什么地方开堂好,过几日我派个人去关照。”
朱顺林和顾玉书见有门,便恭恭敬敬地九十度一鞠躬,退出客厅。
朱顺林和顾玉书出来后,找到一家小酒店,两人对饮起来。
喝着酒,就着菜,两人谈起老板交给自己的任务,找个开堂的地点。可在什么地方最好呢?两人一时没有了主意。
这时,有两个二十七八岁模样的姑娘来到两人面前,问道:“先生,需要人给你们斟酒助兴吗?”
两人酒已喝得有七八分醉,且没有想出合适的开堂地点,正闷闷不乐呢,一看两个姑娘来此,朱顺林脑筋一转,何不先找个姑娘乐一乐呢?
两个姑娘上了桌,左右劝杯,朱顺林和顾玉书也是来者不拒。一会儿,两人已是酷配大醉。顾玉书因为酒量大些,尚较清醒,便对一姑娘说:“扶我们找个房间,我出钱。”
“房间不用找了,楼上就有。我去开两个房间,我们俩一人陪一个吧,但要先付钱。”其中一姑娘说。
“行!”
两个姑娘陪着两位上楼了。
其实这地方便是上海最繁杂的地带十六铺,这里是藏污纳垢之地,任何一条小巷里,都可见到赌场、烟馆、妓院。甚至一个茶馆,就含有烟馆、妓院。这里是官、商、流氓、地痞以及社会沉渣麇集的地方。
刚才那两位姑娘就是这里的“野鸡”。
这两个野鸡除了自己卖“肉”以外,还兼做“扒包”生意。刚才,两人看到朱顺林和顾玉书已喝得有些醉了,便上去“帮衬”一把,把那两位直灌得不认东西南北。
两人各自进了房间,不多时,朱顺林和顾玉书已鼾声雷动,像死狗一样,躺在床上,任人宰割。两个野鸡把那两人所有值钱的东西一掳而去。
朱顺林和顾玉书两人醒来的时候,两个野鸡已逃得无影无踪。
朱、顾傻眼了。平时,这两人是专“帮人”的,今日反被“人做”了,这如果给黄老板知道了,还不骂自己无能,说不定,还不收自己做徒弟了。
朱顺林下楼找到酒馆老板,问那两个野鸡是哪里人,老板一听,两眼瞪得老大,半天才说一句话:“怎么,不是你们带来的?”
“不是,我们是在你酒馆认识的。”
“那就糟了,可能是强盗金绣手里的人。”
“强盗金绣是谁?”
“她可是上海有名‘十姐妹’的头面人物。”
“什么‘十姐妹’?”朱顺林有些丈二和尚了。
“这个……我也不清楚。不过,你还是自认倒霉吧。”老板劝道。
朱顺林回到楼上和顾玉书如此一说,顾玉书倒是明白了,这“十姐妹”是上海滩有名的女流氓,她们分别是:
老大,强盗金绣;老二,金刚钻阿金;老三,阿桂姐(黄金荣前姘头);老四林桂生(黄金荣老婆);老五,洪老五;老六,小脚阿娥;老七,李宝英;老八,陈宝姐;老九,沈扣珠;老十,丁宝英。
朱顺林一听黄老板的前姘妇和现在的老婆均属“十姐妹”中的一员,知道事情闹大了,瞒不住他了。即便自己瞒了,那两个野鸡回去一宣扬,林桂生能不知晓吗?她知晓了,能不告诉黄金荣吗?
两人商量后,决定把此事和麻皮讲开,被掳去的东西还不还都行,如果不讲,那麻皮会认为自己欺瞒师傅,那个罪名可担当不起。
老上海街上的商店于是,两人穿好衣服,一文不名地滚出酒楼。临走前,老板送出门,还热情地相邀:“欢迎二位下次再来‘宝兴楼’酒馆。”
顾玉书到现在才知道自己“跌跤”跌在了宝兴楼,因此对这酒馆老板也痛恨起来。
黄金荣听了两人的讲述后,大发脾气,心想,这两人太无能了,竟然被两个野鸡“做了”,但当听到可能是强盗金绣手下的“兵”时,又放开笑脸,自言自语道:“强将手下无弱兵,合该你俩倒霉。”
顾玉书乖觉,见麻皮有了笑脸,忙上前说:“老板,开堂的地点我们已经选好了。”
“在哪里?”
“宝兴酒楼。”
“你们打过招呼了?”
“还没有。”
“好,那你们先去打招呼!”黄金荣此时一听选好开堂地点,气消了许多。
“可我们两个人手太单呀。”
“行,明日我再加五个,玉书,这事由你负责。”黄金荣点起将来。
“是!”顾玉书因祸得福了。
宝兴酒楼老板怎么也没想到,朱、顾这一走,竟把仇恨全泼到自己头上,真是有苦说不出。从此以后,酒馆再也没安生过,每天都有小瘪三、流氓去捣蛋,弄得酒楼无法可想,老是整天哀声叹气。
顾玉书又指使人向老板进言:“这事只要黄老板出来一压,保证太平无事。”
茶馆老板得到这个“主意”后,请人请黄老板出场,黄就趁机提出“入股”的事。老板不敢怠慢,忙着送去五十块银元,权作谢银。谁想黄金荣将银元退了回来,还带回一句话:“宝兴酒楼的事,我要关心到底。”
正当老板听了这话有些摸不着头脑时,又来了一群流氓来吃“讲茶”。这些吃“讲茶”的家伙,是为了在这里讲理。但不知为什么,三句话不对,便乒乒乓乓地摔凳子扔茶碗,打了起来,一刹间,酒楼里乌烟瘴气,那红漆新桌椅被砸得稀巴烂。
眼看店里的东西就要全被砸烂时,突然门外传来一声断喝:“什么人在打!”
