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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南风未起 念你成疾

黄昏时的树影拖得再长也离不了树根,你无论走多远也走不出我的心。

想你是一件与时光等长的事

那天读到止庵怀念父亲的文章,读完后又回来专门读他写的这一句:“父亲去世给我的真实感觉并不是我送走了他,而是我们一起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他送我到一个地方——那也就是他在这世界上的最后时刻——然后他站住了,而我越走越远,渐渐看不见他了。”我读着读着,眼底的潮水涨了上来……

去年初冬,我到省会参加心理咨询师考评工作,一天和一位前辈一同等电梯。他眼含关怀地看着我,笑着问:“你的名字是谁起的呢?”

“是我父亲。”说到父亲,我立刻身心恭敬了起来。

前辈又问:“你父亲可曾对你说过这个名字的含义?”

父亲不止一次对我提起过他给我起名字时的想法。我把父亲的原话转述给了前辈:“九在汉语数字中是最大的,峰又是最高的。”然后我把自己的理解也告诉他,“父亲是希望我不要做一个平庸的人。”在我出生之前,父亲母亲已经有了四个女儿。父亲中年得子,自然格外珍视,在他看来,一个男孩子就要闯出一番事业,有一个“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人生。

我九岁时离开母亲,跟着父亲来到县城读书。父亲是我们县篮球队的教练,在激烈的比赛中运筹帷幄、指挥若定。幼时,我在高高的看台上望着父亲,听着观众如潮的喝彩声,只觉得他是最顶天立地、无可替代的英雄。

记得有一年农闲时,母亲带着弟弟到城里来,一起吃饭时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和谁最亲”的话题。弟弟自然选择了母亲,四姐犹豫着,最后还是站在了母亲的身边,父亲坐在一边不言不语。我站起来,坚定地告诉母亲,我崇拜父亲,我愿做一个像父亲那样的人。听到我的话,父亲得意地坐到近前来,笑着问我崇拜他什么地方。我说,父亲正直、说真话、不维官、有骨气……其实我夸赞父亲的这些话,一个孩子哪里想得到?这都是母亲私下里抱怨父亲得罪领导时说过的,我在心中为父亲鸣不平,这正是父亲的优点啊!那时的我并不懂得,父亲的这些禀性曾经给他带来过很多麻烦,更不懂得母亲对父亲那份沉甸甸的担心。

母亲听到我的回答只是沉默下去,好久没有说话。如今父亲走了,每当和母亲独处,我总是有个冲动,想知道当年我的回答有没有刺伤了她的心。我想告诉母亲,其实每个男孩子心中都有一个纵横天下的英雄,那便是他的父亲。

父亲在晚年更是喜欢擎着小酒盅为我们讲述他的一些英雄事迹,可他津津乐道的事在我看来无异于他毫不自觉做的傻事。最初的时候,我总会提醒他说,这件事你已经讲过了呀。可是到了后来,父亲一讲再讲,我也会一听再听,不忍心去打断他。直到病中,他始终为自己没能入党而遗憾。在他缠绵病榻写下的回忆录里,他再一次详细地记录了自己作为团总支副书记在一次入党仪式大会上的发言。父亲是学校领导指定代表青年积极分子作发言的,他事先没有写发言稿给领导审查,上台之后激情发挥,先讲到了党的英明伟大,然后批评了校园里流传的“不是一伙就入不了党”的小道儿说法,他甚至还针对几名新党员的表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说党要搞各项建设,绝不会只吸收糊涂蛋和应声虫。因为台下的学生都晓得他的话中所指,不由得哄笑一片。父亲自以为讲到了群众心里,可他却不知道他的话几乎将全体党员得罪了个遍。他积极负责地工作,一次次递交言辞恳切的入党申请书,可是每一次都无法在党员举手表决时获得通过。

父亲最后多次住院治疗,身为离休干部,他的医药费是时报时销没有上限的,可他再三嘱咐我们,自己要住最便宜的病房,开国产最廉价的药,他甚至连一小时两元钱的氧气都舍不得长时间吸。他总是提醒我们说,县里的财政困难,他的医药费花超了,别的干部就得少花,他不能占人便宜。我一直想说,父亲,你真是个傻瓜,在自己的生命面前,你还在为别人考虑。可我哪里能说出口。父亲一辈子若不是这样正直无私,我又怎会认定他是我一生崇敬的人!

还记得一次迟到了老乡孩子的婚宴,当我匆匆坐定,才发现满桌子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因为不熟识的关系,我拘谨地坐着,只盼着典礼快快结束好能起身告辞。此时坐在我身边的老人也许是出于无聊,问我家是哪里。我如实地报上村名,他听清之后立刻来了兴趣。因为都是同乡,他如数家珍地说出了一串与我同村的他同学的名字。我少小离家,这些人自然也十分陌生。最后他充满敬意地提到了他的老师,没想到他说出的竟然是我父亲的名字。我注视着他,恭恭敬敬地告诉他,他的老师正是我的父亲。他突然激动地握住了我的手,扭头告诉桌子上的其他人,我是他们老师的儿子。原来他们都是父亲早年的学生,他们争着同我讲述父亲与他们的过往,追忆着父亲对他们种种的好。

那一场婚宴,我作为父亲的代表一直在接受他们不断地敬酒,接受他们相隔半个世纪之后才道出的感激。周边的宾客们都很好奇,一个年轻人如何会得到这些老年人的欢迎和敬意。我知道,我不配如此隆重的礼遇,可我的父亲配得上,即便他从这个世界离开了,还是会有那么多的人想着他。每每想到他,他们都会心怀温暖,对他肃然起敬。

电梯来了,前辈笑着说:“你很优秀,你没有辜负你父亲为你起的这个名字。他还好吧?”

我停顿片刻说:“我父亲五年前已经走了。”

在我的办公室里,父亲的照片就放置在我的身旁,他每天都会看着我工作和生活,我绝不会做那些有负于他、令他难过的事。《礼记》云:“不辱自身,无羞亲人,是为孝。”父亲是我的至亲,是我一生景仰的英雄,他陪着我走过那么长的一段路,虽然在安静悠长的时光里,他曾经与我挥手作别,可是我知道,他只是变换了一下陪伴我的方式——分别之后,他住进了我的心里。

父亲,你怎么哭了

我五岁那年的冬天,母亲冒着霜雪将白菜割回家,在菜窖中藏好之后,才带上我到县城里看望父亲。现在想想,母亲也只有在将一年的农活做完,才会有年前这一小段时间去县城与父亲团聚。

父亲见到我们自然很高兴。他常年训练繁忙,不停地带队外出比赛,就算寻个间隙回家看看,也差不多都是前一天傍晚到家,第二天早晨又匆忙动身返回。我和母亲来到他的身边,他才能寻找到一些家的感觉吧。

四十年过去了,我之所以还记着五岁时的这个冬天,完全是因为父亲带我去看了平生第一场戏。那个年代,买票去看戏,应该算得上是一件较为奢侈的事情。当时只晓得高兴和激动,毕竟在农村长大的我是很少能走进县城礼堂的,而且这小小县城并不是总会遇到有剧团来演出。今天当我写到此处,才明白父亲那时的良苦用心。他能够从自己的生活费里节省出这四角戏票钱来,是因为他懂得唱戏看戏是母亲做学生时的最爱。

那天演出的剧目是河北梆子《窦娥冤》。窦娥的父亲将她托付给未来的婆婆做童养媳,自己上京赶考走了。他一走,我也困极了。几声锣鼓敲响后,我已经倒在母亲怀里睡熟了。当母亲再一次喊醒我的时候,剧场里的灯都亮了,戏台上的帷幕也都拉得严严实实,就像刚刚入场时的样子。剧场里的观众如退潮的海水向入场处涌动着。母亲牵着我的小手,无声地跟在父亲身后,一路穿过礼堂前的空地,来到路灯稀寥的街上。我迷迷糊糊地走着,只看到杂沓的人的腿和脚,在清冷的月光里越来越少了,到最后视线里只剩下了走在前面的父亲。

父亲的单位在南关外。此时路灯已经没有了,整个旷野里仅有无垠的月光,均匀地洒在父亲的肩上。我由母亲牵着,蹒跚着小脚拼命想跟上父亲的步伐。走近了,我隐约听到父亲在暗暗地抽泣,他不断地掏出手绢,在眼睛和鼻子上拭来拭去。我在心里想,父亲是哭了吗?在我心目中,一直英雄一般的父亲,他怎么会哭呢?父亲就那样义无反顾地走在我和母亲前面,他有意地保持着一段距离,没有停下来等我们,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照顾我和母亲,这在他来讲都是很少发生的事情。

长大以后我才发现,恰如阿喀琉斯的脚踵,父亲尽管个人英雄主义严重,但他却有个明显的弱点,父亲竟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害怕打针。父亲那时候便坚持他的一套“歪理”——能吃药绝不打针。现在依照医学的新观点,父亲的说法竟然是正确无比。我工作之后,父亲每次看病都是我陪他到我们学校附属医院。早些年的时候,医生们极力主张打针输液,这可让父亲吃尽了苦头。每次听到护士用镊子敲碎小小的针剂瓶,俯身在注射床上的父亲都会暗暗发抖,等到酒精棉球接触到他的皮肤,他的整个人早已是紧张成铁板一块。后来改为输液,他依旧忍受不了针尖穿过肉皮进入血管的那个瞬间。他的头狠命地扭向护士操作的另外一侧,仿佛扭得越远,那一只被护士绑住的胳膊越与他无关。他的眼睛闭得不能再紧了,他的牙齿也偷偷地咬死了,好像是避免自己因为害怕会发出求救的声音来。我站在他的病床边,看到父亲如此的表现,心里感觉真是十分的好笑,父亲的英雄气质就这样一扫而光。

父亲之所以如此抗拒打针输液,都是因为他自年轻时就有一副值得标榜的好身体。确实,父亲参加工作以来,一直是全县最有名的篮球健将和跳高冠军,他可以分别用跨越、俯卧和剪式三种姿式毫无悬念地跳过跳高架的最顶端。父亲在全县最有名的灯光球场上真可谓是呼风唤雨,予取予求,有他出场的篮球比赛对于整座县城里的观众来说,绝对称得上是一场难得的视觉盛宴。这么多年来,我是很难将父亲这两个极为矛盾的不同侧面统一在他一个人身上的。

