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笙独当一面后,首先着力调整与各方面关系。
他一力促成黄金荣正式加入青帮。黄金荣虽是上海滩的著名恶霸,早就按青帮规矩收学生纳名帖,但他本人在一个长时期中并没有正式入帮,而是一名“空子”,因为黄金荣认为他是在外国衙门吃公事饭的,加入帮会诸多不便。对此,上海滩的青帮中人颇为恼火,但因黄金荣背靠法国人,手下又有一批亡命之徒,自成体系,青帮中人也奈何他不得。卢筱嘉事件时,杜月笙求青帮“大”字辈老头子张镜湖出面调停,张的门下即不无要挟他,提醒杜月笙;“听说黄老板是空子啊!”为了帮助黄金荣渡过难关,杜月笙曲意奉承道:“黄老板一向敬佩张老太爷!”张镜湖方面不软不硬地回答道:“树大根小,不敢承当。”话似自谦,实际明确告知黄金荣:你既以青帮规矩收学生纳名帖,不管势力多大,必须以青帮为根。不久,黄金荣在山东参与调解“临城劫车案”,又借用了曾任通海镇守使的张镜湖及其开山门弟子吴明山的名义。回上海后,黄金荣即收到一封匿名信,警告他以“空子”身分,屡次冒用青帮名义,实系触犯帮会中无可宽宥的戒条。黄金荣势力与上海滩青帮势力的关系,日见紧张。杜月笙既是青帮正式成员,又是黄金荣门下,深知这两大势力如不沆瀣一气,相互提携,他将处于左右为难的境地。于是极力周旋于黄金荣与张镜湖之间,经他穿针引线,黄金荣终于向张镜湖交纳两万大洋的挚敬礼,递上名帖,正式加入青帮,成为青帮中“通”字辈成员,青帮势力与黄金荣势力的进一步结合,使杜月笙在黑社会中有了更加牢固的基础。
其后,杜月笙开始将目光转向英租界的流氓势力。
法租界以黄金荣为代表的流氓势力与英租界的各股流氓势力,长期以来,明争暗斗,势如水火。英租界流氓势力帮派势力,内争迭起,力量往往消耗于自相残杀之中,特别是大部分烟土生意被法租界黄金荣势力抢走后,更是乱了阵脚,颓势纷陈。黄金荣见机,落井下石,穷追猛打,恨不得将英租界的对头一网打尽。迫于黄金荣咄咄逼人之势,英租界大流氓沈杏山一度不得不离开上海,跑到北方避风头。黄金荣虽然暂居上风,但他一意强行,积怨甚多。英租界的诸多流氓破釜沉舟,苦苦撑持,总想寻找机会反扑。因此,黄金荣势力仍然无法打入英租界。
杜月笙对英租界流氓势力采取了攻心为上的办法。他意识到黄金荣势力主要以法租界为根据地,要想把在英租界经营多年、盘根错节的流氓完全压垮,是办不到的,只有软硬兼施,将英租界流氓的头头脑脑笼络住,才能使自己的势力扩展到英租界。
他首先在沈杏山身上下功夫。沈杏山当时已从北方返回上海,但仍深居简出,极少活动。杜月笙了解到这一情况后,想方设法说服黄金荣和他一起登门拜访沈杏山。沈杏山当时所以闭门谢客,一则因为烟土生意之争败于黄金荣、杜月笙手下,无颜见人,二则见法租界势力正在撑顺风船,自己处于劣势,稍不留神,极易招祸。在此情况下,忽得黄金荣、杜月笙来访,当然喜出望外。此辈人物,本来就无所谓气节、原则,奉行的是“有奶便是娘”主义,经杜月笙甜言蜜语,双方便握手言欢,惺惺相惜了。以后,杜月笙又挽国民党上海市政府司法科科长刘春圃为媒,使沈杏山第四个女儿与小她两岁的黄金荣的养子黄源涛婚配,于是黄、沈由冤家一变而为亲家。沈杏山手下“大八股党”等喽罗,原见沈杏山受挫,已有转换门庭之想,但一则碍于“江湖义气”,二则黄金荣面孔铁板,毫无通融之意,只好硬撑。今见沈杏山改变态度,杜月笙又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当然纷纷投奔黄门,英租界地盘便被杜月笙挖去一大块。因此“化敌为友”的软功,杜月笙在英法租界开始兜得开了,这是黄金荣力所不能及的事情。