原来,黄金荣带着几个随从,突然来到这里。
正打得不可开交的流氓们,听到吼声,全被镇住了,不敢再动弹。
黄金荣虎起麻脸,大步走到茶厅中央,持起袖子伸开五指,一掌击倒了一张断腿桌子,大吼道:“你们眼瞎了,到这地方来捣乱!”
这群流氓哆嗦起来,有人偷偷往门口退,想溜走。
“回来!”黄金荣又是一声大吼,“大家听好,这座宝兴酒楼我有一半股份,什么人要来作对,我就剥了他的皮,抽他的筋。”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往桌子上一放,随即提高了嗓门说:“都睁开狗眼看清楚,这是我的股金!”
“我们不知道是黄老板开的店,下次就是再借个脑袋给我们,也不敢耍了。”
“滚!”黄金荣右手一挥,流氓们“哗”的一声逃出门去。
却说一直躲在帐房间守着银箱瑟瑟发抖的酒馆老板,见黄金荣这么神,大开了眼界。他连忙双手打拱出来见礼:“黄老板,您是敝号的救命恩人,快清楼上坐。”
“哎,老板不要一家人说两家话。这座酒楼我投资一半,我们两个合伙开,这帮小流氓不会再来的。喏,这是我的股金。”黄金荣朝桌子上的银票动了动下巴,示意酒楼老板把它收起来。
“这个……”老板为难了。
“怎么,不欢迎?”
“不,不,不!黄探长要入股,我当然是求之不得。有了您的关照,生意好做了。至于这银票请收回,您的股利我照付。”老板立刻堆起笑脸恭维着。
“我这个人从不占别人的便宜,从不白吃股份。这一千五百元股金你收好,到钱庄里提出来,或者转到‘宝兴酒楼’的名头上,不要让他过期。今天有点事情等我去办。过两天我们一起再商量。”黄金荣说完一拱手,走了。
酒楼老板送走黄金荣后,捧着那张一千五百元的银票发呆。他知道这银票虽然是真的,但千万不可去兑现,那是装装样子的。况且明天就过期作废,谁还去碰这钉子呢?
但事情又出乎老板的意料,半年多来,酒楼太平无事,生意也很兴隆,黄金荣也没再来“商量”什么。端午节送到黄宅的礼金也被退了回来。
来人带回话,“酒楼生意做得很好,探长很放心。过节礼金不要送,到年关分红就行了。”。
老板听了,这才倒抽一口冷气。一千五百元他没有去取出来,现在是白白地送了半座茶馆。
又过了几个月,黄金荣要在酒楼商量开堂收徒弟的事。下午一点钟光景,宝兴酒楼来了三个人,也就是黄金荣手下的陈三林、金九龄、鲁锦臣三员大将。
他们告诉酒楼老板,黄探长要在这里开香堂收徒弟,对外生意暂停。老板哪敢说半个不字,连说几个好字之后,问什么时候恢复对外营业,被金九龄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便什么也不敢再说了。
几个月后,宝兴酒楼老板认为自己再也没有能力支撑这方地了,便弃楼而去。
黄金荣又白白地霸占了这座酒楼。
开香堂,立青帮
经过精心筹划,三十三岁的黄金荣自开香堂,广收门徒,他奉关老爷为老祖宗,做起年轻的“老头子”。他雄心勃勃地在远东第一大都市的码头上发誓:要做就做中国第一帮主!
中国的帮会,主要有“安清帮”和“洪门”,俗称青帮和红帮。清末民初以来,上海成了青红两帮活动的大本营,帮徒众多,山头林立,杂乱无章。
黄金荣在洋场里混了多年,前些日子一心巴结洋人,忠心耿耿地为洋人卖命,帮会的事倒忽略了。现在有了地位,有了钱,就不能不考虑到这些事情了。
再说,要在上海滩上摆开更大的局面,不广收门徒是应付不过来的。这一点,黄金荣十分清楚,但不到一定的气候,也是收不到高徒的,现在,机会来了。
但现在自己已是法租界鼎鼎有名的探长,再去寻那些青、红帮小子入伙,岂不是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吗?能不能干脆不理青、红帮那一套,自成一体,自建码头呢?
黄金荣心里没底。
于是,黄金荣招来亲信陈三林、金九龄、程子卿、丁永昌、鲁锦臣、曾九如和骆振忠等人,向他们讲了自己的想法。这几个人全都拥护成立帮派,还说早就应该结帮了。原则上没问题了,接着进入细节性的讨论。
青帮大亨黄金荣黄金荣见时机成熟,便把自己想结新帮的想法说了出来。
程子卿是个直性子,没等黄金荣说完,便举双手赞成。他说:“娘的,要结帮就结我们自己的帮,何必看别人眼睛行事,再说,青帮、红帮开始也不是和我们一个屌样。”
骆振忠此时却不同意程子卿的意见,他说:“结自己的帮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要师出有名,不然以后谁会相信我们呢?”
经过集体讨论,最后一致同意靠帮,不结新帮。因为靠帮比自己结帮容易得多,同时也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如果结新帮容易使清政府和法国领事两方面都产生误解。
但靠哪个帮呢,青帮,洪门?
鸦片战争后,上海被迫成为开放口岸,畸形的殖民地经济发展十分迅速。很多无业的青帮人员便云集于此,以各种方式谋生。于是,青帮走进了上海。
青帮对于上海社会的影响是深远的,尤其是帝国主义租界当局,利用帮会、流氓势力,作为殖民统治的爪牙,例如帝国主义运来的大量鸦片,就是利用流氓主要是青帮中的人物推销的。
此外,帮会与流氓合流,深入到社会各个角落,开设赌场、妓院,划地称霸,为非作歹,欺压良民,成为社会上的一股恶势力。
而黄金荣其实早就与帮会人物勾结在一起了,比如“签子福生”陈世昌,“打不死阿三”。但黄金荣早年在上海衙门做捕快,不久又入法捕房做巡捕,以至于到现在升为华捕探长,这些都是能压住人的差事,所以帮会里的人并不因为他不入帮就不和他来往。
黄金荣呢,自然是“老子天下第一”惯了,也不愿去入帮,屈就人之下来叩头拜师,因而也就没加入青帮,是个“空子”。而现在“空子”要开门收徒,自然是不伦不类。
什么叫“空子”呢?