直到父亲查出患了癌症,不得不过上了那种天天与针尖打交道的日子。

鉴于父亲的欠佳表现,我没敢将真实的病情告诉他,我担心他会承受不住。父亲相信了我给他的解释,微创手术之后,接受化疗灌洗。当肺部的癌细胞肆意增长无法控制之后,迎接父亲的便是一场接着一场无休止的住院出院。最初的时候,父亲的体内还有些许营养,皮肤和血管仍残留着最后的弹性,输液还不是太困难。越到后来,每况愈下,往往是输一次液,跑几回针,一天下来父亲有可能被扎好多次,连值班的护士都忍不住心疼落泪。可是在我的记忆里,如此胆小的父亲,再没有因为面对明晃晃的针尖露出过一丝胆怯。他的两只手背上敷满了土豆片,揭开土豆片便是让人不忍直视的青紫瘢痕。

那一天,我陪床实在是不堪疲惫,趁着父亲小憩的时候,不小心趴在床沿儿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睁开眼的一刹那,正好面对着父亲看我的眼睛。因为太过瘦削,父亲的眼睛显得尤其大。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对我的疼惜和怜爱,一颗饱满而晶莹的泪滴后面,还隐藏着不会轻易示人的不舍。我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那一颗泪珠从父亲的眼眶里无声地滑落下来。

父亲陷入昏迷的前一天,我躲进洗手间里痛哭失声。我在心里下了决定,要一五一十地告诉父亲实情。我捧起父亲冰凉的手,未语泪已先流。父亲感知着我的热泪,可他已经没有力气再睁开眼睛看看我们了。我相信父亲听清楚了我的话,他仍旧那样静静地躺着,任凭我举起他的手紧紧地贴着我流满泪水的脸颊。

父亲离世之后,有一天我在电视上不经意看到了窦娥父亲送她到婆家去的镜头,顿时我的思绪便闪回到了四十年前的那个冬夜。我被死死地钉在了电视机前,跟着剧情一点点走入了窦娥悲惨的命运。当窦娥被绑赴法场,向天高唱“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堪贤愚枉做天!”时,我的泪水也夺眶而出。如果说四十年前那个跟在父亲身后的小男孩,无法做出父亲是不是哭了的判断,那么今天,我敢说,父亲一定是哭了。四十年的共同生活,我知道父亲最见不得有人遭受冤屈,他是那种仗义执言的人。其实父亲早在病中时,就已经重新赢回了我儿时颁给他的英雄称号,只是我的父亲是一个有弱点的、不完美的、有血有肉、有情有义会流泪的、可爱的英雄。

云上情话

母亲八十岁的第一天是在飞机上度过的。那天舷窗外的阳光格外明媚,两个多小时的飞行,母亲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雪原般壮丽的云海,口中念念有词。我没敢去打扰她,心中明白她有多么珍惜这一段难忘的航程。

母亲跟着父亲吃了一辈子的苦,当然这也不怪父亲,父亲也没有享过什么福。母亲在嫁给父亲之前,媒人为她说过银楼里的少爷,还说过天津卫麻袋铺里的公子,姥姥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母亲出生在书香门第,她不喜欢和钱打交道,一心只想嫁给文化人。父亲在她就读的中学里任教师,打得一手漂亮的篮球,是众多女生追逐的对象。等校长为母亲保媒的时候,她几乎没有多想便答应下来。到了晚年母亲开自己的玩笑说,自从嫁给你父亲这个文化人,一辈子就真的和钱打不上交道了。父亲是离休干部,除了工资,每个月还有二百元的护理费,这就是他能给母亲的零花钱了。父亲安慰母亲说,哪天你若是走了,我一定给你办一个风风光光的葬礼。母亲就又埋头做事去了,从年轻时起她的身体就极为虚弱,她“自信”一定会走在父亲的前面,这一个风风光光的葬礼便是父亲对她一生付出的认可吧。

可是母亲七十五岁的时候,父亲却先她一步走了。从查出病变到父亲去世,先后只一年半的时间。当母亲追问出真相的时候,留给她疼爱父亲的时间仅剩三个月了。每天母亲做好了父亲爱吃的饭食,端到父亲的病榻前,耐心地哄着父亲,小口小口地喂父亲吃。父亲当然知道母亲的心意,可他已经虚弱得没有吞咽的力气了。母亲陪在父亲的身边,不停地为他抚背扣痰,以减轻病魔带给父亲的痛苦。父亲没能兑现自己给母亲一场优厚葬礼的承诺,还将头白鸳鸯失伴飞的孤苦留给母亲独自承受。

在我将父亲病的真相告诉母亲的那个七月的清晨,母亲倒在街头的长椅上失声痛哭之后,直到父亲安静地离开我们,母亲没有在人前掉过一滴眼泪。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父亲后事的操办之中。我没有想到母亲表现得如此坚强,更没有注意到自那时起,母亲从头心开始成绺成绺地脱发。为父亲烧首个祭日的那一天,我们兄弟姐妹都下楼准备出发,我回身上楼去拿落下的东西,隔了两层楼的距离,在楼道里听见了母亲关起门来的恸哭。她那绝望的哭声刹那间攫住了我的心,我快步冲上楼去,开门进屋,蹲在母亲抽成了干巴巴一团的身前,看到她像是陷在暴风雨里的一棵枯草,浑身抖索得吓人,像是随时都会折断。我一把将母亲抱在怀里,陪着她流泪,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那一刻,我深深地觉得母亲真的好可怜,原来她一点儿也不似我们看到的那样坚强。在失眠的夜里,在梦中与父亲相见之后,在躲开儿女们的目光之时,她都会这样倾尽肝肠地哭吧。她之所以不想我们听到看到,可能是不愿她的苦和痛影响到儿女们的生活。因为这样的哭泣,她的老年性白内障也越发厉害了。原来听到故事里妻子思恋丈夫、母亲想念儿子会哭瞎眼睛的情节,总认为那是夸张的说法,可现在母亲的视力正在一天天衰退,这残酷的事不就眼睁睁地发生在我的身边吗?

去年深秋的时候,我打电话告诉母亲流感疫苗的事儿。她却在电话里说,“哟,今年的疫苗涨钱了。”几乎仅在两秒钟之前,我才亲口告诉她,今年是法国进口的流感疫苗,八十五元一支,是不是比去年贵了?她也是亲口对我说,“不贵,去年国产的一针还一百多呢。”可是刚刚说完这句话,她就又把账算糊涂了,而且还忧悒地重复了一遍——又涨钱了,今年。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泪差一点儿涌出来,我强忍住,故作轻松地问:“妈,你快把去年的情况再跟我说一遍。”于是,她就在电话的那一端认真地向我汇报起来,等她说到一百多一支的时候,我插话问,今年又是多少钱呢?母亲说,你不是说要八十五吗?我紧跟上去再问,那你说说,今年是涨钱了还是便宜了?母亲想想才说,便宜了啊。听到这里,我擦掉不知何时淌在脸上的泪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真的害怕,听到母亲说出错误的答案。自从四年前父亲离开我们,母亲衰老的速度加快了。母亲今年七十九岁,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了,我不敢去想象哪一天她叫不出我的名字或是不认识我的情形。

母亲有一天对我说,这一辈子若是能坐一次飞机就没有什么遗憾了。为了成全母亲的心愿,利用元旦的假期我带母亲飞到厦门游玩。在集美学村里,在鹭江的轮渡中,在风光旖旎的鼓浪屿上,在夕阳映照的海峡岸边,母亲对着满望的美景总会有一些意兴阑珊。她从辞职回到乡下,在田间耕种一做就是三十年,几乎没有离开过村庄半步。父亲在县城工作,只在麦秋两忙时请假回家,他们一年中聚少离多,各自为生计奔忙。父亲离休之后,两个人总算生活在了一起,可又紧着为儿女们准备成家的事,生活依旧是入不敷出、捉襟见肘。再后来攒下点儿养老金,可一辈子节省惯了,哪里下得了外出游玩的决心?这一生他们相伴走过了近六十年,却几乎没有双双出过门。我知道,母亲总是不由地出神,她一定是感慨有了这么美的风景,却唯独少了自己最好的年华和最爱的人吧。

回到家里母亲很高兴,她不住地说八十岁的门槛儿是在飞机上跨过的,这个新年真是太有意义了。我也替母亲欢喜,八十岁的高龄坐飞机,这是前两年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如今母亲从失去父亲的悲痛中走出来了,她辛苦操劳了一生,理应有一个安乐祥和的晚年。我试着劝说母亲去做白内障晶体置换手术,我希望母亲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替父亲去好好看看他们携手走过的这个世界。

无意中翻到母亲写在父亲电话本中的几句话,我才知道了她在飞机上口中一直在念叨什么。母亲的眼神不好,字也多年没写了,笔画模糊不清,写得歪歪扭扭——我知道你在天上,从你走了,这是我和你离得最近的时候,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吗?我的微笑你看到了吗?我只想告诉你,我挺好的,你不要担心我。

枕边的秘密

我在父母的枕边,发现了一个秘密。

那天我起得还不算晚,父母已经外出晨练了,我径直到他们的卧室打开电视收看体育晨报节目。

我自打结婚就与父母分开居住,只在过年这几天才带上妻儿回家与他们团聚。父母都已年逾古稀,睡眠越来越少了,每天天不亮他们就悄悄起床晨练。也许因为连日来准备年货太过劳累,这天他们起得不似往常那样早,所以被子还摊在床上没有拾掇。我便一边看节目一边为他们收拾床铺。

被子叠好了,放到橱柜里去。褥子叠好了,整齐地码在床头。正在我伸手拎起两只枕头的时候,我发现了秘密。

父亲的枕边有一副叠好的手绢儿,我知道那是他专门用来擦眼泪的。我注意过,白天父亲的眼角总是湿漉漉的,常常不自然地流出混浊的泪来。也许是年纪一大,眼睛不能承受的刺激太多了,日晒风吹,沙尘花粉,有时甚至没有任何征兆,父亲的眼睛里也会蓄着一滴泪,因此需要有一副手绢儿保持眼睛的干爽。我没想过到了晚上,父亲还那么需要它。

在手绢儿的旁边是一个剥开了的桔子,但桔子皮还完整地包裹在上面。母亲有长期慢性咽炎,到了晚上躺下之后,经常不断地咳嗽。我知道那是父亲专门在临睡前预备下的,每当母亲咳嗽厉害了,他就会掰下一个桔子瓣儿来让母亲噙在嘴里压一压。

紧挨着桔子的地方摆着一个热宝,里面还存着余温。母亲大约二十年前闹过一次严重的胃溃疡,我工作之后专门为她买了一个小热宝,以备她肠胃难受之需。这么多年了,父母用得很是仔细,看上去还跟新的一样。母亲虽说肠胃病好得差不多了,可是每当吃得硬了凉了,肠胃还会有些反应。所以父亲每天晚上都记着,把热宝插上电,送给母亲暖一暖。