二十年代末,中国南方革命运动轰轰烈烈,使蒋介石心惊肉跳,不遗余力地要将这股火焰扑灭。而且全国反蒋运动屡禁不止,方兴未艾。蒋深深感到了危机,交椅在风雨飘摇之中颠簸,使其坐卧不安。一方面他要集中兵力剿共,一方面又不得不分出精力来对付西南、西北等反蒋战线。国库本来就很虚弱,加之连年兴师动众,白花花的银子水一般地流向各个战场,就连实际上的一国之君蒋委员长也感到囊中羞涩。军费浩大财政枯竭,扩军备战受到限制,打仗要钱,买通洋人靠山要钱,暗杀异己要钱,夫人的高跟鞋要钱,换假牙要钱……没完没了,什么都要钱。可钱在哪里?按部就班的财政收入显然越来越落后于时局了,蒋委员长于窘迫之中想了一个绝招——“米照捐”。所谓“米照捐”,属蒋介石别出心裁的发明创造,其理论含义颇多,诸如利国利党利民之类的意义,但一言以蔽之,无非是变着法儿进一步搜刮百姓的腰包而已。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米照捐”的最初竟在王亚樵的家乡安徽试行。实在可以说是蒋委员长选错了地方。当时的安徽省政府,十年之内走马灯似的换了若干任政府主席。安庆人有句玩笑话:省政府大门外要是多了一张陌生的面孔,你千万别小看了他,说不定他就是新来的省主席。不过也不用怕他,说不定他明天就卷铺盖又换了别人。这话并不刻薄。到了三十年代初,省主席又换成了吴忠信,这回总算成了蒋介石知根知底的亲信。蒋介石命令吴忠信在安徽的芜湖等产米区试办“米照捐”,却没想到遭到了强烈的抵制。先是西南政务委员会委员肖佛成赶到上海,串联上海反蒋人士,扰乱蒋介石的扩军备战计划。继而,王亚樵令其弟、正在攻读法律博士生的王述樵秘密联络上海大专院校学生戚皖白、杜敬纶、洪耀斗、雷可南、汤绍松、刘竹青等筹备组建“安徽旅沪学会”,有组织地向“米照捐”发难。王亚樵则站在该会的幕后,四处联络,敦促安徽反蒋人士给予该会以大力支持。
不久,“安徽旅沪学会”出面召开反“米照捐”大会,邀请柏文蔚、常恒芳、李少川、李次山、高一涵等人参加,发出通电,推选五路代表,分赴南京、庐山、安庆、芜湖、蚌埠请愿,发动安庆米商罢市,米船停运。一时粮运不通,粮价高涨。蒋介石无奈,只好让行政院长汪精卫下令撤销“米照捐”。
“米照捐”被迫停办,扰乱了蒋介石的扩军备战计划。蒋介石获悉是王亚樵一手发动,“安徽旅沪学会”是王亚樵的反蒋组织,遂明令查封“安徽旅沪学会”,密令戴笠监视王亚樵的行动。
戴笠自从同王亚樵分手,这几年可以说是终于混出了人模狗样。自1928年以后,戴笠在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密查组工作,凭其与生俱来的多疑多动,做起间谍工作得心应手。
王亚樵刺杀赵铁桥得手后,在上海滩又一次掀起轰动,国民党委派在沪的高级官员人人自危,军警四处侦破凶手,终不得要领。但黑道自有相通之处,事发当天,几位在上海滩叱咤风云的流氓大亨互通信息,大家好生纳闷。赵铁桥之死,既非黄金荣所为,也与杜月笙无关,张啸林更是表示不知道。那么,是谁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敢翻老佛爷的眼皮子呢?