简单地说,就是没有拜过师的人,在青帮帮中人看来,都叫“空子”,而拜过师、上过香的门徒才能叫“在帮”。
按照青帮的规矩,只有在帮的人,才可以收徒弟,黄金荣既非洪门,又不是青帮,照江湖上的规矩,是既没有资格开香堂收徒,也不能收弟兄的。
“那怎么办?”黄金荣知道这件事后,很是恼火,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老子天下第一”,不找个师父。
但徒弟们有办法。骆振忠说:“事在人为,咱们改个名称,不就得了?不管结的是洪门,还是青帮,我们在名帖上不写兄弟或徒弟,就改称门生不就行了,反正是换汤不换药呗!”
“好,这主意妙,门生这个叫法还比较新鲜。”黄金荣不禁对骆振忠伸出大拇指。
“那到底靠的是什么帮?”骆振忠一句话点到了实质。
“妈的,你看我这头脑,弄了半天靠的什么帮还没闹清楚,你们看,靠哪个帮好?”黄金荣想集思广益。
“黄探长,还是您老人家拿个主意吧。”门徒心想,自己说话等于放屁,不如不说。
“好,那我们现在分析一下,”黄金荣拉开了架式,“洪门的宗旨是反清复明,这个不好,容易引起误会;它的前五祖,中五祖,后五祖,还有什么五贤、五杰,都太繁,咱们记不住,也不好?再一个,洪门中出过叛徒,这又大忌讳,也不行……”
陈三林已听出黄金荣的意思了,连忙插上说:“青帮呢,开始就是效忠清廷,为朝廷分忧,这对上路子;青帮的祖师相对来说,比洪门的祖师容易记住,他只有始祖,前三祖,后三祖,好记;另外,青帮叫法也比较规矩,在上叫师傅、老头子,在下叫徒弟,不像洪门都是弟兄称呼,岂不乱了套!”
“对,三林讲得透彻,透彻!咱们就靠青帮吧!”黄金荣一锤定音。
“靠青帮!”其余人一起欢呼。
黄金荣大为满意,亲自决定,1901年农历十一月初日,也就是他33岁的生日那天正式开堂。
黄金荣随着骆振忠来到宝兴酒楼,这里已被改作香堂,进入香堂,黄金荣眼睛一亮,只见装饰一新的香堂悬灯结彩,地上满铺地毯,四壁人物画屏,琳琅满目,旁设紫檀大椅,围以锦绣铺垫,布置得真是富丽堂皇。
乐人们在堂外声如细管,曲逐萧随,悠悠扬扬,悦耳动听。帮闲们穿梭似来往不歇。设置在香堂正中的云擅长桌上,点燃起足有十斤重的一对舞龙嬉珠红烛,光焰夺目;古钢炉内檀香满炉,青烟缭绕,香气四溢。
云檀香案的上方,供起“关圣帝君”的画像,那关公满脸美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直瞪前方,仿佛要射穿什么,头上的官帽有些歪斜,可能是那位艺人粗心所至。
在关老爷画像的两旁,还贴着一幅对联:
师卧龙,友子龙,龙师龙友;
兄玄德,弟翼德,德兄德弟。
青帮之内,以安理八大守则来督管门内众人。图为八大守则中的“八德图”。黄金荣看完香炉布置,已是满目春光,一脸喜色,他在心里忍不住地夸起了骆振忠:“看这小子平平常常,真想不到办起事来这么落门落槛,不错,真是不错。”
黄金荣走出香堂,叮嘱道:“振忠啊,这边我就全交给你了,有什么事,需要多少钱,尽管开口。我回去也该换换装,准备准备,快开香堂了吧。”
“您尽管去吧,就等着做‘老头子’吧。”骆振忠马屁拍得呱呱响。
黄金荣在宝兴茶楼第一次收受门徒,共收了九十九名。为什么不收一百,单收九十九名呢?因为流氓体系中有个忌讳,收单不收双。其道理在何处,恐怕连黄金荣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是连他在内,正是凑足百数吧。
开香堂大典时,按帮规凡是老头子的同辈人,同门兄弟都得到场,帮语称作“赶香堂”。赶香堂的人越多,老头子的面上越光彩。如果没有人赶香堂,那就说明老头子以后可能就要倒霉了。
黄金荣不是青帮中人,没有同辈,也没有同门兄弟,只得请了杭州、上海等处的青帮头子,以及虞洽卿、金廷荪、曹显民、陈世昌、李阿三、曹雨田、林康候、蒉廷芳、谢葆生等,还有巡捕房时原头头脑脑,也来凑凑热闹。一些英法租界里有名的老板,为了在生意上靠靠黄金荣的流氓牌子,也挽入投帖,前来送礼道贺。
所以,黄金荣这次开香堂,虽然没有同辈人或同门兄弟,但也不至于冷冷清清。当然,他所邀请的客人中有一位没有来,他就是虞洽卿。
因为虞洽卿在1896年花了四百多两银子,向清政府捐了个“道台”虚衔,还特地穿戴翎顶朝服,照相留影。他已是个官身,这样的场合是不便出席的,他只写了封贺信,送了一块匾额,算是贺礼。
十一月一日十点钟光景,黄金荣身穿蓝底青花缎袍子,外罩一件寿字团花马褂,头戴红珠顶瓜皮帽,脚着双梁粉底黑直贡呢鞋子,满脸红光,从楼上下来。
他的身后跟着签子福生、李休堂、曹显民、曹雨田与林桂生等十几个人,来到厅堂的正中央。黄金荣在厅堂居中的一把太师椅上坐下,其他人分坐在两旁。
老头子和赶香堂的人坐定后,充当赞礼的骆振忠清了清喉咙,高呼:“启山门!”