从父亲的枕边向母亲那边看过去,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小卷卫生纸。母亲经常在夜里用卫生纸捂着自己的嘴巴,她有咽炎,一口气喘得不匀实了,就可能引起一阵咳嗽。她怕影响父亲的睡眠,为了尽量不惊动父亲,才想出了这样的笨办法。

卫生纸的里面是一包酸奶。父亲最近两年添了血糖低的毛病,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发作一回,尤其是夜里空腹时最容易犯。每次血糖一低,父亲虚汗淋漓,心慌无着,四肢打颤,是一步路也不能走的。我知道这袋酸奶就是在他们出去溜弯儿时,也被母亲揣在手包里,以备不时之需。

最靠近母亲枕边的是父亲的药盒。那里面分别装着谷维素、心得安、安定片和潘生丁。父亲自打五十多岁患上心动过速症,一直没离开过医生为他特配的这几样药。母亲定期查看及时补足,比自己病了吃药还要上心。

在两个枕头中间是一小瓶葫芦形的速效救心丸。随着年龄的增大,母亲的心脏也出了毛病,到医院里诊查与父亲一样,都有些心底供血不足。这是他们两人共需的药,所以放在了枕头中间。

突然想起小时候,几乎每天都是在父母的轻声絮语中醒来,隐约记得他们说的都是些家事和生计。在那艰难的岁月里,父母就是依靠这相伴黎明的细言细语,为我们兄弟姊妹筹措出了简单而又温馨的生活。当然他们也多有愁苦,不过一声声长吁短叹都抒发在我们醒来之前;他们亦有误解和摩擦,但又会在我们翻身睡去的时候归于平静。他们以为这只是自己需要担承的秘密,其实我醒着,我能在迷梦中听到,那时的我并不关心他们的话题,我只是喜欢听到他们的声音,那声音给我一种无可比拟的温暖和安全。

我一件件收拾着枕边的物品,父母之所以能够相濡以沫走过了五十多年,正是因为每一句深浸着情爱的枕边言语,还有这些看似琐碎实则维系着对方生命健康的关怀。

笨拙的爱

手机蓦地一响,我平静的心不免有些慌乱。我正全心全意地等待着精彩的NBA比赛,此刻可不想被任何事打扰。只怕是公事或朋友们推不掉的应酬,若真是如此,我渴盼了整个早晨的比赛可就要泡汤了。

我不情愿地拾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着“父亲”二字。我长嘘了一口气,心又放松下来。刚从家里欢度了元宵佳节,我知道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父亲在电话里叫我,我眼睛却没有离开电视机,只是木木地答应着。父亲问我房子里冷不冷,问我还要不要回家去住。父亲虽然是一种试探地询问,但我听得出来,他是希望我能回家住的。春节过完了,弟兄们开业的开业,上班的上班,家里突然又剩下了父亲母亲两个人,他们一定是觉得孤单了。父亲的声音也显出了一丝的犹豫,仿佛他是在求人办事似的。

我几乎没有多想,就回绝了父亲的提议。我告诉他,现在外面的天气暖和多了,屋子里根本觉不到冷,再说单位马上就要开学了,说不定会有什么事,我不想来来回回地奔波。父亲很理解我,他没在这个问题上过多地纠缠下去,只是嘱咐我注意冷暖,别再感冒了什么的。父亲的脾气跟年轻时相比变化很大,学会了像母亲那样细致入微地关心我们。可是电视里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我听得很不耐烦。

我近乎无情地问:“你们还有别的事吗?”

这无疑是在挂断电话前的最后一句话了。父亲连忙说:“没事了,只是你还不开学,哪会儿有空了就回家来吃饭。”

我有意无意地附和着,口中停止了与父亲的对话,全神贯注地回到比赛里去。隔了好一阵子,电话那端又响起了父亲的声音,他在向母亲复述我说的话。我这才反应过来,由于自己太关注比赛了,竟忘了把手机掐断从耳边拿开。显然父亲也没有关闭通话的线路,或许他还没学会使用手机,找不到挂断通话的按键。

“孩子说什么啦?”是母亲的询问,她刚刚走到父亲身边。

“他说他不来。”父亲又重复了一遍。“他说家里不冷,他快开学了,不想跑来跑去。”

“他说他不冷就不冷了,天气预报说这两天又要大幅度地降温,再冻病了怎么办?”是母亲在抱怨。父亲沉默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母亲,因为我刚才在电话里丝毫没有给他回旋的余地。

“孙子都开学住校了,他留在那冷屋子里,整个冬天感冒了四五次,这家里多暖和,他们的床都还没有拆,回来住到开学多好。”母亲很着急,好像她能说服我似的。

我的心思回到电话里来,继续听他们说话。

父亲辩解说:“我说了床还没拆,也说了要他多注意身体别感冒。”

“你只说这些够吗?为什么叫你打这个电话,你是当父亲的,他说不来你还可以命令他来嘛!”母亲显然对父亲仍不满意。母亲从年轻时就没和父亲高声说过话,今天却为了我的事,对父亲表达了强烈的不满。

父亲说:“你可以再给他打一个嘛,来,手机给你。”

就在他俩摆弄的当儿,我把手机挂断了。我们弟兄们隔不了一年半载就要换个手机,父亲却始终没有。去年冬天父亲提出来,他想有个自己的手机,因为他和母亲在街上溜弯儿时发现,路边收破烂的都拿着手机不停地说来说去。他说自己快八十岁了,挣了六十多年的工资,如果用不上手机,这辈子有点太亏了。弟弟随即把自己刚换下来的手机给了他们,我也陪着父亲办了手机卡,父亲终于可以用手机跟我们联系了。可他们显然并不习惯使用手机,对它的各项功能更是一窍不通。因为他们除了逛逛早市和下午溜弯儿,几乎一整天都是待在屋里,所以我们仍然习惯打给家里的座机。结果父亲又心疼每月扣除的月租费,没几个月便想着去办理停机。

母亲的电话没有再打过来,电视里的比赛却变成了一杯白开水。突然想起一个朋友的电话,久未谋面的他兴奋地说:“今天在街上遇到你父母溜弯儿了,你多好啊,父母身体都健健康康的,能接长不短地回家看看,吃上一口爸妈做的饭,真羡慕你啊!”

对呀,我怎么不懂得珍惜这眼前的幸福呢?父亲母亲老了,他们的头脑和手脚已经笨拙到了学不会轻轻摁下手机通话的结束键,可他们的心永远像一床晒透了阳光的棉被,紧紧地包裹着我们,轻柔,舒暖。

温暖的手掌

那是二十年前一个暑热难耐的上午,我和父亲从大姐家出来赶往县城。当时正值我初中毕业而高中还没有开学。大姐和三姐的预产期都在那几天,当天早晨三姐从县城托人给家里捎来信儿,说人已经住进县医院里去了。而大姐这里情况也有些急迫。于是我随同父母先到大姐这儿,将母亲一人留下,我和父亲再赶往县城。

从大姐家的村庄出来到公路有几里远的土路。前两天刚刚下过大雨,路面上到处是深浅不一的积水。在窄窄的行车路线的两边就是庄稼车轧出的辙印,稍有不慎就会把车子骑到里面去,跌个人仰马翻。在我的印象里,那应该是我有史以来第一次骑车载着父亲。不知什么原因,我脑子里忽然产生了一种神圣的使命感,那就是千万不能跌倒,一定要保证父亲的安全。现在我已想不起来,为什么父亲会同意由我载他。我小时候身体一直瘦弱不堪,像这样的“力气活儿”从没干过。也许是我的固执逞能,也许是父亲有意识地想锻炼我。反正父亲同意了,而且就放心地坐在了我七扭八拐的后座上。

多了这层压力,我更加紧张,越是想扶正车把,它就越发不听使唤。就在我浑身冒汗行将失控的一瞬,父亲的一只手稳稳地放在了我的肩膀上。那感觉真的很奇妙,在我感知到父亲手掌温暖的同时,我的心神刹那间稳定了下来,那些杂乱无章的顾虑从脑子里消失了。我的眼睛里只有前方的路面,尽管不宽,但容纳我一枚小小的车轮已经足够了。心里轻松了,车子也轻快起来,我一直平平稳稳地把父亲带上了公路。那是父亲唯一的一次用肢体语言告诉我,他把自己交给儿子是多么放心。

参加工作后,我大多时间在单位住单身公寓,偶尔也回家小住。父母在二姐的工厂里帮忙,临时住着厂里的一间宿舍。我回家住时就会在父母的床边支起一张行李床。那个晚上,我躺在床上准备入睡,安静中听到父亲的呼吸,我知道他还坐在床边。

“前两天我整理你从大学里带回来的书本了。”父亲开口了,他向来心直口快,欲言又止的话对他来说肯定是个难题。

“嗯。”我不清楚父亲到底要说什么,便随口应着他,眼睛却没有睁开。

“我看了你写在日记里的话,你不愿我们变老,这让我很——感——动。”父亲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出来。如果父亲是一个善于表达情感的人,那么我一点儿也不会觉得奇怪。可我在他身边长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说感动。我想起了那篇短短的日记,身在异乡,我独处一室,看冷月盈窗,想到家中的父母青丝又减,白发还添,文字间不免会有些惆怅与感伤,写下几行思亲的文字,在任何一个游子的心里,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就是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感动了父亲,感动得他要等到我回家的时候当面向我表达。

那个夜晚,我有一丝羞愧,没敢接着父亲的话题谈下去,父亲的感动是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距离父亲那次向我表述他的感动也有十多年的时间了,如今父母老得更像是天真的孩子。他们每每见到我都是那么高兴,好吃的东西记着留下来与我分享,好玩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地说给我听,两人之间闹了小矛盾都想让我帮他们拿拿主意。每次我离开时他们都依依不舍,话里话外都想把下一次的见面时间约定下来。他们忽然变得那么幼稚又执拗,会因为我的忙碌爽约冲我耍耍小脾气,可又禁不住我的花言巧语,一转脸雨过天晴,和我玩得乐呵呵的。

我偷偷注视着父亲母亲苍老又柔软的手,莫名想到童年时父亲搭在我肩膀上的那只手。那轻轻的一放,是坚定的信任,又是安然的托付。在我小时候,他们正年轻,时时刻刻牵着我的手。如今他们老了,我愿挽着他们的手,一路前行。

