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心上秋,合成一个愁。北雁南飞,心随雁去与君语。
胡小可抬头刚好看见一行大雁飞过,秋风飒飒,身边一丛竹子沙沙私语,脚下几片黄叶飘零打转。秋深了,家乡的秋意比陈祺在的地方浓厚鲜明得多,也更易让人忧思绵绵。
回娘家三个月了。
暑假末梢,确定怀上之后,陈祺先给岳父岳母打了个长途电话,说明出此下策的种种不得已,恳求二老谅解和帮助。胡爸爸一听要以假离婚的方式偷生个孩子,就气得摔下话筒,胡妈妈毕竟心软,听完女婿苦衷,反过来劝老伴。陈祺陪胡小可母女一起回来,住了两天才依依不舍地回广东。这个行动大大消除了岳父母对他的怨愤,远嫁广东的女儿带着可爱的外孙女回来住,给二老的生活增添了意外的天伦之乐,这么一来,胡小可和妞妞很快就得到欢迎和关爱。胡小可只有一个哥哥,哥嫂都在私企打工,生了个儿子,一家三口在不远的另一个小区住,对小可的事,哥嫂虽然觉得荒唐,不赞成,怕小妹吃亏,但妹子回来了,爸妈高兴,他们也高兴了。
妊娠反应很厉害,吃什么吐什么。嗜酸,原本吃一粒李子牙酸半天的人,现在吃起酸橘子来一口气可以吃三个。俗话说,酸男辣女,怀妞妞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妊娠反应,也不喜吃酸,基于截然不同的反应,胡小可更加有把握肚里这个是男孩,于是心中反倒欢喜,各项更加用心。是啊!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可要生个顶呱呱的男孩子才值呀!
长途电话费很贵。这对于陈家无异于雪上加霜——陈祥失联,他妻子带着两个女儿回娘家住,陈祥岳父扬言等陈祥一年,一年后如果没回来,就要女儿改嫁另找婆家,两个孩子可以一家一个。四个姐姐的家境都一般,依赖不得。老陈伯的衰老好像由步行到跑步一样在加速,自从老伴病倒后,他也经常腰酸背痛,多年劳作积下的小病小疾竟有联合造反的架势,村里的盐埕几乎荒废了,种田不赚钱反而折本,他的劳作只能勉强维持日常开支。总之,陈祺的工资是现在老陈家唯一的收入了,而他的工资有多少呢?加上各种补贴不到一千块,这点钱,对于重症病人,简直杯水车薪。陈祺也想像同事一样收学生补习或者去做家教,但家里一大摊事,学校工作也重,时间和精力都不允许!
胡小可停薪保职没有收入,娘家虽然比较宽裕,但她也不敢总是打。人是要面子的,即使是自己父母。何况当时父母极力反对她嫁给陈祺,像子嗣观念过重会逼你超生很看重生男孩子等等也是被父母亲预言到了的。
一般是一个星期通话两次,大多数是胡小可打过去。不是陈祺计较电话费,而是他要忙的事太多了,往往等到他想打电话的时候,胡小可已经打过去了。在电话里,只能简要地说说各自的情况,叮嘱几句,太想的时候就在电话里“啵”几下。但要像谈恋爱时那样在电话里唱歌,却唱不出来了。
通信是危险的,别说万一某封信落入别有用心的人手里,就是让人家知道离了婚的两人经常通信,也会引发猜疑和麻烦的,所以胡小可只好把心中思绪写在日记本上。妞妞上了幼儿园,她每天有大把的空闲时间,人一闲就容易多愁善感。知多怕多,有一段时间她老是担心自己的妊娠出现意外,怕宫外孕,怕葡萄胎,怕因为孕吐厉害造成胎儿发育不良等等。直到第一次产检结果出来,一切正常,胡小可才稍稍放心。孕吐也结束了,她专心研究孕期各个阶段的知识,细心感受,用心记录每一点微小的变化。
现在,在小区花园散步的胡小可被秋天的气息勾起了离愁。陈祺在干什么呢?还没下班,在上课。今天是星期四,下午他有两节课,是高二2他当班主任那个班的课。她都能够想象出陈祺这个时候在上哪一篇课文,他讲课的样子真迷人,声音有磁性。她想得不知不觉流下眼泪来。快点放假吧!放假他就可以过来相聚了。当然,如果陈祥还是失联的话,家里是不能离开太久的,他的姐姐们只能临时来帮帮忙,寒假是过年时节,家家都有许多事情要做,更不能总是回娘家帮忙了。但是,哪怕只来住两三天,也能慰解相思苦啊!