黄金荣任法租界巡捕房督察长时的上海外滩随着喊声,茶楼的正厅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恭候在门外的徒儿们手捧红帖,由引见师引领入厅。他们鱼贯进入大厅堂后,先到关公像的香案前,磕三个响头,而后到老头子面前再磕三个响头,又在赶香堂人面前也磕了三个响头,这才归队。
磕头完毕,赞礼又喊:“开香!”
引见师便一摆手;让这些徒儿们排成一条龙,站在龙头的是陈三林,身后跟着的是金九龄、程子卿、马祥生、丁永昌、鲁锦臣、曾九如、朱顺林、顾玉书等一大串。
司香的执事把桌子下的包头香划开,分给每人一只,拿在手里。
赞礼的骆振忠看看香分好了,便喊了声:“下跪!”
一串人下跪之后,这时,有两个执事双手捧了只盛满清水的铜盆,分别从“龙头”端到“龙尾”,让每个人就着盆喝一口,这叫做“净口”。
净口完毕,骆振忠又喊道:“启问!”
这一喊是提醒了老头子,可以开口询问了。一直板着脸的黄金荣,脖子上的大喉结动了一下,然后打着官话厉声喝问道:
“你们是自愿入帮,还是有人强迫你们人帮?”
跪在下面的徒儿们立即齐声答道:
“入帮自心情愿!”
“帮规如铁,违犯帮规,铁面无私,知道吗?”
“甘受约束,誓守帮规”底下又是一阵喊叫。
几句问话以后,黄金荣从椅子上站起来,两边赶香堂的人也跟着站起来。
黄金荣以老头子的威严向趴在地上的徒儿们训诲起来:
黄金荣家内的四教厅。“如果违反帮规,定须家法从事,你们知道吗?”
“知道!”
“办得到吗?”
“办得到!”
在众徒弟答应之后,黄金荣才坐回椅子,下巴颏向骆振忠一动,骆马上亮开嗓子喊道:“收拜帖!”
原先端铜盆子的两个执事,这时已换上两只红漆圆盘,端到每人面前,各人双手将那红帖呈出,恭恭敬敬地放在盘子里。
这红帖子上面写着“信守”两字,翻开第一页,里面写“敬拜黄金荣老师门下”,左下方写“自心情愿”四个字,而后是具名:“某某门生谨具。”
因为他们是黄门中的第一批门生,引见师某某就省略去了,但拜师金却一分不能少,每人收银元二十元,黄金荣凭空又在腰袋里装进了两千两白花花的银子,其中有些门徒拜师金加倍,甚至上百元,黄金荣当然另眼相待。
这笔拜师金是送给老头子作“袋袋平安”的见面礼的。这些收费,与入帮人的履历,都在正式仪式前办妥的,这会儿,盘子里只放张清水帖子罢了。
黄金荣看看帖子收完,便向骆振忠又点点头,骆又喊:“发折!”
几个执事,向跪着的门生每人发一本小折子。这种折子做得标致,外面是一只硬壳套子,三寸半长,一寸半宽。套子里面装着折叠好的纸本,拉开来有几尺长,像折扇一样。这纸本上写着帮规,以及各种“海底”盘答方法。
发完小折子,赞礼喊了声“礼成!”
门生们从地上爬起来,相互道喜。赶香堂的人也拱手向老头子道贺,贺门徒济济,人丁兴旺,码头发达。
开香仪式到此算结束,接下来是开宴。酒楼上下摆开酒席,一伙人大喝大嚼一顿。
混水摸鱼收双江
钻石戒指失窃一案轰动一时,黄金荣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以女贼义父为饵,成功收服了美艳女贼,并利用其“才干”,在孤儿院中训练少女,“锦军”让黄金荣又多了一条财路。
就在黄金荣开山门的那天,法租界发生了一件离奇大案。
十一月初一中午十二点左右,住在法租界里的雪弗利洋行老板一家都在餐厅里吃饭,仆人们都在那里侍候。老板娘的贴身侍女上楼到太太房间冲开水的时候,看见一个高贵的小姐斜靠在床上,正在看洋文报纸。
见有人进来,便放下报纸,向侍女笑了笑。这小姐二十来岁,穿一件紫色丝绒旗袍,长统丝袜一直套到大腿窝,脱了高跟鞋,两腿交叠着,一边哼着什么,一边看报。
她那模样跟天仙一样的美,那悠闲劲儿,简直似闲云野鹤。侍女冲好开水,正要出门时,那小姐叫住她:“喂,你把太太这双马靴拿到厨房间去擦一擦。太太和我约好,下午去骑马白相。”
那小姐说完,小嘴向穿衣镜子旁一双咖啡色的半长统女式马靴瞥了瞥。侍女忙转回身,提了马靴下楼去了。
等老板娘用毕午餐,回到房内休息的时候,那侍女送上一双锃亮的马靴,并轻声地问:“太太,您去骑马,穿哪件披风?”
“我什么时候说过今天要去骑马?”
“你不是与一位小姐约好的吗?”
“谁?”
“一位小姐呀。”
“小姐?”
房间里那位小姐已经不见了。老板娘知道出事了,忙去衣橱里一瞧,衣服一件不少,再打开梳妆台的抽屉,藏在红木珠宝匣子里的那只钻石戒指不见了。
“哎呀,我那只钻戒足有五克拉呀,值二百多两黄金哩。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老板娘顿时傻眼了。
这时,老板走上来了,见夫人泼皮似的坐在地上,连忙问道:“你到底是怎么了,一点教养也没有。”
“老板,太太的钻石戒指不见啦!”侍女上前答道。
“什么?钻戒不见了!”老板惊呆了。
“中午,有一位小姐来过。”侍女连忙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快通知巡捕房,快!”