心径花开

外甥亚亚从意大利归来,为我带回来一条丝织领带。

亚亚小时候是个调皮捣蛋鬼。他的辉煌业绩如下:幼儿园把一同班女生推进小便池;小学从家中偷出烟酒到小商店换取零花钱,并因多次违反校纪被叫家长N次;初中沉迷于电游,市场上所见游戏均能通关,之后又转战台球厅,精心钻研斯诺克杆法;初三后半年醒悟后开始用功,以自费生形式考入市重点高中;荒废高中前两年的时间,说是要弥补初三因刻苦学习所遭受的身心损失;高考以高出重点分数线二十多分的成绩勉强考入北京林业大学;以品学兼优的良好表现被大学推荐到意大利米兰留学。

亚亚就这样从我的身边一路玩着闹着出国了,这次回来专门为我带回一条昂贵的领带。我知道孩子是在向我表达谢意,为了那些年我对他苦口婆心作用却微乎其微的规劝。我真高兴,孩子总在你还意识不到的时候懂事、长大,而幸运的是你还没有变老。

我六岁入学时,穿着开裆裤。

这不要紧,要紧的是我凭借纯美的童声入选了学校文艺宣传队,更为要紧的是以我的身高每次入村演出都要站在第一排,最最要紧的是那时的我根本没有半点儿保护自己隐私的意识。

记得有一次会演节目是表演唱《红星照我去战斗》。按歌曲的情景要求,我们几个人都要坐在地上,就像潘东子坐在竹筏上那样。而且每个人在演唱的时候,两只手还要伴着节拍做出划桨的动作。我就那样勇敢地走上了台,并且在队伍的最前面潇洒地坐了下来。下边的事情就可想而知了,乡亲们的笑声从我开始划桨一直到演唱结束都停不下来,他们一再起哄要这个节目返场,搅得后面的演出根本没办法进行下去。

我放学回家时看到母亲正在为我赶制一条裤子。我不清楚离过年时间还早,为什么母亲要为我添置新衣裳。母亲把我搂进怀里,上看下看,笑得合不拢嘴,最后才说,老师特地找到家里来,告诉小学生不能穿着开裆裤上学。

四姐宣布她要买辆车作为自己的生日礼物时,真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前几年,她和姐夫双双下岗了。那段时间她非常苦恼,总在想自己这些年的努力和付出,都被领导无情地漠视了,根本抵不上别人在背后偷偷地请客送礼。她作为一名技术科的普通员工,无法突破那些因人而异的国家政策。她和姐夫都很郁闷,好像奔波了十几年的路突然发现走进了死胡同,走投无路了。

好在四姐从小就是个骨子里要强的人,她决定再为自己开辟一条新路。她和姐夫把积蓄拿出来,留出供孩子上学的费用,学着做起了生意。生意渐好,这两年四姐才有说有笑,还重拾起遗忘了多年的歌声。四姐说,我下岗那几年咱父亲咱妈没少为我担心,以后我的这部车就是老干部专用车,保证随叫随到。

父亲自然很高兴,离休这么多年,又有自己的专车了。四姐怕母亲在一旁受了冷落,又补充一句,妈,你是老干部家属,乘车待遇一样。

弟弟开上他的面包车载上一大家人往衡水湖游玩。

一路上儿子都在唱同一首歌《披着羊皮的狼》,手握成拳放在嘴边作深情状,逗得爷爷奶奶笑个不停。奶奶说,你可比你爸唱得差远了,你爸穿着开裆裤就敢上台表演呢。车厢里顿时安静无比,侄女、外甥、外甥女都齐刷刷地把头转向了我,吃惊的儿子都忘了把拳头从嘴边拿开。

我好羞啊,平时端得好好的架子,“哗”地一声散了一地。

还好这只是个插曲,湖上波光潋滟,水色空。当夕阳西下,我站在湖边面对着万点碎金突发奇想,就在湖边照张合影吧,前后一字排下去,把双手伸出来,身后佛光闪耀,不正是现身湖畔的千手观音吗?

我调好快门,迅速跑到队伍的最后,将两只手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电话打到家里,告诉父母回家吃午饭。

将近十二点半到家,锁车上楼。父亲已然立在门里等候我的敲门声了。

母亲从厨房里忙碌着,一边探出头来,一边揭露父亲说,前面看了后面看,这会儿心里算是踏实了。你不知道,你爸打从十二点就在南面的窗台前守着,直至看着你拐到小路上来,又跑到阴面小屋里的窗口,一眼不眨地看着你锁好车子,然后就到门口侧着耳朵听你们上楼的脚步。

母亲还在戏谑地说着,我这才记起,八十岁的父亲真的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像个孩子似的喜欢应门了,而我能带给他的,只不过是他对我的喜爱在自己心里一种自然的回应罢了。

在那一刻,我真的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孩子就是一枚风筝,飞得再高再远,总有一根绵延不断的线牵着,那是父母盼归的目光。

小时候我是左撇子。如今看来这本无可非议,我弟弟到现在吃饭还用左手呢。

有一次我跟随母亲去走亲吃席。八大碗刚上齐,嘴馋的我便迫不及待地伸出了左手。还不等筷子搛着肉菜,我猛听得桌上一声断喝,哎哟,这孩子是左撇子。我倏地将手缩了回来,好像是在偷吃王母娘娘的仙桃。然后就一头扎进母亲怀里,再也不敢看人了。母亲好说歹说,我死活不肯再伸手了。没办法,母亲只好一口一口地喂我。等我吃饱了,别人也都吃饱了,母亲却一口也没吃着。

回到家,我便下定决心从勺子练起,一步步掌握了右手使筷子的本领。母亲爱我,从那时我就知道了。我爱母亲,从右手拿起勺子来练习就开始了。

是谁为你低进尘埃

母亲年轻时做过一次大手术,切除了一侧卵巢上碗口大的肿瘤,小腹上留下了一道手长的刀疤。当时除了性命之忧,母亲最担心的是影响她的生育。因为那时她还没生下能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儿子。尽管奶奶生下五女一男,但在她的眼里,不生儿子永远是一个无法挽回的罪责。还好,老天爷可怜我的母亲,不仅为她留住了生命,而且在这之后的十年里,母亲先后生下了四姐、我和小弟。

母亲得病那年刚刚度过三年自然灾害,家里的钱一个萝卜顶着一个坑儿。父亲在筹措手术费用的同时打听到了献县的一所教会医院,虽说基础条件不好,可技术还说得过去,最重要的是收费低廉。那时母亲体重还不到九十斤,整个人病得站都站不稳,走起路来七扭八晃,随时都可能跌倒。即便这样母亲仍然坚持到父亲的学校里放了假,又把地里的农活收拾完一遍,这才同意跟着父亲外出看病。父亲约好舅舅一同带母亲前去治病,因为这么大的手术若是有个意外,有娘家人在能免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可见父亲那时已做了最坏的打算。临出门时父亲才发现,母亲连一条像样的裤子都没有。为了表达对母亲操持家务的歉意,更为了不让母亲在娘家人前丢脸,父亲狠了狠心,从集市上扯来了几尺蓝涤卡布,为母亲赶制了一条新裤子。

母亲穿着新裤子出门时,眼泪不听话地流了一脸。她害怕自己这一去有可能就会闭着眼睛回来,她把放在家里的三个女儿挨个瞅了一遍。三个女儿看到母亲的泪都哇哇大哭起来,一直跟着母亲走到了村口的大路上。

母亲一住进医院,就把新裤子换下来叠好交给了父亲,直到出院再也没舍得穿。当母亲回到家时,因为缺少营养更是面黄肌瘦,只剩下七十来斤,轻得一阵风就能把她刮走。邻居们都攥着她的手,为眼前这个忍气吞声、命不该绝的小媳妇掉泪。

身体恢复得好些了,母亲换上新裤子想到娘家去看看。奶奶在窗户眼里瞧见了,还没等母亲走出门,就坐在炕上扯开嗓子骂了起来:“真是个败家的扫帚星,俺小子挣了钱,供你吃供你喝,还得供你新衣裳穿。媳妇儿就是墙上的泥片,揭了一层又一层。病了就去死,少花俺小子的钱。”母亲不敢争辩,一路哭着向娘家走去。那次以后,母亲便把新裤子叠起来放进包袱里,再也不敢拿出来穿。

大姐到县印刷厂上班的头天夜里,母亲把那条裤子拿出来包在最上面。她嘱咐大姐说:“省着穿,城里比不得农村,咱不能在外人面前丢脸。”大姐当然知道这条裤子在母亲心中的分量,可她看看自己的破衣烂衫,也实在没办法推托。大姐也正好是要穿的年龄,她真的太喜欢这条新裤子了。

两年后,大姐又把裤子捧在手里还给了母亲。大姐把裤子洗得很干净,用茶缸烫得平平整整。这两年大姐总共也没穿过几次,她害怕给母亲穿坏了。大姐宽慰母亲说:“我们厂子的年轻人,不比吃不比穿,只比谁工作干得好。我得了好几张大奖状。”母亲看完奖状,又展开裤子看看。

二姐也凑过来,用手爱惜地抚弄着裤子,满眼里流露出喜欢的神情。二姐正在读高中,经常到公社里参加团会,也是公社推荐大学生的培养对象。母亲最了解女儿的心,就拎过二姐的小包袱来,一面放裤子一面说:“你上公社开会的时候穿吧,反正我也不出门。”

转过年来,全国恢复高考了,二姐失去了推荐上大学的机会。原来她一门心思地参加生产队上的劳动,把功课耽搁得不少,现在整天闷在学校里恶补知识,自然也不到公社里开会了。她又把裤子退还给了母亲。这一次母亲只存放了几天,等在市里上体校的三姐回家时,又让她捎走了。

等这条裤子穿在四姐身上的时候,那深蓝色已经磨得透着浅青色了。当我升到初中二年级时,母亲又把裤脚向里折了折,作为过年时的礼物送给了我。我非常高兴,因为从小到大,这是我极为少有的新衣裳。可是随着学校一开学,我的麻烦就来了。我发现我再也不能和过去一样,随便与同学们一起上厕所了。这条女式的裤子是在侧面开的口,我没办法站着小便,如果让同学们看到,一定会被拿来当笑话到处传的。我开始有意识地回避,只等着上课铃快响的时候,一个人跑到厕所里蹲下来小便,为此我常常上课迟到,有的老师就认为我是贪玩儿,或是跟他们故意捣蛋。