掰着指头算下去,也只能是王亚樵了。
这几位流氓大亨是勾得很紧的,一般外省人想在上海滩占个码头,不在这几位的门下叫爷叫爹,不把银子上足,不把大腿拍舒服,是万万做不到的。唯独王亚樵,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当年一百把斧头杀开一条门路,在这几个人的面前连眼皮也不抬一下,居然风吹不倒雨打不散地站住了,而且站得很稳当。几年下来,王亚樵在外面世界晃了一圈,当过旅长、当过别动队司令、当过宣抚使、当过国民大会代表。管他当什么,只要不在上海碍事就行。谁知这几位大亨刚刚松了一口气,那位先生丢了众官又重新回上海滩争霸来了,一来就大开杀戒,不断制造新闻。黄金荣终于明白王亚樵不是一只软翅的鸟,也不能不在暗中惊叹王亚樵的胆量和能量。对付王亚樵,他们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原则,不与之交往,也不惹他。黄金荣曾经对其门徒说:“王老九这个人很讨厌,素来吃软不吃硬。碰上了给个方便大家相安无事,切莫在他面前惹是生非。咱们在明处,他在暗处,君子咱不怕,毛贼咱不惹。”杜月笙也说:“王亚樵是穷光蛋,惹了事一拍屁股拔腿就走,咱们可是有家有业,惹了他,今日放你一把火,明天杀你一个人,是很划不来的。”
尽管就势力而言,王亚樵无法与这几位流氓泰斗抗衡,但用王亚樵的话说:“死猪不怕开水烫,黛玉就怕焦大爷。”
因此,黄金荣等人对王亚樵,能躲就躲,躲不了就吓,吓不了就让,让不了就赔笑,就拿银子笼络。
怕有事偏有事,躲不了也吓不了。
王亚樵派人刺杀赵铁桥,虽然出于本意是为王乐平等人报仇,但外面还有一层,就是“受人钱财,与人消灾”。问题是李国杰给钱不够,还有一艘“江安”号轮船漂在海上,不知是疏忽忘记,还是要故意挑逗鹬蚌相争,这艘船李国杰早在托王杀赵之前就许诺给了张啸林。赵铁桥尸骨未冷,王亚樵便派人去码头接管“江安”号,谁知该船已经启封,从船长到水手都换成了杜月笙和张啸林的人。张啸林之所以要这艘船,也不是占为己有,而是与杜月笙做走私生意所需。王亚樵派去的赵士发等人与杜月笙手下的船长丁一刀当场争执起来。赵士发说:“李老板将船作价一万大洋卖给九爷,有契约在此。”说完便将李国杰亲笔签下的字据递给丁一刀。
哪知丁一刀接过字据,看也不看一眼,两把撕碎扔进水里,傲慢地说:“我管你什么鸡巴酒爷菜爷,老子只认杜爷张爷。李国杰私卖官船,被张爷抓住把柄要告到庐山蒋主席那里,这船是姓李的送给张先生堵嘴的。你们这群合肥蛮子不知天高地厚,跑这儿撒野,莫非想找打?”
赵士发见丁一刀态度蛮横,而且将字据撕碎,不禁怒火中烧,大骂道:“弄你妈丁一刀,不把字据捞出来给我粘上,老子斧头不饶你!”说完,向随身十几名弟兄一挥手,从腰间拔出一把小斧头,举过头顶向丁一刀扑去。丁一刀原是行伍出身,自恃有杜月笙、张啸林双重后台,哪里把赵士发放在眼里,于是也指挥部下迎战。于是拳打脚踢,斧砍刀劈,银光闪烁,血色弥漫。丁一刀船上共有四十余人,赵士发人少招架不住,当时被砍伤几个,见要出人命,急令收兵。赵士发的臂上也挨了一板子,浑身是血跑回去向王亚樵报告接船被殴经过,王亚樵雷霆震怒。
此时,斧头党虽然分散几年人处各地,但自王亚樵来沪后,又联络了许多皖籍工人和勇武之士。当下,王亚樵将人纠集起来,共五百余人,有枪的拿枪,有刀的扛刀,有斧头的拎斧头。王亚樵站在高处对众人说:“想当年皖人抱成一团,一批斧头杀得上海滩阿猫阿狗屁不敢放一个。几年下来,乌合之众,如今寻衅殴斗,伤我弟兄,是可忍孰不可忍。借今日之机,皖人重新联盟,我王亚樵与同乡兄弟同生同死,绝不让沪贼称王称霸。今天武力接管‘江安’号,权作斧头党复兴誓师,有胆量的跟我见见世面去。”
众人齐声呐喊:“跟九爷走,摘掉杜月笙的小卵子。”
王亚樵大手一挥,五百余人如潮涌动,又是杀声连天,刀光剑影与日争辉,其阵势比当年斧头党初次出动更加威壮。
消息很快传到杜月笙那里。杜月笙闻悉“斧头党”又呐喊扑来,大惊失色,倒吸一口冷气,击掌而叹:“造孽造孽,丁一刀无知,又惹这祸害出笼,不知要酿成何等后果。”事不宜迟,派人飞报张啸林,请其前来商议对策。
张啸林闻报,也是连连叫苦,驱车飞驰华格臬路杜氏公馆,二人未及寒暄,书归正传,商议对策。
当时,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等人已同蒋介石勾结甚紧,三人都挂上了国民党少将参议头衔,俨然政府官员,如派人与王亚樵械斗,恐声势浩大,收不了场。
张啸林提议,以暗杀对暗杀,先与王亚樵言和,做缓兵之计,然后派人将王杀掉。
杜月笙说:“言和可以,行刺断然使不得,冤家宜解不宜结,王贼门徒众多,倘杀他不成,他必加恨,你我更不知横祸何时飞来。这笔账应该这样算:让他一步,多个朋友,而且是强硬的朋友;与他争斗,多个敌人,而且是凶狠的对手。一反一正,差之甚远。我的意思,吃个闷亏,让他一步,借此机会,递个眼色给他。他得了好处,必然对我们好感,如此,往后不知要少多少麻烦。”
二人最终议定:让。
王亚樵带领五百余众,一路浩浩荡荡杀向黄浦码头,丁一刀早已望风而逃,喝令水手将船开到江心。王亚樵等人在岸上列好阵势,向江中喊话,令丁一刀率船靠岸,否则小命不保。
正嚷嚷间,一辆小汽车开来停下。杜月笙身着长袍马褂钻出汽车,满脸含笑,从容不迫地走向王亚樵的队伍,边走边问:“哪位是九爷亚樵先生?”