巡捕房接到报案后,立即向总监石维也作了汇报。石总监一听,那还得了,谁敢进我这块地皮偷盗。但他终究不是上海人,弄不清情况,只得派人请黄金荣。
第二天,陈三林得知消息后,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林家宅子向黄金荣作了汇报,又说:“上峰要我赶快撒网破案,石总监正在巡捕房里等着探长呐!”
这天,正好杭州青帮头目李休堂回访。昨天晚上,黄金荣带着两根金条到六国饭店去看望他,他觉得黄金荣日后在上海滩肯定能出人头地,便借这个机会再和黄金荣加深感情。
黄金荣听完陈三林的汇报后,望了李休堂一眼,皱着眉说道:“又是件麻烦事。大哥,你看这个案子怎么破法?”
李休堂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破案子嘛,是老弟的本行,我可说不上什么法子。只这位高贵小姐,看来是个锦军人物,不可低估,也许是有来头的。”
“大哥,那该怎么办呢?”黄金荣自从昨晚听了李休堂一席话后,觉得他是个足智多谋之人。
“老弟,这小姐恐怕你是捉不到了。现在要想办法把小姐下落打听到,然后用‘招安’一策,为我所用,说不定还会成为你的一支生力军呢!”
黄金荣一拍大腿,操着京腔说:“大哥言之有理。三林,通知弟兄们,如发现这个小姐,谁也不允许动手动脚,但一定要把她送来见我。凡与她有关之人,不准放过。”
陈三林接到命令后,立即布置去了。
李休堂提到的“锦军”,并非与黄金荣的字锦镛的“锦”有关。这里的锦军,是盗窃字典上的专用名词,亦称“锦线”。
盗窃可分三类,黑线、白线和锦线。黑线指专干夜间行窃的勾当,如“开天窗”、“狗挖洞”、“拔闩子”、“钓大鱼”。“闹灯光”等等花样;白线呢,是指白日行窃,如“跑抬子”、“闯门子”、“收露水”、“扒儿手”等等。
但最高明的窃术属锦线。干这行当既要掌握各种窃术,又要会动脑筋,出入上流社会交际场中,见机行事,巧取而不露痕迹,这是女人们干的事情。干锦线勾当的女人,一旦组织起来,其威力可怕,有时还可以突破三军阵地,所以号称“锦军”,时人有一句诗曰:“欲破坚阵锦为军”。也有的干脆把“锦”字改为“色”字。意义一个样,只是后者有些露骨了。
再说黄金荣当夜见过石维也总监以后,便去现场勘察。他单独去找那太太的贴身侍女说话,把那“阔小姐”的音容笑貌了解个透。回到巡捕房,已是深更半夜了。
黄金荣立即召集所有的华捕,分两批布置任务。一是控制车站码头,防止女贼远走高飞;另一批人,迅速调查这个年轻女贼的落脚点,如有线索,立刻报告。
“嗨,这个女贼门槛贼精,头脑活,我一定要捉住她,帮我建立起一支……”黄金荣想着想着,便自言自语起来。
“禀报探长,”一个便衣探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推门进来说,“永昌大哥在外滩汇中饭店探到一个十八九岁姑娘,长相同探长说的差不多,永昌大哥叫我来叫你。”
“走!”黄金荣从椅子上跳下来,一挥手出了写字间,坐上汽车直奔汇中饭店。
饭店门口,丁永昌与英租界捕房的包打探陆连奎已恭候着。
这汇中饭店1866年落成,是当时最大的洋式旅馆,起初是不接待中国人的,1890年以后,一些衣冠楚楚的“高等华人”才可以住宿。1906年以后,在原址上改建为当时上海最高层建筑。这是后话。
这饭店的303房间前天住了一个女客,名叫周雅芳,十九岁,宁波人,来沪探亲访友。可是她在下午一点左右结帐离开了。从饭店住客登记簿上看,这个女人的情况与那个女贼相似,可惜找到的线索又断了。
“奶奶的,这个女贼还是个老手呢!找茶房!”黄金荣骂了一句。
不一会儿,招待303房间的茶房被叫了来。那茶房提供的这姑娘的情况,与洋行老板太太的侍女说的基本上相似。她衣着华贵,出手阔绰,对茶房赏赐也不薄。
“她什么时间离开的?”黄金荣想核实一下她离开饭店的时间。
茶房想了一下,回答道:“约莫一点钟光景,她回到店里,叫我去喊辆黄包车来店门口等着。等我叫好车子,回到三楼,她已换了一套衣裳,穿了件墨绿色开高衩的旗袍,出门时,还戴了一副茶镜。只有一只手提箱,是我帮她拎的,她自己只提了一个小拎包。大概两点钟不到才上的车子。”
“车子朝哪个方向去的?”
“她坐上车后,吩咐车夫到汇丰银行去。”
“她住进饭店后,有没有人找过她?”
“好像没有。”
“怎么是好像没有?”黄金荣恶狠狠地问道。
“哦,我想起来了,有过一个人到她房间找过她。”
“谁?”
“是她隔壁住的一位老先生。”
“隔壁房间?”
“是的,就是305房间。”
“你怎么晓得那位先生找过她?”