那天班主任紧跟在我身后进了厕所,他肯定是听信了老师们的反映来逮我的。我还来不及站起身,他就一步跨到跟前来训斥我:“你小子真是捣乱没够,纸都不带你蹲什么蹲,你不想上课是吧,那我就成全你。”结果我从第二节课一直站到放学。我眼巴巴地瞅着教室里的同学,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一回到家,我没好气地把裤子脱下来往母亲身上投了过去,发疯似的和她哭闹起来。母亲吃惊地望着我,一句话也不敢说,就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

母亲哄我吃了饭又哄着我去上学,她的嘴里不停地向我道歉:“是妈错了,妈不对,妈忘了我儿子都长大了。”当天夜里我睡下后,母亲还坐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给裤子改开口。她手中的针时不时地从头发上划一下,那轻柔细腻的声音伴着我进入了梦乡。

是不是银针每划过一次,母亲的头上就会生出一根白发?快三十年了吧,每每想起母亲坐在灯下的情景,我都会热泪盈眶。那银针从母亲发间划过,就像是划在我的心上,一阵阵地隐痛。母亲可曾做错了什么吗?在那么无奈的岁月里,她根本不需要向我这样不懂事的孩子道歉。

这一条在母亲不知生死时得来的新裤子,在她如今七十五岁的生命里,只穿过短短的两次。

你比月色温柔

晚餐后在宾馆的院子里散步,母亲一抬头,像个孩子似的,惊喜地说道:“多好看的月亮。”

我随母亲的目光望去,果然,月亮是又大又圆,黄澄澄的,像个汁液饱满的橙子。母亲接着提议说:“咱们到海边赏月去吧。”

这一年母亲七十一岁,我利用暑假带她来北戴河游玩。母亲自嫁给父亲,在县城读过两年中学,毕业后下乡教书,三年灾害时期辞职回乡照顾一家老小,直到父亲离休后她才跟着回到城里。活了七十多年,她只是到过石门和北京一次,困难时跟着乡亲们跑到山东换过一次粮食。这便是母亲繁重而可怜的生活足迹了。

我本担心海边夜风太凉,可看到母亲如此兴奋,又怕扫她的兴,便回房间为她拿了件外套带上。出了宾馆大门,一路沿斜坡向下,不到十分钟的样子,就来到了海滨马路上。从马路踏阶而下,便是月下金灿灿的沙滩了。海风在夜里不似阳光下细腻温柔,鼓动着海浪拍打到脚下来。我记起经过的路上有个小亭子,刚好就在山崖边,向海向月,当不会拂了母亲海边赏月的心情吧。

母亲乖乖地跟着我回到亭子里,在满满的月光中坐下来,向着海上深情地凝望。我是如此专注地端详着我的母亲,这在我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母亲的脸庞在溶溶的月色中自然地流露出平静之美,令我动容。

母亲生于殷实大家,可因为姥爷早逝和时局动荡,等她升入中学时,家道已然中落。当时父亲正在中学教书,经人介绍与母亲相识。母亲曾经说过,那时父亲又黑又瘦,在她眼里并没有出众的地方,只是教师这样的职业说明了父亲是个文化人,而她自小受家教熏染,就有一种对文化的向往。等到交往之后,她才知晓父亲打得一手漂亮篮球,在县城青年里已是领军人物了。直到被父亲娶回家门,母亲才惊讶地得知,父亲的家里还曾有过病逝的前妻,更为要命的是留下了一个未满周岁的儿子。母亲只身闯进了父亲一穷二白的家里,当起了深浅不是的后娘。最初母亲在县城里教学,后又到乡下支教,仨女儿落生正赶上自然灾害,家里家外老人孩子实难周全,父亲没有征求母亲的同意,竟托关系为母亲办了辞职,母亲从一个手不摸针线的富小姐演变成了出工下地的农家妻。

父亲不止一次地回忆过与母亲初见的情景。母亲白皙的脸庞,水汪汪的眼睛,匀称的身材,两根长长的黑辫子在腰际摆来摆去,清纯,干净,天生的美丽。此时此刻,母亲是否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母亲每每谈起与奶奶相处的日子,屈辱的泪水就会夺目而出,她甚至想到过死。最后她说服自己活下来,完全是为了我们姊妹兄弟。奶奶去世时,我十岁,这样的日子母亲煎熬了近三十年。母亲俯在奶奶的身边,用温水轻轻擦拭着奶奶的脸颊,在回光返照的最后,奶奶说,你是个好媳妇儿,我们孤儿寡母过日子,不霸道不行,这一辈子我只是欠了你。母亲的善良让她很容易宽宥过去,从容地接受后来的生活。

那一夜,坐在月光里的母亲像一尊爱的塑像。这是个从蜜罐里蓦然掉进泥淖的女人,是个曾与死亡擦身而过的女人。她脸上那一份阅尽沧桑的静美,经了月光的映衬,散发出比黄金更高贵的光泽。

我无声地坐在母亲旁边,懊悔在与母亲共同生活的三十多年里,有多少爱与美的画面都被我少不更事的心忽略过去。

高三后半年课程紧得要命,晚自习常常被老师拖到九点半。为了抄近路回家,我要穿过一片低洼的苇子坑,坑里还有零星的坟地。我天生胆小,平常都会选择等同伴一起回家。那一天,我们老师因为班务生气,狠狠地教训了我们,直到教学楼熄灯才宣告结束。我孤身一人匆匆往家里跑,看着芦苇在夜风里摇来晃去,如同一幢幢魅影。我感到浑身发冷,发根都直立起来。就在我一头钻出芦苇巷的时候,一抬眼望见了母亲。在高高的空旷的宅基上,圆圆的月亮又大又黄,从母亲身后照过来。我仰望过去,母亲就像是站在月亮里。母亲的身上涂着一层电影似的光晕,随着夜风吹动的衣衫和一绺长发,向一侧挥发出闪闪的银光。

母亲也在那一刻看到了我,从斜坡上一冲而下,紧紧牵住我的手,相携着回家去。我不知道母亲在那里等了多长时间,我只记得她手冰凉,比我的还要凉。

两年前在避暑山庄。我托了朋友的关系特意带父亲母亲晚间进去纳凉。在烟雨楼的阑干旁边,隔了水面向草原眺望。四处银辉铺地,白若沙滩。水面上玉月圆满,澄澈空明。父母并肩倚着石栏,沐浴着天地一色的清凉蟾光。

父亲四月时刚刚做了膀胱癌手术,七月份复查时又检出了肺癌。鉴于他的高龄,京津冀的专家一致劝告我们,为了老人免遭创痛,最好是保守治疗,不手术,不化疗,回家安养,提高身体免疫力。我艰难地听从了专家的建议,把实情瞒下了。八月份一同出来旅游。我可怜的母亲并不知晓,她的爱人,今夜与她共赏明月的爱人,今生与她风雨同行的爱人,即将离她而去,再不复与她晨昏相伴,永祝婵娟了。我的母亲,这一生在磨难中挣扎的柔弱女人,能承受这天塌地陷般的苦难吗?

父亲大概是怕晚风吹病了母亲吧,他有意将手轻轻地揽在母亲的肩上。父亲啊,我又怎能怪你呢?你何曾知道你给母亲的爱多一分,到你离去的那一天,母亲的痛会加倍一万分啊。

去冬的凌晨五点多钟,我送儿子到校读早自习。楼角一转,满望的一地月光,惘然如昔。月亮结在树梢上,那么近,那么温柔地看着我。我怔在当地,心隐隐地痛。刹那间,我的心从北戴河飞到了故乡小城,又飞到了烟雨楼畔,母亲的爱伴着我在遍照古今的月光里穿行。这一刻的月光,又何尝不是母亲在疼惜我呢?

月亮不辞千里,无私照临。我想,天地之间也只有这漫漶无声、亘古不变的月光,才能匹配母亲绵密悠长、不计回报的恩情吧。

无处安放的梦

母亲把外套一脱,露出了秧歌队的T恤衫。她胸前一个浓墨重彩的“舞”字,手中一把光彩夺目的绸扇,在五月灿烂的阳光里,看疼了我的眼。

我听父亲讲过,母亲中学时是一名文艺骨干,在校宣传队里一直担当主演。在那个年代,为了配合政策宣传,她们送戏到村,戏台就搭在田间地头。母亲模样俊俏,面皮白皙,身段窈窕,基本上不用装扮,她演的刘巧儿、香草和小芹,在我们那里早已深入人心。人们记不得母亲叫什么,只管称呼她戏里的名字。母亲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清亮宛转,高入云,低入心,每每叫人听得入了迷,忘了喝彩,也忘了回家。

母亲毕业当年就嫁给了父亲,为了支持父亲的工作,母亲的演艺生涯在此时画上了长长的休止符。后来她下乡支教,带着嗷嗷待哺的女儿,为乡下的孩子们钉扣缝衣,一天到晚忙得焦头烂额。再后来父亲为她办了辞职,回家伺候老人,兼管孩子,天天一睁眼,面前六七张等着吃饭的嘴,她更是忙得脚不沾地,手不识闲,累得喘不匀一口气,把自己当成了完整的男劳力。她夜里一打盹,纺线车一停,奶奶的骂声就会响起来,骂她偷懒吃白食。母亲的日子是黄连泡在泪花里,她哪里还有心情唱小曲儿?