杜月笙的身后除两名保镖远远跟着以外,再也没有其他门徒。他的从容和笑脸当真把皖籍队伍镇住了。
王亚樵远远看得真切,向队伍又挥了挥手,平息了喊声,迎了过去,说:“我就是王亚樵,敢问来人可是杜爷月笙先生?”
杜月笙说:“正是。”又往前走了几步,在距王亚樵四五步远处停下,双手拄起文明棍,含笑说:“久闻王先生大名,幸会,幸会。”
王亚樵说:“杜先生不用客气,我闻先生大名也是如雷贯耳,但王亚樵做事,先小人后君子。李国杰欠我一笔糊涂债,以‘江安’号抵押,今日我之前来,是为了接管此船。不知是哪个乌龟王八蛋,竟信口雌黄,占船不予,反而伤我弟兄。若被擒住,定然不饶。”
这话绵里有针,指桑骂槐,但杜月笙仍然不急不恼,平和地说:“王先生息怒。此事内中还有隐情。怪只怪李国杰这个畜牲,一女二嫁,害你我反目。既是王先生在先,这船就是王先生的了。你我同在上海谋生,来日方长,大家都不容易,还望互相提携才好。”
王亚樵心中明知杜月笙是什么角色,对他也是厌恶加仇恨。但伸手不打笑面人,况且他也是风云人物,跺一跺脚,上海滩十里都要动一动。鉴于自己地盘不大,真弄僵了,也不是好事。明白了这一层,嘴上的话便好听多了,说:“其实一条破船能值几何,我王亚樵不过吐一口气,杜先生平易近人,亚樵实为感动。先生急需,这船我拱手相送,往后杜先生多加关照就是了。”
杜月笙连忙说:“岂敢岂敢,这船我是绝意放弃的,亚樵兄不要推辞。不仅如此,月笙还备有薄礼,权向受伤兄弟赔礼道歉。”一扬手,一名保镖送过来一只箱子,放在王亚樵面前,单腿跪下,将箱子打开,里面有十几条黄金,其余均是洋钱。
王亚樵见状,哈哈大笑,说:“杜爷小看亚樵了,我虽然异乡飘流,但视钱财如粪土,受人钱财,与人消灾,不与人消灾,岂能白受人钱财?”
杜月笙正色说:“亚樵兄见外了,这点小意思算得了什么!亚樵兄见笑,你我既是朋友,朋友之间,礼尚往来,待我落难,亚樵兄赐我一杯水酒,也就还清了。”
王亚樵仍假意坚辞不受,说:“钱虽不多,但无功受禄,心中有愧,断然不受。”
杜月笙也冷下脸来,说:“此说,亚樵兄是不给面子了?既然拎来,岂有拎回之理,亚樵兄不受,索性扔进江里,你我都全了面子。”
王亚樵又故意沉吟了一会儿说:“也罢。杜先生是上海滩大人物,亚樵自是学生,既然杜先生诚意所赐,我只好收下,给弟兄们做个茶钱。所欠盛情,容图后报。”于是弯腰捧出洋钱,落雪般撒向随行的皖籍门徒,众人雀跃欢呼,皆大欢喜。
这一遭,王亚樵既得了船,又得了钱,还与杜月笙表示了和善,歪打正着,大获全胜,收益颇丰。杜月笙虽然失了船,花了钱,但同王亚樵近了一步,自恃免了许多不意横祸,心中也很充实。只可怜李国杰,本想坐观龙虎争斗,没想到龙虎握手言欢,既得罪了龙,又得罪了虎,无疑自己挖坑埋自己。果然,没过多久,就在新闸路寓所被刺身亡。至于何人所为,只有天知道。如此小角色,谁也不屑追究,真可谓害人害自己,不挣钱白不挣,挣钱也白挣;不死白不死,死了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