“前天下午,我看见那位先生从303房间出来的。现在这位先生还没走,还住在305房。”
黄金荣点了点头,让茶房走了,他自己伸了伸懒腰,接连打了几个哈欠,眼泪鼻涕禁不住往下流。他知道,自己的烟瘾上来了,需要找个地方抽口大烟,解解乏了。
黄金荣看了一下壁上的自鸣钟,已是深夜两点多了,就对丁永昌、陆连奎说:“我忙了一天一夜,现在脑筋木阁阁的,有两件事情你们顺便去办一下。永昌到汇丰银行去,把女贼的去向打听出来。305房那个人,连奎代我看牢他,千万别让他逃了。”
吩咐完了,黄金荣回林家宅过鸦片瘾去了。
黄金荣注定今夜不得安宁,他抽完大烟,正准备上床睡觉,忽然有仆人来报:签子福生陈世昌有要事相商。
黄金荣一听陈世昌深夜来,肯定有事,便连忙趿着鞋走了出来。
不一会儿,陈世昌带着一位大老板走了进来,双方就座后,陈世昌发话了:“阿荣老弟,打扰你休息了。”
“陈大哥,一家人别说两家话,有事直说,只要我能办到的,绝不说二话。”黄金荣拍着胸脯说。
“这位是赵老板,汉口绸布行的,是我多年的至交。他的儿子前些日子来上海,上了人家的当,特来求你帮忙。”
“到底是怎么回事?”黄金荣弄了半天还是摸不着头脑。
陈世昌这才一五一十地讲开了。
原来,汉口赵老板的儿子赵少爷,携资十万来沪购绸缎。一天,少爷到一家茶馆去喝茶,遇到一对姿色艳丽的姐妹,这少爷是个风流惆傥的好色之徒,见了如此美人便神魂颠倒,两眼盯住这对姐妹目不转睛。
而这两个美人也偶尔含情脉脉地向他瞟上一眼,惹得少爷心猿意马,但又不敢冒昧上前搭讪,只得尾随在她俩后面。
不一会儿,一个美人掉下一块绣花手帕,少爷见天赐良机,忙上前一步弯腰拣起递给美人,她俩连声道谢,少爷乘机与其攀谈,并请她们第二天到天赡舞台看戏,两位美人一口答应。
第二天晚上,两位美女果然又来到赵少爷身边,少爷大喜,便将自己家世和盘托出,并从她俩口中探得这对名门闺秀姐姐叫艳红,妹妹叫映红。
从此,少爷天天请双红姐妹外出游玩,所到之处大肆挥霍,把姐妹俩哄得眉开眼笑。半个月后,双红姐妹与少爷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少爷便租一私宅,金屋藏双娇。
双红姐妹对少爷柔情缠绵,风姿万般,少爷左右逢源,大饱眼福,早就将采购绸缎之事丢到九霄云外。
少爷如此这般过了两个多月放浪形骸的日子后,十万巨款已化去四万,其中光为双红姐妹买首饰,添衣服就化去一万多元。一天,少爷忽然接到汉口老家发来的电报:“父亲去世,速归料理。”
少爷见了电报悲哀不已,慌忙收拾行李准备回家奔丧,双红姐妹此时对少爷更是温柔体贴,帮他一起打点行李,还特地将一张六万元的银票,锁入皮箱。
少爷和双红姐妹依依惜别后,乘船回到汉口,他一进家门,见父亲健在,忙追问谁发的电报,家人都莫名其妙。少爷猛觉得事情不好,慌忙打开皮箱,翻遍箱底也找不到那六万元的银票。
他急忙坐车返回上海,一面通知钱庄拒付,一面打听双红姐妹下落。但钱庄查了帐后对他说,六万元钱已被人取走。少爷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已上了“折白党”放出的一对“白鸽”的当。
当赵少爷追到上海后,其父赵老板也尾随其来,生怕他想不开。后来,赵老板带着儿子找到陈世昌,但这片地盘属法租界,他无能为力,于是找到黄金荣。
黄金荣一听在自己的地盘出了这件事,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知道是谁干的勾当,但他不能白干这件事,替人帮不要钱的忙呀。于是,他打着哈哈说:“不好办呀,那对姐妹不知是谁家放出的白鸽呀。”
陈世昌忙用手拐了拐赵老板,赵老板已解其意,说道:“人都说黄老板讲义气,够朋友,今天我特地来拜访你。来时匆忙,不好意思,这两根金条不成敬意,还望笑纳。日后钱票追回,再当重谢。”
黄金荣见金眼开,忙不迭地说道:“赵老板见外了,你和陈大哥是至交,也就是我的兄弟,陈大哥既然说了,我能让他的话掉地下吗?金条你还是收回吧。”
在赵老板再三央求下,黄金荣“勉强”收下了。临走时,他说:“三天后来听消息。”
果然,第三天晚上,赵老板和陈世昌双双来到,黄金荣把银票递到赵老板手中说:“钱已追回,又存到钱庄上去了,这是银票,请你查收。”
赵老板哪里能亏待他,又送金又送银,才了却此事。
当然,黄金荣除了得到钱财以外,还有一个最大的收获,就是把艳红和映红也收到自己门下,准备以后指望她们大展鸿图呢!
偷盗洋行老板太太钻戒的高贵小姐到底是谁?她到哪里去了呢?
当天夜里,黄金荣把任务布置完毕,讨厌的大烟瘾袭来,只得回林家宅子过瘾去了。丁永昌、陆连奎等人从汇中饭店的登记本上查出这个高贵小姐叫周雅芳,系杭州人,又听茶房说此小姐坐车到汇丰银行,丁永昌便留下陆连奎看牢305房客人,自己上海福州路上的汇丰银行大楼到汇丰银行去了解情况去了。
那陆连奎原也是个巡捕,是公共租界的,如今看到黄金荣势大力大,便想投到黄的门下。于是托人讲情,暂且留下干事,等他干出一件漂亮事,黄金荣才会收他为徒。
所以,陆连奎对这晚之事格外认真,丁永昌一走,他又把汇中饭店的旅客登记本拿出,翻了翻,当看到305房的客人叫周尚义,也是杭州人的时候,知道茶房听说的话句句是真,便连夜踹开房门,将周尚义绑了。
305房客便是周雅芳的义父,名叫周尚义,当年是《水浒》中鼓上蚤时迁一流人物,在浙江杭州一带颇有些名气。周雅芳是他从街上拣到并养大,待雅芳长到十一二岁时,周尚义开始给她传授“盗窃学”。
这次周尚义携女来沪献“技”’,本想事成之后,让雅芳远走高飞,不落痕迹,他自己要在这十里洋场“耍耍玩玩”。他认为自己一没动手,二无赃证,与官法无涉,奈何他不得。
但是,他哪里想到自己的对手是上海滩上的流氓白相人,他们可不讲什么官法、王法,“老子的想法”便是王法、官法。周尚义这一跤“跌”得不轻!