我小的时候,正是文化革命的后期,大队上选了几名年轻人去唱小喇叭,大姐就是其中之一。每当阴雨天小喇叭一响,我便注意到母亲手上的针线就会慢下来。她的手势随着大姐的唱腔宛转而宛转,她的眼神随着故事的情节曲折而曲折。她都听得懂,她都记得起,那些风光无限的时刻还深深印在她的心里。只是她的嘴唇翕动开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也许是这比树叶还稠密的苦日子,让她失去歌唱的兴致,还有奶奶的高声辱骂,她不敢为了这事儿惊扰邻居。等到大姐回来,母亲看她的眼神,分明是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只是那样的炽热倏忽一闪,便跌落进了冰冷的心海里。

我记得母亲第一次笑,是她喝醉了的那个年夜。奶奶去世以后,母亲接管了这个八口之家。虽说没有了奶奶的虐待,可是二十多亩的自留地压得她抬不起头来。四个姐姐到底是女孩子,心气高,身板弱,不愿落在庄稼地里。尽管也帮母亲下地打短,但母亲看到她们累得要死要活,自然心里无比疼惜。眼看着姐姐们都快要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母亲求着父亲为她们在城里找了临时工作,家里的农活只留给了母亲一个人常年操持。

那个年夜我还不理会大人的事,可能是大姐在婚事上觉得委屈,一个人躲在西屋里,死活不和我们吃团圆饭。母亲打发二姐三姐暗暗叫了一遍又一遍,大姐怕父亲知道,这才过来抄了两下筷子,没容母亲说一句话,又推了饭碗闪身躲开去。小孩子不长眼,看到母亲破天荒地端起了酒杯,还只当过年高兴,杯子斟满了糖水一个劲儿地敬母亲。母亲不说话,频频地端起酒杯,像是要把这一年的困顿劳累饮个一干二净。母亲不吃菜,她的两根筷子粘在了一起。她忙碌了整整一个年三十的下午,好像完完全全是为了满足孩子们的口味。不经意间,母亲开始说起了年轻时演出的事情,然后她饶有兴味地回忆着自己的每一次演出。最后母亲醉了,她歪倒在身后的被褥上,一个劲儿地笑着,笑着看我们,笑着问我们要不要听她唱一段“刘巧儿”。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母亲唱曲子,她的嗓子喑哑艰涩,像一把挂在墙上的生锈的镰刀。因为醉意朦胧,她唱得无曲无调,词也含糊不清。可是她却演得十分认真,就算手指和眼神慢了几个节拍,但她仍旧一丝不苟,没有怠慢半分。我很惊奇地看着母亲,看着她把眼泪唱了出来,流在脸上擦都擦不下去。

母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劳作,拼尽了多病之躯。慢慢地家里有了余粮,父亲也能攒下几个积蓄。母亲对日子却有她自己的打算,她买了几头小猪从小养起。娶媳妇、嫁闺女,事情一桩桩,哪个不是钱?孩子们的事装在她的心里,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哪一个她都不能委屈。于是在赶集上店的大路上,那个推着一车猪崽儿的妇女;在嘈杂拥挤的牲畜市场里,那个抓猪过秤的妇女;在北风凛冽的冰河边,那个追赶着猪崽儿的妇女,已经没有一个人能够认出来,这曾经是那个唱让他们百听不厌的曲子的姑娘了。

孩子们一个个成家了,一两年内又纷纷添了自己的孩子。母亲几乎不用指派,秋天里做棉衣,春天里做单衫,一针一线都是从她的手指间穿引而过。她习惯于低着头,好像总在惦记着心里的活计。眼花了,牙掉了,从村里到县城,从县城到市里,哪曾想这埋头一做又是二三十年,等弟弟的女儿上了小学,她已经七十多岁了。

母亲自己都已经忘记,她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曾经会唱歌演戏。她根本是忘了自己,她的丈夫就是她,她的孩子也是她,唯独她不是她自己。我们高兴了,她就跟着欢喜。我们遇到了难题,她也日思夜想,寝食不安。三姐在省城动手术,她守着电话说一句哭一句,泪落如雨。在我将父亲的真实病情告诉她的那个清晨,她扑倒在街边的长椅上大放悲声,难过得昏死过去。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她坚强地挺立着,心脏病频频发作,拔掉吊瓶没事儿人一样守在父亲的床前。她不哭也不笑,轻轻地扯着父亲枯干的手,把他们六十年来的点点滴滴从头记忆。父亲走的时候,母亲将脸紧紧贴着父亲的脸,一遍遍呼唤着父亲的名字。她说,来世我们还做夫妻。

在父亲走后的几个月里,母亲的身体和精神都迅速垮了下去。她躲进屋子里,不出门,不言语。夜里吞一把安眠药才能勉强入睡,又时常在梦中哭着醒来,眼瞅着半边空床,垂泪到天明。我们赶来劝她,那是我们哽咽难说的话题,我们说着狠心的话,我们使用局外人的口气。母亲不理会,那些道理她怎会不知?只是她绕不过去,逃不出去。我们多么担心母亲不懂得珍惜自己,到了本该安享晚年的时候还要作践自己的身体。我们哭着说,你不爱惜自己可以,你不能不爱惜你的孩子,你还有我们,你这么狠心我们怎么承受得起。

我是多么残忍,竟用这句话来唤醒母亲。因为我知道,在母亲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盛放的还是她的孩子。无论谁拿她的孩子做条件,她都会乖乖投降,做人家的奴隶。母亲无语地站起身来,打开了房门,打开了窗子,然后打开了电视机。在无人陪伴的时候,她捡回搁置了几十年的笔,蘸着泪水写出了自己的回忆。我读着母亲十八岁时的一段文字,尽管母亲的笔触生疏,在那样的白话里,我仍旧读到了阳光下边唱边演、翩跹起舞的她。母亲并没有忘啊,时隔六十年,她依然记得如此清晰。

我们弟兄们开始为母亲复印曲谱,抄录歌词,下载歌曲,姐姐们还和母亲一起参加了秧歌队。母亲渐渐从悲痛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参加老年模特培训,开始报名参选电视台的节目。

母亲节那天,我陪母亲来生肖广场,看到母亲到来,秧歌队的朋友们将她一把拉进队伍里。在欢快的锣鼓声里,母亲把外套一脱,英姿飒爽地扭了起来。随着手上的绸扇一抖,手绢一摇,母亲陶醉在其中,平静的脸庞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

在五月和煦的风里,阳光映在我的泪光中,满头银发的母亲就在这缓缓滑落的光照里,笑着,摇着,扭着,唱着,慢慢地回到了她春光明媚的十八岁……

梦的点滴

母亲从卧室里走出来,目光湿淋淋的,眼睛像是刚从水里打捞上来的两颗星星。看到我坐在厅里等她,她也坐到我身边的沙发上来,无奈地说:“我又梦到你爸了。唉,两句话没说完,我就激动醒了。你爸一句话也没说,就是那样看着我,看着我……”

父亲故去两年了,在母亲的目光中,我又读到了父亲的眼神。

父亲的病已是无可挽回了,也许他的心里已然清楚,只是为了成全我们的孝心,他没有主动说破。当我发现他在旁边注视我时,他就会转过头去,不与我的目光相接。那天,我实在太累了,不小心趴在父亲的病床边睡着了。当我醒来时,正好向父亲的头部侧着脸。我看到,父亲早就醒了,他在认真地看着我。他这次没有躲,他来不及掩饰自己了。我看到父亲的眼神,像是一匹踏遍万里征途之后的老马,看着自己的孩子,是即将告别的悲伤,又是割舍不下的眷恋,疲惫、无奈、求得解脱又充满歉意。我们父子竟一时无语,就那样默默地望着对方。父亲没有挺住,泪水先挂到眼角来,沿着深深的鱼尾纹漫流而下,湿了大半个脸庞。我惊醒过来,忙着拿了手绢为父亲擦拭。父亲却一把握住我的手,颤抖着嘴角,悲伤得像是我的母亲。在我四十岁的生命里,这是父亲第一次在我的面前哭泣,也是最后一次。

父亲快速地把情绪收拾起来说:“过来,坐到我的身边,咱俩说说话。”

我很担心父亲询问他的病情,我始终在坦白和隐瞒之间纠结不清,日夜折磨着自己。我不想让父亲承担这无能为力的苦痛。父亲从小就是个要强的人,他心高气盛,从不甘心失败。要他低头认输,这恐怕还是头一遭。多么残酷的现实啊,为什么非得强加给我八十岁的父亲承受呢?

父亲出奇地恢复了平静,因为他的难过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他眼前的儿子即将失去这个世界上最坚强的依靠吧。父亲开始用一种期待的口吻给我讲述奶奶去世时的事情,讲他每一个细节的操持,讲他对葬礼的想法和喜好,讲他如何款待帮忙的乡亲,讲他希望见到哪些自己的亲人。父亲并不是时时望着我,讲到关键处他才会停下来专门看我一眼,那意思是在叮嘱我,你可记住了。

我在心里紧紧抿住嘴巴,清楚只要稍一松劲,我就会失声恸哭,那样会辜负了父亲对我的期待和信任。我不让眼泪流出来,在父亲望向我的时候,我一一点头作答。我是父亲的儿子,我要为父亲完成他最后的心愿,让他放心安心。最后我保证说:“父亲,我都记下了,你千万别多想,累了,歇一歇吧。”

记着在我大三那一年,父亲不知到哪里出差回来路经石门,专程停留了半天到学校来看我。那时父亲在我印象里还很年轻,其实现在回想起来那时他应该整整六十岁。父亲的腰杆挺得笔直,站在宿舍楼下等我,像一位骄傲的司令官。因为我是他培养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一直颇受他的赏识器重。我冲下楼来,恨不能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我二十岁,还是一个常常想家的孩子。当时受条件所限,很少有家长能到学校去探望孩子,我们只能在寒暑假里与家人团聚。而当我冲到父亲面前,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我们父子从来没有过亲昵的举止,在这异地相逢的时候,更不会有什么过分的表现。父亲是用眼睛在拥抱我,一遍又一遍,周身上下,一丝一毫都不愿放任过去。

在送父亲回农垦招待所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挽住了父亲的胳膊。初始父亲并不自然,并肩走路时两个人的脚步都有些踉踉跄跄,可是父亲调整得很快,他的那只手也搭过来,在我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横穿马路的时候,我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我长大了,儿子当然要保护父亲。可是在父亲心里,他还没有老去,庇护儿子更是他的本能。我们相视了几秒钟,彼此会心会意。

想起我走出高考最后一科的考场时,七月下午的阳光依旧炽热难耐。我随着人流鱼贯而出,却在学校大门一侧的树荫里看到翘首以盼的父亲。父亲又黑又瘦,完全跟一年前我记忆中伟岸的父亲差之千里。在涌动的人潮之中,只看到他两只大大的黑眼珠在转动,在找寻。父亲因病离休后为了补贴家用,又到市里打了一份工。活不累,但耗时很长盯得很死。母亲离开他回来为我陪读,只留他一个人清汤寡水地吃饭,刚刚一年,他身体竟然亏成了这个模样。父亲远远地看见了我,露出白白的牙齿,欣喜地向我招手。我心疼地走上前去,才看到他胸前抱着半个切开的西瓜。我赶紧接着,他的手中捏着一柄小勺递过来。

“快吃几口,天这么热,小心中暑。”父亲高兴地说。我的嘴张得大大的,甘甜的西瓜噙在嘴里把两只眼睛噎出了泪珠。父亲什么时候来到门外,又在那里站了多久,好像那焦阳烈日、滚滚热浪都与他无关,而他关心的只有他驰骋考场的儿子。我们一路往回走,父亲只管偷偷地望着我,那么幸福,那么满足。

最后一次住到医院里来,父亲悄悄地恳求我说:“如果我不行了,别抢救啊。”

我泪水长流,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坐在父亲的身边,不敢看他的眼睛,一遍遍摆弄他的手。不救,哪里甘心放手啊?我们难道只有这四十年的缘分,今生今世父子还没做够。去救,只能留着你一个人在生死线上挣扎,那非人的折磨痛苦,儿子不能分担,又叫你如何彻夜忍受?