家婆至今不知自己得了绝症,对于为了生子而假离婚一事,她毫无怀疑,喜出望外。身体状况不错的时候,就去拜神许愿。对于为什么选择今年怀孕,陈祺说,明年是跨世纪第一年,意头好,又刚好是龙年,生的是龙子。老陈姆听了呵呵笑:“好好好!咱们陈家生个龙子!大富大贵哦!……唉,要是阿翔回来,也生个男孙,就圆满喽。这个驳气仔,也不知到哪里去?”想到阿翔,老陈姆心里难受,胸口突然痛得受不住,气也差点喘不过来。
小可听陈祺在电话里讲这事时,她也难过得落下眼泪,她的家婆,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话说得锋利,经常得罪人,但心软得一塌糊涂,村里谁家有个三灾四难的,只要她能帮上手,她是绝不含糊的,对自家的儿孙就更不用说了。媳妇对她的好,她都要加倍地表扬给三姑六婆听。她生妞妞的时候,家婆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掩饰了失望,依然尽心尽力照顾她坐月子,这份情,小可是记在心里的,这也是她同意离婚生子的原因之一。
想起这些,小可回房里打电话给家婆,之前都是等陈祺下班在家的时候打,偶尔也叫妞妞和爷爷奶奶说说话,她自己和公婆对话的次数很少,主要是夫妻俩对着电话,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还有许多话没来得及说,通话时间就几十分钟了。现在,小可要把这个电话打给婆婆,好好和她聊聊天。
谁知电话响了几十声也没人接听。小可心里浮起不祥的预感,但是,又不能打其他人的电话问陈祺家的事。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原来她和陈祺的联系方式如此单一和脆弱——如果电话出现故障,或者因为什么没能及时接到电话,也许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心神不安地捱到平时打电话的时间,小可再拨过去,这一次,谢天谢地,响了十来声后,终于有人来接了。
接电话的是老陈伯,他说今天下午老陈姆又咳血了,现在在镇医院住院。
胡小可提出要回去看看婆婆,老陈伯默了一下,说我跟阿祺商量一下,晚点让他跟你打电话。
胡小可感觉婆婆这次凶多吉少,必须回去看看。差不多四个月的身孕,刚刚显怀,穿宽松的衣服还是可以遮掩的,这次不回去见见老人,跟她说说话,也许就没有机会了。生命无常啊!这么想着,胡小可的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婆婆才六十三岁啊!
陈祺的电话等到差不多十一点钟才打过来,胡小可从他开口第一声就听出他哭过了,心立即痛得揪起来。“祺,妈好点了吗?”
“很不好。胸腔积液抽掉了轻松一点了,但是扩散太厉害了。她自己怀疑了,念叨着要看看你和妞妞……”陈祺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明天我就和妞妞回去。”
“好——我抽不开身去接你们,你一路小心!”
火车,客车,三轮车,千里迢迢,风尘仆仆,终于,老陈姆住院的第三天傍晚,在重症特护病房里,看到了日思夜想的大媳妇和孙女儿。
才三个月不见,婆婆瘦得脱了形,大家都戴着口罩,婆婆深陷的眼窝看到胡小可,闪了一下,随即流出泪来,发出的声音是微弱而带着嘶嘶气声的,全然找不到往昔铜锣一样响亮饱满的音色。“可让我……想着了!好妞妞,好阿大!”
小可本想不要流泪,要笑着安慰婆婆的。可是,现在她忍不住。上前叫了声妈,就哽得说不出话来,她摸着自己的肚子,挤出微笑,说:“妈,好好治病,孙子还要你帮忙带呢。”
老陈姆的眼睛又闪了一下:“怎么……知道……是男孙了?你不会是……哄我……开心吧?”
小可凑近一点,在她耳边说:“B超了。”
“好好好。祖公保庇!神明保庇!”
一直默默地站在一边的陈祺,走过去说:“医生说不能让妈说太多话。妈,休息一下吧!”
胡小可拉起婆婆的手,放在妞妞的头上。枯树枝似的手抖抖索索地摸了摸孙女柔软的头发,嘴里喃喃地说“妞妞要乖,要听妈妈的话。”眼里又有泪光闪烁了。小可凑近前去,让婆婆摸得到自己的小腹,把自己的手叠按在婆婆的手背上,正正按着肚脐眼的位置。婆婆领会媳妇的心意,泪水流得更凶了。
胡小可母女俩住哪呢?为了以防万一,陈祺在邻镇一个比较好的宾馆订了一个房。几个月不在一起,两人相聚,自是珍惜万分,陈祺怕小可长途坐车太劳累,硬是憋着不敢动。待小可说她在车上睡得挺好的,身体并无不适,陈祺才小心翼翼地解渴。
两个人都睡不着,几个月的思念太浓厚,岂是一次肌肤相亲能够消解的?但为腹中胎儿安全计,俩人都克制着,不敢放任。
“呀!他在动!”小可突然低呼一声。拉着陈祺的手按在肚皮上,让他感觉胎动。陈祺的掌心像被顶了一下,很轻。有点痒。他坐起来,把耳朵贴在小可肚皮上,屏息倾听。然后,他发现自己流泪了——自己的骨肉在里面呼吸着生长着啊!
“他在干嘛呢?这个是打呵欠?这个是在伸手还是蹬腿?”
“爸爸想象力很丰富嘛!现在才刚刚动,不明显的,你好厉害哟,知道他在干嘛!”胡小可咕咕笑。
陈祺也笑了。他轻轻摸着小可的肚子,说:“你辛苦了。”
“你知道就好。可千万不能负我。”
“你放心,只有你负我的份,绝没有我负你的可能。我若负你,还是人吗?”
“睡吧!明天我们还要坐车呢。”
“要不,在这里住多一晚吧!休息足了对孩子好,妞妞有点晕车,她也受不了折腾啊!”
“也是。想着要坐那么久的车,我也怕呢。唉!要是能不走多好啊!”
想到因为要个男孩子,不得不偷偷摸摸做贼似的,如今母亲病情恶化,可能等不及孩子出世,所做的努力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人为何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轻松地活?为什么要受这么多束缚?一股尖锐的悲哀默默地在陈祺体内扩展。
仿佛心有灵犀,胡小可习惯性地用手刮刮陈祺的眉毛,轻声说:“值得的,你看今天妈多高兴。”
“真的B超出是男的?那边的医院可以告诉胎儿的性别吗?”
“没有,也是不准告知性别的。不过,从各种情况来看,这一个是小茶壶,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