其实,周尚义也算是条“汉子”,经过严刑拷打,苦苦相逼,他也没有说出周雅芳和钻戒的下落,更没说出背后老板是谁。黄金荣无法可想。
没有两天,黄金荣看出破绽了,这周尚义虽然能受得了皮肉之苦,但他受不了失去乌烟——浙江人称鸦片烟为乌烟——之苦。
黄金荣是烟中的精鬼,精鬼遇到周尚义这烟中的饿鬼,一瞧便晓得这一仗要用“火”攻,只有“火”攻,方可全胜。于是,他设下了“乌烟计”。
在一间小房子里,黄金荣正在提审周尚义,小房子的门虚掩着,开了一道缝,一阵阵鸦片烟的香味从门外不断地飘进来。周尚义耸起鼻孔猛吸了一口气,原来像瘟鸡一样耷拉着的脑袋,慢慢地抬了起来,嘴角的口水拖得更长了,鼻涕也多了许多。
丁永昌推门进来,将一包鸦片膏放在黄金荣面前的桌子上,向他汇报道:“探长,刚才在下边抓到一个烟贩子,缴到一包云南黑土。这烟贩子苦苦哀求开恩,说他愿意立功赎罪,提供线索,您看这事……”
“带他进来!”
一个耸肩曲背年近四十的中年人,一进来便扑在黄金荣的面前求情:“老爷开恩!我家上有老,下有小,全靠我挣钱糊口的,我一人坐牢,全家都得饿死。我有一个重要消息,有个鸦片窝存放着十来斤大土。我可以领你们去抄了来。我讲的句句是实话。”
黄金荣瞪起双眼,把他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地扫视了几遍,突然说:“你讲的这话还算识相,不过不要耍滑头。要知道我们的利害,若要骗人,我要你好看,若真要是立了功,我放了你。”
“小人不敢扯谎。”
“什么时候去?”
“老爷,本来是可以马上去的……”那烟贩子有些吞吞吐吐了。
“你别耍滑头,说吧!”
那烟贩子这才把整句话说完:“老爷,本来马上可以去,只是……只是我的烟瘾起来了,浑身上下没一点力气,请求老爷让我抽一口,我立即带你们去。”
黄金荣低头想了一下,勉强同意:“好吧,只要你不骗人,就在这里抽几筒,抽完就去办事情。”
那烟贩子打拱作揖,欢天喜地接过几丸烟泡与烟灯烟枪,蹲在墙壁角落里,吱吱吱地抽起来。吸完,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哈了口气,浑身上下惬意极了,真是乐不可支。
但在一旁看着的周尚义,却一口又一口地往肚里咽口水。曾有好几次,他想从凳子上站起来扑过去,抢过烟枪,哪怕吸上半口也好。但他到底没有动弹,强压下一阵阵上冒的烟瘾,眼泪鼻涕潸然不止。
等烟贩子过足了瘾头,随丁永昌出去搜缴鸦片窝以后,周尚义再也忍不住了,向黄金荣哺哺地恳求道:“探长,让我也抽一口,过过瘾头吧!”
黄金荣与好友聚会时的合影黄金荣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周尚义,心想你也上钩了,便现出好商量的口气,说:“我是个爽快人,只要你识相,够朋友,答应我的要求,不要说抽一口,随你抽个饱。在我这里抽鸦片最保险,啥人也不敢来管。”
“探长,我打保票,一定按您的要求办,假如我骗你,我反悔,我受天打五雷轰!”周尚义见黄金荣松口给他鸦片吃,马上来个对天发誓,他怕黄金荣变卦,便又补充一句:“要是你不相信,我可以马上写信,让女儿雅芳回来,好不好!”
“我相信你是条汉子,在江湖上混出了名气,做事情不会失信的,好,你抽。下次我送几包印度货给你吃……”
黄金荣话未讲完,周尚义两手腕一交叉,右脚上前一步,头一低,来个江湖大礼,口称“我周尚义投在您门下了”。
“好了,就这样讲吧。”
黄金荣笑了,脸上的每个麻点都灿烂生花,那白唇黑口忍不住地咧开了。
原来这是黄金荣的火攻计,是他设下的圈套,那烟贩子、丁永昌和自己同演了一出戏,名字就叫乌烟计。
再说那周尚义一下子抽了一打烟泡,黄金荣叫人给他送上一壶茶,让他咕咕喝了几口,他就神采奕奕起来了。他要了笔纸,当场给樊瑾成写了封信,让雅芳送回钻戒赎父。
这周尚义与樊瑾成是什么关系,樊瑾成到底是什么人?
原来这樊瑾成是青帮“大”字辈的流氓,原籍安徽,后来曾收张啸林为自己的徒弟,据说张啸林是他的关门徒弟。当然,张啸林之事我们在后面将提及,在此顺便一带。
钻戒得手以后,周雅芳便在第三天下午回到杭州了。
但不久,周尚义被黄金荣生擒,写信回来要周雅芳送回钻戒赎父,樊瑾成知道事情闹大了。俗话说: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都是青帮中人,何必“窝里斗”呢?