在父亲最最无助的时候,他总把目光投向我。我懂得他的心,他想把缠在身上的导管啊仪器啊全都撤掉,好让他一身轻松地回到原乡去。我咬着牙一样样剥离着父亲身体上的桎梏,心里何尝不明白,我是在狠心地斩断父亲跟我们最后的联系啊,把他送往那个天人永隔的归依之地。我暗暗地默念,父亲,今生再也不能相见了啊,就此分别吧,我会永远想着你。父亲在昏睡中最后一次醒来,像是听见了我的告别,看看我,含着笑,含着留恋,含着最后的自由……

我从不对母亲说起我的梦,我怕勾起她伤心欲绝的回忆。可是在梦里,父亲的眼神殷殷含笑,一次次健步如飞地向我走来,就像他在罹病时我哄他骗他,躲在暗夜里长哭过后梦到的一样。

来不及挽留的美丽

母亲小心翼翼地把围巾戴好,在胸前绾出一个玲珑的蝴蝶扣,矜然转过身来走到了我的面前。

围巾是我去丽江开会时为她带回来的,上面绣满了纳西族的吉祥图案。淡淡的粉色映衬着脸庞,母亲刹那间仿佛年轻了五六岁。我晓得母亲这样做是为了向我表达她的谢意。自从父亲离开我们,母亲在心气上一下跌落了很多,好像她根本没有心思来照料自己的生活,更不消说穿衣揽镜了。我高兴地把母亲搀到了穿衣镜前,好让她认真看看自己,重新找回她精致的生活。正午的阳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恰巧落在母亲的头上。那头上稀疏可数的凛冽的寒丝,一刹那攫住了我的目光……

母亲生下我的那一年,她已经三十五岁。母亲是读新学的女子,从小有着很好的家教。依着母亲的观念,她本是不想多生孩子的。可是当她为了照料奶奶辞职回到农村,霸道的奶奶完全拿出一套乡下人的规矩。善良的母亲为了父亲在外工作安心,更是为了成全父亲的孝道,一味退让之后做起了忍辱负重的小媳妇。

她先是生下了大姐、二姐和三姐,好不容易诞下一个儿子,还因为奶奶用草木灰为脐带儿消毒未出满月而夭折。两年后四姐降生了,伴着奶奶的辱骂声越来越高,母亲在家的地位每况愈下。有几次,母亲都是在寻死的边缘把自己劝教回来,她实在不忍心将女儿们抛弃。在这苦挣苦熬的十八年里,母亲得过伤寒和疟疾,剖出过碗口大的卵巢肿瘤,若不是母亲死里逃生,恐怕就不会有我和小弟了。

我幼年体弱多病,相较几个姐姐,更偏得母亲的疼爱和怜惜。我奶水吃到五岁,最深的印象便是我一头扎进母亲怀里,不顾旁人的嘲讽伸手去解母亲的衣扣。那个年代母亲几乎把能吃的东西全都省给了奶奶和我们,她长年营养不良的身体已不能分泌出足够的乳汁。可我还是不依不饶离不开。母亲揽着我,我紧紧贴在母亲的怀里,撒娇耍懒地要她抱着我回家。母亲就像是我的奴隶,她顺从起身一路颤巍巍地往家走,那时我的脚已远远长过了她的膝盖。

十岁时父亲为我转学到城里。那个分离的午后,我兴奋异常,母亲却躲在里屋默默地收拾我的东西。有些话她已对父亲讲了多遍,来来回回重复,故意拖延着时间。我在院子里等得好不耐烦,多次进屋催促父亲快快动身。母亲扶着我攀上了后车架,嘱咐我抓牢坐稳。我的心早已飞到了城里,飞到了父亲单位的运动场上,根本没有心思听母亲的絮叨,只是随声附和,嫌母亲多事。车子拐出村口,我还能听到母亲急急追赶的脚步。我没有回头,我能听到母亲渐落渐远的呼唤,那声音一起一伏,伴着挥动的手臂在秋风中摇摆不定。

八年后母亲决定只身返回县城来为我烧饭陪读。高三的功课压得我不能喘息,整天埋头在试题堆里,自己也变成了冰冷生硬的数字。整整一年我从未关心过母亲,每天我都是吃完饭一抹嘴匆匆走开,然后放学一到家就要端起冷热正好的饭碗。我根本没有想过,白天十几个小时母亲除了计算着时间为我煮食做饭,家里没有书,更没有电视和收音机,她都凭什么打发时间。每天晚自习回来,我还要坚持学习到子夜时分。母亲屋里的灯光也会陪我一直亮着,透过窗影,我知道母亲在做针线活儿。母亲就是天底下最称职的保姆,为了保持我需要的营养,她天天换着花样地为我做好吃喝,总是给我意外的欢喜和全天的好心情。同学们都为学习所累,瘦弱不堪,只有我一个人体重和成绩却是节节攀升。在临近高考的日子里,我精神已在崩溃的边缘。母亲何尝察觉不到,她不言不语,只是默默地站在我的身后,哪怕我哭我闹,我冲她无缘由地发脾气,她都是委屈地向我笑着,搓着两只无措的手,像一只驯顺又可怜的老羊。

我拿了一把梳子回来,慢慢地绕到母亲的身后,一只手轻抚着母亲的乱发,在正午的阳光里为她梳头。我惊讶于母亲的变化,不知道印象中那个坚强高大的母亲从何时开始萎缩得如此瘦弱矮小,腰塌下去,背弓起来,身高竟还不到我的胸脯。望着镜中苍老的母亲,我顿觉羞愧万分。我听到过好多年长的亲戚夸赞母亲年轻时娴淑静美,只是由于条件所限,母亲没能拍下过一张照片。更为遗憾的是,我搜遍自己四十年的人生记忆,竟然没能找到母亲年轻时美好的影子。仿佛母亲这一生是从她的暮年开始,是从我懂得母亲苍老的爱开始的。

那些年,母亲没有出现在我的眼睛里,是她的乳香,她的粥香,她叮嘱的声音,她挥别的手臂,她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爱替代了她,以至于让我产生了错觉——只要是我有需要,母亲就会来到我的身边,永远会在,不会老去,更不会离开。正是这样的错觉,让我忽略了母亲已在无情地苍老,让我没有去珍惜母亲生命中经历过的点点滴滴。天下的儿女都是爱母亲的吧,可是时至今日我才醒悟,对于那一份源于生命的爱,儿女们最好的报偿不是给母亲绫罗绸缎,也不是让母亲披金戴银,而是清晰地记得母亲的青春和美丽,明白那样的青春美丽是如何在岁月的侵蚀中一年年消损。当母亲韶华逝去,陷入衰老和仓皇的境地,她最想听到的话语,还是儿女们赞叹她年轻时来不及挽留的美丽。

母亲的嘴角无声地抖动着,无意中发出了一声轻叹。可她很快地收起了寂寥的目光,将落寞掩藏起来。母亲尽管老了,但在我的眼中,她像一枝沉静的百合,那幽香未曾折损半分。母亲啊,朝夕之间,是儿女偷走了你的绰约丰姿,却又随手丢弃不曾珍惜,天下还有比这更不能饶恕的罪责和无法弥补的过失吗?

露从今夜白

今夜,月光抵不过思念的消磨,依旧清瘦。

我抱紧双臂在屋子里蹀蹀踱步。对着窗外一轮近望之月,不敢去想,这清冷月光也一定照着我故乡里父亲的坟茔吧。在这露水打湿的秋夜,在那芦芽丛生的旷野,父亲静静地长眠在潮气湿重的泥土里,该有多么凄凉。

我的小手无声地翻开门帘边一道细缝,向着高高的土炕上仰望。炕头靠窗永远坐着像是古董似的奶奶,她的脸像是隔年的柿子,两片嘴唇瘪进了下巴里,“吧嗒吧嗒”地裹着玉石嘴的烟袋锅,不说话。她的面前堆着两包纸捻绳捆好的圆点心,黄草纸上洇出了油渍,散发着诱人的香甜气息。我的口水沿着嘴角淌了下来,忙着用舌头去舔。奶奶这才看见我,用她枯槁的手指召唤我进去。炕梢上的父亲注意到我,伸出一只温暖的大手来,把我托到奶奶跟前。但是父亲并没有主动为我解开那张油草纸,他在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奶奶。我更是不敢造次,我早在父亲的训教下懂得,好东西要先记着老人吃。奶奶怜惜我,从纸包里摸出一块点心来,沉甸甸地交到我的怀里。

我乐颠颠地跑到院子里,姐姐们都在门台边羡慕地等着我,仿佛她们只用眼睛就能攫取其中的美味。四姐毕竟也小,央求我说:“让我尝一小口月饼吧,就一小口。”

我自然不会同意,赶紧扭身过去。三姐上前护着我,用眼睛狠狠地瞪着四姐说:“想吃你跟奶奶要去。”四姐哪会轻易放弃,围着我细数平日里她对我的种种好处,最后说得我心软了,答应让她吃一小小口。四姐果然张开小小的嘴,啃了一小块,可还是露出了馅里的青丝玫瑰。我心疼得泪珠沾在睫毛上,差点哭出声来。

母亲站在一旁轻声地叹息。可怜我们小时候不晓得什么中秋节,更不知全家人还要坐在一起饮酒赏月。只是知道那圆圆的月饼可是稀有,一年也仅有这么白驹过隙般的一次。明日醒来,我们还要顶着一头露水,到庄稼地里掰棒子、刨山药、捆白菜和拾枯柴。与此同时,父亲也必会一个人沿着乡间的小路赶回县城去。想想他的两只裤脚上一定和我们一样,满满沾着的也都是湿漉漉的草籽吧。

两年前的九月九日,父亲最后一次住进医院。也许是身体原因,也许是只有父亲清楚自己恐怕再难回到家里,他的动作尤其迟缓。弟弟抱着氧气瓶先下楼启动车子,我和母亲等着父亲从病榻上恋恋起身。父亲已消耗得只剩了皮和骨架,他顽强地要自己下床走动。在我心里那艰难的步伐每挪动一步都是万水千山。来至屋门外,他还是放弃了努力,他已没有一丝气力走下这十几级台阶。他终于倒在了我的背上,两只胳膊耷拉在我的胸前。作为儿子,我一直以父亲为我的自豪,真的没有想到父亲的身躯此刻已是又小又轻,像是一个婴孩儿。他那么弱小无助,需要我的保护。

