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秋季开学，学校总有一些新变化，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有些熟悉的面孔不见了，换了些陌生的面孔。不见的熟悉面孔有的调走了，有的下海了，有的退休了。还有一个比较特殊，请假了。请事假，因为假期长，办理了停薪保职。谁呢？原高一英语备课组组长胡小可。据说，她回江西娘家照顾她生病的妈妈了。秋季计划生育高潮时，学校的女同胞发现胡小可没去，大家这才知道，她和陈祺离婚了。管计生的领导也不是多事之人，只要你有离婚证复印件给我，我绝不会多言问你这离婚是真是假——呵，说错了，离婚哪有假？不管出于什么动机和目的，法律意义上就是真的。
学校的人暗地里是议论过一阵的。
这一对一向感情很好啊！怎么说离就离了呢？该不会是假离婚吧？你说，现在的人哪，为了分房子可以离婚，谁说不会为了生孩子离婚呢？
咳！雾里看花谁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我当时就说了这一对不般配，你看，哈哈，给我说中了吧！你等着瞧吧，说不定明年胡小可连工作都调回去喽！听说她家挺有料的呢。
要说陈祺也真是亏，离婚了，啥都没了，女儿也跟着胡小可回外省去了。
亏什么亏？还是女人亏多了。归胡小可，那是女孩！要是男孩，他肯归胡小可？你也不想想，男人三十岁正当时，现在又无拖无累，陈祺要再婚轻而易举还可以再生男孩。胡小可呢，奔三的姑娘都成剩女了，何况是结了婚又拖着个四五岁的女儿的？她要找个称心如意的怕是难啦！
唉！我要是生着胡小可这样的女儿，得活活给气死。好不容易养到她上大学——哼！她这个年龄的人，搁咱这，能读完初中就不错了，也是他们外省人城市人重视教育又有经济实力，才能供她上大学——谁知她在大学里谈个穷小子，跟他嫁到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来，工资又低，家庭拖累又重，结婚连个婚礼都没有，现在还离婚了！养这样的女儿，气死人！
不能这么说，哎，我听说，离婚就是因为小可要回去照顾母亲，陈祺不乐意，小可生气了，两个人闹得很厉害。胡家支持小可离婚，听说胡爸爸打电话跟小可说，要离早离，别拖！这架势，莫不是那边已经有再婚的人选了。
有可能哦！不然哪有亲爸巴不得女儿快点离婚的？陈祺为人不错，大家帮他留意一下吧——小伙子这段时间蔫头耷脑的，看来这事给他打击挺大的。
咦？不是说俩人协议离婚吗？难不成是小胡先提出，逼他离的？可是，如果他不愿意，干嘛要离？难道这小伙子看着老实，暗地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不会吧？我看应该是他母亲的病总不见好，激心喽！他现在搬回乡里住了，说是方便照顾母亲。
……
几天后，人们有另外一个新话题，就不再讨论陈祺胡小可离婚的事了。新话题的主人公叫韩麦麦。
在八个新教师中，韩麦麦很抢眼，不是因为她长得漂亮，而是她满脸痘痘，尚有婴儿肥的圆圆脸上，痘痘们挨挨挤挤红红火火热闹喧哗，青春活力无比张扬，张扬得韩麦麦烦恼不堪。这个可能是她唯一的烦恼，因为这个女孩子太阳光了：一头乌黑饱满的男式短发，一米六六的身高，宽肩膀，大长腿，一笑哈哈哈，响亮尽情，笑声里好像有阳光蹦蹦跳跳，特别有感染力。
韩麦麦是本镇镇委书记的千金，本科毕业后不在大城市找工作，愿意跑回这个普通乡镇中学当一个普通的老师，这是话题一。放着家里豪宅不住，到学校住个单身教师宿舍，经常忍受缺水之苦，这是话题二。新来乍到，就担任高一英语组组长、高一1班班主任，高一三个班英语科任，还兼任团委副书记，大大超出新人使用惯例，人们当然会联系到她的书记爸爸。这是话题三。
对于这些话题，陈祺一概不感兴趣。他今年任教高二，要不是他是全校英语教研组组长，他甚至都不知韩麦麦是谁。这学期，他只在有课或教研组活动、学校教师例会时才出现在学校，其余时间他几乎都在南海村家里。