于是,樊瑾成便硬着头皮到同门兄弟李休堂家,求李休堂写了封说情和讲事情经过的信,派管事老五,也就是到聚宝茶楼“挂牌”的中年人来面见黄金荣。
黄金荣看完李休堂的信后,当天便接见了樊瑾成的管事老五,并且用金条收买了他。不几日,周雅芳便带着钻戒,从杭州来上海向黄金荣投案了。
义父女见过面之后,黄金荣在一间密室里单独接见她。
当黄金荣看到周雅芳的姿容以后,心里不禁神魂荡漾。十九岁的年龄像花一样,当苞儿半放花瓣微展时,叫人有些神往;面部的器官、躯干和手臂,好像天生配就的那么匀称而漂亮。
那两道修眉下面,是一对略大的眼睛,在浓而长的睫毛下很活泼地溜转,里面满含着秋波、媚俗和狠毒三样不同的摄入的魔力。从眼睛里射出的媚眼,可以淹没任何一个好色多情的男人。
更耀眼的是她穿的那身旗袍,剪裁着特别小,差不多是裱在身上,两个胸峰在里面起起伏伏,若隐若现,给人以充分的遐想,这就使她——本来就很丰满的少女——显得更像是一朵带露的鲜花了。
黄金荣被迷住了,但他还是收敛住邪思,克制住难熬的情欲,咽了一下口水,说道:“周小姐,我找得你好苦呀,只好叫你义父写信,骗过樊瑾成,请你这位高手来到上海滩,实在对不起。”
周雅芳秋波微漾,热情地答道:“哦,黄探长,小女是久闻您的大名。上次来沪一接触,你便探到我的行踪,实在高明,我佩服。您的意思,我义父已经全部跟我说了,他投到你门下,我当然追随左右,愿效犬马之劳。”
“那太好了!”黄金荣大叫了起来,“你以后就是我帮里的老四,我把锦线这一头,全交给你去办,在上海滩拉起一支呱呱叫的锦军,你就是司令。”
“不,司令还是黄先生,小女只是个跑腿的。我一定按先生的吩咐尽力去做。”
“好,一言为定。”黄金荣听到周雅芳叫他先生,而不称他探长,便晓得这女人同意做自己的门生了,高兴地一拍大腿,翘起大拇指:“嗲!”
周雅芳父女投到黄金荣门下,一晃就是半年,转眼便是暮春时节。上海滩连日淫雨霏霏,大街小巷尽是湿漉漉的,徐家汇一带泥泞的小路,落花片片,布谷声声,杜鹃啼血。
在肇嘉浜与法华径汇合的湾子边,有几间东倒西歪的破瓦房隐在烟雨迷雾中,外面围着一圈高墙,黑洞洞的大门上挂着一块牌子:土山湾孤儿院。这就是周尚义父女临时培训的地方:“盗窃学校”。
这孤儿院里收养了几十个女孩和姑娘,她们都是被骗来、拐来的,也有个别是花银子买来的。几个月来,经周雅芳的悉心训练,一支锦军已初具规模。
这一天,周尚义陪着黄金荣亲临现场视察,周雅芳迎了进去,将自己精心训练的“成果”,向黄金荣一一介绍。
她向黄金荣介绍到,有六七个出类拔萃的姑娘经过严格的训练,已成为空空妙手,可以开始独立“操作”;还有七八个,稍逊一点,可以做拆梢、放白鸽、眼线等几票生意,现已由映红、艳红对她们进行专门训练。
对于这支因材施教与利用各人特长“分配工作”的队伍,黄金荣十分满意,觉得这支锦军,不久便可以横行“海上”。他高兴地问:“阿四,什么时候开市?”
“阿四”是周雅芳在帮里的地位——老四的呢称,“开市”是行话,即开始行动的意思。
周雅芳微微一笑,摇头解释说:“金爷,带她们开市还得过几天,还有几堂课要上呢,今天特意请您来,就是要您讲课。”
“要我讲课?阿四,开玩笑吧?”
“不是开玩笑,是真的。您想这些孩子多半是从外地弄来的,虽然上海地界熟悉了一些,但是茶楼酒馆店铺戏院等去处的内幕还是生疏的,非得有人开导不可。要是叫别人来讲,又不太方便。”
“那阿四你来讲好了!”
“我是个外来户,上海滩生疏。要是让我讲杭州、宁波,我可以讲三天三夜。至于这里的情况介绍,非劳您的大驾不可喽!”周雅芳说完,莞尔一笑,笑得黄金荣夺魂摄魄。
但周雅芳不让麻皮大爷有想入非非的机会,马上提出:“我去让她们到这房间里来,您给她们训训话。”
“慢!”黄金荣搔着头皮,忽然决定道:“我同她们不见面为好。”
“为什么?”
“为啥?你想想看,这批人将来散到上海滩各个角落,人多嘴巴就杂,难免要讲出去是我黄金荣在背后牵线指挥,这就不好。要是闲话传到法国巡捕房、工部局去,那就更不好,这种事情,我是万万不能出面的!”
“那怎么办?假如要请别人来这里讲话,这里的秘密……”周雅芳也犯起难了。
在一旁的周尚义看了女儿和黄金荣一眼,提出自己的意见:“我看索性迟几天开市,今天请黄先生将上海滩茶楼酒馆的情况,讲给我们听听,明天,让雅芳带这些小把戏去实地看看,熟悉一下门路,而后开张不迟。”
“好办法!两位来上海时间不长,是要熟悉熟悉这些情况的。”黄金荣赞同。
周雅芳也点点头,同意了。她觉得黄金荣是对的。古人云:“大盗不操戈”,要老头子亲自给这帮虾兵蟹将指点,是划不来的。万一碰到尴尬的事情呢,若黄金荣牵扯进去,就下不了台阶。她佩服老头子的见识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