可我怎么保护得了!无情的病魔在他的体内张牙舞爪,将他的生命虏掠而去。我任何试图挽回的举动都是在增添父亲的苦痛煎熬,我又何尝舍得啊!我含着眼泪签署了不抢救协议书,撤掉了液体和退烧药,只保留了氧气和监护仪。在父亲的中指上,有一枚血氧夹,二十四小时监测血氧饱和度。因为癌细胞迅速扩散,将气管和食道挤向一侧弯曲,所以父亲只能向右侧倒卧。他根本是太累了,那枚小小的血氧夹就成了压垮他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入院第三天,父亲突然从昏睡中醒来,用一种埋怨的眼神直视着我,仿佛我错会了他的意思。不知道父亲从哪里积攒出一股子力气,两只手死死地扭脱了血氧夹,“嘎嘣”一声掰成两瓣。我在惊慌中落下泪来,为心中的自私而羞愧。从那天起,我为父亲撤走了所有的监护,听凭父亲开始断水绝食。我只有整天整天地抚摸着他的手指,嘱咐姐姐们用温水擦拭他的手脚体肤。第六天,父亲开始时不时地陷入昏迷,在偶尔清醒的时刻,他必会嘱咐我们身边的儿女要多锻炼身体。每一次姐姐们都哭着点头,好让父亲放心,让他知道我们已能够爱护自己。

第十日的夜里,父亲的血压降到了三四十,心跳已达到一百二十多次。尽管医生没有说明,但我们都知道父亲正在逝去的路上行走。我盯着父亲颤抖的胸脯,陪着他迎来了生命中最后一个黎明。那一天是八月十三,距阖家团聚的中秋节仅有两天。我们一路恸哭,沿着父亲闯荡生活的路,又送他回到了故乡,停在了阔别多年的老宅院里。我跪倒在门台一侧为父亲守灵,我记着幼年时手捧着月饼也是被姐姐们围拢在这里。在我想来,父亲还像是坐在奶奶的大土炕上,尽他所能地问安行孝,然后一言不语。我向被风吹动的门帘望去,隔了泪眼,看到的却是父亲睡在透明的水晶棺里。在一盏昏黄的灯下,这几步距离却是那么迢遥而又凄迷。

那一夜,我独守在院子里的长明灯前,忽然想起,父亲为奶奶买过那么多次的月饼,却不曾见过他吃上一口。奶奶把月饼锁进柜子里,时不时掰出半块来泡进水里粥里,惺惺惜惜地吃到过年。而我是唯一能从奶奶那里分一杯羹的孩子,记忆中从未舍得在父母那里哪怕是虚让一下做做样子。工作之后,有能力为父亲买中秋月饼了,只是他的牙齿松动得厉害,咬一口在嘴里翻来倒去,含软噙化,迟钝的假牙已经品尝不出月饼的美味。想到这些,我的泪水悄然滑落,又一点点在脸上风干。

我浑身打着寒噤,后夜的风吹得我周身冷彻,是那种透骨吸髓的悲凉。秋月高悬在空中,怜悯地凝视着我,把银色的月光铺满在我的身前。摸一摸身上的衣衫,浸润在绵延的晨雾里,已然湿透。

天亮了,我已是满头霜雪。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我懂得了,从今往后,这世间的山水纵横只能靠我一个人独自闯荡,没有了父亲温暖的手掌,没有了父亲赞许的目光。我懂得了,天道有常,生命和节气一样。终有一天,同一片原野,同一片月光,同一片白露寒霜,我就会长眠在父亲的身旁。

为我骄傲的你

在大同开往恒山最早的一班车上,透过欲明未明的晨曦,我望着秋野里大团大团的雾霭弥散开来。路的前方出现了一座长长的石栏桥,桥的另一端隐藏在迷雾之中,神秘且恍无尽头。刹那间,我幻入了电影《楚门的世界》中一个长长的镜头,在那浓密的未知之后,隐约传来了父亲轻声的呼唤,继而父亲向我缓缓走来,给了我一个深情的拥抱……

在父亲离去之后,这样的镜头不止一次出现在我生活的某些情境中。如若真的有人能让父亲起死回生,哪怕是用我生命的自由去换取,我真的愿意,我毫不犹豫。擦干眼泪低头看看日历,再有二十八天,父亲离开这个世界就整整三年了。体格健康、天性好强的父亲,自从查出癌症后短短的一年时间里,几乎没有卧床,没用儿女们日夜服侍,没有说过苦喊过疼,就在初秋一个清清爽爽的早晨无声无息地走了。至今我还不能相信,不愿接受这个事实,陪在身边几十年的亲人真的会离开这个世界,从此消失不见。我奔波于市井街巷寻觅着父亲的身影,我相信父亲离我不会太远。果然,我从很多老人的眼睛里都能读出父亲慈祥的眼神,还有他们花白的头发,满脸的皱纹,甚至是手背上密布的老人斑。在很多意想不到的地方,我都能找到父亲,从他那里获得自信和勇气。

我的出生让父亲好好地醉了一场。当他得知自己添了儿子的那个黄昏,四十岁的父亲正在县城里裁判全县的职工篮球赛。利用中场休息的间歇,他迫不及待地向朋友们透露了这个消息,然后他在人群里大声宣布:我要请你们痛痛快快地喝上一顿,看看你们谁还敢笑话我命中无子?现在想来,胸前挂着银哨,在场上指挥若定的父亲,站在金色的夕阳里,大手一挥,该有多么神气!那天晚上,父亲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高声划拳,有求必应,来者不拒,把朋友们一个个喝倒,最后自己也倒在杯盘狼藉的办公室里。第二天,等到开场哨响,他才发现自己藏在床下的几双篮球鞋,都分别穿在了朋友们的脚上。在朋友们惺忪狡黠的笑容里,他疑惑之间才猛然想起昨晚的慷慨相赠,竟然没想着给自己留下一双,有心疼,也有懊悔,但转念想想明天回老家就能见到儿子,心里就有了无可比抵的甜蜜。

我七岁那年一个阳光暖暖的上午,父亲带我来到篮球场上。我自小病弱,母亲一直揽在怀里不肯撒手。父亲看我却不一样,他主张要坚持锻炼,多跑多动才能身体强健。父亲是整座小城里篮球打得最漂亮的领军人物,他自然希望有孩子来继承自己的衣钵,于是他挑中了我。也许连他都没有想到,我的身体协调性很好,从拍球到运球几乎一学就会。刚跑了几个来回,父亲就迫不及待地教我蛇形跑、急停跳、横向滑步、交换手运球,甚至拿出了他三步上篮的看家绝技,恨不得倾其所能。而我也没想到父亲竟然能把一个大大的篮球,在两只手上耍得如同魔术般迷人。在我目不暇接的时候,篮球稳稳地飞入了篮筐,又倏地落在我的面前。我好奇,我激动,我痴迷其中。当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把篮球投入了高高的篮筐,父亲情不自禁地为我鼓掌。我回头看见他如同骄傲的将军,满眼是赞许的目光。

高一年级的上半学期,我参加了学校新成立的文学社。每天写稿投稿几乎成了“专业作家”,日夜构思,课上都在搞文学创作。退稿信络绎不绝,成绩也直线下降。父亲从班主任那里了解到我退步的真正原因之后,从市里专程赶回县城来看我。我记得在一家光线昏暗的餐馆里,父亲为我要了一盘豆芽焖饼和蛋花汤,然后一边为我剥蒜一边阅读我写的文章。尽管我的文笔拙劣幼稚,但是看着自鸣得意的我,父亲竟然没有贬损一句。我自顾自吃着香喷喷的午餐,却没注意到父亲一直饿着肚子。那个年代学校的三餐以粗粮为主,我的身体严重缺乏油水,急需营养。父亲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吃得杯盘俱净,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郑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就像是嘱咐即将远征的士兵。父亲说,如果你能到大学里去学学写文章,你就一定能行!回到学校之后,我总是想起父亲说的关于大学的话,大学梦想慢慢地在心中开启。为了不辜负父亲的信任和激励,我退出了文学社,学习又重新回归正途。

在送我大学入学的火车上,父亲坐在对面总在不经意间偷偷望向我。父亲是一个贫苦农家里的独生子,小时候每年到了冬季都要跟着奶奶外出讨饭。及至上学的年龄,父亲便显现出过人的好学聪明。一路初小、完小,深得先生的器重。在先生的推荐之下,年龄最小的父亲跟着几位青年教师一同步行两百里路去参加冀南建设学院的招考,没想到高中榜首。父亲凭借一己之力,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因此,在他心中更懂得大学对于我人生的重大意义吧。我注意到在与邻座老乡们的攀谈中,父亲总会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引到我的身上来,让人们毫不吝啬地夸赞他跃过龙门的儿子。我永远记得那天下车后,父亲身背着我的铺盖,穿越省城的街道,紧紧跟在我的身边,在校园里办理各种烦琐的报到手续。父亲一直微笑着,对每一名接待我们的老师和同学都礼敬有加。那个时候我只嫌弃原本高大的父亲变得卑微,而现在我理解了,那是父亲为我骄傲的一种方式。

我在工作中取得了进步,我的文章在报刊上登载,我会在第一时间告诉父亲。我能想象得出他手舞足蹈、心花怒放的模样,也能猜出他像个孩子一样急着给老朋友打去问候电话,嘘问之间就会按捺不住又炫耀我的成绩。最初我总是不习惯父亲这样矜夸和张扬,笑他是夜郎国的君主。等我有了儿子才渐渐明白,一个父亲恨不得把整个世界的赞美都给予他的儿子,他不惜俯下身躯看低自己,他甘愿被这个世界彻底忘记。

父亲在被病魔纠缠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我。他放心地把生命交到了儿子手中,跟着我四处求医。只要是我说过的话,他都深信不疑。只要是我为他拿来的药,他都乖乖地吃下去,定时定量,颗粒不差。只是他的病不可逆转地一天天加重,即便如此,他也从来没有责怪过我办事不力。他根本不会去想,令他骄傲的儿子在用一个无法自圆其说的谎言欺骗着他,他的病在医学上已经回天无力。每每梦到父亲,父亲都已经奇迹般康复。他坐在我的视线里谈笑风生,他面色红润,感谢我有意隐瞒了他,减轻了他的心理压力,给了他好的心情,才能医好了他的病。

我为我心中的自私恸哭而醒,我还在执着于为自己求得父亲的谅解。可是这梦醒后空洞的黑夜告诉我,世界上为我骄傲的那个人真的走了。再相见,只会在泪湿的梦里,抚摸到父亲温暖的手,从拇指数到小指,再从小指数回拇指,一次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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