韩麦麦对陈祺却特别留意，首先是他身上有一种莫名的忧郁气质，让她一看到陈祺，就会联想到某位诗人，对了，英国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雪莱。陈祺居然留着卷发，后来她了解到那是自然卷，天生的卷发，这就更加巧合了。再者是第一次教研组开会时，她惊喜地发现这位教研组长的教学理念和自己一样一样的，比如重视阅读，重视培养学生语感，强调在文本整体阅读理解中化解与运用语法，强调口语训练，强调课堂情景的创设等等。一个刚出校门满怀热情和锐气的新老师，遇到一个有相同教学理念的带头人，是多么开心和多么幸运的事呢。那么，在韩麦麦的第一次公开课上，陈祺终于注意到这个新来的英语老师，就不足为奇了——韩麦麦下了真功夫，拿出自己的本事，要让那些叽叽喳喳的议论那些猜疑不屑的目光全部“stop”！
陈祺很久没听到这么好的课了。
一个好老师，在课堂上是有魔力的。这个韩老师不但把学生带入她创设的英语情景去听、去读、去写、去思考、去对话、去激发思维和创造的火花，也把听课的老师们带入了久违的感动和兴奋。
评课会上，主讲老师韩麦麦清晰简明地介绍完这一节课的教学设想并对自己为何采用这些教法做了教学理念层面的解释。陈祺是主持人，他先让其他组员发表评课意见，大多数老师给予肯定和较高的评价。而一位有多年备考经验的老教师对这种教法提出了质疑和担忧：这种课看似热闹活跃，但对于高考备考，效率会不会偏低，我们从高一开始就要紧扣高考考纲来上课，集中火力攻克考纲要考的知识点才是高效的。他还打了个比方：“高考就像砍树，英语这棵树对于我们学校的学生来说是最难砍的，我们要教学生磨刀，磨一把锋利的刀，我们要给他一块好的磨刀石。可你现在给的是华而不实的五彩石吧？”
这位老教师的话得到好几位实力派老师的赞同，评课的风向微妙地转了，韩麦麦毕竟年轻，脸上有点挂不住了，想要辩论。陈祺举起一只手，韩麦麦把涌到唇口的话拦住，看组长怎么说，她真正在乎的是他的意见。
陈祺对韩老师的课进行了客观而精到的评析，对老师们的评论也作了恰当的评价，最后，针对老教师的意见，他说：“王老师的这个比喻非常生动贴切，不过，综上所述，韩老师给的这一块并不是华而不实的五彩石，而是有五彩花纹的上好磨刀石，这样的磨刀石有什么作用呢？它首先能吸引咱们的学生去磨。只要愿意去磨，英语成绩还怕上不去吗？大家知道，学生英语学习兴趣不高，不就是因为我们给的磨刀石太过于本色，灰不溜秋的，激发不了他们磨的兴趣吗？”
这次公开课活动后，韩麦麦英语新锐教师的形象树立起来了，学校里的人说到她，不再冠以“韩书记的女儿”这样的前缀，而是直接叫韩老师了。这个固然是韩麦麦更加投入教学工作的动力，但更深层的动力却来自陈祺。
教研会后，韩麦麦提出要听陈祺的课，要拜他为师。陈祺回答说，课随便听，有问题随时讨论交流，拜师不敢当。“韩老师后生可畏！名校本科生，我的本科是函授的。我要向你学习才是真的。”
陈祺的话有谦虚和客套，也有真心佩服的成分——专业素质这么好，家庭背景也足以让她谋求更好的工作单位，肯到这样一个三流乡镇中学任教，思想境界不一般。
韩麦麦怎么说呢？她调皮地做了个鬼脸然后哈哈哈响亮地笑：“后生可畏？陈老师大不了我几岁吧？怎么充起老人来了？学历不等于能力，陈老师的能力是大家公认的，高考业绩和学生的口碑摆在那呢！反正这个师我是拜定了！——这个星期天我要登门奉上拜师礼。”
最后一句吓着了陈祺：“千万别客气！”
“不是客气，应该的。”
那个星期天韩麦麦真的提了“四式礼”（一条中华牌香烟，一罐包装精美的铁观音茶叶，一瓶XO，一袋红富士苹果）到陈祺家。她和英语组另外一位已婚的女老师一起去，两人骑一辆“羊仔”摩托车，找到陈祺南海村的家，着实让陈祺有点哭笑不得。他不想让同事尤其是女同事知道自己的生活近况，对于韩麦麦的热情和诚意有点反感，过犹不及，过犹不及。尴尴尬尬地接待了两位女同事，局促不安地回答了一些关于家庭生活的问题。终于韩麦麦要告辞了，陈祺无论如何不肯收下那些礼物，但抢不过韩麦麦。
除了苹果，那三样东西让陈祺心里压着大石头一样不安，他又不能拿回去还韩麦麦。所以，陈祺就成了韩麦麦的“被动式师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